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3

第11章 第八章新舊勢力暗潮洶湧,開庫分財險釀兵亂

漢獻帝建安十九年,成都。 天光如乾淨的清流,照得整座城市沒有陰暗旮旯。 成都開市了,熱鬧的集市上熙熙攘攘,商販雲集,行人如織,乾淨的石板地上縱橫著東一行車轍印、西一行馬蹄印,好似紙上的孩兒塗鴉。街肆上的吆喝聲爭相比鬥,你編著通俗淺白的順口溜,我造出一篇朗朗上口的辭賦,他又說一段富有西蜀當地特色的笑話兒。置身市場內,不似在買賣貨物,倒像在酒樓裡聽說唱藝人演繹故事,那是何等精彩紛呈的熱鬧。雖然益州換了主人,可成都人愛玩愛安逸的脾性卻沒有改變,任你廟堂上血雨腥風,我自捧一壺美酒,坐一方軟席,尋上三朋五友,擺一擺龍門陣,幸福像剛出鍋的水引餅,嗞嗞地冒泡。 成都最奢貴的酒肆鳳凰樓裡已是賓客盈座,一位虯髯男子在門前下馬,仰起頭,一捧暖洋洋的陽光像昂貴的金子般灑在臉上,流向頰邊茂密的虯髯裡,密密的光斑像沾著鬍鬚的飯粒。他舒坦地笑了一下,踏步走進了酒樓,年輕的酒保滿臉諂笑地迎上前:“張從事,各位大人都在等您呢!”

他揚起手,一道光亮驕傲地落在酒保手裡,酒保的眼睛頓時實實地擴大了兩倍,竟原來是一塊馬蹄金,足色足量,顯見是官家鑄幣。酒保一面揣金子,一面忙不迭地領著貴客去二樓的雅座,一路走一路搜腸刮肚地編排出肉麻的好話派送。 那雅間里人頭攢動,酒肴已用了一半,一眾人喝得半醉,拿著筷子敲酒爵,卻不合節奏,不時爆發出酒氣醺醺的大笑,也不知說了什麼肉膩膩的葷段子。 “張南和!”最裡邊一個瘦巴巴的男人叫道,凹成三角錐子的臉像用鐵鉗夾住下巴,露出的笑很難看。 剛來的張裕哈哈笑著擠進來,尋了個空隙處坐下,瞧得滿地東倒西歪的酒壇子,食案上淌著油水。三隻大醬鴨剖開了肚子,筋肉盡皆掏空,只剩下一副骨架,盤碟裡也只剩下殘羹剩水,嘖嘖嘆道:“諸君當真會享樂!”

瘦男人打個酒嗝,大咧咧地喊著張裕的綽號:“鬍子來晚了,自罰三爵!” 張裕毫不推辭,他挽起袖子,自己給自己斟了三爵酒,皆一飲而盡,絕不拖沓。 “好!”滿座都是喝彩聲。 “張兄每次皆託大,驕矜得很,不好請!”瘦男人玩笑道,他叫李邈,和在座的諸人皆為益州舊臣,他們或為世家子弟,或為州郡官吏。劉璋父子治益州時,治下糜弱,政事疲軟,這幫官宦每日無所事事,閒來沽酒賞景,談玄說虛,不問政事。公門事務一塌糊塗,寫篇上情文書也是無病呻吟,滿紙咬文嚼字的故作風雅,卻說這是名士風流,持的是老莊無為之心,致虛極,守靜篤,在酒色綺靡中參悟人生真諦。 張裕嘿嘿一笑:“怎麼著,諸位想在下如何致歉?” “我們一不要張兄的錢財,二不要張兄家中絕色,”李邈故意說得搖頭晃腦,眾人卻都樂不可支,他重重地一擊酒案,“給我們算一卦!”

張裕搖著頭:“不敢不敢,有趙直兄在,我怎敢班門弄斧!” 張裕提到的趙直三十出頭,容顏清瘦,卻不干枯,和這幫喝醉了坦胸露懷的文士相比,稍顯得矜持。他和張裕同為益州聞名的占卜師,兩人皆精研《周易》,擅長卜筮、望氣、風角、釋夢、仰觀、射覆、相面等等神術,益州人以能得二人蔔一卦為榮。奈何兩人縱有千金也不屈就,佔不佔往往看交情,或那說不得的緣分。 趙直平和地笑道:“我之所長僅在釋夢耳,南和百術皆通,所謂班門者,乃南和也!” 被與自己齊名的趙直誇讚,而且還公開表示自嘆不如,張裕很得意,卻要裝出謙虛模樣,到底說了一通光溜溜的遜讓話。 卻有人想起昨夜的夢,發問道:“趙兄,我昨夜夢見蛇纏身,不知是為何意?”

趙直微笑:“易耳,君家數日後或要添丁。” 那人激動地撫掌:“神術!小妾已有九月身孕,果不是要添丁麼!” “我昨夜也夢見蛇纏身,莫不是也添丁?”另一人嚷嚷道。 趙直還是沒有多少情緒地一笑:“君家恐有內室糾紛,妻妾或有不合,望君謹慎持家,勿使內院起火。” “怪了,他夢見蛇是添丁,我夢見卻是妻妾不合,不准不准!” 趙直不慌不忙地說:“頭一個夢主妾生子,簉室有懸弧之喜,則正室有螽斯之憂,嫌隙驟生。故而第二夢主妻妾因子生仇,君家豈不有內院糾紛麼?” 趙直話音落塵,眾人先是一愣,俄而哄堂大笑,李邈笑嘆道:“趙兄這一張妙口好不爽利,真真荼毒了世人心。可細細思量,張兄妾室成群,後院佳麗數不勝數,難免不惹出是非來!”他一面說一面對那人擠眼睛,那人早已是滿面通紅,只好掩飾地跟著傻笑。

趙直平淡地說:“世人之夢皆源自本心,心之所念,則夢之所造,我哪裡是解夢,不過略明人心耳。” “趙兄該去給益州牧釋夢,算一算他素日的心思。” “哪一個益州牧,舊的還是新的?” “自然是新的,而今吾等在他手下討活,到底要細細揣度新君心思。不然得罪一二,只怕官身保不住,腦袋也要搬家!” “他的心思好猜!” “怎的好猜?” “只需細品法中官之所為,便知左將軍之所好也。” 提起法中官,滿座皆笑倒下去。原來這法中官指的是法正,自劉備得益州,進入這惹眼的繁華世界,得著個法正殷勤討好,把成都當作了天下一等一的玩樂場。法正是好玩的性子,偏遇上一個自小便好尚犬馬美服佳餚的劉備,兩個一拍即合,親暱得彷彿前世有約,連劉備的第一重臣諸葛亮也不可比擬。

說到成都的精緻玩樂,法正如數家珍,哪家面舖的湯餅最正宗,哪家集古店的古劍最值錢,哪家酒樓的女酒保最風騷,勾著劉備見天隨他鑽巷子尋好耍處,常常醉臥酒肆,宿夜不歸。惹來荊州舊臣的嫉妒紅眼,更讓益州新臣嗤之以鼻,說法正是佞臣,像狗似的媚好新主子。有好事者便給法正取了個啼笑皆非的綽號,稱他為法中官,說他是去了勢的中常侍,專門服侍皇帝的起居坐臥。 眾人想起法正的跋扈嘴臉,再比照這惡毒的綽號,不禁從腸子裡扯出笑聲,一概風度統統丟去九天之外。 李邈笑得抹眼淚:“爛嘴一張,法孝直好生生被爾等編排,爾等且先狂著,若是被法孝直知道,有你們的好日子!” 有人啐了一口:“法孝直這小人,得志便猖狂,昔日季玉公在時,他算個什麼東西!後來賣主邀寵,得了勢,騎到大家頭上去!”

“他便只會給新主子舔痔,諂媚求好,爪牙走狗!” “要不怎麼是法中官呢,廝役之徒,照料君主寢食侍幸也。左將軍如此恩寵法孝直,可知法孝直乃幸臣也,爾等敢與之相比嗎?”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有人笑得興起,因對張裕道:“南和兄,法中官與潞涿君配得很,君昔日潞涿君之比果真妙絕!” 這話是連劉備一併罵進去,可眾人滿懷抱都是嘲諷的惡念頭,哪裡有什麼顧忌,想起這段典故個個忍俊不禁。原來是當日劉備與劉璋在涪縣相會,張裕當時侍坐。因其鬍鬚濃密,劉備當場說了一個笑話,說是他的家鄉涿縣,姓毛的人很多,東南西北都住著毛姓人家,故而涿縣的縣令稱此地為“諸毛繞涿居乎”(“涿”古音與“臀”近)。張裕聽出劉備在嘲諷自己,他哪裡是省油的燈,當即反駁了一個笑話,說有一人為上黨潞令,又遷為涿令,後去官還家,與人書信往來,欲署名潞令則失了涿令,若署名涿令則失了潞令,不得已署名“潞涿君”(言露臀也)。劉備的臉色當時就變了,礙著劉璋的顏面,他硬忍著沒發作,陪宴諸人都聽出兩人在互嘲,個個憋著陰笑聲,卻仍好奇地去打量劉備少須的下巴。那一晚上,劉備都感覺有無數灼熱的目光在他的下巴處蕩漾。

今日舊事重提,笑話隔久了再說又是一番樂滋味,眾人本來對法正不滿,更對劉備不服,平時假模假樣地裝不言人惡的道德君子,逮著個機會便不遺餘力地糟踐。法正是中官,劉備是“潞涿君”,兩人原來是一對兒,也不知私下有什麼見不得光的淫事,一旦想深入了,又噁心又痛快。 這是張裕的得意創舉,他顯出幾分得色,卻笑得很老辣,像一隻飽經歲月滋養的老薑,冷眼旁觀著生薑們的稚嫩張狂。 “張兄參透天機,原來早知法中官得幸於潞涿君,我何其佩服!”玩笑的勁更足了。 張裕卻乜著眼睛,表示出他對俗事的不經心:“人道如何我不關心,我只參天道!” 酒勁沖得李邈的腦子熱烘烘的,他大膽地問道:“南和以為左將軍得益州,能否長久?”

張裕端起酒爵一盪,一絲神秘的笑被他咬住:“寅卯之間當失之!” “當真?”眾人聽說劉備坐不穩江山,興奮得酒醒了一半。 張裕冷冷哼了一聲:“天道輪迴,興亡盛衰皆有定數,便是漢家天下,”他賣了個關子,將那一爵酒飲了一半,抬起半闔的眼睛,慢悠悠地說,“歲在庚子,天下當易代。” 眾人都惴惴起來,緊張地問道:“誰取而代之?” 張裕目光閃爍:“君不曾聞'代漢者當塗高'乎?” 這是一句流傳上百年的讖語,自誕生以來引發了數不清的猜想,漢家王朝曾一度想把這個預言壓下去,可縱算官方保持緘默甚或用強權鉗口,民間卻若野草生長,在口耳相傳間一代代流傳下來。黃巾之亂後,這句預言從潛伏的地下冒出來,逐漸在民間廟堂形成可怕的氣勢,許多人不相信,更多的人卻在悲哀。漢祚也許真的要亡了,改朝換代是歷史鐵血的規則,徒勞抗爭只是無謂的犧牲,但“當塗高”到底是指什麼,依然是一個莫測的謎。

“當塗高……是誰?” 張裕用輕鬆的語氣說:“當塗高,魏也。” “魏?姓魏的人?” 張裕卻不說話了,他們這些自以為參透天機的人,往往喜歡把真相說一半露一半,故意做出莫可名狀的虛偽姿態,忽有人像醒覺似的呼道:“聽說朝廷進曹公為魏公,莫不是,莫不是……” 眾人都領悟了,細細想想,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坐擁北方,實力雄厚,他之野心天下皆知,便是有朝一日取代漢室也並不令人驚奇。雖然做了數年漢臣,拜了數年漢家天子,乍聽見漢朝將滅亡,不免心中乍涼,但這幫人都是溫柔鄉里陶出來的,隨時隨地保持名士風度比國家興亡更值得他們重視。 “可惜了,他日漢祚將盡,也不知法中官將往何處,他若走了,我益州也清靜了!”這當口了,還不忘記開法正的玩笑。 “這由不得你操心,法中官自然要跟著左將軍,兩人連體同生,何能分開!” “積點口德吧,暗室惡言尚且顧忌,何況在明室!”趙直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 眾人一愣,李邈也覺得趙直的話太直,把氣氛搞得太僵,忙打圓場混過去,胡亂吆喝出兩個臟兮兮的葷段子。 這一邊的眾人又鬧騰開去,隔著他們只有一面厚板的隔壁卻只有兩個人,安靜得像兩尊雕塑,案上的酒放冷了,也不碰一下,隔壁的吵鬧聲清晰地在板壁上跳躍,像煮沸的水泡,一個個在耳際炸滅。 酒案被猛地推開,隱忍許久的怒氣勃然而發,人也騰身而起,便想撞開板壁,和那幫口沒遮攔的混賬拼個魚死網破,卻忽然被人死死地摁住手,硬是壓坐回去。 “主公!”法正壓著聲音急道。 劉備很重地搖搖頭,臉上的表情很淡,冰冷的一絲笑像刀鋒般死死地咬在唇角,鋒芒藏得很深,卻沒人敢忽略。他一句抱怨也沒有,很輕地說:“走吧。” 法正氣得只想和那幫背地裡誹謗的小人決鬥,可他拗不過劉備熬成渣的忍耐,不得已和劉備走出了鳳凰樓。那扎人的侮辱譏誚卻始終不離不棄,走出集市很遠,還在某個地方放肆地大笑。 兩個人牽著馬,默然地行走在寂靜的巷道裡,陽光在幽深的巷口垂下臉頰,墨綠的濃蔭吻著石板地的青色痕跡,一隻紅色的蟲子從罅縫間爬出來,嗖地竄入了一簇蘭草里,風在天空蕩鞦韆,總也不捨得落下來。 “孝直,你受委屈了。”劉備忽然說。 法正的眼淚像收不住的情緒,瞬間便決堤了。他喘了口氣,想把那沒出息的眼淚吞回去,可他像是被戳傷自尊的巨大力量控制了,只能任由自己像個軟弱的孩子一般抽泣得不成體統。 劉備遞了一方手絹給他:“人言可畏,人或死於刀劍,或死於言辭,前者在明處,後者在暗處,暗箭難防!” 法正抹著眼淚:“主公,這口惡氣不出不行,你交給我處置,我非一個個掐死他們不可,再大的惡名也由我來背!” 劉備搖頭:“防人之口甚於防川,便是今日以強權壓制,他日還是會說會笑,謗語謠言是不息川流,堵不住的!” 法正不甘心地說:“就這樣算了?” 劉備沒回答,卻問道:“益州可用之才,孝直可舉荐一二乎?” 法正仔細思索:“董和可用,此人清峻公正,素有廉節之譽。”他驀地想起一個人,鄭重地說,“主公一定要用許靖!” “許靖?”劉備提起許靖有些不悅,這個人名望雖廣,可卻是個沒風骨的老麵條。當日成都被圍,他一度想翻城牆出來投降,劉備很鄙薄他的人品。 法正道:“許靖此人有虛譽而無其實,然主公始創大業,正該收納人心以廣仁慕。許靖之浮稱,播流四海,若於其不禮,天下之人以是謂主公賤賢。不如加以敬重,以眩遠近,效法燕王之待郭隗!” 劉備回想了一遍法正的話,也覺得許靖這種虛名流於天下的名士,用之雖無濟於大事,卻能收廣人心,他點點頭:“好,我知道了。” 他緩緩地說:“益州人才濟濟,有的可大用,有的可小用,有的不為我所用,則或恩養,或敬奉,或棄之,至於張裕之輩,”他任意地揮起馬鞭,鞭梢甩出去勁急的一條弧線,“斗筲之才,摯瓶之知,文士輕狂耳,無足輕重。若僅逞口舌之能,可縱而不顧,若有乾礙軍政妄舉,便是自取其亡!” 法正聽懂了,這就是劉備的御人之術,用該用的人,敬重不能用的人,殺掉不為所用卻要作對的人。劉備天生具有君王的心機,他能得人效死力,也能用殘忍的權術在不動聲色間除掉與他作對的人。 他不再勸說劉備剷除那些背後誹謗的益州舊臣,心裡卻默默記下幾個人的名字,用力摁了摁,像石子硌在血肉裡,疼痛讓他清醒地記著仇恨。
回到左將軍府時,張飛卻正等在堂中,劉備因問道:“有事麼?” 張飛急吼吼地說:“大哥,你前日說的話還算不算數?” 劉備早忘了自己說過的話:“我說了甚話?” 張飛莫可奈何:“你說成都攻克後,府庫百物,任由軍士分之!各營將官這段日子都來問我,我因沒得你的將令,也不敢給他們準話。” 劉備想起來了,初抵成都的當日,他曾當著三軍將士的面許下承諾,若克定成都,則大開成都府庫,任由三軍分財。當時他說這話,一是為了鼓舞士氣,二是為了威嚇劉璋,三則因為長期困窘,深覺得對不起不離不棄地跟隨自己的將士,如今能得富庶天府,自然要富貴共享,豪奢共樂。但一朝兵不血刃奪得成都,諸事繁忙,卻把這個承諾忘記了。 “這個事,”劉備現在猶豫了,“容我想想。” “大哥!”張飛催促道,“這有什麼可猶豫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既是當眾許的諾,哪裡能不兌現?再有,養兵靠什麼,靠的就是錢,不然誰替你攻城略地?你再這麼拖拉下去,只怕寒了三軍將士的心!” 劉備隱隱覺得分庫財的事很大,到底容不得輕率:“還是容我想想吧。” 張飛嘀咕道:“罷了,昨日霍仲邈從葭萌關來成都,瘦得一把骨頭,見著你就哭。你還說什麼若沒有他堅守葭萌關,為我後方之穩,何能有前方之勝,一定要大賞功臣!就憑你口袋裡那幾個子兒,夠封幾個人,不開成都府庫,別說是允諾軍士分財,功臣賞祿也尋不著!” 這倒是實話,劉備在財力上一向捉襟見肘,和財大氣粗的曹操和孫權比起來,他簡直是自耕自織的小農。跟隨他多年的臣僚們,不僅俸祿微薄,平時也討不著什麼豐厚賞賜,還遭著顛沛流離的苦楚,說來劉玄德當真對不起他們。如今好不容易手裡攢了錢,若不分給大傢伙,顯得他太寡恩薄情。 他問道:“成都有幾處府庫?” 張飛道:“東南四北城皆有,總共四處!” 劉備沉默半晌:“好吧,明日大開南北城府庫,分營而取,不可因爭財而生齟齬,不然,軍法處置!” 張飛聽得他只開兩庫:“不都打開?” 劉備瞪眼:“都打開?搶光了,分文不剩,國庫空虛,你張翼德去掙錢養兵養民!” 張飛明白了,他搔著頭一笑:“知道了,我俟後便去知會各營將官。” “別出事!”劉備叮嚀了一句。 “我辦事,你還不放心麼?”張飛樂顛顛地說,他行了一禮,風箏一般飛了出去。 劉備卻興奮不起來,想到益州雖已持掌,但舊臣不服,別說是心裡的恭敬,便是面從也很少,得了土地,卻得不了人心,這讓他很是沮喪。如此比較,荊州真是人間天堂,他劉備在荊州有人脈有根基,一朝治荊州牧,多少荊襄名士蜂擁而來,他只需量才任官,哪似現在,作對的人是犛牛的毛,做事的人是鳳毛麟角。他本想去尋諸葛亮傾訴煩惱,忽又想起諸葛亮去案行鄉里了,只好悶坐在屋裡,左思右想,到底以為諸葛亮不在,心裡不踏實不舒坦,對親隨吩咐道: “軍師回來了,讓他立刻來見我!”
成都左將軍府的門打開了,司閽推門的時候,目光陡地停在一張好看的臉上,眉目俊逸,一縷若斷若續的陽光抹著他的額頭。 諸葛亮快步繞過門後的罘罳,向西苑迤邐而去,他走路從來又快又穩,修遠腳步不離地跟在後面,卻不是被石頭絆住,就是陷入一個坑里。左將軍府原為劉璋部屬舊宅,新主人搬來後,宅子里許多地方都在翻新,道路兩邊東一拉西一溜堆著磚塊和木料,新刷牆壁的濃重漆味在空氣裡瀰漫,嗆得人口鼻流淚。 剛走到西苑,便見不大的庭院裡累著十來個紅漆大箱子。諸葛果和阿斗一會兒跳上去蹦達,一會兒跳下來打轉,黃月英左拉右抱,兩個孩子卻似獼猴似的頻頻穿過她的手臂,諸葛喬也幫著手忙腳亂地照應,卻到底鬧不過孩子。 “爹爹!”諸葛果歡呼著撲入了諸葛亮懷裡。 諸葛亮用力抱起她:“想爹爹沒有?” “想!”諸葛果親了親父親的臉,“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呢!” “爹爹怎麼敢不要果兒!”諸葛亮也親了親女兒的臉蛋,回頭看見阿斗呆呆地站在一邊,啃著手指睜大了一雙痴迷的眼睛,很費力地發出了膽怯的聲音:“先,先生……” 諸葛亮放下諸葛果,笑著摸了摸阿斗的腦袋,阿斗抓住了他的手,先生的手溫涼濕潤,彷彿濡了墨水的毛筆,柔軟得想要靠著這隻手睡一覺。 諸葛喬給他行了一禮,他微笑道:“喬兒如今可還習慣?” “都還好。”諸葛喬溫順地說,他悄悄地註視著諸葛亮,快半年沒見,諸葛亮似乎瘦了一些兒,雙頰微微下陷,顴骨浮起了淺淺的翳,已生出抬頭紋的額泛著蒼白的光澤,卻讓那一雙眼睛顯得像秋水般明澈透亮。他猜想諸葛亮一定很勞累,他在荊州便見識過諸葛亮的忙碌,挪了一個地方,忙碌的習慣也不會改變。 諸葛亮瞅著那十來隻大箱子,問道:“這些是什麼,你們帶來的行裝?” 黃月英說:“我哪有這許多行裝,是早上主公遣人送來的,說是封給你的賞賜,我瞧你沒回來,也沒打開。” 賞賜?諸葛亮怔了怔,他在心里數了一數,一共十五口箱子,每一口都大得像半張床,得裝多少賞賜才能全部填滿! “打開看看!”他吩咐道。 黃月英招手示意院中的僕役動手開箱,箱蓋重得需用一雙手才能推開,“哐哐哐”,一口接著一口的箱子被打開,剎那間,流光四射,璀璨奪目,彷彿那箱子裡藏著茫茫星河。 諸葛亮驚駭地發現,十五口箱中裝滿了燦燦的金銀,捆得密密麻麻的一串串銅錢,繡工精美的蜀錦,以及數都數不清的珍珠瑪瑙,將這些箱中之物置於陽光下,越發顯得光芒逼眼。 他順手撿起一錠金塊,看上去很小,掂在手裡很沉,似乎是鑄得很密的純金,翻過金塊的一面,其上深刻著幾個字:“成都府藏。” 手驀地一顫,那金塊險些摔落下去,他低聲道:“是府庫藏金……”金塊慢慢地重新放入箱內,“砰!”箱蓋被他重重地合上。 “難道……”他擰著眉毛,臉上的表情彷彿凝了厚厚的霜,他猛一扭頭道,“修遠,出去打聽一下成都府庫……” “打聽什麼?”修遠沒聽懂。 諸葛亮和他解釋不明白,心裡一時著急,語氣不由得重了:“你就去看一下,問一下,成都府庫現在是個什麼樣子,趕快!” 修遠還是一頭霧水,他不明白諸葛亮的火從哪裡發出來,滿懷委屈沒處傾訴,只好遵令服從,這才拔出腿,又聽諸葛亮焦急地吩咐道:“成都有東南西北四庫,你去打聽清楚,四庫中有幾個庫被打開了!” 修遠恍惚明白了什麼,雖還在夢裡,到底是衝了出去。 “怎麼了?”黃月英輕聲問道。 諸葛亮搖搖頭,目光在燦爛的金銀間挪移,忽覺得那奪目光亮如此扎人,彷彿箱籠裡裝的不是奇珍異寶,而是殺人的兵器。 “真好看!”諸葛果從箱子裡抓起一串珍珠,興高采烈地揮舞在頭頂,“笨阿斗,好不好看?”她呼喝著,珍珠套在白皙的手臂上,襯出月光似的溫潤。阿斗呆呆地盯著她的手,只是紅著臉,卻說不出話。 “果兒,放下!”諸葛亮喝道。 諸葛果做了個鬼臉:“不放,人家喜歡嘛!”她高高地舉起手,珍珠鍊子在手臂上旋轉飛舞,她開心地大笑起來。 “果兒!”諸葛亮沉了臉,大步走過去,用力攥住諸葛果的手臂一撩,將那串珍珠鍊子一把奪下,扔進了箱籠裡。 諸葛果歡愉的表情霎時僵硬了,她害怕地看著父親,父親的臉上沒有她常見的溺愛溫柔,卻黑沉得像是烏雲壓頂的雷雨天。自她懂事起,父親連句稍重的話也沒有說過,而今天,她不過是拿了一串珍珠,為什麼父親就要罵她?瞧那凶神惡煞的模樣,真像娘說過的故事裡吃小孩的魔鬼,她又怕又氣,癟著嘴巴,嗚嗚地哭了出來。 這一下哭泣,一口氣竟是提不上來,她抽筋似的喘起來,直喘得面紅耳赤,還翻了白眼。黃月英嚇得慌了神,雙手摟過女兒,用力撫著她的背,不由得埋怨道:“你吼這麼大聲作甚,嚇著孩子了,果兒體弱,本就膽小,她一個小孩子,懂得什麼,你卻和她計較!” 諸葛亮見女兒被自己罵得犯病,本自後悔,聽得妻子抱怨,心中更是又煩又悔又惱,持著羽扇來回搖晃,卻硬是不說一句話。 “先生!”修遠驚慌失措的喊聲突然傳來,彷彿是白日里見了鬼,他一路跌撞,豆大的汗珠甩了出去。 “出了什麼事?”諸葛亮心中發緊。 修遠氣喘吁籲地說:“我,我剛才去打聽,才走了半條街就听說、聽說,主公打開府庫任由三軍分財,現在,現在各營兵士都去搶錢。有從府庫過來的人說,裡面亂成了一團糟,都快打起來了!” 諸葛亮其實已猜到了八九不離十,他緊緊追問道:“打開了幾個府庫?” “四,四個,都開了……”修遠上氣不接下氣。 “哎呀!”諸葛亮懊喪地一跺足,縱然他千思萬慮,步步謹慎,也不曾料想到主公竟會打開所有府庫分財,江山基業難道是可以與人分享的麼,今日視之彌輕,明日守之彌難! 他再也不能等待了,一甩袍角,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 “先生!”修遠大聲呼喊,事發突然,他竟不知該怎麼做。 “修遠!”黃月英高聲道,“快跟著去!” 修遠回過神來,也不管自己的體力尚未恢復好,追著諸葛亮一路跑出了左將軍府。
一塊金子飛起來,在空中打著水波似的漩渦,落入了枝蔓般交叉的手臂中,倏忽,這些手臂都如同蠕動的蛇一樣狂舞起來,這塊金子一會兒落在這雙手裡,一會兒落在那雙手裡,或者被再次拋向空中,或者掉在地上翻滾。 成都南城府庫內,數不清的人從這一頭跑到那一頭,又從那一頭奔去這一頭,吵吵嚷嚷的聲音狂潮似的吞沒了這三進三出的大倉廩。每一扇門都被砸開了,鐵鎖拋在石墁地上,被千百雙腳輪番踩過,竟讓這生鐵鑄造的大鎖變了形。庫房裡的箱籠一口口打開,打不開的便掄刀砸爛,滿箱的金銀蜀錦灑了一地,成百的士兵便一窩蜂地撲過去,發了瘋似的往懷裡揣金銀銅錢,塞得那肚子鼓鼓囊囊的,還是不肯罷休。精美的蜀錦被踩得臟兮兮的,錦上的刺繡花紋成了黑污的一團,士兵們嫌蜀錦又大又不好拿,索性一把撕爛,扯下的布條用來包裹金銀珍寶。 府庫裡的珍寶猶如汪洋無盡,果不愧為富庶的天府之國,士兵們起初是見什麼拿什麼,後來兜里的財寶裝滿了,成百斤的重量壓得背脊彎了三尺,任你拼命裝載,也拿不完這龐大倉庫中的萬分之一,滿足不了自己越來越膨脹的慾望。於是銅錢也嫌賤了,只挑金銀珠寶拿走,滿地裡銅錢亂滾,綁銅錢的帶子早斷了,一枚枚簇新的或半新的銅錢落入磚縫裡,或者被紛亂的腳步踩裂了。 “敢跟老子搶!”爭吵聲從庫中來到大院裡。 三個士兵扯著一條白玉帶,血紅的眼睛裡迸射出殺戮的凶光,六隻手分扯著玉帶的一角,互相都不肯退讓。 “操你姥姥!放手!” “混蛋,你怎麼不放手!” 三人爭持不下,玉帶越拉越緊繃,只聽得噗的一聲,帶上的玉環、玉鉤、玉琮飛了出去,陣雨似的叮噹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白白爭了一場,到頭來卻是誰也沒落著,三人急紅了眼。一人力大,抽出玉飾俱無的帶子,劈臉向這兩人橫掃過去。哪知兩人敏捷,閃身跳開,帶子收不住勢頭,重重打在旁邊另一個士兵的頭上,痛得他捂著腦門大罵道: “他娘的,你朝哪打呢!” 罵著的同時,從地上摳起一塊磚,揚手就扔出去,擦過那人的臉膛,落在一群正在搶瑪瑙的士兵中間,砸得他們滿身的磚石碎末。 “奶奶的,敢打老子,你小子活膩了!” 惹怒了的士兵們掄拳衝了過來,也不知到底是哪一個扔的磚塊,只管橫衝直撞,劈裡啪啦十來個響亮的耳刮子甩了出去,彷彿熱油裡掉火炭,燃起更大的火焰。 “你他娘的打我作甚!” “老子就打了!” “操你祖宗!” 吵鬧聲如鼎沸熱水,滿院的士兵都掄拳飛腿打將起來,房裡的士兵也衝了出來,瞧見本營的弟兄被打,霎時生出同仇敵愾的憤怒,身上又沒留意中了兩記暗拳,更增了一分怒火。當下里,掄磚的、持棒的,赤手的都似狼般嚎叫著打了個痛快,整個府庫陷入了一片混戰,打到激烈處,撿到什麼便順手當了武器,只見大塊的金條和銀條猶如流星劃過天際,瑰麗的瑪瑙翡翠雨點般四散飛落。 “住手!”似乎有人一聲清喝,可正打在興頭上的士兵們哪肯放手,心裡還惦記著對方尚欠了自己兩拳,怎麼也得把那兩拳討回來。 “我操你十八代祖宗!”一個士兵抱起地上一扇門板,猶如一面巨大的刀,砍得那風聲顫抖,呼嘯著撞倒了成片的人。 對陣的士兵也不示弱,掄圓了胳膊一擲,無數的磚塊像飛鏢似的砸向那門板,門板猶如盾牌一盪,掃得磚塊向四周飛去,門板也被砸裂成三塊。兩邊都沒了武器,索性抱在一起肉搏,你咬了我的耳朵,我抓住你的頭髮。 “啊呀!”有人失聲喊叫。 從手持武器對陣變成肉搏摔跤的士兵還在扭打,聽著耳際的驚惶喊聲也置若罔聞,既是打架哪有不受傷的,叫得再悲慘也只怪自己沒本事。 “別打了!”是個年輕少年的聲音,“你們傷了軍師!” 什麼?傷了軍師?有省事的士兵扭頭一瞧,彷彿被鋼刀割面,驚得倒退三步,不約而同地喊道:“軍師!” 驚呼聲猶如收兵的鑼鼓,餘下還在撕扭的士兵也慢慢收了手,有不肯罷休的,早有同夥下死力將他們分開。 寬敞的院子裡,兩棵大槐樹伸展出扇子似的葉片,灑下的斑駁樹影里呆立著上百個士兵,一個個鼻青臉腫,衣服撕爛成一條條的破布,懷裡的珍寶慢慢滾下,撞擊地面的聲音在剎那的安靜裡顯得格外刺耳。 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一個人身上。 諸葛亮,他們的軍師,倒在大槐樹下,腦後是一地粉碎的磚塊,一雙手撐住樹幹,慢慢地挪起半邊身體,扇子也掉在一邊,上面落了許多黑灰。 “你們、你們!”修遠扶著諸葛亮,氣得面如白紙,“好大的膽子!” 誰都沒有說話,連問候一聲也不敢,個個心裡都在回想,自己那一塊磚拍到誰腦門上去了,應該沒有誤傷了諸葛亮吧。可混戰中,到處是攢動的腦袋和胳膊,誰沒中過暗拳,真計較起來,在場的士兵一個都逃不掉。 “先生!”修遠快要哭了,他分明地記得黑糊糊的一團東西飛來,當頭將諸葛亮擊倒在地,等他反應過來,只見到滿地碎磚,連是誰砸過來的都不知道。 “你們……”諸葛亮撐住力氣說,“各營歸各營,不許滋事……”後腦勺痛得要裂開了,視線裡昏慘慘模糊不清,彷彿是天要塌了,想去撿那把羽扇,手竟抖得伸不出去。 修遠掉著眼淚,伸手在諸葛亮的腦後輕輕一摸,手心黏乎乎,濕漉漉的。修遠慌得抖作了一團,舉了手一看,卻是滿手的血,懷了驚恐去看,一滴滴血從諸葛亮的髮鬢滲出,那青石地板上正盛開了一朵巨大的紅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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