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章求援書巧解葭萌關死局
冬天的葭萌關蒼黃遍野,山林染了很重的霜色,像長了厚厚的一層白蘋。寒風從遙遠的山坳處吹來,一路呼嘯著奔來關門下,便不肯離去了。 葭萌關隸屬梓潼郡,白水河和嘉陵江在這裡會合,沿白水河上溯,可到要隘白水關,沿嘉陵江上溯,則可抵達巴蜀咽喉陽平關。進出巴蜀的陳倉道和金牛道也在這裡會合,陳倉道迂迴遙遠,卻因有嘉陵江水運之便,上可遠至渭水,下可順江入巴西閬中。位於嘉陵江中段的沮縣是漕運要樞,進出益州的物資常常在這里中轉,金牛道為秦時所開,上至漢中盆地,下抵劍閣,自秦以來,由漢中入蜀,一般取此道而行。 葭萌關是連接漢中與巴中的關塞,距它西南二十里是為劍閣,故而用兵者常言,要守住益州門戶劍閣,先得守住葭萌關。在巴蜀的崇山峻嶺間,險隘之關有數處,但葭萌關為其中最關鍵之所,劉備北征張魯的三萬大軍便在此駐紮。 劉備入蜀後,在涪縣與自成都遠來迎候的劉璋相會,彼此會飲數日,結下兄弟情誼後,便北上葭萌,作出了北征張魯的姿態。這一年以來,劉璋往葭萌關送來車甲、器械、資貨無算,成山的輜重堆在關城內,是對荊州貴客的厚恩,也是在催迫著劉備為他解決北邊憂患。 可劉備卻一直按兵不發,每當劉璋催他北上,他不是說初來乍到,將士水土不服,便是說張魯勢大,不易輕敵,當徐徐圖之。他有自己的深謀,也有自己的矛盾,一面攪在道義負擔裡,一面又期望出現轉機,若能既合情合理地接收益州又不背負道義罵名,對他是最完美的結局。其實,劉璋也有自己的打算,他雖贈予劉備資給甚豐,倚重之情昭昭可見,卻在葭萌關北邊的白水關布下重兵,由心腹大將楊懷、高沛統領,說是撥歸劉備部勒,卻有監視嫌疑。 恰是劉璋設在白水關的守軍,讓劉備更不敢輕舉妄動,他若為了讓劉璋放心,當真北上漢中,便得越過白水關。可他這一出去,後退之路則為他人所斷,一旦被關在益州門外,便是騎虎難下,打得贏張魯還好,若是打不贏,他連荊州也回不去。 這是明顯的賠本買賣,他即便再有道義,也不肯把老本輸光,可若是毫無行動,一天天在葭萌關待下去,劉璋的猜疑心會越來越重,一樣會斷了他的後路,把他鎖在巴山蜀水的險境中。他畢竟在別人的地盤上,到底做不得主,卻又不能立即撕破臉和劉璋刀兵相見,只有硬著頭皮窩在險關里,拖一天算一天。 此時,龐統正站在葭萌關城門上,周遭山巒疊嶂,重岩危壁。地勢雖險要,可長困在此,卻成了無能為力的困獸,鬥也鬥不起,卻只會在長時間的無所事事中耗盡士氣。 在這險塞關隘駐足,龐統卻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他入蜀以來,屢勸劉備以輕兵襲取成都,劉備都辭以不忍,也不知錯過多少機會。急得他幾番想自己帶兵突襲劉璋,待得益州歸於囊中,再面縛請罪。 關城下飛來一騎,披著一身沉甸甸的露水,似乎趕了很遠的路,他仰頭對守關將士高呼:“荊州急報!” 守關將領往下看了一眼,立即吩咐士兵開城門,那信使拍著馬衝進了葭萌關。 龐統心知有大事,連忙跑下城樓,果有士兵領著信使過來,信使連汗也來不及抹,急道:“軍師,荊州戰報!” 龐統拿過急報,見那信上粘著翎毛,顯是加急戰報,他握著信也不等待,在城關下跨馬而奔,親自帶信送給劉備。 他在劉備安在葭萌的臨時住所門前下馬,剛才跨進府門,卻見中郎將霍峻領著十來個小兵走出來。霍峻個子極高,白白淨淨,像一截挺拔的白竹,明明是勇毅的武將,卻讓人錯疑是文士。 “軍師!”霍峻笑呵呵地行了一禮。 龐統見他一身精幹的戎裝,胳膊上還掛著弓:“仲邈這是要去哪裡?” 霍峻笑道:“主公晚間宴請群僚,去山里看看,能不能獵著沒臥巢的野味。” 龐統哦了一聲,心底卻在嘆息。荊州軍在葭萌關下無所事事,除了按時操演,不是去山間打獵,便是跟著劉備歡宴慶賀,卻不知到底慶賀什麼。霍峻這等戰將沒有戰場立功的機會,只有去和野獸搏擊以體會沙場激鬥,真是大材小用。 霍峻對龐統拱拱手,領著一干親兵徑直去了。 龐統心裡有事,也不耽擱,急匆匆地往裡邊走,還沒走到內堂,卻聽見劉備的笑聲。原來劉備並不在屋裡,他坐在庭院的涼亭間,頂著風和黃忠下棋。 黃忠的棋藝極爛,下至一半已是兵敗如山倒,急得抓耳撓腮,又想悔棋又怕劉備斥他輸不起,拈著一枚白子,遲遲地不肯落下。每每想到一著,剛要定子,又以為不妥,再拿起來掂掇不能決定。 劉備催道:“快下快下,汝為萬軍之將,戰場之上決機一瞬,落一子卻左顧右盼,好不拖沓!” 黃忠眉目不展:“主公,行軍打仗與對弈不是一回事,前者在當機立斷之勇耳,後者卻得佈局精密,舉一而謀十,難煞人也。” 劉備笑道:“你這爛手,若遇著孔明那般國手,也不知輸掉多少家當,幸遇著我,我還道劉玄德棋藝已是最劣,沒想到漢昇竟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笑著將棋盒裡的黑子嘩啦啦亂拋,晃眼卻看見龐統走來,笑道:“士元,你快來教教漢昇,這老兒手太爛,一局棋下了兩個多時辰,他便悔了七八遭!” 龐統沒有一丁點的雅興,他將那信遞過去:“主公,荊州戰報。” 劉備頓時不笑了,他拆了封泥,信有兩份,一份為東吳發往荊州的求援信,一份卻是關羽手書,兩片竹簡託在手裡。他認真地看了一遍,信竟變得沉了,像被沉重的心事加了砝碼,他把信轉給了龐統和黃忠。 “曹操大軍南下,江東求援,雲長請我定奪,”劉備嘖了一聲,“這老二,軍情緊急,盟友求援,出兵襄助便是,竟也要問我。” 龐統掂著信沉思,他反复地將關羽的手書看了幾遍,在幾個字眼上落了重重的目光,心中卻漸漸拿住了一個清晰的輪廓,他喜道:“主公,這是荊州在為我們解困!” 劉備一詫:“何解?” 龐統道:“我們困於葭萌關,前不得入漢中,後不得下成都,北有白水關守將扼守監視,南有成都主家心思難料。主公也不可真的去討伐張魯,我們在葭萌關多待一日,便多惹主人的一分猜忌。值此進退維谷之際,便若圍棋困局,欲解困,必得突出重圍,尋一事機而另謀他路!” 劉備漸漸懂了:“你是說,我們可以藉著東吳求援一事,離開葭萌?” 龐統微微點頭:“正是。” “離開葭萌,”劉備猶豫了,“那是要與劉季玉爭鋒麼,這,是否不妥?” 非要把這個被道義折磨得失了大業心的主公逼上正途,龐統振聲道:“主公不遠千里,率精銳鐵甲前往益州為何,莫非當真是為劉璋征討張魯?倘若是為同宗除寇消災,為何主公屯於葭萌遲遲不動?若不是為同宗除患,又何必身投他鄉,棄本州而投荒蠻?主公擔憂與同宗爭鋒,主公受人厚資卻按甲束兵,就不怕撕破臉麼?” 劉備被龐統的一番話激得一震,可那道義原則像長在心裡的參天大樹,哪裡能輕易連根拔起。他緊緊地皺起眉頭,煩悶地嘆了口氣。 黃忠不由得也勸道:“主公,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再在葭萌屯守,士氣日漸低落,倘或一朝戰事陡起,恐怕難攖其鋒。” 劉備焦慮地握住雙手,他也知道自己入益州最終目的是為了取而代之,他真是恨透了自己的優柔寡斷,咬著牙把那軟弱的慈憫吞了乾淨:“那該怎麼做?” 龐統聽出他有鬆動之意,正言道:“統為主公進上中下三策,請主公斟酌之!” “士元請講。”劉備殷殷道。 “上策,陰選精兵,晝夜兼道,徑襲成都。劉璋不武,又素無預備,大軍卒至,一舉便定!” 劉備從盒裡拈出一枚棋子:“請聞中策!” “中策,楊懷、高沛仗強兵守關頭,明受主公部勒,實為劉璋之諜也,聞其數有箋諫劉璋,使發遣主公還荊州。主公可遣與相聞,以荊州戰報告之,說荊州有急,欲還救之,並使裝束,外作歸形。此二子既服主公英名,又喜主公之去,必乘輕騎來見,主公因此執之,進取其兵,乃向成都。” 劉備緊緊地扣著棋子,一直沒有放下,卻問道:“下策呢?” “下策,退還白帝,連引荊州,徐還圖之。” 三策皆說完,劉備手中的棋子還沒有鬆開,他凝著沉默的臉色,良久不曾開言,他並不著急作出判斷,卻去問黃忠:“漢昇以為如何?” 黃忠肯定地說:“我然其上策,出其不意,一戰而定乾坤。中策步步為營,或會有數番鏖戰,下策乃前功盡棄,最不足取!” 劉備輕輕地攤開手,那枚棋子已被攥得汗濕,水漉漉的光澤像分明的鹽粒:“給振威去信,便說荊州急難,恐不能北征漢中。” “主公這是……”龐統迷惑了,劉備似乎是讚同中策,但卻並不是遣使白水關守將,反而是送信成都,竟是似是而非的抉擇。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劉備一字一頓道,一鬆手,棋子當地落在棋盒裡。 龐統明白了,劉備需要出師之名,無論是出騎兵突襲成都,還是誘攻白水關守將,若沒有一個合適的出兵理由,便與劉備慣常的道德之風相衝突,而這個理由只有往劉璋處找突破口。劉備這是冒著主動得罪劉璋的風險,把自己逼上與劉璋決裂的絕路,而後師出有名,道義之累便可輕而易舉地卸下。 龐統忽然發現自己錯看了劉備,劉備雖然常被慈忍牽絆,可他心思縝密,骨子裡有駕馭複雜局面的君王心機,而且有膽量博局。這等不怕失敗的冒險精神讓龐統肅然起敬,他不再與劉備爭執,踏踏實實地應諾了一聲。
晚霞像酡紅的醉顏從天際緩緩褪去,浸了霜色的夜幕正從晚霞的邊緣偷跑出來,成都城繁華的街道逐漸地昏昏欲睡,張肅回頭看了一眼天色,踏步進了弟弟張鬆的府邸。 “你們主人呢?”他一面走一面問府中家老。 “他去法正大人府上了。” 張肅跨出去的步子頓了一下:“何時回來?” “不知,”家老遲疑,忙又補充道,“晚上一定回來,請大人暫在府中等候,小的去法大人府上問一聲。” 張肅聽見張松不在家,本來想回去,卻到底因那不可不解決的緊急事,只好捺住性子等待,因吩咐道:“罷了,我去他書房等候,你去尋他一尋,給他帶句話,我有要緊事,請他趕快回來!” “唯!” 當下里,張肅便去了張鬆的書房,府中侍從點了燈,又燒了一盆火,烘得屋子暖融融的,請張肅坐了加厚的綿縟,也不敢打擾他。 張肅枯坐在書房,也不知做什麼,只好翻書看,搜來一冊《詩》,也看不進去,讀了兩行詩,又心事重重地放下,卻沒留神胳膊肘子撞翻了案上堆疊的一摞文書,嘩啦啦全滾落下去。他沒奈何,只好一片片竹簡撿起來,有一部分是張松寫錯了的草稿,劃得亂七八糟,有的字已全然不可認,一張簡上的一行字吸引了他。 “左將軍見啟……” 後面塗了幾個黑墨疤,看不清是什麼,張肅莫名地心驚肉跳,額上竟滲出了冷汗,他抖著手,逼自己拿穩了,努力地辨認著字跡:“今大事垂可立……益州可得……奈何釋此去乎……” 張肅驚得一陣暈厥,一股森寒冷氣在臟腑裡橫衝直撞。他來尋張松,原是為劉備忽然提出要回荊州,消息傳來,成都僚屬都說劉備無信,來益州後受了莫大恩惠,不發一兵,不交一戰,帶著三萬人白吃白喝,耗了益州財力民力,末了竟要拍屁股走人。他以為張鬆與劉備走得近,怕弟弟鬼迷心竅,上了劉備的當,一為警誡兄弟好自為之,二也想在張鬆口中掏出劉備忽回荊州的真相,沒想到事情比他想像的還要駭人。張松竟已邁上了不歸路,成了賣主邀利的無恥叛徒。 張肅打了個寒戰,他無意識地把那竹簡塞進了袖子裡,彷彿有千萬芒刺扎背,渾身每片肌肉都在疼痛地收縮。 怎麼辦,是隱瞞還是告密? 他“呼”地站起來,神經質地轉了一圈,猶如被人打了一鞭子,一下子彈射出門。 門外的蒼頭道:“大人去哪裡?” “我家裡有事,不等,不等了。”他慌張地說,警惕地摀住袖子,彷彿偷了傳國玉璽的大盜,驚恐得草木皆兵,一陣風過,也以為是索命的亡魂,他一路走一路踉蹌,慌不擇路地逃出了府門。 最後的晚照落在牆垣的枯藤間,府門關上了,把一個黑暗的世界鎖在門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