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3

第6章 第五章強攻雒城劉備失策,入援益州孔明定計

春風拂過葭萌關的城樓,吹響了一面面彩旗,城關上卻闃靜無聲,像被加了蓋的深井。偶有士兵從城堞之間探出一顆頭顱,顯出這座城池碩果僅存的人氣。 漢中張魯遣來的軍隊便駐紮在葭萌關城外,和緊闔的城門遙遙相望,葭萌關守將不出城破軍,張魯的軍隊也不攻城,雙方像神交許久的陌生朋友,維繫著古怪的氣氛,兩邊的士兵私下甚至玩笑,說這是為對方當守門侍衛。 葭萌關的守將霍峻很清楚張魯的心思,他聽說劉備和劉璋同宗相鬥,便遣兵南下,想趁著混亂分一杯羹,卻又不願意攪合進戰爭裡,白白地浪費兵力,便打出了慾和霍峻共守葭萌,以為兄弟援助的光鮮理由,如意算盤撥得利索,但就是傻子也明白這險惡機心。霍峻縱是拼卻這條性命,也不可能把城池交出去,劉備大軍被困在雒城下,遲遲不能攻克,葭萌關是劉備的後方保障,一旦丟失,敵軍便能長驅直入,殺向劉備的后腰,則劉備前有重關,後有重兵,便會陷入沒有退路的絕境裡。霍峻深知其中的利害,故而雖然城中只有兵力數百,他也仍然堅守不動,椎牛饗士,感激兵卒,勢要奮戰到底。

“頭可得,城不可得!”這是霍峻告訴張魯遣將楊帛的話,當時他們一個在城下,一個在城上,霍峻回絕的聲音隆隆如春雷,震響了葭萌關的莽莽青山。楊帛和眾將不由感慨,劉備選的守將,果然忠義凜凜,不可奪志。 楊帛不得已在城外安營扎寨,他還不死心,想看看霍峻到底還能支持多久,時間長了,城裡糧草匱乏,士氣渙散,縱算霍峻忠烈奮勇,也擋不住低落鬆懈的情緒蔓延,也許真能被他等到一個契機。 雖作出了圍城的姿態,卻像是觀覽風光的遊客,不舉一刀一兵。軍隊沒有仗打,士兵無所事事,將領百無聊賴,日日置酒高會,喝得滿臉通紅地亮傷疤、數戰功。搜羅來益州本地的俳優娼妓肆意縱慾,倒把一座軍營變成了綺靡的風月場。 這一日,又是春光旖旎,楊帛照舊在營中歡宴,眾將舉杯相邀,喝到熱鬧處,一個接著一個說葷段子,說不出的便罰酒三爵,說得好的也賞酒三爵,一時醉意如火,在中軍帳熊熊燃燒。

席間卻尋來一個本地男優,生得唇紅齒白,嬌俏的好模樣,故意著女兒裝扮,抹了水紅胭脂,唇點了朱,眉畫了墨,活似生在水里的百合花,扶搖著水蛇腰,一步偏要走三步,時不時裝出暈厥的無力模樣,被早就心急火燎的武將抱在懷裡,對個嘴兒。 正鬧在歡暢,外邊的鈴下高聲道:“將軍,馬將軍押運糧草回來了!” 楊帛無限留戀地摸著男優的臉,半晌,才乜著醉眼說:“錦馬超來了?” 營帳帡幪一掀,馬超低頭走了進來,明亮的光從他的身側飛向身後,那俊美的臉被漂浮在光線裡的暗黃塵埃融去了一些柔俊,顯出一分不可逼視的凌厲之氣。 他看見滿帳不堪入目的狼藉,心底起了一層厭煩的膩泡,他看都不想他們,目光拋向楊帛腦後的蘭錡,在一柄劍上深深嵌入:“將軍,糧草已解運至營中,請將軍案查!”

楊帛打了個響亮的酒嗝,他看看馬超,又看看男優,忽然噗嗤笑出了聲,他也不提要去查點糧草,卻招呼道:“孟起,來來,且飲一爵!” 馬超其實想立刻離開,他早就受不得這帳內的烏煙瘴氣,楊帛將那男優推了一把,男優嬌滴滴地哼了一聲,捧著酒爵挪至馬超身旁,唇上的香氣噴在馬超臉上:“馬將軍,請!” 馬超幾乎想一巴掌把男優撂倒,但又顧忌著楊帛的顏面,只好接了酒爵,正待要飲下,楊帛卻拍起巴掌大笑:“諸君,此可謂雙絕也!” 喝得顛倒是非好歹的武將們愕然,再看那馬超和男優並肩而立,兩人皆為俊美男子,一人英武,一人嬌媚,果是相得益彰,忽然都明白了,紛紛拍案狂笑,滿口的酒氣噴出來,更讓那一帳的空氣越加污濁。 馬超紫漲了臉,手裡的酒爵怎麼也舉不起來,渾身發著抖,牙也咬緊了。滿耳的笑聲像淬毒的刀劍,在他心上輪番砍刺,傷口很深,卻都在暗處。

“噹啷!”酒爵重重地摔下去,這一聲響動嚇住了滿帳瘋笑的武將,卻見那馬超一手按住佩劍,刷的一聲,竟拔出一半長。 楊帛的臉色變了,奚落的玩笑退卻大半,他瞪圓了眼睛:“馬超,你想作甚?” 馬超死死地握住劍柄,掌心疼得像在淌血,他強迫著自己把劍緩緩退了回去,拱手道:“超請告退!” 他一眼都不看楊帛,轉身便大步流星出了中軍帳。 “自己親爹都能出賣,會是什麼好東西!”後面一個聲音故意拔高了。 馬超停了一下腳步,臉頰上燒過一團火,火苗子竄入眼睛裡,像要在灰燼裡灼出水來,他強忍住了。 那屈辱之火卻在心底噗噗地跳騰,他生到如今,從沒有受過這般的羞辱。他是誰?他是威震西涼的“錦馬超”,悍戰的隴、涼羌戎聽聞他的名頭,便皆披靡,連曹操也敬他三分,在他縱橫捭闔的戎馬生涯中,只有別人向他俯低頭顱,他只會驕傲地踏過他們卑微的失敗,在勝利的祭台上接受失敗者謙恭的獻禮。

可那曾經火紅的驕傲卻在一夕之間如流風散去,自他兵敗曹操後,不得已寄寓張魯麾下,又不得張魯重用,潦倒地成了他帳下討食的清客。張魯屬下都看不起他,說他六親不認,當年與韓遂起事關中,不顧身在朝中的父親安危,致使闔門二百餘口被曹操誅殺。後來寇掠涼州,為官軍所破,危難之時又舍下妻子,其冷酷之心令人齒寒。像這等不忠不義、不仁不孝的禽獸,張魯怎麼會相信他,重用他,讓他做門下食客也算是莫大的慈悲。 惡毒的非議太多了,以至於馬超從起初的憤怒到如今的麻木,他成了一隻刺猬,自己豎著不柔韌的刺,倔強地承受著世人的刀戟槍劍,既已是千瘡百孔,也就不在乎更多的傷害。 他是太單純了,當年因鍾繇西征張魯,乃至自疑朝廷有屠戮西涼諸將之圖,原以為以兵威懾,則或可與曹操講和,為涼州賺來豐厚的利益,沒想到曹操竟下了毒手,倒讓他背上了棄親不顧的萬世惡名。後來好不容易東山再起,西擊涼州,本來可保西陲而成基業,又因為太過相信人,被一個楊阜騙得失了警惕心,害得妻子兒女陷沒孤城,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身首異處,那一顆顆鮮活的頭顱懸掛在冀城門樓上,風乾的血在空中結出剪不斷的菟絲花。

他已經數不清這是馬家的第幾顆頭顱了,父親馬騰是第一個,然後是他的諸兄弟,他的妻子,他的兒女……太多了,每一顆頭顱都在他心上烙下一個印記。 春風從遠山的深處爬出來,暖意在經行中一點點被篩除,到達營壘時,已成了不可觸碰的冰冷,馬超覺得心裡涼透了。 營帳內,馬岱坐在地上半睡半醒,許是馬超的腳步聲太滯重,馬岱忽地驚醒,睜眼看見馬超來了:“大哥!” 馬超沒精神地站了一會兒:“小岱。”他像是連呼喚一個名字也沒力氣。 馬岱沒發覺馬超的異樣:“大哥,我聽說大軍要撤回漢中了。” 馬超坐了下去:“我也聽說了,劉璋遣了扶禁、向存由閬水而上,欲夾攻葭萌關,不能和他們正面衝突,自然要撤回去。” 馬岱沒所謂地說:“回去吧回去吧,在這兒也沒意思!”

馬超寂寂地說:“在哪裡有意思呢?” 馬岱愣愣的,他吐了口氣:“都沒意思。”他偏過頭看見馬超神情落寞,“大哥,你怎麼了,又受他們欺負了?” 馬超已不想去傾訴那屈辱,欺辱太多,成了一種悲哀的習慣,也就失了宣洩的力氣,他苦笑了一聲,卻一個字眼兒也不吐。 馬岱知道他心裡憋屈,他悄悄地四處張望了一眼,低聲道:“大哥,我們離開張魯吧。” 馬超遲鈍地說:“離開……去哪裡呢?我數次向張魯請兵經略涼州,他皆拒而不納。若是當日能取得涼州,尚可商榷,如今一朝離開,連個落腳處也沒有。” 馬岱沮喪地嘆著氣:“總不能永遠這樣……” 永遠……馬超已經不奢望永遠,他像折了足的鼎一般倒下去,苦澀的笑在眼窩深處蕩漾,喃喃道:“谁愿意收留馬超……”

馬岱竟不認識馬超了,在他心目中,馬超是不世的英雄,頂天立地,光輝得像一輪太陽,可英雄失了依靠,也如尋常人一般軟弱,他的迷惘比之素日渾噩的尋常人更強烈,更悲慘。 誰來收留馬超呢,收留那顆雖然傷損卻仍在跳動的英雄心。
陽光落下來,在蔓延如波濤的崇山峻嶺間粉碎,讓嶙峋山脈形成一半光明一半陰影。天空中的雲層在太陽表面緩慢變化,有時陰影的部分大一些,猶如洪水漫漲,有時光明的部分寬一些,猶如利刃懸垂。 益州的天氣真好啊!劉備從中軍帳中出來,望著滿天流雲,遍野蔥蘢,風從山巒之間呼嘯而來,彷彿神祇在另一個世界的呼喊。 劉備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頭頂的陽光越來越強烈了,映得營壘中軍士的盔甲一派華彩光芒。

“主公!”高聲呼喊的聲音推倒了他愁悶的思索,他舉目望去,龐統逆著一束陽光奔跑而來,土黃的袍子上墜滿了光斑,彷彿插了一身的彎刀。 龐統雙手呈過一封信函:“剛收到的葭萌關急件!” 劉備抖開一看,不過數行,眉目已浮上陰翳,將信回遞給龐統,憂心忡忡地嘆道:“霍峻只怕守不住了。” 龐統粗粗瀏覽了一遍,信是葭萌關守將霍峻急傳,說的是劉璋再增兵關下,如今城中兵力不過幾百,輜重糧草將磬,延續日久,恐難堅守不破,特向劉備求告策謀。 劉備愁眉不展:“自兵起白水關,攻伐益州已有一年,連克涪縣、綿竹,眼看便要兵臨成都,現在卻困在這雒城之下,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如何解得了葭萌之危?若是葭萌關破,則我後方暴露於敵,首尾箝制,危矣!”

龐統也自愁悶,卻仍平緩地說:“主公,葭萌雖危,然霍峻為擅守之將,雖形勢危急,料其尚能撐持數日。目下最要緊的是攻克雒城,進逼成都,成都一破,葭萌之危自解!” “話雖如此,奈雒城久攻不下,如何能兵臨成都?”劉備搖頭苦嘆。 龐統思忖道:“主公,我軍孤軍深入,久困他境,內無倚重,外無援手,形若飛鳥而身陷泥淖。為今之計,莫如去信荊州,調援兵入川,內外兼攻,成都必平!” “調援兵……”劉備擰眉輕念,他不是沒有想過調荊州兵入川,可是,三年時間過去,尚不能克定益州三分之一,如今又要耗損荊州兵力。萬一荊州兵入蜀後短期不能攻克益州,戰事一旦膠著,荊州北面曹軍趁機發難,東面孫吳也起叵測機心,當此時,益州既不得,荊州又遭兩面受敵,豈不是得不償失?對此他很是猶豫,才一再地忍下了去信荊州要兵的想法。 “這樣吧,”劉備思謀已定,“明日再攻雒城,勢必要拿下城關,若然還是不成,再去信調兵如何?” 龐統聽出劉備有強攻之意,不禁疑慮:“可是強攻恐致傷亡慘重,我軍圍城日久,早具疲憊,誠難抗捍堅城!” 劉備仰首想了一會兒說:“軍心倦怠,正該戰而奮其志,長期對峙下去,軍心渙散,才是大忌!” “要不要等孝直回來商議後再定,他去涪縣調遣糧草,算算也就一二日的光景。”龐統總是不放心,不免抬出了法正。 劉備擺擺手:“不用了,軍情緊急,等不得孝直回來!” 龐統本還想進言勸諫,可他自己也很猶疑,既想迅速攻下雒城,逼近成都,又擔心傾全軍而攻雒城,傷敵一萬,自損三千。思來想去,左右為難,倒叫他難以決斷了。 他正待要說話,陽光四照的軍營裡忽地起了一陣陰冷的風,激得他打了個寒噤,竟把想說的話全忘記了。
“呼!”一陣風捲著落葉吹進房中,將案上的竹簡吹得猶如琴弦輕鳴,鏗鏗地跳蹦著。那葉子忽地貼上肩膀,又很快飄下,搖曳著落在一隻洗得發白的藏青色鞋面上,彷彿找到了自己的窩,靜靜地卻不動了。 “好大風!”修遠念叨著,便要去頂住門。 “不用關門!”案後的諸葛亮抬起頭來,“得清風吹拂,能醒腦,何必把風關在門外!” 修遠罷了手,看了諸葛亮一眼,那清朗的臉上顯得很疲倦,眼睛周圍有了隱隱的黑線,眸中佈滿血絲,雙頰微起了病癒似的酡紅。又是幾夜不眠,熬更守夜,所謂得清風醒腦,不過是為了擋住自己的困乏。他心裡很難過,可他知道不可能勸阻得了諸葛亮,天底下又有誰才能將他手中的筆挪開,讓他安安穩穩地睡上一覺? 他緩緩地從門邊走開,一個影子卻從他身後投了進來,回頭間,只見關羽把著門微笑。這一刻,那一抹流於眼角的溫情笑容讓這個冷面將軍顯得很親切。 “軍師!”他笑著喊了一聲,步子已跨了進來。 諸葛亮從案後仰起臉,也是一笑:“雲長來了,坐!” 關羽很隨意地找了張蒲席坐好:“翼德傷風,讓我轉告你一聲,他來不了!” “傷風?嚴重麼?” 關羽哈哈一笑:“什麼病在他身上都是大病。你可沒見他,小小傷風,便在屋裡哭天抹淚,要死要活,嫌藥苦又不肯吃。我剛捏著他的鼻子灌了一碗藥,他滿屋子找水喝,找不著便要打我,這莽漢可真渾!” 諸葛亮想像著張飛吃藥跳腳的模樣,不禁莞爾:“翼德不愛吃藥,亮倒是有一方,派翼德去襄陽前線,兵戈相交,倥傯勞頓,這病定然全好了!” “那是那是,軍師果然深知那莽漢的心思!”關羽大笑,緩緩地沉了調侃快意,便取出一封信遞過去,“這是大哥剛來的信!” 又是一方青色竹簡,掂在手裡輕飄飄的像一片葉子,他默默看信,耳畔聽得關羽說:“上次我們把孫夫人返回江東一事上禀他,他咋這麼回信,真讓我想不通!” 信很短,諸葛亮早已看見了劉備的回复,只有兩個字:“隨她。”字跡歪歪斜斜,彷彿是在睡夢里胡亂書寫,那夢還沒有醒來,信已寄出去了千里之遙。 “主公大度,拿得起放得下,罷了,這樣子回答總好過其他。”諸葛亮輕輕嘆道,再看那信的最後一行,竟然是,“時日緊迫,欲強攻雒城。” 諸葛亮心裡一緊,背脊上似乎被冰冷的雨水滴下,竟打了個寒戰,不能言說的不祥感如滕蔓一樣纏繞著他,勒得他一剎那憋不過氣來。 “強攻雒城……”他輕輕念著。 關羽道:“大哥想是等不及了,雒城一日不下,則成都一日不可得,葭萌一日不能救,不前不後,進退維谷,看來也只有強攻這一條路了!” 諸葛亮輕放下竹簡:“雖然雒城關係重大,然強攻並非上策,一則恐致我方傷亡慘重,縱是攻下城池,也為慘勝,又如何有餘力挺進成都?二則若劉璋趁機偷襲我方,或葭萌關失守,而雒城強攻不下,則更是危急。” “那照軍師的意思,該當如何?” 諸葛亮從案頭持起羽扇:“也許……”羽扇緩慢地在胸口拂動,“我們該入蜀援助主公!” 關羽猛然一擊掌:“好,我也正有此意!”他撐起身體,興奮地說,“軍師,你前次讓我和翼德校點精兵,我們已準備停當,莫若即刻點兵入蜀,拿下益州!” “別慌!”羽扇輕撲在案上,諸葛亮凝著神色說,“先去信告知主公!” 關羽著急地拍著大腿:“來不及了!兵貴神速,不用等大哥准允,我們可先提兵入蜀,俟後我負荊請罪也可!” 諸葛亮搖頭:“不是去信問可否入蜀,而是問誰入蜀,誰鎮守荊州!” 一語驚醒夢中人,關羽亢奮的情緒和緩了,他點點頭:“軍師所言極是,好,我立刻給大哥回信!”他想起一段心事,“軍師,要不要建議荊州守將人選?” 諸葛亮默然,白羽扇輕輕地拂著他的胸膛,很堅決地說:“不,但憑主公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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