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3

第2章 第一章求援書巧解葭萌關死局

漢獻帝建安十七年,荊州。 雨像細弱的淚,飄起來沒完沒了,那哀婉之情便始終不曾傾盡,傷人的寒氣越發足了。天總是灰著臉,雲在天邊壘城堡,卻不塗上鮮豔的顏料,也不知什麼時候便會下雪。 黃月英在門口摘下了遮雨的簦,撣了撣衣衫上的雨珠,這才推門而入,照面看一眼,竟笑了出來。 諸葛亮正伏案疾書,神情沉凝得像一尊守陵的石像。諸葛果趴在他背上,一隻手扯住他的頭巾,一隻手敲著他的肩膀,嘴裡還在唱小曲兒。便是這般聒鬧,諸葛亮竟能全神貫注批复公門文書,小女孩的吵嚷像是過耳的風,輕輕一掠,痕跡也沒留下。 黃月英又好氣又好笑,訓道:“果兒,別纏著你爹,真不懂事!”她走過去,便要抱走諸葛果。 諸葛果耍起賴,她緊緊地攀住諸葛亮的肩膀:“不,不,我要爹爹背著!”

“不聽話!”黃月英沉了臉色,硬去掰開諸葛果的手,強行將她拖離了諸葛亮,“走,跟娘出去,爹爹做事呢,別吵他!” 諸葛果不干,她犟著坐在地上,因黃月英硬要拖她走,她著了急,竟自哭了起來,喊道:“娘是壞人,娘不讓我和爹爹在一塊,娘壞死了,最壞的人是娘!” 諸葛亮看得心軟:“罷了,讓果兒留下吧,也不吵。” 黃月英瞪他一眼:“你就寵著她吧,這丫頭越發沒規矩了!”她丟開了手,用力戳了諸葛果一指頭,“去去,我才懶得管你!” 諸葛果飛一般撲進了諸葛亮懷裡,還不忘記抱怨一句:“娘是壞人!” 諸葛亮正色道:“不許說娘是壞人,知道麼?”他將諸葛果抱在身邊坐好,把白羽扇遞給她,“玩著吧。” 諸葛果臉上還掛著晶瑩的淚花,笑容卻已等不及綻放出來,她大模大樣地搖著羽毛扇,得意地對母親晃晃腦袋。

黃月英也不理她,卻將一卷白帛放在案上:“草圖我畫好了,你看看。” 諸葛亮驚喜,他擱了筆,將那白帛展開,四角壓平,那上面原來繪著水車法式,他細細地觀覽一遍,嘆道:“果然精妙,好好,可頒下荊州各鄉里照此而製,如此一來,大大增進農力。” 黃月英笑吟吟地說:“我為你做事,你怎麼謝我?” “夫人欲亮如何感謝?”諸葛亮也笑道。 黃月英偏著頭想了想:“把那小東西交給我,我今天非收拾她不可!”她對諸葛亮孩子氣地眨眨眼,忽地閃身而起,趁著諸葛果不防備,一把抱起她就往外走,任憑諸葛果如何叫喊踢打,也充耳不聞,生生將她帶了出去。 諸葛亮不禁展顏,抬頭間修遠進來了,後面還跟著關羽、張飛。 “軍師!”關張招呼著,諸葛亮忙擱筆起身相迎,修遠知道有要緊事要說,挪了錦簟給關張就座,自己再掩門出去。

關羽從懷裡取過一份戰報,輕擱在諸葛亮的案頭:“東吳送來急報,說曹操率軍南下濡須,請我們出兵馳援。” 諸葛亮翻開戰報,是一片貼著羽翎的青竹簡,已拆了封泥,果然是孫權發來的求援信,懇請盟友共禦曹操。 “要不要救?”張飛問道。 諸葛亮沉吟:“一為盟友之誼,二為共禦曹操南下,保住長江要塞,論理該救。” 張飛道:“如此,即可遣艨艟戰艦往東赴救,為掎角之援。” 諸葛亮卻不忙下決斷,緩緩地提起了另一件事:“主公入蜀一年,一直屯守葭萌關,北不得出漢中,南不得下成都,三萬餘人困於關下,我們又相距遙遠,也不知主公那裡到底是什麼情形。” 關羽也蹙起眉頭:“大哥前日來信,說劉璋屢催他北上征伐張魯,他以整兵為由,推了幾次,可也不是長久之策。他畢竟在人家地盤上,又是打著為人除寇的旗幟,他日若是遭了猜疑,可如何收拾。”

諸葛亮嘆了口氣:“主公是把葭萌當作又一新野了。” 話雖沒說透,關羽、張飛卻是摸出了門路,劉備當年寄寓荊州時,被劉表遣往鎮守新野,為北抗曹操的前沿烽堠。雖是為他人做保境衛疆的屏障,劉備卻在新野潛心布恩,廣慕仁義,收納人才,荊襄士子慕名而從者不可勝數,以致劉表生出猜忌,也終於使得劉備牧民荊州後,昔日蒙恩的荊襄人才望風而從,為他坐穩荊州奠定了人才基礎。如今他把這一手用去了益州,也想先樹恩德,廣收眾心,逐漸蠶食益州根基,以為將來取而代之做準備。 “當作新野?”張飛搖起頭,“此一時彼一時,他日為客寄荊州,寓僑之人暫居方寸之地,自可徐徐而圖之。今日是為主家遣徵敵讎,戰事貴在速決也,可急不可緩,他久居而不動,主家豈能容下?大哥若因循舊策,大謬也!”

張飛雖粗莽,卻經常能一針見血,諸葛亮看了張飛一眼,心裡讚了一聲,說道:“翼德所見正是!” 張飛咬著鋼牙:“依著我的意思,索性撕破臉,率兵打他個落花流水,把益州生生奪過來!” 關羽也道:“若是當初讓我和翼德隨大哥入川,益州早已落入我們手中。如今這般拖拖拉拉,一年過去了,還在葭萌關整兵,人家會信你麼?” 諸葛亮嘆道:“二位將軍比亮更知主公,主公仁厚之主也,為道義所困,不忍橫奪同宗基業。” 張飛痛惜地說:“我聽說大哥初入蜀時,與劉璋相會涪縣,龐軍師曾建議大哥於會中襲劉璋,因而奪取益州,大哥竟然一口回絕,大好機會白白浪費!” 諸葛亮想起自己在劉備入蜀前,曾告誡他當斷則斷,不可因不忍之心而拖宕時機,偏偏劉備天性裡有仁德之風,儘管心裡知道不留情的決斷於大業有助,行事時偏要網開一面。他雖也不贊同劉備剛入蜀便行鳩占鵲巢之舉,卻對劉備屢因仁義錯失時機而感到沮喪,遇上這麼個太有道義原則的主公,諸葛亮也無可奈何。

諸葛亮聲音低沉:“主公屯居葭萌關,他或許也莫可奈何,進不得進,退不得退,時間拖長了,再想伺機而興大事,難矣!”他將那份戰報輕輕敲了敲,“我有個想法,不知二位將軍可讚同否?” 關張都望向諸葛亮,俯身傾聽。 諸葛亮拈起戰報,目光在字裡行間逡巡:“將東吳請援戰報傳給主公,告訴主公,長江戰事吃緊,東吳急請增援,望主公定奪。” 關羽錯愕:“這是什麼說法?” 諸葛亮目光炯亮:“給主公一個離開葭萌關的理由!” 關羽和張飛對望了一眼,他們都是飽經戰陣的老將,已明白了諸葛亮的用意,關羽當即道:“好,就依軍師之議,我立即給大哥發信,八百里加急驛傳!” 他把戰報收起來,和張飛匆匆地離開了。 諸葛亮卻似還沒有擺脫那棘手的困境,久久地陷入了沉思中。他看見被諸葛果丟在地上的白羽扇,彎腰撿起來,兩片羽毛脫落下來,他心念一動,將羽毛細細地拆了,在書案上默默地擺八卦,竟擺出一個“屯”卦。

諸葛亮怔住,喃喃道:“風雨交加,雷電震動,九五處坎險之中,大困也。” 一絲驚慌像一條冰涼的蟲子,悄悄地從腳趾頭爬上來,在胸口轉了很久,終於鑽進了心裡。
冬天的葭萌關蒼黃遍野,山林染了很重的霜色,像長了厚厚的一層白蘋。寒風從遙遠的山坳處吹來,一路呼嘯著奔來關門下,便不肯離去了。 葭萌關隸屬梓潼郡,白水河和嘉陵江在這裡會合,沿白水河上溯,可到要隘白水關,沿嘉陵江上溯,則可抵達巴蜀咽喉陽平關。進出巴蜀的陳倉道和金牛道也在這裡會合,陳倉道迂迴遙遠,卻因有嘉陵江水運之便,上可遠至渭水,下可順江入巴西閬中。位於嘉陵江中段的沮縣是漕運要樞,進出益州的物資常常在這里中轉,金牛道為秦時所開,上至漢中盆地,下抵劍閣,自秦以來,由漢中入蜀,一般取此道而行。

葭萌關是連接漢中與巴中的關塞,距它西南二十里是為劍閣,故而用兵者常言,要守住益州門戶劍閣,先得守住葭萌關。在巴蜀的崇山峻嶺間,險隘之關有數處,但葭萌關為其中最關鍵之所,劉備北征張魯的三萬大軍便在此駐紮。 劉備入蜀後,在涪縣與自成都遠來迎候的劉璋相會,彼此會飲數日,結下兄弟情誼後,便北上葭萌,作出了北征張魯的姿態。這一年以來,劉璋往葭萌關送來車甲、器械、資貨無算,成山的輜重堆在關城內,是對荊州貴客的厚恩,也是在催迫著劉備為他解決北邊憂患。 可劉備卻一直按兵不發,每當劉璋催他北上,他不是說初來乍到,將士水土不服,便是說張魯勢大,不易輕敵,當徐徐圖之。他有自己的深謀,也有自己的矛盾,一面攪在道義負擔裡,一面又期望出現轉機,若能既合情合理地接收益州又不背負道義罵名,對他是最完美的結局。其實,劉璋也有自己的打算,他雖贈予劉備資給甚豐,倚重之情昭昭可見,卻在葭萌關北邊的白水關布下重兵,由心腹大將楊懷、高沛統領,說是撥歸劉備部勒,卻有監視嫌疑。

恰是劉璋設在白水關的守軍,讓劉備更不敢輕舉妄動,他若為了讓劉璋放心,當真北上漢中,便得越過白水關。可他這一出去,後退之路則為他人所斷,一旦被關在益州門外,便是騎虎難下,打得贏張魯還好,若是打不贏,他連荊州也回不去。 這是明顯的賠本買賣,他即便再有道義,也不肯把老本輸光,可若是毫無行動,一天天在葭萌關待下去,劉璋的猜疑心會越來越重,一樣會斷了他的後路,把他鎖在巴山蜀水的險境中。他畢竟在別人的地盤上,到底做不得主,卻又不能立即撕破臉和劉璋刀兵相見,只有硬著頭皮窩在險關里,拖一天算一天。 此時,龐統正站在葭萌關城門上,周遭山巒疊嶂,重岩危壁。地勢雖險要,可長困在此,卻成了無能為力的困獸,鬥也鬥不起,卻只會在長時間的無所事事中耗盡士氣。

在這險塞關隘駐足,龐統卻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他入蜀以來,屢勸劉備以輕兵襲取成都,劉備都辭以不忍,也不知錯過多少機會。急得他幾番想自己帶兵突襲劉璋,待得益州歸於囊中,再面縛請罪。 關城下飛來一騎,披著一身沉甸甸的露水,似乎趕了很遠的路,他仰頭對守關將士高呼:“荊州急報!” 守關將領往下看了一眼,立即吩咐士兵開城門,那信使拍著馬衝進了葭萌關。 龐統心知有大事,連忙跑下城樓,果有士兵領著信使過來,信使連汗也來不及抹,急道:“軍師,荊州戰報!” 龐統拿過急報,見那信上粘著翎毛,顯是加急戰報,他握著信也不等待,在城關下跨馬而奔,親自帶信送給劉備。 他在劉備安在葭萌的臨時住所門前下馬,剛才跨進府門,卻見中郎將霍峻領著十來個小兵走出來。霍峻個子極高,白白淨淨,像一截挺拔的白竹,明明是勇毅的武將,卻讓人錯疑是文士。 “軍師!”霍峻笑呵呵地行了一禮。 龐統見他一身精幹的戎裝,胳膊上還掛著弓:“仲邈這是要去哪裡?” 霍峻笑道:“主公晚間宴請群僚,去山里看看,能不能獵著沒臥巢的野味。” 龐統哦了一聲,心底卻在嘆息。荊州軍在葭萌關下無所事事,除了按時操演,不是去山間打獵,便是跟著劉備歡宴慶賀,卻不知到底慶賀什麼。霍峻這等戰將沒有戰場立功的機會,只有去和野獸搏擊以體會沙場激鬥,真是大材小用。 霍峻對龐統拱拱手,領著一干親兵徑直去了。 龐統心裡有事,也不耽擱,急匆匆地往裡邊走,還沒走到內堂,卻聽見劉備的笑聲。原來劉備並不在屋裡,他坐在庭院的涼亭間,頂著風和黃忠下棋。 黃忠的棋藝極爛,下至一半已是兵敗如山倒,急得抓耳撓腮,又想悔棋又怕劉備斥他輸不起,拈著一枚白子,遲遲地不肯落下。每每想到一著,剛要定子,又以為不妥,再拿起來掂掇不能決定。 劉備催道:“快下快下,汝為萬軍之將,戰場之上決機一瞬,落一子卻左顧右盼,好不拖沓!” 黃忠眉目不展:“主公,行軍打仗與對弈不是一回事,前者在當機立斷之勇耳,後者卻得佈局精密,舉一而謀十,難煞人也。” 劉備笑道:“你這爛手,若遇著孔明那般國手,也不知輸掉多少家當,幸遇著我,我還道劉玄德棋藝已是最劣,沒想到漢昇竟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笑著將棋盒裡的黑子嘩啦啦亂拋,晃眼卻看見龐統走來,笑道:“士元,你快來教教漢昇,這老兒手太爛,一局棋下了兩個多時辰,他便悔了七八遭!” 龐統沒有一丁點的雅興,他將那信遞過去:“主公,荊州戰報。” 劉備頓時不笑了,他拆了封泥,信有兩份,一份為東吳發往荊州的求援信,一份卻是關羽手書,兩片竹簡託在手裡。他認真地看了一遍,信竟變得沉了,像被沉重的心事加了砝碼,他把信轉給了龐統和黃忠。 “曹操大軍南下,江東求援,雲長請我定奪,”劉備嘖了一聲,“這老二,軍情緊急,盟友求援,出兵襄助便是,竟也要問我。” 龐統掂著信沉思,他反复地將關羽的手書看了幾遍,在幾個字眼上落了重重的目光,心中卻漸漸拿住了一個清晰的輪廓,他喜道:“主公,這是荊州在為我們解困!” 劉備一詫:“何解?” 龐統道:“我們困於葭萌關,前不得入漢中,後不得下成都,北有白水關守將扼守監視,南有成都主家心思難料。主公也不可真的去討伐張魯,我們在葭萌關多待一日,便多惹主人的一分猜忌。值此進退維谷之際,便若圍棋困局,欲解困,必得突出重圍,尋一事機而另謀他路!” 劉備漸漸懂了:“你是說,我們可以藉著東吳求援一事,離開葭萌?” 龐統微微點頭:“正是。” “離開葭萌,”劉備猶豫了,“那是要與劉季玉爭鋒麼,這,是否不妥?” 非要把這個被道義折磨得失了大業心的主公逼上正途,龐統振聲道:“主公不遠千里,率精銳鐵甲前往益州為何,莫非當真是為劉璋征討張魯?倘若是為同宗除寇消災,為何主公屯於葭萌遲遲不動?若不是為同宗除患,又何必身投他鄉,棄本州而投荒蠻?主公擔憂與同宗爭鋒,主公受人厚資卻按甲束兵,就不怕撕破臉麼?” 劉備被龐統的一番話激得一震,可那道義原則像長在心裡的參天大樹,哪裡能輕易連根拔起。他緊緊地皺起眉頭,煩悶地嘆了口氣。 黃忠不由得也勸道:“主公,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再在葭萌屯守,士氣日漸低落,倘或一朝戰事陡起,恐怕難攖其鋒。” 劉備焦慮地握住雙手,他也知道自己入益州最終目的是為了取而代之,他真是恨透了自己的優柔寡斷,咬著牙把那軟弱的慈憫吞了乾淨:“那該怎麼做?” 龐統聽出他有鬆動之意,正言道:“統為主公進上中下三策,請主公斟酌之!” “士元請講。”劉備殷殷道。 “上策,陰選精兵,晝夜兼道,徑襲成都。劉璋不武,又素無預備,大軍卒至,一舉便定!” 劉備從盒裡拈出一枚棋子:“請聞中策!” “中策,楊懷、高沛仗強兵守關頭,明受主公部勒,實為劉璋之諜也,聞其數有箋諫劉璋,使發遣主公還荊州。主公可遣與相聞,以荊州戰報告之,說荊州有急,欲還救之,並使裝束,外作歸形。此二子既服主公英名,又喜主公之去,必乘輕騎來見,主公因此執之,進取其兵,乃向成都。” 劉備緊緊地扣著棋子,一直沒有放下,卻問道:“下策呢?” “下策,退還白帝,連引荊州,徐還圖之。” 三策皆說完,劉備手中的棋子還沒有鬆開,他凝著沉默的臉色,良久不曾開言,他並不著急作出判斷,卻去問黃忠:“漢昇以為如何?” 黃忠肯定地說:“我然其上策,出其不意,一戰而定乾坤。中策步步為營,或會有數番鏖戰,下策乃前功盡棄,最不足取!” 劉備輕輕地攤開手,那枚棋子已被攥得汗濕,水漉漉的光澤像分明的鹽粒:“給振威去信,便說荊州急難,恐不能北征漢中。” “主公這是……”龐統迷惑了,劉備似乎是讚同中策,但卻並不是遣使白水關守將,反而是送信成都,竟是似是而非的抉擇。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劉備一字一頓道,一鬆手,棋子當地落在棋盒裡。 龐統明白了,劉備需要出師之名,無論是出騎兵突襲成都,還是誘攻白水關守將,若沒有一個合適的出兵理由,便與劉備慣常的道德之風相衝突,而這個理由只有往劉璋處找突破口。劉備這是冒著主動得罪劉璋的風險,把自己逼上與劉璋決裂的絕路,而後師出有名,道義之累便可輕而易舉地卸下。 龐統忽然發現自己錯看了劉備,劉備雖然常被慈忍牽絆,可他心思縝密,骨子裡有駕馭複雜局面的君王心機,而且有膽量博局。這等不怕失敗的冒險精神讓龐統肅然起敬,他不再與劉備爭執,踏踏實實地應諾了一聲。
晚霞像酡紅的醉顏從天際緩緩褪去,浸了霜色的夜幕正從晚霞的邊緣偷跑出來,成都城繁華的街道逐漸地昏昏欲睡,張肅回頭看了一眼天色,踏步進了弟弟張鬆的府邸。 “你們主人呢?”他一面走一面問府中家老。 “他去法正大人府上了。” 張肅跨出去的步子頓了一下:“何時回來?” “不知,”家老遲疑,忙又補充道,“晚上一定回來,請大人暫在府中等候,小的去法大人府上問一聲。” 張肅聽見張松不在家,本來想回去,卻到底因那不可不解決的緊急事,只好捺住性子等待,因吩咐道:“罷了,我去他書房等候,你去尋他一尋,給他帶句話,我有要緊事,請他趕快回來!” “唯!” 當下里,張肅便去了張鬆的書房,府中侍從點了燈,又燒了一盆火,烘得屋子暖融融的,請張肅坐了加厚的綿縟,也不敢打擾他。 張肅枯坐在書房,也不知做什麼,只好翻書看,搜來一冊《詩》,也看不進去,讀了兩行詩,又心事重重地放下,卻沒留神胳膊肘子撞翻了案上堆疊的一摞文書,嘩啦啦全滾落下去。他沒奈何,只好一片片竹簡撿起來,有一部分是張松寫錯了的草稿,劃得亂七八糟,有的字已全然不可認,一張簡上的一行字吸引了他。 “左將軍見啟……” 後面塗了幾個黑墨疤,看不清是什麼,張肅莫名地心驚肉跳,額上竟滲出了冷汗,他抖著手,逼自己拿穩了,努力地辨認著字跡:“今大事垂可立……益州可得……奈何釋此去乎……” 張肅驚得一陣暈厥,一股森寒冷氣在臟腑裡橫衝直撞。他來尋張松,原是為劉備忽然提出要回荊州,消息傳來,成都僚屬都說劉備無信,來益州後受了莫大恩惠,不發一兵,不交一戰,帶著三萬人白吃白喝,耗了益州財力民力,末了竟要拍屁股走人。他以為張鬆與劉備走得近,怕弟弟鬼迷心竅,上了劉備的當,一為警誡兄弟好自為之,二也想在張鬆口中掏出劉備忽回荊州的真相,沒想到事情比他想像的還要駭人。張松竟已邁上了不歸路,成了賣主邀利的無恥叛徒。 張肅打了個寒戰,他無意識地把那竹簡塞進了袖子裡,彷彿有千萬芒刺扎背,渾身每片肌肉都在疼痛地收縮。 怎麼辦,是隱瞞還是告密? 他“呼”地站起來,神經質地轉了一圈,猶如被人打了一鞭子,一下子彈射出門。 門外的蒼頭道:“大人去哪裡?” “我家裡有事,不等,不等了。”他慌張地說,警惕地摀住袖子,彷彿偷了傳國玉璽的大盜,驚恐得草木皆兵,一陣風過,也以為是索命的亡魂,他一路走一路踉蹌,慌不擇路地逃出了府門。 最後的晚照落在牆垣的枯藤間,府門關上了,把一個黑暗的世界鎖在門裡。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