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3

第12章 第九章頒行丈田打壓本土豪強,牧府設宴過招益州舊臣

“踏踏踏”,慢引著馬在成都的巷道間徐行,仰望著清湛無塵的天空,耳際是輕軟如小調的風聲,卻是一件愜意的事。 劉備從張飛府裡出來,便一路慢行,也不急著趕時間,像是要享受這慢行的怡然自得。他們兩家住得很近,不過隔著兩條小街,憑著張飛的大嗓門,在門口甩個聲音出去,屋裡睡覺的劉備就能聽見。 張飛的這所宅子是他幫著挑的,地方寬大,三進三出的大宅門,前後庭院皆種了大叢的珍貴花木,盛夏裡透出一份蔭涼。還有一處寬敞的繞溪大場子,足夠讓張飛練劍習武,他頭回帶了張飛來看房子,可把這莽漢樂得合不攏嘴,口口聲聲稱道還是大哥最疼他。 自得了這宅子,張飛竟學會了風雅,閒暇時呼朋喚友,便在這宅內擺下宴席,把酒言歡。只是請來請去也不過是些荊州舊友,極少有益州名士造訪,即便得了邀請,也託辭推掉。張飛一開始還耐了性子去請,後來推辭的次數太多,把他惹火了,撩下了狠話,說再不去看那幫益州人的冷臉!

劉備初時還勸勸,後來漸漸地再不勸了,自己也覺得受了窩囊氣。他雖得了益州,成了這裡的新主人,可能真正施展威勢的不過是荊州故人,那些在益州勢力赫赫的豪門大族都沒有真心服氣他。見了面便是陰陽怪氣地恭維幾句,眼裡的輕視讓人心寒,好似他劉備是個要飯的,窮得走投無路才逃到益州來討口活氣。 馬兒信步由韁,小半個時辰都不到,已行到門首,還沒下馬,卻看見有人在門前探頭探腦。 “什麼人?”劉備肅聲喝道。 那人唬了一大跳,看清來的是劉備,耗子似的竄出來,當街便跪下了:“主公,屬下是成都南城府庫倉曹!” “南城府庫倉曹?有什麼事?” 那倉曹咽了一口唾沫,怯怯地說:“主公開府分財,今日士兵都去了……分財不均,打、打起來了……”

“打起來了?”劉備一凜,“我三令五申,開庫分財不得生齟齬,各營將官都乾什麼去了,為何會打起來?” 倉曹窘迫了臉,劉備的問題讓他根本無法回答,他只是個管倉庫的,哪裡部勒得住虎豹似的士兵,哭喪了臉說:“如今府庫毀損破敗嚴重,屬下請求主公,讓三軍將士明日不要來了,還得著人修庫房!” 劉備聽他語氣傷切,知道事態嚴重,問道:“是哪些營的士兵鬧事?” “屬下不知……” “他們如今還在鬧麼?” “軍師讓他們回去了……” 劉備一驚:“軍師?軍師在府庫?” “是,幸而軍師及時趕到,打架的士兵才住了手,軍師還受了傷……” 劉備險些從馬上跌下去,大喝道:“軍師受了傷?為什麼會受傷,誰動的手?”

連珠炮一樣的追問彷彿鋼鞭劈頭打下,嚇得倉曹只顧發抖,哪裡敢說話,還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事。 “軍師現在哪裡?”劉備不等他說話,焦急地問。 “在,在府庫……”倉曹膽戰心驚地說,聽得頭頂馬鞭凌空拍打,驚得差點叫出聲。可片刻之間,那馬鞭卻並沒有掃下,而是拍在馬尾,震耳欲聾的馬蹄聲敲碎了一街的平靜,灰色的塵土猶如地表燃起的火焰,擁著狂飆的烈馬飛一樣衝了遠去。 的盧馬很快奔到了府庫門前,引馬一勒,馬蹄才止,人已飛下了馬鞍,手提馬鞭,又急躁又憤怒地往裡趕,睨見幾個士兵從角門溜出來,氣得一甩馬鞭,大罵一聲:“一群混賬!” 蟑螂似縮在角落的士兵見到劉備乍現,嚇得魂飛魄散,步子也邁不動了,低了頭立在門口不敢動。

“軍師在哪裡?”劉備拍著大門吼叫。 “裡、裡面……”聲音小得像被掐住了脖子。 劉備睜著噴火的眼睛:“混賬東西,再打啊,打一個給我看看呀,不都是打架好手麼,怎麼不打了?” 幾個士兵冷汗直冒,多數士兵已歸營,他們走在最後,原想著再撈點好東西,一時的貪心卻等來了惡神似的劉備。 馬鞭重重地甩在門楣上,磕出了一行深深的痕跡,劉備的吼聲像驚雷一樣在頭頂炸開:“都給我去日頭底下跪著,不跪到太陽落山不許走!” 貪心必定遭報應!幾個士兵終於明白了這句話的深刻道理,可為時已晚,只得乖乖地去明晃晃的陽光裡跪著。 劉備惡狠狠地哼了一聲,踏著大步走進了府庫,腳下猛被絆了一下,卻原來是半扇摔爛的門。越往裡走,眼前的一切越是雜亂,碎磚塊、破箱子、裂開的門橫在路中央,真是滿地狼藉。

他朝里走去,在敞開的一扇門後瞥見了一抹白色的衣角,再走近一點,恍惚便是諸葛亮。 “孔明!”他用力一推門,喊聲抖得像是嗓子漏風。 諸葛亮坐在一口箱子上,厚厚的白色繃帶在頭上繞了一圈,擋住了他光潔的額頭。他看見劉備進來,正要起身,劉備衝過去一把按住了他。 “主公!”修遠在旁邊參禮。 劉備凝著他看了半晌,臉色略有些發白,眸子裡的神采減弱了幾分,衣領上還點染著血,瞧一眼,便是不忍猝睹的慘淡,他一時來了氣:“怎麼弄傷了?是哪個混賬動的手,我饒不了他!” “誤傷而已。”諸葛亮說得很平淡。 “誤傷也是傷,那些鬧事的混賬呢?我非得一個個剝了他們的皮!”劉備捶著箱子發狠說。 諸葛亮輕道:“我讓他們歸營了。”

“不能饒了那幫混賬,你還讓他們歸營,該讓各營將官來領人,綁了回去軍法處置!”劉備氣得咬牙切齒。 諸葛亮無力地搖搖頭:“禍端萌生,應當平息事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各營士兵都參與鬥毆,細察下去,牽連太廣,不如先自歸營,交於各營將官訓導!” “你就這麼平白被他們傷了?”劉備憤憤不能已。 “豈能因私怒而誤大局,”諸葛亮嘆道,“何況,士兵鬥毆,起因有本。若非主公許諾開府庫分藏帑,他們何以因分財而起抵觸?推究原由,卻不是他們的責任!” 劉備啞了,說起來,到底是他的一句承諾惹出了事端,他不知該怎麼說,只好岔開了話說:“你怎麼留在這裡不走?受了傷該回去休息。” “亮剛才傳喚各營將官,讓他們領營內士兵歸去自訓。二則,”諸葛亮凝看著劉備,“亮也在等主公。”

“等我?” 諸葛亮輕點頭:“是,亮想請主公按察府庫。” 劉備呆住,他望過去,那一片清炯的目光裡藏了讓他害怕的情緒,不是憤怒,不是怨恨,是深得讓他悲惻的痛心。 諸葛亮輕輕撫著身邊的兩口空箱子:“主公,成都府庫共有四處,這是最大的一處,藏帑億兆不止。而今,只剩下幾口破箱,幾枚銅錢,天府富庶,經得起這樣的搶奪麼?” 劉備也自無奈:“我起初只是准允打開南北兩庫,沒想到後來四庫皆被他們強行打開,也怪我軍令不嚴。” 諸葛亮沉沉地說:“主公該知,分財令一旦下達,便由不得人了。人人為圖財,縱有軍令在身,倘為財死,也當鋌而走險,此一庫財不足,則會尋他庫,莫說是四庫,便是百庫也會被士兵們打開。”

劉備沉默著,半晌,才說道:“但我曾向三軍許下過分財之諾,怎可罔顧誓言而不兌現,劉玄德不做言而無信之舉!” 諸葛亮嗓音低沉:“亮知道主公重情重義,然則,主公有沒有想過,國庫一旦空虛,拿什麼養兵養民?若是忽遇饑饉荒年,何來賑濟之財?民不得贍養,一旦激起民怨,這千里沃野便成赤地!” 劉備低了頭,手上的馬鞭扯得緊緊的:“可如今拿也拿了,總不好從士兵手裡硬奪回來吧?” 諸葛亮沉重地嘆息一聲:“初時便不該許下掠財之諾,如今更不該任由士兵橫奪府庫資財,既然事體俱成,只得再謀良策,希望能亡羊補牢。亮只是希望主公以後行事當三思,不可率然而為,成基業難,守基業更難!” 諸葛亮的話語重心長,一字字都敲在心上,劉備默然思忖許久,振聲說道:“孔明苦心,我已盡知。”

他因想和諸葛亮談事,乾脆和諸葛亮一併坐在箱子上:“孔明,我想闢董和入公門,與你同署左將軍府事。” 諸葛亮聽說過董和的名頭,他在益州出仕多年,所在之地皆移風易俗,為官威而不犯,最為黎庶稱道,士林中的口碑也很好。因聽說劉備要闢董和,他自然贊同:“董和一向有清譽,在士林中名望很高,主公所闢甚好。” 諸葛亮也恰好有事要說,說道:“亮也正好有事欲與主公相商。” “是什麼?” “亮想請主公頒布丈田令。” “丈田令?”劉備不明所以。 諸葛亮已想得很成熟了,說起來並不滯澀:“亮此次案行鄉里,幾日過往,最切身之感乃益州最大民困是為土地兼併。豪門大戶憑恩蔭或強權大占良田,隱瞞田畝,少交或不交賦稅,致使國家賦稅空虛,益州田土之數多年來含混不清,故而需重新丈量土地,以增賦稅。”

劉備沉吟不決:“丈田涉及豪門大族,一旦隱田曝露,利益受損,只恐驟然頒令,阻力重重,難以成事。” 諸葛亮卻沒有猶豫:“主公所慮為是,丈田有一弊二利:一弊者,豪強不服,或會嘯聚而生事;二利者,一可增賦稅,二可收民心。然則任憑是銅牆鐵壁,總會有缺漏處,不從此缺漏處入手,舊基不平,新基不建!” 劉備頃刻明白了,諸葛亮主張丈田暗含兩層意思,第一層是為增加國家賦稅,第二層是拿土地核准當突破口,向不服膺的豪門開刀。他心裡透亮,但憂慮卻還像白雲上沾著陰影:“雖有大利於國於民,奈何事涉私利,會不會引起騷動?” 諸葛亮篤定地說:“只要主公心無別慮,則亮當不顧而當之,所謂騷動者,可化而解之。” 劉備被諸葛亮說動了,他當下拿定了決心:“好,我便將丈田法權交給孔明!”他微微停頓,“我也還有一件事要說,三日後我在府中設宴款待益州舊耆豪門。” 諸葛亮有些疑惑,道:“主公這是……” 劉備雙眸似井,幽幽的光讓人猜不出心思,若有若無地說:“摸摸這群狐狸的尾巴。” 諸葛亮也明白了劉備的用意:“主公要摸尾巴,亮願為主公前驅。” 劉備瞧著諸葛亮額上的繃帶,體恤地說:“你就不必去了,在家好好養傷吧。”他不禁一嘆,動容地說,“你這傷記在我頭上,我若是不能坐穩益州,便對不起你白白受的傷。”他說得字字用勁,下決心似的握緊了拳頭。
堂皇的益州牧府門庭若市,往來車馬壓得門前直道不住顫栗。府中僮僕忙得腳不點地,一面恭迎貴客入府安坐,一面招呼人手尋地安置高車駟馬。那番火熱景象惹得路人駐足,忍不住暗自嘆息,真是一幫見風使舵的牆頭草! 今日新任牧守在府中大宴益州豪門耆老,益州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收到了益州牧的邀請,有人欣然赴宴,有人踟躕再三,有人推辭不往,十停人裡到底來了六停,剩下四停持著觀望心,還想看看風向。這麼早就倒向新主人懷抱,未免太跌份。 自益州易主,各方勢力成了攪渾的池子裡的魚,在混亂中各自尋求著新的庇護。舊秩序已如砸爛的瓦石,在荒草連天的故人墳塋間奄奄一息,新秩序卻剛挖開地基,到底會成怎樣的規模,卻似空中樓閣似的莫能明曉。 此時府中賓客盈堂,侍奉酒宴的侍女纖影穿梭,早為各位貴客置好餚饌美酒,主人卻還沒到場。眾人揣著異樣的心情,有熟識的便特意挨坐在一塊兒,彼此小聲地議論兩句,揣度著這場宴會到底是迎賓宴,還是鴻門宴。 門外人影忽地一晃,眾人原來以為是劉備來了,剛要起身參禮,卻都像新生的柳條遭了洪水,統統沒了生氣。倒不是因為來的不是劉備,而是劉備的身邊跟著法正,兩個有說有笑地走進來。有人想起“法中官”的玩笑,忍不住笑出了聲,劉備卻像是沒聽見,依舊和法正相隨而入,一路走,一路和各方人物堆出笑來寒暄。 他其實一直在心底暗暗計量,益州的豪門、公門的舊臣,他都派人送了拜刺去府上,可到了宴會這一日,近一半的客人沒來,來的人也各懷鬼胎。其中東州派和西州派各佔一半,這兩派自劉焉時便鬥雞似的互不相讓,如今劉璋遠走南郡,東州派的靠山倒台了,西州派的靠山卻還沒著落。兩派都處在岌岌可危的懸崖邊,說不定會聯合起來對付荊州新貴,益州局勢錯綜複雜,形若對弈,一步下錯,終盤再也難以挽回敗局。 劉備明鏡似的清楚這些舊臣豪門的盤算,不來的是對劉備有戒心,或者還以為劉備的江山坐不穩,許是哪個時候就崩塌如決堤。來的也在岸邊觀望,怕下水濕了腳。他因見白髮蒼顏的許靖竟然來了,心裡倒是一喜,親自攙扶到貴賓席位坐下,又親自斟酒奉觴祝壽。 許靖受寵若驚,一迭聲地推讓:“不敢不敢。” 劉備先做了一番尊老的姿態,又招呼諸位不必客氣。法正奉了主意,挨桌敬酒,綻出盈盈笑臉,一絲兒刻薄話風涼話也不說。眾人卻覺得彆扭,像對著一隻綠頭蒼蠅,飲下的醇漿油膩得噁心。 賓客里站出一人,卻原來是李邈,他捧酒上壽,恭恭敬敬地說道:“左將軍得掌本州,特此為賀!” 劉備不推辭,他雖笑吟吟地接受了李邈的奉觴,卻總覺得李邈不懷好意,那笑裡總像藏著刀。 李邈見劉備受了自己一爵,說話也很客氣,因而道:“素聞左將軍有胸懷,敢擔當,能容人所不能容。今蒙將軍盛情,得赴此宴,邈有幾句肺腑之言。若言之,恐將軍有斯赫之怒;若不言,恐傷將軍待士之情,故而躊躇。” 第一波衝擊浪潮到來了,劉備微微一挑眼角,不動聲色地微笑:“漢南有話便說,孤洗耳恭聽!” 李邈鄭重一拜:“如此,邈斗膽言之。不知將軍視振威將軍為何人?” 劉備沉住氣道:“同宗肺腑耳。” 李邈咬著唇角一笑:“誠然,將軍視振威將軍為同宗肺腑,振威將軍也視將軍為同宗肺腑,故而振威將軍委將軍以討賊。奈何元功未效,先寇而滅,邈以將軍之取鄙州,甚為不宜。” 劉備咔的一聲抓緊了酒爵,若不是那收得緊繃的心只是那麼輕微的一個鬆動,他幾乎將酒爵砸去李邈臉上。他原來以為李邈不過是恃才傲物,卻沒想到他竟敢當眾挑戰自己。 這簡直是公開的挑釁,這不僅是在譁眾取寵地出風頭,更是在威逼一個君主的威嚴。 滿座之人都在看劉備,一雙雙目光像鑽子似的,在劉備的身上來回鑿掘。劉備感覺得出他們那目光中異樣的意味,你準備把李邈怎麼辦,你敢不敢當場殺了他? 劉備彷彿全身的肌肉都縮進了血裡,眼睛被熱霧蒸熨了,李邈的人影像畸形的燈光般,忽而飄左,忽而飄右。他在臟腑裡用盡力氣呼吸著,把自己瘋狂內縮的身體一點點撐開。 “哦,你退下吧。”他很淡地說,而後抬起手飲下那一爵冰冷的酒。 沒有想到劉備竟然如此平靜,既不動怒,也不爭辯,李邈有種精彩表演無人賞識的沮喪感。他當眾挑釁就是故意給劉備出難題,他便要摸摸劉備的肚量到底有多大,倘若惹急了劉備,致使腦袋搬家,也無所謂。他不怕死,如果因為說實話而血濺於市,彰顯了暴君的昏庸,卻為自己博得萬古長存的美名。博名是他們這類文人的至高夢想,因而不惜譁眾取寵,不惜數黑論黃,不惜顛倒是非,不惜信口雌黃,外表裝裱得精美高貴,蒙了無知者前赴後繼,裡邊揭開了,只是市儈的黑面,卻還不如賣漿老婦實在。 可惜劉備不吃他這套,他沒有見識過劉備的忍耐力量。五十四歲的劉備有近三十年的時間在隱忍,他無數次敲爛自己的骨頭,和著自己的血肉一併嚥下,明明心裡苦比黃連,臉上還談笑風生,若無其事地與仇人推杯換盞。 氣氛頓時有些尷尬,眾人喝著悶酒,卻閃爍著心思,他們其實很想看劉備發作,奈何好戲沒看著。李邈頭一個衝出來發難,劉備恁不接招,菩薩似的寬縱著世人無知的謾罵羞辱,到底有些沮喪。 本來淹沒在眾中的李嚴卻站出來了,滿臉含笑地說:“諸君,當共舉此爵,以賀益州得明主所照!” 他這是要顯出他和新君非同一般的關係,其在劉備心目中的地位可與法正比肩,更想緩和此時的僵局。他畢竟是益州舊臣,這種糾紛局面正是顯出他平息矛盾能力的絕佳時候。 底下卻有人在冷笑,彷彿沙粒在開水里翻滾,還撈不出來。李嚴便是聾子,也聽出來了,他扭過頭去,別人沒看見,偏偏看見黃權。 那聲冷笑也許不是黃權所發,可李嚴對黃權有芥蒂,先入為主地以為是黃權和他作對,他對著黃權吊起了惡狠狠的笑。 黃權卻不看他,他忽然站起來,像從鹽井裡噴出來一股鬥牛之氣,大聲道:“左將軍,權有一言,權衡多日,望左將軍寬懷納之!” 這是第二波衝擊! 劉備聽說過黃權曾勸劉璋阻劉備入川,雙方交戰以來,諸郡縣望風影附,唯有黃權一直拒守廣漢,閉城堅守,直到劉璋稽服,傳書諸城棄杖歸降,才開城謁降,這番剛烈風骨讓蜀中人士大為讚賞。 劉備瞧著黃權那鬥牛似的衝勁,說不得是該生氣還是該佩服,他平靜地說:“公衡有話但說無妨!” 黃權沒有李邈虛偽的作態,明明存了刁難的惡毒心思,還要裝出彬彬有禮的君子風度,他開門見山地說:“聽聞左將軍近日大開成都府庫以饗士卒,東西南北四庫藏帑搶劫一空。左將軍執掌益州時,曾說與我益州秋毫無犯,而今旬月未到,便已使天府富庶蕩然,左將軍欲造福於民,便是留給我益州百姓四座空庫嗎?” 這質疑不僅大膽,而且切中要害,座中諸人都在心裡拍起了巴掌:好一個有膽識的黃公衡,剛一出言便掐住了死穴,瞧你劉備怎麼回答,又如何彌補這自作孽造成的禍害。 劉備一點兒波瀾也不顯,語調沉穩地說:“公衡所言,孤已知矣。”他說得很輕淺,雖然是回答,卻像白開水似的,沒有什麼內涵。 “左將軍,我益州府庫有億兆之多,一朝橫奪,何日能補足!”也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請將軍頒下軍令,讓士兵歸還藏帑!” “益州百姓翹首以盼左將軍仁風,如今貿然分財士卒,令人寒心。” 質疑的聲音越來越多,這一下連黃權也始料不及。他左右看了看,也不知是誰在發難,他本是為義憤不惜捋龍鱗,卻惹來一場等待許久的鑼鼓大戲。 劉備徹底清楚了,他本來想摸尾巴,卻摸出了血淋淋的心腹。看來這幫耆舊是有備而來,要出盡他劉備的醜,拿他當劉璋那般沒主見少剛斷的軟蛋,以為眾難齊發,他便只有妥協,要么被他們趕走,要么做豪門的傀儡,任由他們踢打。 法正忽地彈起來:“你們這是要做什麼,今日是左將軍設宴款待舊臣,爾等卻突作訟狀,當左將軍府是有司公門麼,當此宴席是郡縣牢獄麼?” 他因見眾人不服氣地要申訴,也不待他們開口,狠狠地撩著話:“你們要訴冤,明日去我府中送訴狀,我為蜀郡太守,無論是成都府庫分財,還是成都府庫殺人,都歸我法正管。此處不是申訴之地,也不是申訴之時,若有不服者,現在便可隨我出去!” 法正這一番殺氣騰騰的蠻橫警告,是威力赫赫的雷,震得一干本想混亂摸魚的耆舊們都縮了回去,心裡自然會歹毒地罵上一聲“龜兒子的法中官”,可誰都沒膽子壓下法正的氣勢,也不想當出頭鳥。法正是睚眥必報的橫脾氣,得罪了他,明早上腦袋還在不在也未可知。 法正捧起一爵酒,半威逼半邀請地說:“今日只為歡宴,請!” 眾人雖然不服順,可還是飲下了這苦酒,到底在人家的地盤上,又攤上一個可為私仇而斷頭的真小人,也不得不暫時嚥下這口惡氣。 劉備莫名地笑了,眾人的各色情態,他全部收在心底,法正這柄利劍的用處,他也領會了,除此外,尾巴真的不好摸。
酒宴散了,幽幽的燈光在廳堂內飄蕩,彷彿被賓客遺棄的影子,還殘存著扎眼的戾氣。 劉備靜靜地凝視著那滿地打轉的光影,輕聲道:“孝直怎麼看?” 法正道:“黃權是為公而言,此人可用。” 劉備笑了一下:“有見地,人皆言法孝直心存私利,罔顧公義,吾獨知孝直之心坦蕩,快意恩仇,直爽不拘禮法,世人俗念,豈知赤心。” 被劉備不遺餘力地誇讚,法正倒有些不好意思,他掩飾著笑了笑,又說道:“其餘人,或者附從,或者想渾水摸魚,李邈之徒,只為博名耳,不足為慮!” 劉備沉默了一會兒:“難對付的是誰?” “今日未曾出面者。” “是誰?” “龐羲、吳壹、劉洵、李異諸人。”法正一個個把名字念出來。 劉備回想了一剎,這些益州勢力最強的豪強今天竟一個也沒有來。有的尋了由頭,有的甚至連理由也懶得說,乾脆不理睬。今日到席的是掀不起大浪的蝦米,真正的大魚全藏在幕後,他們不露面,想找茬給他們栽罪名,或者存心結交,都不可行。 “豪強之家盤根錯節,若甘心服膺,則益州穩如泰山,若不肯服膺,縱得益州也不安穩,又不能苟且妥協,難辦吶!”劉備悵然嘆息。 法正沉著地說:“主公,你居中斡旋,惡名由我來背,我一定將這幫豪強連根拔起。” 劉備卻搖搖頭:“不,孝直可對付小戶,不可對付大戶,豪強勢力太大,縱用非常手段,也當使他們心服口服。” “那,主公以為該如何?” 劉備背著手,一字一頓道:“對付豪強非易事,這事兒讓孔明去辦。”他並不解釋諸葛亮到底有什麼好辦法,卻轉過話題,“孝直,我白囑咐一句,忍一時之氣,勿為自己留下遭人攻擊的把柄。” 法正一愣,他聽出劉備這是在勸諷,他本想刨出個究竟來,可劉備卻做出了不欲多說的模樣,瞧著地上瘋狂舞蹈的光影莫測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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