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3

第5章 第四章涉險孤身說主母,追回劉氏血脈

雪化了,冰澌融洩,沉寂了一冬的世界開始復蘇,黯淡的天空逐次放射出和煦的陽光,驅趕著凍得硬邦邦的空氣。 帶了暖意的風鑽了出來,颯颯地繞著房梁游動,天氣果是要見好了。諸葛亮抬頭望著不刺目的陽光,心底生出了無限的感嘆。 他順著漫長的遊廊快步走去,融化的雪水積在地上,鏡子般映出他白衣羽扇的身影。 長廊的盡頭蜿蜒出一條寬只能行兩人的石子路,他輕踩了上去,被雪水潤澤的石子踏著有些滑腳,走起來須躡足輕行。這條路還未走完,已聽見路的盡頭處傳來格外響亮的吆喝,把殘剩的寒冷都蕩滌乾淨了。 “你小子又耍賴!” “小氣,讓一次嘛!” 諸葛亮循聲一望,看見關羽和張飛坐在一座亭裡,因天還未曾完全去寒,足邊還烤著紅彤彤的炭火,兩個對面而坐,正在下棋。

關羽狠瞪著張飛:“數數看,一局棋,我起首便讓了你六子,你又頻頻悔子,我讓了無數回,你還要讓,這棋沒法下了!” 張飛愁苦著臉:“記得可真清楚,就是個小氣性子!”他正嘀咕著,沒提防關羽揚手將他掌中的棋子奪過,“啪”地定在棋盤上。 “哈哈,落子無悔!”關羽拍手大笑。 張飛哼哼嚷著,忽地雙手一抹棋盤,將那枰上的棋子混了個亂七八糟,黑白子混淆一處,叮叮噹當還掉了一地。 他放聲大笑:“哈哈,關老二,我看你怎麼贏!” 關羽青了臉,抓起一把棋子劈頭蓋臉地砸過去,張飛哪里肯妥協,立刻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抓住棋子投擲。霎時,亭中棋子飛舞,猶如滿天星雨,里中夾著兩個粗莽男人的吼叫聲,亮晶晶的黑白子飛出了亭子,還滾在諸葛亮的腳邊。

諸葛亮站在亭下,瞧著這兩個戰場上所向披靡的武神竟像個孩子似的打鬧,又是好笑又是無奈,不由得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兩人聽見咳嗽聲,握著棋子扭過頭去,正瞧見亭外遒勁老梅後的一襲白衣,紅的梅花和白的衣襟互相映襯,煞是好看。 “啊,軍師!”張飛將棋子往枰上一丟,臉上立時現出了歡欣的笑容。 諸葛亮抬步上了亭台,笑道:“二位將軍好雅興!” 關羽搡了張飛一把:“別提了,跟這小子下棋,有什麼雅興,還是改天與軍師對弈吧!” 諸葛亮點頭一笑:“雲長棋藝精湛,亮甚為佩服,改日定要討教一番!”他拂開石墩上的棋子,穩穩地坐了下來。 關羽仄身從背後的一面小案上拿起一隻信袋:“這是半個時辰前剛到的益州急件,軍師過目!”

諸葛亮掏出信袋裡的一片竹簡,信並不長,須臾便即看完,他捏著信沉吟,眉頭卻鎖緊了。 關羽說:“大哥還困在雒城,兩百多日了,竟就是攻不下來,上月來信說是雒城難攻,今仍圍之,今日的信還是這麼說,似乎這信就沒改過!” “什麼鬼城,半年多也攻不下來,有天王老子在守?”張飛粗聲粗氣地說。 諸葛亮微一嘆:“主公孤軍深入,輜重不濟,軍糧皆靠倉廩野谷,時間拖得越長,劉璋準備越充分,對我方越不利。久圍雒城不下,對方後援一旦奔襲,或者堅壁清野,驅民四避,主公恐怕很難撐持下去了。” 諸葛亮又看了一遍信:“霍峻獨守葭萌關……算算看,自主公離開葭萌關攻克涪縣,霍峻便屯守後方關隘,竟一年有餘了。” 張飛由衷地讚道:“霍仲邈好不英威,大哥率主力南下,他獨自守關待命,兵力微薄,而乃不辱軍命,我好生佩服!”

諸葛亮皺眉道:“主公說張魯遣將南下經略益州,霍峻告急求援,奈何主公分身乏術,不能回師馳援,戰局越發混沌了。” 張飛嗤之以鼻:“張魯這個混賬,他這是趁著我們和益州交鋒,想趁亂分一杯羹!” 諸葛亮擔憂地嘆息:“而今前有雒城之阻,後有葭萌之危,主公進退維谷,再拖宕下去,只怕會生出難以預料的變故。” 關羽憂心忡忡地說:“軍師,你看我們要不要增援益州,為大哥解圍!” 諸葛亮默然思量片刻,輕輕搖頭:“暫時不用,主公信裡並無增兵之意,想是尚未到萬難之境。不過,且先做好準備,以防萬一!”他看住關張,正容道,“雲長,翼德,煩你們翌日校點精兵,做好隨時入蜀的準備!” “是!”兩人都合手一拱。 諸葛亮把信輕輕地放下,慢慢地把目光移開了,枝丫參差交錯的梅樹掩映著石子長路。那路上急急忙忙跑來一人,路太濕滑,他跑得又急,一步一蹀躞,兩步一踉蹌,滿身都濺起一溜溜的雪水。

“先、先生!”修遠喘著氣沖到亭邊,扶著柱子大聲咳嗽。 “出了什麼事,急成這樣?”諸葛亮站了起來。 “了不得了,我剛才本在屋裡……夫人,夫人趕來……她說主母執意回江東,還把公子也帶、帶走了!” 諸葛亮大驚失色,關張也是震驚,張飛跳著腳地奔向修遠:“你說什麼,她把阿斗帶去江東?” “是……”修遠捶著胸口,“她說要回江東,再不回來了……” 張飛瞪眼咆哮:“好個無情無義的娘們儿,走就走,還把我侄兒也帶走!” 諸葛亮急聲道:“二位將軍,速去阻攔,無論主母肯不肯留下,也定要把公子搶過來!” 一向穩重的諸葛亮說出的話也決斷不留情,關張二人知道事態嚴重,飛身跳下亭台,狂風般衝出去,張飛還一路狂呼:“來啊,備馬,所有親衛一起出動,隨我去救公子!”

諸葛亮也等不及了,一把捏緊羽扇,跟著關張飛跑而去。他步子邁得很大,心中又焦急萬分,濕漉漉的路絆得腳步不穩,幾次險些一跤摔倒,卻是全然不顧,只顧悶頭奔跑,撞得迎面過來的僕役閃避不及,這不顧一切的狂奔與他素日的持重冷靜竟截然不同。 到了門首早有快馬準備,關張兩騎已率了一隊親衛奔得遠了,他也不知勞累,竟如武將般一躍跳上馬背,狠狠一抽馬尾,隨著關張的蹄塵緊緊尾隨。 轉過一條街,便到了劉備府,卻打聽得孫夫人原來已去了江邊,眾人都急得滿頭汗。關羽吩咐水軍立刻備船,倒轉馬頭,與張飛以及親衛侍從迅速馳到江邊。 狂風驟雨般疾馳到了江岸,卻見一艘大船剛剛起錨,船帆高張,順著風勢推湧波濤,離那岸邊越來越遠。

“嫂嫂!”關羽在岸邊高聲呼喊,可任憑他叫破喉嚨,船上卻沒有一聲回應。 張飛氣得在馬上猛甩馬鞭:“臭娘們儿,無情無義,把我侄兒還回來!” 關羽著急得一個勁地罵水軍校尉,好不容易才見荊州水軍行船來岸。一行人跳下馬,瘋一般地跳上船,關羽和張飛竟然親自起碇,恨不得下了水去推船。 “你們看!”諸葛亮忽然叫道。 眾人驚異,順著諸葛亮手指的方向望去,那大船的一側竟漂著一艘小舟。舟上一人銀盔銀槍,手中長槍一撐舟板,借力反彈,飛身躍上大船甲板。 “是子龍!”張飛跳起身歡呼。 船上霎時一派喧嘩,趙雲持槍左右穿插,與那船上侍衛打了起來,不過數招,便打得滿船侍衛跌足倒地,竟無人能阻他鋒芒。忽有一個女人鑽出了船艙,懷裡摟著一個小孩,指著趙雲謾罵,似乎是孫夫人在訓話。趙雲卻不卑不亢,始終不曾屈服於孫夫人的威脅,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孫夫人抽出長劍,竟要與趙雲對決。

“劃快點!”張飛在甲板上暴跳,一會兒衝去把住舵,一會兒拔出劍在空中抽插,一會兒滿口飛著髒字眼兒。 兩船越來越近,十來艘荊州水軍艨艟戰艦開出水寨,漸漸對那大船形成了合圍之勢。當此之時,江風寒烈,鉛雲低垂,風帆鼓鼓振盪,竟大有兩軍激戰的緊張氣氛。 “嫂嫂,將侄兒還回來!”關羽揚聲高呼,兩船稍稍合併,船身輕碰,衝力撞得兩船輕輕搖晃。 孫夫人緊緊護住阿斗,環顧周遭,荊州水師已經將他們團團圍住,艨艟戰艦上的水兵手持鐵索利器,大有飛索上船之意。 “你們想殺了我嗎?”她怒目圓瞪,縱在險境,仍是傲氣十足。 諸葛亮在船頭深深一拜:“我等聞知主母返回江東,特來給主母送行。另外公子不宜隨主母而行,望主母暫留公子!”

“送行?”孫夫人仰頭大笑,“好不虛偽的說辭,明明是來逼我,卻裝了個欺詐的臉孔,真是噁心得緊!”她凜然怒道,“我告訴你們,江東我回定了,阿斗我也要帶走!” 諸葛亮很冷靜:“那麼請問主母,欲帶公子走是為何,主母又為何忽然想回返江東?” 孫夫人冷冷道:“江東是我家,我想回就回,需要軍師大人許可麼?至於阿斗,他是我子,做娘的帶兒子回家,犯了哪條王法?” 諸葛亮的語氣很溫和:“主母差矣,諸葛亮何敢阻撓主母歸家,主母心系故園,欲探訪桑梓是人之常情,然則,主母斷不可帶了公子走。公子乃主公骨血,一身乾系重大,當年當陽之難,趙將軍身負公子,從萬軍中殺出重圍,才保有了主公這唯一的血脈。後來甘夫人臨終殷殷,將公子託付於我等,叮囑我等必要上心佑護,不可須臾懈怠。可憐公子前遭兵禍,後遇母亡,孰人不懷憐惜之情,孰人不生慈哺之心,望主母體恤主公血脈得之不易,看在夫妻情分上,留下公子。我等當深感夫人厚恩!”

一席話說得很平靜,沒有一丁點的激烈情緒,而話中卻套著話,孫夫人怎能聽不出來。諸葛亮是說自己不是阿斗的親母,甘夫人當年臨終託孤,也不是託給自己,自己沒有權力養阿斗。若一意孤行帶了阿斗走,竟像是要絕了劉家的後胤。 她聽得心寒,深覺得自己被諸葛亮看低了人格,臉色刷地變白:“諸葛亮,明說了吧,你想怎樣?” “請主母留下公子!”諸葛亮字字如金音。 孫夫人死死地盯住他,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江上的霧氣隨風搖盪,諸葛亮沉靜的臉浸在濛濛的霧裡,彷彿綽約的月光。都說諸葛亮是美男子,為什麼自己越看越覺得可恨呢,她挑起眼睛說:“我若是不答應呢?” 諸葛亮輕輕嘆息:“孫劉兩家聯盟交好,何必兵戎相見!” 諸葛亮並沒有正面回答孫夫人的問題,可這兩句話卻徹底道出了結局,孫夫人霎時覺得心中無限悲涼。她想著自己遠嫁荊州,幾年過往,既鎖不住丈夫漸行漸遠的心,又不能得到這些僚屬的真心尊敬,到頭來,心灰意冷想要歸家,還被人逼得無路可退。 她望著諸葛亮,嚥下一口悲酸的氣,昂起臉說:“好,我可以留下阿斗,不過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主母請講!” 孫夫人一字一頓地說:“你親自上船來接阿斗,我還有些話要吩咐你!” 剎那寂靜,唯聽見江風颯颯連綿,高聳入雲的桅杆不住地搖晃,發出嘎拉嘎拉的顫抖聲。 “軍師,不可去!”關羽悄悄扯了扯諸葛亮的衣服。 諸葛亮深沉了一口氣,他向前邁去一步,聲音清朗而乾脆:“好!” “軍師!”關張二人同時急呼。 諸葛亮對他們寬慰地一笑,羽扇緊一握,大步走向船邊,對面船上將一塊很寬的舢板搭過來,他一步踏上去,對面的水手一拉他的手腕,腳步顛顛一跑,便跳上了甲板。 “軍師,你……”趙雲見諸葛亮不顧危險親自上船,又急又憂。 諸葛亮輕撫他的肩,向他笑著搖搖頭,轉身對孫夫人一拜:“主母!” 孫夫人懷裡的阿斗本來心裡正在害怕,乍見諸葛亮來了,癟了嘴巴哭道:“先、先生……” 諸葛亮對他柔聲道:“公子不哭,先生帶你回家!” 孫夫人道:“你跟我來!”她牽住阿斗,反身進了船艙,諸葛亮並不猶疑,跟著她邁了進去。 船艙不高,艙頂彷彿一個倒扣的鍋,壓得光線弱了下去,孫夫人倚著舷窗而站,手還緊緊拉著阿斗,就像是在抓住某種流沙般不能握實的東西。 諸葛亮在她身後站住,卻隔了一段距離,艙裡沒有人,獵獵江風擊打在艙外,彷彿要將這船掀翻了。他們就這樣站著,誰都沒有說話,似乎沉入了深不可知的江底,漫漲的水遏住了彼此呼喊的聲音。 很慢地,孫夫人轉過了身:“你果然有膽氣,竟敢隻身上船,你不怕我殺了你麼?”她持劍的手向上輕舉,一抹寒冷的劍光映在諸葛亮清峻的臉上。 諸葛亮毫無懼色,淡然一笑:“主母不會!” 劍在空中發出寒光,孫夫人揚起了冰冷的笑:“你這麼篤定?” “亮相信主母!”諸葛亮很平靜。 孫夫人冷冷地“哼”了一聲,劍卻慢慢放下:“你既有膽量孤身上船,我便告訴你一句實話,我和劉玄德有兩年之約。當日他入蜀前,我曾與他約好,若兩年之內,他還不來接我,我便會離開他!” 這是諸葛亮根本想不到的,他剎那間訝然,饒是他睿智明斷,也無法應對這個古怪的夫妻約定。 孫夫人酸楚地笑了一聲:“如今兩年之約已到,可他仍然音信全無,我便知道,他早已把我忘了。他既絕情至此,我又何必強留,成他厭棄的累贅呢?故而我才去信江東,請我兄長遣船來接我,這便是我離開的緣由。” 諸葛亮努力梳理著那紛亂的心緒,溫言勸道:“主母,主公自入蜀以後百事紛擾,而今又戰事吃緊,並不是要遺棄主母,請主母休要錯疑主公。” 孫夫人搖搖頭:“你不用為他說話,”她起了一聲苦澀的嘆息,“我素來好強,無論何事都不肯輸於別人。我曾經發誓,嫁人一定要嫁給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上天垂憐,我果然做到了,我的夫君是個響噹噹的英雄。可我萬萬沒想到,儘管我如願以償,卻換來這般結局……”她哽了一下,眸中淚光一閃,又被她頑強地忍了下去。 她自嘲似的苦笑:“他忍了我幾年,若不是為孫劉聯盟,他根本就不想娶我!”她漫撒目光,緩緩地盯著諸葛亮,“我知道你們都討厭我,雖然我是你們的主母,你們卻從不曾真心尊敬我,都拿我當外人,也許心裡常希望他休了我!” “主母……”諸葛亮想要慰藉她。 孫夫人朝他搖搖頭:“我雖談不上賢淑溫良,也別把我想成不通情理的婦人。有些事情,我心裡清楚,只是不願明說。” 她稍稍緩和著自己的情緒:“我是個女人,雖然自小習武,卻沒有男人家的英雄胸懷,我只想嫁作人婦,為丈夫憐惜疼愛,享一享尋常夫妻之樂。可天不遂人願,他劉玄德當初娶我原本是為荊州,後來忍受我,還是為荊州,說到底,他之視我只為聯盟之帶,而不是妻子,我又何必覥臉強留,既遭他的嫌棄,又損了自己的身份!我如今走了,並不是要破壞孫劉聯盟,而是不想再過度日如年的守活寡日子,你可以告訴他,我雖從此與他再無瓜葛,但孫劉聯盟仍在,讓他盡可放寬心。” 彷彿微風拂岡,長草起伏,心底霎時無盡感慨,諸葛亮怔怔地不能言語。他自信謀略機心超乎常人,到今日才算是開了眼界,這樣一個有見識明大理的女人,為什麼過去竟從未真正識得,現在匆匆瞥見冰山一角,卻是山長水闊,別離在即。 “主母!”諸葛亮鄭重地拜下,“請留下!” 孫夫人看向諸葛亮,那張誠懇的臉上沒有偽善的機詐,只有讓人感動的真摯,她嘆道:“你雖機心重重,到底是一個君子,可惜而今勸留已晚了。” “主母還是留下吧!”諸葛亮再次懇求。 孫夫人含笑搖頭:“他當初不要我,讓我丟了面子,我如今休了他,也讓他丟面子,我們扯平了。他劉玄德是大英雄,當有博大器量,總不至於被老婆休掉,便要提兵來算賬吧?” 諸葛亮聽她調侃的語氣裡蘊著決絕,知道再勸無益,只得惋惜地住了口。 孫夫人俯身牽住阿斗的手,撫摸著他還掛著眼淚的臉:“阿斗,娘要回家了,你同先生走,好麼?” 阿斗懵懵懂懂,他一直都沒聽懂孫夫人和諸葛亮在說什麼,加上心裡害怕,耳畔只是一片和稀飯似的嘈雜。如今聽見孫夫人問她,才恍惚地回過神來:“娘回家,阿斗也回家,我們一起走。” 孫夫人心頭湧上一陣悲痛,她忍悲笑道:“娘不是回荊州的家,娘回舅舅家。” “舅舅家在哪裡,阿斗能去麼?”阿斗眨巴著眼睛。 孫夫人幾乎便要落淚,她摟住阿斗,在懷裡輕輕哄了一會兒,想著幾年朝夕相處,雖非親生勝似親生,一朝離別或許永無再見之日,怎不讓她傷情悲慨。哀淒嘆息了好一會兒,猛地一放手,將阿斗推到諸葛亮身邊:“快帶他走!” “娘!”阿斗冷不丁被孫夫人推開,暈頭轉向的還以為是船要翻了,嚇得趕緊拉住諸葛亮的衣服。 孫夫人背轉身,啞著嗓子叫道:“走!” 諸葛亮整好衣冠,對孫夫人隆重地長揖到底:“主母保重!”他一把抱起阿斗,快速地邁出了船艙,身後“噹啷”一聲脆響,是孫夫人手中的長劍掉落。 正在艙外等得心急如焚的趙雲見諸葛亮抱著阿斗安然出艙,興奮得跳躍而來,聲音激動得沒了個章法:“軍,軍師,你可出來了……” 對面船上頓時爆發出轟鳴如雷的歡呼,張飛抱著桅杆,猴子似的躥上躥下,炸雷般的聲音甩入了渺渺江霧:“軍師出來了!” 諸葛亮與趙雲踩著兩船之間的舢板,跳入了己方甲板上,彼方大船收了舢板,船帆波浪般升入茫茫高天。艨艟戰艦緩緩讓開水道,那大船的彩繪鷁首蕩開波浪,壓著江水駛了出去。 張飛沖來拽過阿斗,狠狠親了一口:“臭小子,嚇死你三叔了!”他搡著諸葛亮,“軍師,那娘們儿對你說什麼了,你可用了什麼巧計才讓她放了侄兒?” 諸葛亮靜默地一笑,卻不說一句話,他舉目一眺,大船已行得遠了,朦朧江霧繚繞了行船的輪廓。他向前走了一步,彷彿能看見那屹立船頭的纖細身影,漸漸被亙古湧動的江水吞沒了,猶如被過往的時間湮沒的一段記憶,就這樣過去了……
叮叮噹當的清越之聲聯翩作響,彷彿敲在結冰水面的一枚玉珂。諸葛喬悄悄地抬起頭,原來是風過路,牽起簷下鐵馬,那空幽的響聲不絕如縷,像牽連的呼喚,餘音裊裊地飛向遠方,追也追不上。 他小心翼翼地跟在一個粉衣侍女身後,嗅到侍女身上柔軟如花果的清香,迷迷糊糊彷彿飲了米酒。他覺得臉上燒出一片紅,把頭垂得很低,目光在侍女的衣裙邊起起伏伏,那兒像有彎彎的一窩水,總能融化目光。 他忽然站住了,因為有個女人出現在他面前,她微笑著凝視自己,笑容裡像浸了一鉤潔白的月亮。 “嬸嬸。”他下意識地呼道,忽然又覺察到自己犯了個錯誤,局促地捏起了手指。 黃月英卻並不介意,她伸出手,輕輕地搭上他的手腕,彷彿被冰滑的水草覆蓋,諸葛喬心裡酥麻酥麻的。他沒敢看黃月英,眼睛仍然落在地上,他又看見有一小片綠茸茸的落葉,嫩生生彷彿嬰孩的臉,他不忍心踩踏,悄悄地繞開腳步。 黃月英牽著他往內堂走,和氣地問道:“你今年是多大?” “十一。” 兩人走進屋裡,當中的圍屏軟榻上坐著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孩兒,兩條腿耷拉下來,晃晃悠悠像沒熟透的果蒂。她認真地咬著指頭,白瓷似的臉蛋上總是暈著病癒的桃紅,竟似潤在皮膚裡的胎記。 她真像一枚才結了花苞的果子,諸葛喬想,他見那小女孩兒盯著他目不轉睛,臉又紅了。 “這是喬哥哥。”黃月英輕輕地推了推諸葛喬,又指指諸葛果,“這是果妹妹。” 原來她真的叫果!諸葛喬驚喜起來,他禮貌地稱呼道:“果妹妹。” 諸葛果癟著嘴巴,她不肯喊哥哥,翻翻眼睛,木頭似的噗通倒在榻上,黃月英一把將她提起來:“真失禮!” 諸葛果卻耍賴似的臥在黃月英的懷裡,從母親的衣襟背後悄悄打量諸葛喬,看久了,還吐出舌頭做鬼臉。 黃月英無奈道:“她被她父親寵壞了,真不懂規矩!”既提到諸葛亮,便不得不解釋一番,“你二叔事務忙,晚些才回來見你。”她也沒有改換稱呼,顧慮著孩子需要一個適應階段。 她將諸葛果抱下地,說道:“你這一路一定累壞了,我帶你去房裡,先好好歇一歇。” 諸葛喬唯唯地答應,他又隨著黃月英走出去,這一次卻還跟著一個諸葛果。諸葛果一隻手牽著黃月英,一隻手卻淘氣地去扯諸葛喬的腰帶,每當諸葛喬回過身來時,她又若無其事地縮回來,等諸葛喬轉過背,她又在腰帶上攥一下。 諸葛喬的房間到了,兩個侍女正在屋裡收整,見黃月英來了,停了手躬身行著禮。 “以後你就住在這裡。”黃月英說。 諸葛喬暗暗看了看,里外兩間,用屏風隔斷,很乾淨整潔,家甚不多,甚少富貴之氣,像一方剛鑿好的松木匣子,還存留著淡淡的木香。 黃月英和藹可親地一笑:“你先歇著吧,晚膳時我再來叫你,以後我們便是一家人,一定別客氣。”她其實看得出孩子的拘謹,想先給他卸下一些負累。 諸葛喬又是唯唯應承,他像溫順的羊,一聲駁議也發不出,只是同意。 黃月英牽著諸葛果出去,諸葛果走在門邊,還回頭翻眼皮,諸葛喬不生氣,他反而以為有趣。 “公子要歇下麼?”侍女柔聲道。 諸葛喬聽著她軟綿綿如羽毛的聲音,便想睡著了,他打了半個呵欠,慌忙解釋道:“我不睡,不睡……” 可不睡覺又的確無事可做,他便坐在書案前,案上放了幾卷書,他翻了翻,想認真讀上兩行,注意力卻總不能集中,像是被一根線牽去了別的地方。 他從袖子裡摸出一片薄薄的竹簡,簡上無字,光滑如一面祭天的青玉圭,那是哥哥諸葛恪送給他的留念。竹簡為諸葛恪親手所削,諸葛恪說,若是將來諸葛喬不願意待在荊州,就把這竹簡寄回來,他收到竹簡後,一定想方設法接走弟弟。 為了他過繼給諸葛亮的事,諸葛恪曾和父親吵了一架,臉上挨了父親一巴掌。諸葛恪挨了打還不肯認錯,口口聲聲說要率軍掃蕩荊州,便是死也要把二弟救回來,父親只好把諸葛恪鎖在屋裡,逼著他面壁思過。 臨別前,諸葛喬給父親母親鄭重地磕了三個頭,他想哭,可父親不准他哭。父親諄諄地告訴他,這一趟去了荊州,便成了二叔的嗣子,一定要孝敬二叔二嬸,把他們當作親生父母,斷斷不能存了見外的心思,我們諸葛家風氣醇厚,可不能讓你敗壞了。 話說得很重,諸葛喬不敢不答應,他把臉壓在冰涼涼的地板上,眼淚全壓了上去,抬起臉時,淚已半乾了,地板上卻餘留著深色的水痕。 他於是告別親生父母,乘著船溯江西上,一陣江風被拋去船尾,又一陣江風撲向船頭,一行行飛鳥掠過江面直入雲天,那飛天的痕跡像留戀家園的柳枝,努力地牽著遊子的心,卻牽不住遊子漸行漸遠的腳步。
天黑盡了,蒼穹間星河閃耀,冰輪清冽,諸葛亮終於回來了,那時諸葛喬和黃月英母女待在一塊兒,娘仨正在閒話。諸葛果對諸葛喬很好奇,像對待剛進家的小貓小狗,想親近又怕被傷害,便躲在母親身後一面打量他,一面撥弄他,不是伸腳去踹他的小腿,便是扯他的腰帶,擰他的衣袖,惹得黃月英又是拽又是訓。 門開了,諸葛亮站在那一束明亮的月光裡,白衣羽扇的剪影是水里朦朧的倒映,彷彿薄霧裡看不清真容的神仙。 諸葛喬呆呆地看著諸葛亮,也不知該怎麼稱呼,心裡是一個稱呼,唇齒間是一個稱呼,彼此糾纏在一起。 “喬,是麼?”諸葛亮溫和的聲音被月光染了亮澤。 諸葛喬想起自己竟還傻坐著,他慌忙起身要行禮,卻被諸葛亮摁下了肩膀。那柔軟的白羽扇拂在臉上,像午後的微風,涼絲絲的。 “爹爹!”諸葛果撲入了父親懷裡,諸葛亮抱起了她,在她的兩邊臉上分別親了親,“有沒有惹娘生氣?” 諸葛果仰起臉:“我很聽話!”她湊近了父親的耳朵,悄悄道,“爹爹,家裡來了一隻小羊!” 諸葛亮被她逗樂了,他對諸葛喬柔和地一笑:“還慣麼?” 諸葛喬結結巴巴地說:“慣,慣……” 孩子的緊張像溫水上開出的白泡沫,卻有幾分惹人憐惜的可愛,諸葛亮和氣地叮嚀道:“既來了這裡,便如在自己家裡一樣,若是有什麼不妥當不舒坦,儘管說出來,不要生分才好。” 諸葛喬諾諾地說了一聲“是”,果然像一隻溫柔的小羊,諸葛亮瞧著這個男孩,溫潤得像個女孩兒,很像諸葛均小時候,可似乎更加柔弱。 黃月英問道:“今晚的事做完了?” 諸葛亮搖搖頭:“沒有,我不能待久,軍務緊急,我是抽空回來看看,累你多照拂喬兒,我立時便要走,他們還在等我。” 黃月英又是無奈又是疼惜:“真是勞碌命!”她抱過諸葛果,“你去吧,有我呢,放心。” 諸葛亮對家里人微微笑一笑,也不停留,轉身出了屋。 這一來一去彷彿眨眼之間,諸葛喬甚至覺得諸葛亮根本沒有來過,剛才那一幕只是瞬息幻象,他發懵似的看著門後諸葛亮已消失的背影,一縷風在門軸上纏繞,聽見黃月英說道:“你以後得習慣,他太忙,三五日不歸家也是常事。” 諸葛喬也不知自己要不要習慣,和繼父的第一面匆忙如呼吸,他還來不及品出滋味,便已如白駒過隙。 但他卻從此刻知道了,他日後的父親是個忙碌人,忙碌是諸葛亮靈魂裡深刻的烙印,催迫著他的生命像御風般飛快度過。 諸葛喬想出了神,沒提防諸葛果在背後抓他的腰帶,他猛地一回頭,假裝生氣地瞪起了眼睛,諸葛果被嚇住了。 “小羊發火了!”她大呼小叫,躲避似的抱住了母親,卻仍不捨地對諸葛喬眨眼睛。 諸葛喬瞧見妹妹的頑皮,露出他離開家後的第一次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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