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3

第3章 第二章密謀敗露果斷出手,劉備奇襲白水關

張肅跪在冰涼涼的地板上,頭壓在手背上,背從腰弓成一道不平滑的弧,像一隻去了殼的烏龜,軟糯得輕輕一抬腳,便能踩得稀爛。 “噹啷!”銳器擲地的聲音在頭頂炸開了一個窟窿,難聞的腥風漏下來,順著頭髮絲滑向後脖子,在觸到皮膚的一剎,化作了冷絲絲的汗淌下來。張肅把頭壓得更死了,壓不住的余光看見一塊青瓷碎片在手邊跳蹦,總也停不下來。 耳際是鞋底急促摩擦地板發出的刺耳之聲,伴隨那腳步聲的是噴著粗氣的怒吼:“安敢,安敢……” 劉璋便是發火,也是舌拙,氣得鼻青臉腫,卻只憋出幾個字,髒字眼兒也不會說,反反复复只是神經質地念叨。 “竟敢騙我!”他吼了一聲,俄而像被傷了足的小孩,一個沒站穩,跌坐下去,顯得可憐巴巴。

這一年以來,他為了催迫劉備北征張魯,往葭萌送去的資貨數不勝數,幾乎掏走了半個成都府庫。原想藉著劉備的力量消滅益州隱患,可自劉備屯守葭萌關,除了無休止地要兵要物要糧,卻不見絲毫舉兵跡象,彷彿安心在益州做吃白食不做事的清客,這頗讓劉璋起初的希望漸漸開始變成失望。更讓他感到憤恨的是,前日劉備又來信說要回荊州救急,還問他要輜重兵甲,一口氣慪得他幾乎背過去。可他到底仁弱,不忍撕破臉皮,糊弄著打發了四千老弱殘兵,只當自己倒霉,被一個騙子蹭吃蹭喝了一年。可令他想不到的是,更可怕的事情卻在此時發生了,原來劉備當初慷慨允諾來益州,是想鳩占鵲巢,而且已和他內部僚屬狼狽為奸,只等時機成熟,便兵臨成都。他被人愚弄於股掌之間,卻還揣著仁心去討好敵人,真真愚蠢!

“劉備,張松……”他念著這兩個名字,恨得一身的血都涼了。 黃權見劉璋還沉浸在憤懣感情裡不能自拔,提醒道:“主公,而今既已知曉劉備叵測賊心,趁其尚在葭萌未去,該早做決斷。” 劉璋打了個激靈,他彈了起來,瞠著眼睛說:“怎麼辦?” 黃權道:“立刻敕令各關戍,鎖關閉戶,不得與劉備交通文書,則劉備不知張松行藏敗露,我們則可密做安排,一舉拿下劉備!” 劉璋瞪著匍在地上發抖的張肅,狠狠地說:“張松……抓起來,滿門誅殺!” 黃權忙道:“不當立殺,先審問,供出同謀!” 還有同夥!劉璋想一想便覺得汗毛倒立,他不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好,先審問。”他又坐了下去,卻看見門楣上倒懸著一抹鮮紅的光,像一攤血。

他竟想起了王累,那個總是很在意儀容風範的儒士,為了阻擋他迎候劉備入川,把自己像包袱似的倒掛在城樓上死諫,最後落了下來,血濺當場。頭髮散成一片厚重的紅雲,腦袋摔扁了,像用擀麵杖碾平的一張面皮。 他當時正坐在華貴軺車上,準備去涪縣迎接劉備。悲哀的是王累那縱身一跳也沒有喚醒他迷昏的意識,他像是中了蠱,被人牽著鼻子在一場騙局裡渾渾噩噩地走了這麼久,差一點便把身家性命一併交付。 只差一點呢,他顫抖著,被欺騙的惱怒讓他歇斯底里地喊起來:“傳令楊懷、高沛,斬了劉備!”
一枝梅花從牆外探進來,枝丫上結著半開不開的花苞,彷彿女兒含羞帶睇的雙眸,法正支著窗瞧那梅花迎風簌簌,本是極雅,因覺得冷,又縮了回來,扭頭看見法華正在往炭爐裡加炭。火燒得很旺,冷氣卻驅不走,許是屋子太陳舊,平時也沒翻新,濕氣藏在板壁間,像一具具墳塋裡的屍骸,越發累積起死寂的寒。

他急急地搓著手,來回走了走,雙足像踩在釘板上,疼得不敢觸地。 “真冷。”他抱怨道,竟是想鑽進被子裡睡個天昏地暗,把寒冷摔在沉酣的美夢外邊,可他在等張鬆的消息,心裡擱著事,不敢貿貿然放鬆了自己。 昨晚張松忽然到府,告訴他劉備要回荊州,兩人都傻了。他們本已謀算好了,不過一二年定讓益州易主,把這個懦弱優柔的劉璋拽下台,打開成都城門,風風光光地把劉備迎進來,從此盡心輔佐新主,也不負這平生抱負。孰料事情急轉直下,劉備竟有返回荊州之意,他們和劉備擱著關山重水,消息傳遞不易,都猜不出劉備的心思,是別有深意呢,還是當真要放棄這綢繆經年的大陰謀?兩個人一夜密話,又是急又是憂,雖是一籌莫展,卻到底不肯前功盡棄,便約好了由張松去益州牧府打探消息。實在探不出究竟,法正可以遣送資貨使者的身份往葭萌關走一遭,當面鑼對面鼓地向劉備問個清楚明白。畢竟劉備這一走,不僅僅是放棄了可資為用的益州沃土,也把這兩個內線逼到了圖窮匕見的絕境。

法正心裡像臥著一條蛇,因為冷便眠臥不動,可他知道遲早會有覺醒的一天,要么放出去吞噬他人,要么自噬。 外邊有人敲門,法正以為是張松,也不等法華動身,自己飛一般奔去開門。 來人錦服繡袍,通身修飾得滴水不漏,頭上罩著出風的紫貂風帽,遮住大半張臉,像是門背後露出來的半副簇新的楹聯。法正認了一認,竟然是李嚴。 “正方?”法正像是尋娘找著了爹,錯愕得忘記讓客人進家。 李嚴閃身而入,反手將門關了,劈臉便喝道:“法孝直,你幹的好事!” 法正皺皺眉頭:“嚷嚷什麼,這可是我家!” 李嚴不理他的質疑,用兩隻手抵著他的胸膛,硬推著他往屋裡退,前腳才進門,便肅聲道:“孝直,你闖了大禍!” “啊?”法正心裡冬眠的蛇忽然抬起了頭,抵了他的胃一下。

李嚴冷笑:“還裝糊塗呢,法孝直一向清高不從俗流,淡泊名利,無為守靜,原來是另有所謀,指望著改換門面,好邀新寵!” 法正的臉瞬時變紫了,沉聲道:“你說什麼?” 李嚴乜了他一眼:“你和張永年勾勾搭搭,想更換益州門庭,可是這樣?” 那條蛇用力彈起來,在法正的心上咬了一個小口,疼得他一身的骨頭都在裂開縫,他獰起臉,否認道:“你不要賴污我!” 李嚴搖著頭,他從袖子裡摸出一卷寫滿字的蜀地麻紙:“這是張永年的供詞,他把你供出來了!” 法正抖著手扯開供詞,泛黃的紙上的字像扎眼的光斑,他才看了一半便覺得頭暈,顫聲道:“你從哪裡得來的,張、張永年被抓了?” 李嚴一把拿過供詞:“三個時辰前悄悄逮拿,由黃公衡送來我這裡審問,這是草具,謄寫的那一份已由黃公衡送呈主公。”

法正眼睛發直,愣愣地失了神,那條蛇將他纏得透不過氣來:“你是來抓我的麼?” 李嚴眨巴眼睛:“我若抓你,會是一個人麼?” 法正恍惚:“你、你是……” 李嚴壓著聲音道:“聽我說,黃公衡百事求穩妥,他得了張永年的供詞,忘記便宜行事,卻還要請示主公決斷。這一來一請,再下敕令請兵抓人,尚需時日。趁著黃公衡還沒把供詞轉呈主公,你趕快走吧。再一事,主公已敕令各關戍鎖關,勿通左將軍。” 法正傻了,他不敢相信地看著李嚴,吞了一口苦苦的唾沫:“我若離開,你怎麼辦?” 李嚴笑了一聲:“難得法孝直還能為他人著想,你放心,我和黃公衡兵分兩路,他去請示主公,要我去知會城關守將,防備你逃跑,你在我知會之前溜掉,他能懷疑麼?即便他有猜疑心,振威仁弱寡斷,也不會把我怎樣。”

法正梗了梗:“你,為什麼救我?” 李嚴把供詞塞回袖子,輕輕嘆道:“一不想見死不救,二,”他露出一絲弔詭的笑,“為將來計,孝直聰明人,可懂我的意思?” 法正知道了,李嚴也看出劉璋為孱弱之主,守不住益州沃野,劉備有雄略有大志,懸重兵於別國之土,廣收眾心,遍布恩信,益州已呈兩主並立之勢,總有一日會決裂而爭鋒,他不得不為自己將來做打算。猜到李嚴的心思,法正又是感激他的赴義之情,又是膽寒他的心機,但他心下焦慮,也不多話,拱手道:“法正多謝正方再生之恩,告辭!” 他吩咐法華趕快備馬,主僕二人飛一樣奔出了門,直向成都北門而去。法正因幾次以使者身份交通劉備,攜有出入關門的節符,那城關守將還沒收到禁止法正離開成都的敕令,因此兩人輕易便出了城,也不敢有絲毫停留,只管拍馬飛馳,越成都,經過新都、雒城、綿竹、涪縣,進入了梓潼郡的寒山苦水間。因法正獲悉禍事較早,劉璋敕令各關隘閉門的使者竟遠遠地被他拋在了身後,加上劉璋使者傳來的口令語焉不詳,又不說是什麼事,只說緊閉關門,別給劉備傳遞文書消息。關隘守將皆懵懂迷惘,每每為問出個究竟,又耽擱了許久,更為法正贏得了時間。

便這麼不眠不休地狂奔兩日兩夜,終於看見葭萌關的城樓,法正累得眼前發黑,可一想到火燒眉毛的大禍正在追著他的腳步,便逼著自己策馬往前,在城下用盡全身力氣號呼:“我是法正,法正,放我進去,我要見左將軍,大禍臨頭了!” 他驅馬來回奔跑,喊了十來遍,到底喚來了城門校尉,因法正曾來過葭萌關,尚算是張熟臉,便吩咐士兵開城門。法正見到合攏的城門像呵欠般緩緩打開,他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栽在馬下,人事不知。
風像暗箭一般,倏地射進屋來,法正驀然醒了,他轉了轉頭,白晃晃的陽光從窗格間跳進來,在床頭勾出一個人影,他低下了臉,因瞧見法正甦醒,清亮的眼睛裡滿是欣喜。 “將軍!”法正激動地呼道,他一下子坐了起來。

劉備輕輕地摁住他的肩:“孝直受苦了。” 法正抽了一聲,忽然想起驚心動魄的禍事,搶著聲音說:“將軍,大事不好了……” 劉備截斷了他:“我已經知道了,”他見法正困惑,解釋道,“法華告訴我了……唉,難為你了,”他傷感地搖搖頭,“可惜張永年,是我對不起他……”他哽咽了,嗓音微顫。 “主公,”龐統走了進來,“秘事既已敗露,我們得當機立斷,再遲些,各關隘皆收到劉璋敕令,我們便被困在籠中,進退維谷。” 劉備擦著眼淚:“我已想好了,士元前次謀劃上中下三策,我決定採其中策,先除掉白水關的眼線!”他因擔心法正不明白,便把龐統的三策重述了一遍。 法正嘆道:“此時便是行上策也不可能,敕令閉關的驛使雖被我甩在身後,也快到葭萌關了。白水關遠在北面,信使暫時未曾傳達,只有先除白水關,俾得後顧無憂,再步步斬關。” 劉備輕輕一撫掌:“事不宜遲,立即傳信楊高二將,請他們來葭萌關相會!”他對法正體貼地笑笑,“孝直在關內好生休息。” 法正忽地翻身下床,他噗通給劉備跪下來,結結實實地喊了一聲:“主公!” 劉備震住,他聽得出這是法正隱忍許久以後的真情呼喚,他扶起了法正,感動地說:“孝直舍家而從劉備,值此危難關頭,忘身不顧,吾何其之福!” 法正咽著眼淚,正聲道:“正願前往白水關為使,親自說動楊、高二將!”他見劉備猶豫,補充道,“尋常使者召喚,他們未必肯信,唯有法正親往,外示劉璋之意,內動二將之心,足成大事!” 劉備沉默,喟然一嘆:“如此,有勞孝直了。”他緊緊地握住了法正的手。
葭萌關的城門開了,深厚的城門像張開的口,吞進去的是刺骨的風,吐出來的是旌旗招展的軍隊,黑緣邊大纛嘩啦啦地展開氣勢,彷彿英雄迎風挺拔的腰板,劉備一馬當先,風掃落葉般馳出了城關。 為了免除楊、高二人懷疑,他沒有率重兵出列,只有一支百人部曲隨行,打旗的打旗,持矛的持矛,與其說是軍隊,不如說是鹵簿。 楊懷、高沛果然來到葭萌關下,隨行還帶來三千精甲。法正哄他們說劉備要回荊州劉璋很不高興,但也莫可奈何,遣他們去給劉備送行,也順便摸摸劉備的底牌。他們信了法正的話,但還是心存忌憚,那三千精兵在關下一字排開,密密麻麻,彷彿荊棘叢,不像是所謂的送行,倒像是來攻關。 法正策馬奔到劉備身邊:“左將軍!”他笑得很妥當,在楊、高二將面前,他還得裝作和劉備沒有君臣之分。 劉備對他微一拱手,算作見禮,又對楊、高二將笑道:“二位將軍,有勞了,劉備回荊州耳,相煩二位將軍送行,真真過意不去。” 長臉的楊懷和短臉的高沛湊一塊,像驢配著貓,怎麼看怎麼滑稽,楊懷試探地問道:“左將軍如何突然要回荊州?” 劉備惆悵地一嘆:“不得已,曹操大軍南下,荊州危矣,荊州來信催迫,請吾回去馳援,不然,荊州丟失,無家可歸。” 高沛追著道:“那,張魯怎麼辦?” 劉備顯出愧疚的神色:“本受振威所請,來貴州征討賊寇,一年以來,受振威厚恩,本該肝腦塗地,以報振威之情。奈何曹操南下,本州危急。劉備愧甚恨甚,只得先歸荊州,若荊州危難已解,再入益州為振威排憂。” 楊、高都不信劉備的鬼話,他們既懷疑劉備回荊州的動機,又猜測他滯留葭萌關的原因,聽他說什麼日後還要來益州,更是厭煩。劉備在益州好吃好喝了一年,大約是賴上了劉璋沒原則的好客,賴上了益州的膏腴之地,還想著以後再來貪便宜,這人真是無恥得可恨。 劉備邀道:“二位將軍,進關內敘話如何?” 楊、高彼此閃爍著眼神,他們對劉備始終有防備之心,在城外還有個轉圜餘地,若是進了城,萬一劉備設下伏兵,跑也沒處跑。再者說,這三千甲兵也斷然帶不進去,只能留在城外枯等,沒有軍隊保駕護航,任誰都能拿住他們。 楊懷乾巴巴地笑了一聲:“左將軍客氣了,我們來是為將軍送行,將軍既是還沒走,那便罷了,將軍還得收拾行裝,我們不打擾了。” 劉備熱情地說:“來則來矣,怎可不入關一敘,倒讓人說劉備怠慢賓客!”他招招手,“關內已擺下酒宴,劉備此一回荊州,諸事繁多,也不知何時能與二位將軍見面,依依離別,不免心傷,當要一醉暢敘離情!” 楊懷、高沛仍是推讓,高沛道:“將軍盛情本不能推阻,只是白水關內尚還有事待處置,將軍也需整裝,還是不必了吧。” 劉備心裡明鏡似的,知道這兩隻狐狸怕涉水,他仍舊保持著溫情的語氣說:“整裝也費不了多少工夫,與二位將軍共敘別情方為劉備至願,便是費去一些時辰,又有何妨?” 一方越是盛情邀請,一方偏要推讓,楊懷、高沛的疑心越發重了,他們往那葭萌關內投去一眼,一陣裹著塵土的風從關門內蕩開來,彷彿拋出來的長槍,總覺得機關重重,陷阱層層,更不敢輕舉妄動。 劉備也著急了,楊、高二人率兵來到葭萌關,只有誆進了城裡才好動手,若是在關外動手,一場惡戰勢必難免。他希望兵不血刃就拿下白水關,既剷除眼線,又能將白水關守軍歸為己有,偏偏這兩隻狐狸不上當,他若再強請下去,很可能適得其反。 “二位將軍當真不給劉備面子麼?”他把臉沉下了,做出了惱怒的樣子。 楊、高二人卻像是敏感出什麼,楊懷也把笑意一抹,堅決地說:“對不住了,左將軍,白水關內有緊急之事,我們先回去了!”他對高沛甩個眼色,兩人雙雙向劉備拱手告別,掉轉馬頭,便要奔向百步之外的三千鐵甲。 劉備整個兒地呆了,他像是被丟進了冰窟裡,腦子凍得僵硬了,瞬間竟忘記要做什麼,傻子似的看著楊、高二人離開。 “二位將軍留步!”法正忽然喊了一聲。 楊、高二人扭過頭來,法正顧不得了,他對守在城門口的百人部曲隊伍厲聲道:“還不快動手!” 也不知部曲們懂不懂法正的意思,更不能透透徹徹地宣示明白,法正被逼著走上了鋼索,只有寄望此刻有人能心領神會。可恨龐統率領荊州牧親兵還守在關內守株待兔,卻不知狡兔三窟,一個陷阱捕不住。 看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彷彿有人從城關處衝了出去,又彷佛只是一陣太猛烈的風,一道恍惚的黑影拉著韁繩飛身上馬,馬蹄一踏,冰凍的土地裂開了般,汩汩的熱氣冒了出來。 還沒弄明白情形的楊、高二將都愣住了,只看見一匹戰馬向他們衝來,因速度太快,竟沒看清馬上有沒有人,便是這瞬間的遲疑,便把生的最後抉擇轉手交易。 很亮的光從天空劈下,彷彿雲上墜落的神翼,嘩啦啦的風在那尖銳的翼之後呼嘯而逝。 葭萌關外像被窒息的霧水罩住了,幾千人鴉雀無聲。 兩顆頭顱正在天空轉圈,兩道鮮血像濕潤的掃帚似的,每一次掃過的痕跡總留下繽紛的血沫子。沒了腔子的兩具無頭屍體在馬上搖了一搖,似對自己的突然死亡感到迷惑,可也沒堅持多久,轟然墜馬。 那突然殺出斬首楊、高二將的人一勒戰馬,馬蹄在血地裡淌了一下,他的臉上被濺了血,輪廓都稀釋了,看不出模樣。 他將手中血淋淋的斬刀高高一揚:“楊懷、高沛已授首,汝等還不降乎?” 三千甲兵都懵了,這一切彷彿是一場可怖的夢,守將瞬間丟了性命,他們瞬間失了依靠,恍惚被忽然悶在泥淖裡,掙不出頭來。 法正醒過來了,他拍著馬衝上來,大聲道:“放杖者免死!” 片刻的停頓,一個接著一個的士兵丟去手中的兵器,“噹啷”“乒乓”之聲響徹耳際,小半個時辰,士兵們都齊刷刷地放杖,沒一個肯抵抗。 見得滿眼裡兵器山集,劉備大鬆了一口氣,他打量了一眼那血染戰袍的無名小將,心底對他生出了無限的好奇。百人部曲裡竟只有他一人聽懂了法正的話外之音,這個人心思機敏,危急之時能解紛擾,斷大局,更可貴的是勇略過人,果敢不猶疑,劉備感慨起來,又有些喜悅。 他想起了趙雲,若是趙雲在,今天出其不意斬首楊、高的一定是他。趙云不在,他卻意外地收穫了又一個趙雲,如果這個未名小將當真能成為趙雲那樣文武兼備的明識將領,那該有多好呢。
浩浩之風從葭萌關的中心貫通,像一柄流動的利劍,幾乎要將城關劈成兩半,頂著這肆無忌憚的風,劉備在城樓上緩緩踱步,心裡的感嘆卻比風還要猛烈。 終於撕破臉了。 他用了一年的時間試圖彌合道義原則和霸業雄心,無數次因為二者之間的衝突而深陷自責的泥潭,一方面想成就帝王霸業,一方面又害怕背上世人指責。最終雄心戰勝了道義,再不用顧忌同宗血裔不可傷,偽善的面紗已被撕得粉碎,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爭霸心。 他一回身,看見斬首楊、高二將的無名小將匆匆走上城關:“主公!”他拜了下去。 劉備打量著他,這小將年紀不過二十五六,眉毛像飛起的雙翼,唇角也在上揚,輪廓的每條線都呈現出往上飄升的弧度,整個人的精魂似乎也在飛起來,那張揚壓也壓不住,他笑瞇瞇地問:“你喚作什麼?” “魏延魏文長。”聲音很響亮,彷彿號角。 劉備默默記住:“很好,我有個疑問,你今日如何聽懂了法正的話?” 魏延年輕的面孔飄蕩著自信的笑:“因我知主公不會回荊州,既是不回荊州,又召來楊懷、高沛,必是有誆而誅殺之意。” 劉備驚異:“你如何知道我不回荊州?” “主公率荊州兵甲西入益州,在此險隘重關歷經一年經略,今日忽要離去,他日努力皆付流水。主公不做無用之事,不行無妄之舉,況且荊州並無非赴不可的急難,故而延以為主公必不回荊州!” 劉備大奇,他又打量了魏延一番,這個年輕的將官像放飛的紙鳶,直入高天,掣雲而行,所以他看得往往比其他人更遠更廣闊,於是這獨具慧眼促成了他的張揚。有人會欣賞,也有人會厭嫌,可若是被明睿的君主用之得當,他將會成為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劍。 “魏延!”劉備拿定了一個主意,“我若遣你為先鋒將官,隨黃忠將軍同攻涪縣,你可敢擔當?” 魏延不做那謙虛辭讓的偽裝模樣,他向後退了一步,拜下去的同時信心十足地說:“魏延敢!” 劉備剎那大笑,他抬起魏延的手臂,調侃道:“魏文長,鋒芒太露,當心鎩羽!” 魏延篤定地說:“有主公坐鎮指揮,有三軍齊心協力,魏延定會攻克關隘,摧城拔寨,為主公拓展基業!” 劉備笑得更歡暢了,他一點兒也不討厭魏延的張狂,這年輕生命的澎湃力量像向陽的錦繡繁花,開得爛漫肆意,火一般燎原生長。他鼓勵地握握魏延的肩膀,最後只叮嚀了一句: “學會藏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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