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章苦戰堅城鳳雛殞命,兵分三路臥龍救急
天色漸晚,寥寥疏星在水濛濛的天空時隱時現,彷彿蒼天的眼淚,夜晚的山風陡起,聲音戚戚的如泣,吹得軍營裡的旗幟碎裂般地響動。 益州的山野真冷啊!劉備不停地打著冷戰,中軍帳封得嚴嚴實實,而徹骨的寒意卻在帳內瀰漫。燈光幽幽的像是墳墓上的磷火,劍鞘上盤旋的魑龍像是吐著血舌頭的幽魂,案上的竹簡彷彿一段凍得硬邦邦的冰,聽見風聲在帳頂盤桓,也能讓他不寒而栗。 “主公!”中軍帳的門簾被人掀開,法正滿臉是淚地跑了進來。 劉備發著抖,他口裡張了張,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 “主公,我來遲了!”法正匐地而跪,抽噎著泣不成聲。 “孝,孝直……”劉備終於想起了法正的名字。 法正跪上前幾步,手撫著案幾哭道:“士元,士元怎麼就沒了……”他嗚咽著,眼淚淌在案上,潤濕了好大一片。 劉備聳動著鼻翼,想哭卻哭不出來。 “孝直。”他喊著這個名字,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彷彿只是想喊一個名字,就像溺水時,手上總得抓點什麼。 法正哭得快背過氣去,一面哭一面從懷裡取出一封信:“主公,我運糧回來,在轅門口遇見荊州信使,我就把信帶來了!” 劉備虛弱地捧著信,目光晃悠悠地盯著那一行行模糊的字,彷彿看著一枚枚沉在水底的石頭。 “主公見啟:雒城難攻,強攻非上策,可自荊州調兵入蜀,以成內外掎角之勢,入蜀統帥可由軍師任之。荊州重鑰,當擇善將守之,期主公定奪!亮、羽、飛沐手。” 字沉入了黑暗中,一滴水掉在寫信的青色竹板上,難道是淚水嗎? 他想起龐統在攻城前勸誡過,應該等法正回來商議後再做決斷,可他固執己見,非要擅行強攻。如果他當時聽進去一句話,等到法正帶來這封信,知道荊州已定好了雙贏策略,他就不會強攻雒城,龐統就不會死了…… 可是龐統已經死了…… “士元死了……”他竟然把這句血淋淋的話說了出來,真是痛苦,彷彿飲了千年釀造的苦酒,每個毛孔都苦得不能忍受。 “主公,”帳外有人輕輕呼喊,“龐軍師入殮。” 劉備像被叫魂似的,跟著那喊聲走了出去,右近的營帳內,燈光暗弱如深洞裡吹出的冷氣,照在身上只是徹骨寒冷。龐統便躺在一面錦席上,像被榨乾了水分的白藕,慘白得讓人不敢逼視,一口黑漆漆的內棺沒有加蓋,森森地泛著黢青的光,彷彿張開的死亡嘴唇。 兩個親兵抬起龐統,小心地挪進了棺裡,曾經如此鮮活的人,一瞬間便只能蝸在逼仄的一丈棺木里,永遠地埋在不見天日的黃土下。 劉備親自將一面蜀錦編織的招魂幡蓋在龐統身上,燈光幽幽一晃,長幡上的神仙人物圖案活動起來,彷彿是依依著紅塵遊戲的魂魄,浮在半明半昧的空氣裡,牽住一陣夜風,艱難地訴說那彌補不了的遺憾。 他深深地拜了下去,垂頭的一剎,眼淚像飛瀑般不能遏制地流淌而下。當他沒有見到龐統的屍身時,還以為那死亡只是夢一般的幻象,但原來一切都如此真實,真實得讓人害怕。 他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智囊,一個僚屬,一個朋友,更失去了踏實的感覺。那本來被握在手心裡支撐他行走的條杖,卻在忽然間化作塵埃,身體和心理上的依靠塌了一半下去,他成了殘廢,躑躅在雒城堅固的堡壘下。 他緩緩地轉過身來:“孝直,”他對泣不成聲的法正說,“回信荊州,請發援兵。” 棺木合上了,“咔”的一聲,龐統被燈光融化的身體徹底壓在黑暗裡,成為永恆不可複現的消失。
雨滴在屋簷下輕敲,菸絲一樣的水霧隨風盪進了屋裡,眼淚似的流在地板上。 屋裡很是安靜,但這安靜中卻隱沒著低低的哭聲,每一聲的抽泣都讓人心頭髮緊。 案上的竹簡平平地放在一堆卷冊中,簡上的每個字都暈開淡淡的墨痕,像是在水里浸泡過,讓那字跡顯得模糊,彷彿開敗了的殘花。 “孔明:不聽君言,強攻雒城,致使士元中箭奄忽,我心慘痛,悔恨錐骨。死生俯仰,朝登廟堂,暮歸窀穸,豈不悲乎!三年暌違,本欲謀定益州,踐行隆中大計,與君執手相會錦官城。而今困於雒城,形若羝羊觸藩,飛鳥折翅,淒惶而不知所往,恨甚悲甚!惶恐計較,荊州當付云長守之。期君早日入蜀,不甚翹首之至。” 眼淚慢慢地淌了下來,用手擦去一次,更多的淚水流下,擦不掉了,便如那阻遏不住的悲傷。 很多的回憶浮現了,想起那個有著驕傲面孔的少年,他站在熙熙攘攘的學子中間,揚起了頭顱,揚起了年輕的聲音。多麼美好啊,縱是那份讓人不喜的驕傲至今思來也足夠感動。 可這個少年去哪裡了,就彷佛一個忽然出現的念頭,乍然之間,念頭就消失了,等你要回想時,卻再也想不起來。 諸葛亮閉上眼睛,龐統的身影在腦子裡飛逝而過,他在意識裡伸手去抓,只抓住了一片虛無的空洞。 睜開雙眸,簾外雨聲滴答,朦朧的水霧彷彿沉在空氣裡的嘆息,恍惚地,似乎是他掀簾進來,他笑著說:“孔明……” 孔明…… 幻像一瞬間生起,一瞬間滅寂,猶如諸佛眼中乍生乍滅的世界,短暫到你還不曾經歷就消失了。 屋子裡的人都在哭泣,張飛叉著手腳倒在地上,哭得聲斷氣絕;關羽不住地抹著淚,鼻息越發地沉重;趙雲低了頭,眼睛紅紅的,一聲接著一聲地嘆息;還有修遠,隨在自己身邊,一面抹淚一面暗暗端詳諸葛亮,很擔心自己會承受不住…… 諸葛亮再次將目光投在那竹簡上,信中的語氣沉痛得像在滴血,他幾乎能在這信裡讀到一種深冷的寂寞,彷彿是一個陷入枯井裡的孩子對遠方大人的苦苦哀呼。 他將信握在手裡,細微的粗糙感讓他疼痛,也在慢慢地讓他清醒。劉備在召喚他,益州在召喚他,隆中策略在召喚他,他不能繼續讓悲傷長期佔據意志,當務之急,是要救出劉備,挽回大局。 他擦掉眼淚,穩穩地拿緊羽扇,吩咐修遠道:“修遠,給三位將軍打盆熱水!” “嗯!”修遠擦著眼淚出去,須臾端來一盆熱水,盆中果浸著三塊手巾,他將臉盆放下,擰了手巾,分別交給關張趙。 張飛把手巾隨意搭在臉上,抖著胸脯悲哭;關羽握著手巾也沒朝臉上抹,雙手揉了又揉;趙雲卻似體會了諸葛亮之意,忙擦乾眼淚,坐正了身體。 “三位將軍!”諸葛亮沉住語氣,“哀心過甚,無補於事,如今危急存亡,請暫忍悲傷!” “軍師!”張飛哭道,“讓我哭個痛快吧!”他在地上翻了個身,轉過背繼續哭,手巾掉在地上,也懶得去撿。 諸葛亮嘆息一聲,他起身走向關羽,又鄭重又沉穩地說:“雲長,主公已將荊州託付於你,望雲長暫守哀心,以大局為重!” 關羽慌忙掩淚,騰身而起:“軍師言重,關羽怎敢貽誤大事,縱是慘惻錐心,為護佑大哥基業,也當忍而不發!” 諸葛亮感慨道:“雲長深明大義,令亮感動。荊州為我方重鑰,望雲長恪謹守之,亮也相信雲長當不負重托!” 關羽拍著胸脯說:“軍師放心,關羽定當竭忠盡力,效之以死。俾得荊州不失,穩為基業,定不負大哥所託、軍師所囑!” 諸葛亮聽關羽說了一個“死”字,眉峰不經意地一彈,已生出一絲不悅,他沒有顯露異樣,語調鄭重地說:“雲長肝膽千秋,自當為守荊州不二人選。然荊州重地,需謹慎守之,亮不免囉唣叮嚀,請雲長銘記。東連孫權,北拒曹操,是為守土之本;持重用兵,擇賢相輔,是為守土之則。” 關羽雖覺得諸葛亮叮嚀繁縟,守荊州於他便像是護著一個不會跑遠的犢子,其實費不了太大力氣。可他不便拂了諸葛亮的面子,還是恭敬地說:“軍師囑託,關羽銘記。” 諸葛亮其實很不放心,他很想紮紮實實地再多吩咐兩句,又怕傷了關羽的自尊,也覺著是自己疑神疑鬼,守土之責一旦扛在肩上,關羽焉能不慎重待之。 他又走向趙雲,趙雲立刻起身一拜,做好了靜聽軍令的鄭重姿勢,諸葛亮滿意地點頭,說道:“子龍,我已定下入蜀策略,”他看看還在抽泣的張飛,“由翼德率先鋒部,直取江州,打開入蜀門戶,而後……” 他停了停:“我們兵分三路,南路由你率領,自江西而進,攻取江陽,北向犍為,自南面進逼成都!中路由我親率,沿涪江取德陽,直取成都!” “北路,”他又看了一眼張飛,“由翼德統率,從墊江北上,直攻巴西閬中,自北兵臨成都!” 聽得三路大軍都劍指成都,卻不去解救處於危險中的葭萌關和雒城,趙雲微一鎖眉,小心疑問道:“軍師不欲救急火,反將兵力都揮向成都,云不甚明了,望軍師賜教則個!” 諸葛亮莫測地一笑:“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若分兵救兩地,一則兵力分散,從荊州去葭萌關或雒城,關卡重重,未曾解危,便屢遭惡戰;二則深入腹地,戰線太長,輜重無法輸轉,若全軍進逼成都,足可敲山震虎!何況三路大軍分兵而略,皆有疑兵之勢,例如翼德所率北路便是麻痺葭萌敵軍,使他們誤以為翼德將率軍北上解圍,可大漲霍峻士氣,威嚇敵軍膽氣!” “軍師高見,雲明白了!”趙雲心悅誠服地說。 “至於雒城,”諸葛亮思忖著,“若德陽攻下,則往西一路可暢通,我便親往雒城,以解主公之危。” 關羽見張飛還躺在地上吭吭戚戚地哭泣,走過去踢了他一腳:“莽漢,別像個娘們儿一樣哭哭啼啼,拿起你的丈八長矛,和軍師入蜀,去給士元報仇!” 張飛背對著他,肩膀抖得像在篩糠:“我不光是哭士元,我還,還哭你……” “你哭我幹嗎?”關羽又飛踢他一腳。 張飛嗚咽道:“兄弟一場,如今我和大哥都去了益州,你卻守在荊州,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見面,我難過……” 關羽震驚,他怔怔地很久都沒有動,剎那,像是壓抑的感情衝決了理智的堤壩,他一把抱起張飛,搖著他的肩膀說:“張老三,不許哭,你老是哭個不停,惹出老子的眼淚!” 他張開手臂,將他的兄弟擁在懷裡,瞬間,眼淚奪眶而出。
諸葛亮推開門,水晶似的陽光便趁機從空隙處溜進去。馬良正等在裡邊,身邊挨著的是馬謖,兩兄弟都被剪刀似的陽光切成兩半兒,一半光明,一半暗淡。 諸葛亮微微笑了一聲,馬氏兄弟見諸葛亮進來,齊整地起身行禮。 “孔明兄,我想入蜀。”馬良見到諸葛亮的第一句話便是一個醞釀很久的請求。 諸葛亮去文卷堆積的書案前坐下,一面翻捲宗,一面說:“那不成,你得留下來。” 馬良巴巴地說:“為何?” 諸葛亮靜靜地看著他,白羽扇輕悠悠地拂了一下:“荊州很重要。” “我知道很重要,可是……”馬良為難地咂了咂嘴皮,“我想跟著孔明兄,這一直以來,我不都跟著你麼?” 這孩子氣的話讓諸葛亮微笑:“讓季常總做諸葛亮門下書佐,屈才了。季常還是留下來,關將軍身邊不能沒有人。” 馬良知道諸葛亮一旦決定,便無法扭轉,他只好拋出一個疑問:“主公為何擇關將軍守荊州?” “關將軍很合適。”諸葛亮平靜地說。 “我倒以為趙雲將軍最合適。”馬謖插話道,他一說話,便會不由自主地做手勢,越是激動時,手勢越誇張,彷彿在配合情緒。 諸葛亮翻閱文卷的手戛然而止,他頓了一剎,將竹簡輕輕一攏:“關將軍是主公義弟,二十年來隨從周旋,從無貳心,忠義可昭,勇略可讚,當為守荊州首選。何況,此為主公親定。” 馬謖不是個輕易沉默的脾氣:“話是如此,我也讚歎關將軍忠勇。可關將軍太過剛烈,得罪的人太多,我怕他與群僚相處不好,生出嫌隙,遺下禍患!” 馬謖能看到這層利害,諸葛亮不由得刮目相看,他卻不點破,含糊地說:“關將軍為人不徇私,不謀利,卻是難得。雖剛烈過甚,若有賢德之才從旁輔佐,也不會關礙大局,故而我才讓季常留下,也可在緊要時進諫一二。” 馬謖像抓住了松鼠的尾巴,沒完沒了地捋下去:“孔明兄讓公子劉封為入蜀先遣,是不是為了把關將軍和公子分開?” 馬謖很聰明,可太愛顯擺,這是一切少年有才者的毛病。諸葛亮並不覺得可厭,只是認為他需要歷練,把自己的鋒芒收斂成不紮眼的大智慧,他用期許的目光緩緩地註視著馬謖:“幼常,這次,你隨我入蜀吧。” 馬謖沒想到諸葛亮會帶給他這麼大的驚喜,他雀躍道:“能隨在孔明兄左右,我求之不得!” 馬良假裝嫉妒地瞪他:“美得你!” 馬謖洋洋自得地搖晃腦袋,他彷彿已看見被柔軟清幽的岷江滋潤的天府沃土,那真是個安逸靈魂的天堂。他快等不及了,恨不得一腳跨過長江,踏進繁華似錦的成都,披著華美蜀錦織成的兩千石朝服,治兵治民治國,賺得風風光光的美譽,把馬謖的名字刻在青史裡,讓後世人摩挲著他的名字說:“這個人經綸天地,真足為模範!” 馬謖想著想著,美好的憧憬在臉上盛開為微笑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