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4

第34章 第八章感化人心勝攻戰,大鼓傳音賽殺伐

中軍帳的門簾打開了,犛牛種渠率和大牛種渠率覺得自己被身後的陽光推了進去,後來他們回憶,那天陽光不算烈,中軍營帳坐落在厚厚的濃蔭中,彷彿一隻碩大的白色野蘑菇。軍營中蜀漢士兵的腳步聲像小河淌水,頭頂上高高挺立的旗幟“嘩啦啦”響得正歡,沒有人在他們耳邊催迫威脅,更沒有人拿尖刀抵住他們汗涔涔的腰,是心裡的恐懼將他們推到了諸葛亮面前。 他們看見,那個傳說中滿臉橫肉,有八隻腳、四個腦袋的蜀漢丞相其實只是一個面容清朗的中年男人。他從堆滿捲軸的文案後抬起頭來,笑容親切,目光溫暖,彷彿照在瀾滄江中的月亮,潤澤美好,浸著水色,讓人流連忘返。 諸葛亮身邊清秀的年輕人給他們搬來兩隻胡床,他們不敢坐,怕那胡床上忽然冒出帶毒的刺,諸葛亮舉起手,和氣地說:“請坐。”

犛牛種渠率先挨著胡床的邊,慢慢兒把自己摁下去,然後大牛種渠率才坐了下去,可惜坐急了,胡床翻倒了,一屁股跌在地上。 修遠“噗嗤”笑出了聲,走過去給大牛種渠率扶正了胡床,扶著他穩穩地坐了。 兩人尷尬地互相對望了一眼,也不知該和諸葛亮說什麼,只好傻坐著,想笑,偏偏擠出的是哭笑不得。 他們其實是被蜀軍生擒的,原本是打著劫糧草引蛇出洞的妙策,孰料待得蜀軍的押糧隊進入埋伏圈,剛一交鋒,蜀軍一窩蜂全跑了,壓根兒沒有拼死護衛糧秣。如此兵不血刃便獲取蜀軍糧秣,兩個渠率大眼對小眼,又想不出原因所在,只好去拖糧食,可更古怪的事情卻發生了,那一捆捆鼓囊囊的布袋裡裝著的竟然是柴火木石! 他們這才知道上當,趕著去給孟獲報信,消息許久也沒傳回來,無奈之下,只得率種落前去看究竟。半道上卻被蜀軍伏擊,兩個渠率被當場逮拿。

本來以為必死無疑,不想擒獲他們的蜀軍既不舉刀鋒,又不施刑具,只一繩子捆起來,押著送來中軍營。待得進入中軍帳,竟連捆在身上的繩索也鬆開了。 諸葛亮到底要怎麼處置他們,慢慢兒凌遲臠割麼,把肉一片片剔下來,以此祭祀南征殉難的蜀軍將士? 諸葛亮瞧見兩個渠率惶恐不安,柔和地說:“兩位……” 卻不等諸葛亮說完,犛牛種渠率搶話道:“我們是受孟獲脅迫……” 大牛種渠率也跟著道:“我們並不想與你們為敵,只是擔心漢人盤剝欺辱,你……你要殺我們麼……” 兩人的漢話說得併不好,發音咬得很重,像牙齒上繫著石頭,每個字重重地迸出來。 諸葛亮一笑:“兩位不必擔憂,我向你們保證,你們若歸順王化,朝廷不會與你們為難,二位性命無憂,種落百姓也可安居樂業。”

“不殺我們?”兩人驚訝得下巴掉在脖子上。 諸葛亮肯定地點點頭,目光沉穩而溫和,並沒有絲毫欺詐,他鑿鑿地說:“我奉王命平定南中叛亂,陛下有恩詔,若南中叛夷首善向化,朝廷優渥赦免。” 兩人呆呆地看著諸葛亮,像被悶在沙裡,半晌憋不出一聲響。良久,犛牛種渠率才磕巴著說:“你不會騙我們吧?” 諸葛亮粲然一笑:“二位儘管放心,我言出必行,若是仍有顧慮,可以蠻夷習俗盟誓,絕不相欺!” 兩人半信半疑,顧慮像陰影般埋在心上,光明很難跳出來。可諸葛亮面帶微笑,溫和真誠,卻不由人不相信他的誠意,大牛種渠率遲疑道:“你們不要烏狗三百、蟎腦三鬥、三丈柞木三千?” “朝廷從無此意。”諸葛亮確定地說。 “可,我們搶走了你們的糧草……”大牛種渠率戰戰兢兢地說。

“哦,還在爾處?” “各家都分了……”犛牛種渠率說這話時,頭也不敢抬,他這話是說糧草已散於民間,想一體追回來太難。 諸葛亮默然微笑:“罷了,只當盟誓之禮,送給你們。” 犛牛種渠率訝然,他不敢置信地用余光掃了一眼諸葛亮,還是那優雅美好的微笑,像春風吹在青竹葉的露珠上,晶瑩剔透,泠泠柔潤。 “漢人的五穀真是好東西。”大牛種渠率討好地說,他其實說的是心裡話。漢人農耕逾數千年之久,早已從原始的刀耕火種轉向深耕細作,代田區種等耕作技術廣泛施行於中原地區,穀物已有一年多熟,因為冶鐵業的發展,農具種類繁多,日漸便捷實用。作為天府之國的成都承襲了中原先進的農耕技術,兼之又有都江堰提供灌溉便利,糧食產量冠楚巴蜀,所謂沃野千里,良田萬頃,並非世人溢美之詞。

諸葛亮笑道:“皆是人力所種,南中亦有沃野之土,其實也可以種出來。”他注視著兩個渠率期待的目光,“我可遣農墾官教你們農耕之術,我們漢人有何等穀物何等農具何等耕技,你們夷人亦能有。” “真的麼?”兩人齊聲道。 “當然,只是希望諸種落棄山谷而居平地,以為聚落鄉邑,方才能獲良田之便。” 兩人雖覺得諸葛亮的話在理,自己又能得好處,卻拿不定主意,彼此對望了一眼,說道:“我們回去商量商量……你說話可得算話。” 諸葛亮不催迫他們,寬容地說:“好,你們回去與種落百姓商量吧,若是商量妥當,自可來告知我,我隨時恭候!願二位歸順王化,從此夷漢一家,南中無戰事。”他稍稍一頓,最後笑吟吟地說,“再一件,南中諸渠率為孟獲挾持,皆非自願與朝廷為難,二位若能勸其服膺歸順,善莫大焉。”

諸葛亮果然言出必行,放了兩個牛種落的渠率回去,送他們出軍營的是參軍楊儀,臨別還一人送了一匹蜀錦。光鮮明麗的蜀錦映亮了他們的眼睛,像捧在手上的陽光,死而復生的喜悅讓他們雀躍而不能掩飾,笑容像水般一捧捧灑出來,他們緊緊抱住禮物,像捧著了寶貴的盟誓。 楊儀回來復命時,還帶來了孟獲的消息:“丞相,孟獲收集殘兵,往蜻蛉方向而去。” 諸葛亮回頭看著背後的南中輿圖,扇柄在“蜻蛉”處輕輕一磕:“這個蠻子,終究是不服輸的犟脾氣,看來他還想與我軍一決高低。” 修遠不悅地哼了一聲:“蠻子就是蠻子,天生犟種。上次好不容易逮著了,偏先生把他放走了,這次又逮住兩個蠻子,先生更是寬容得沒了,又是放人又是贈禮,糧草也送給他們,也太大方了。”

修遠的非議讓諸葛亮微微一怔,俄頃,他忽地一笑,看住楊儀道:“威公,以為亮之擒縱如何?” 楊儀恭恭順順地說:“丞相攻心之術,令人嘆服,非如此不能服膺南中蠻夷人心,儀深為佩服。” 聽得楊儀滿口讚美,修遠不禁在心底不舒坦地咒罵楊儀拍先生馬屁,諂媚討好,怪不得外邊稱他為“癢矣”,專給權貴撓痒癢。 諸葛亮卻只是瞧不出情緒地微笑,冷不丁問道:“修遠,龍佑那如何了,傷好了麼?” “不知道。”修遠對龍佑那印像很不好,每每想起龍佑那怒斥諸葛亮為“狗漢人”,心裡就梗出了刺兒來。 “不知道……”諸葛亮低低地重複著修遠的話,他把案上的文書翻了翻,拿起一冊批复完畢的公文,卻也不交給修遠,似乎隨口道,“我交付你件差事,那蠻子龍佑那傷重不能自理,你去照顧他吧。”

修遠以為自己耳朵被扎了,他想諸葛亮一定是在和他開玩笑:“先生,你說笑呢?” “我像在說笑麼?”諸葛亮把臉轉向他,竟是不容置疑的嚴肅,那神情便像他素日里囑咐臣僚處置朝政要務,認真、肅穆、威嚴,不可否決,不能抗拒。 修遠一臉愁苦:“先生,為何要我去照顧蠻子,我不想去……” “這是軍令。”諸葛亮舉重若輕地說。 “可是,”修遠用力在腦子裡搜刮著理由,“先生這裡也缺不了我,我若是去照顧蠻子,誰給你整理文書?” 諸葛亮一抬手,將文書交給了楊儀:“有楊參軍在,你的事,我請威公暫為襄助。威公分理如流,籌劃細緻,你何須顧慮。” 修遠提不出反對意見了,再看楊儀堆滿笑的臉,又是氣又是恨又是委屈。他巴巴地望著諸葛亮,切切地希望諸葛亮能收回成命,甚至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場荒唐的夢,待他一睜眼,他依然是先生身邊忙碌的小小主簿,儘管勞累卻極充實,而不是與犟牛蠻子整日相對,擔憂著自己有一日死於殘忍的蠱毒。

“好生照顧,別出差池,不許擅起爭執,更不許傷了他。”諸葛亮最後的話徹底封死了修遠的奢望。 “知道了。”修遠委委屈屈地說。 諸葛亮緩和著神色:“你若能將他照顧好,也算是功勞一件。” 照顧一個蠻子也是功勞?修遠覺得自己在聽神怪故事,他想想龍佑那那張刁蠻凶悍的臉,渾身像爬滿了綠色毛毛蟲,雞皮疙瘩一層層冒了出來。 修遠兀自心神不安時,諸葛亮已把手裡的一封信拆開了,寫信的是李嚴,他只看得三行,便出起了神。 信裡說,魏國降人李鴻投誠蜀漢,李嚴打算遣使護送他去成都,這事已上复陛下,不知道丞相如何處斷。另,此人是從東三郡南巡漢水徑往永安。 李正方,你還真是令人費解呢。 剛剛廖立在奏疏裡指摘他交通敵國,和新城太守孟達勾勾搭搭,彼此飛書來往。這事兒現在鬧得滿城風雨,舉朝上下正等著看他笑話,便在這火燒眉毛的當口,李嚴卻把一個魏國降人送來本朝,還假道東三郡,恰恰經過孟達的地盤,這不是把自己往刀口上撞麼。

諸葛亮皺著眉頭思索了好一陣,忽然就懂了。 “聰明!”他不自禁道。 “什麼?”修遠莫名,這是在誇誰呢,他盯著諸葛亮,可那張臉太平靜了,像緊鎖的門戶,誰也不知道門後藏著怎樣驚心動魄的風暴。 諸葛亮把信合起來,他沒交給修遠整理,自己壓在燈檯下,想到南中戰事未平,朝中亂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說不得心裡是什麼滋味。 他想了想,給李嚴回了一封信,信很短,只說此事已知,至於如何處斷,還是聽陛下的吧。 他其實有十二分的把握,劉禪最終仍然會把這件事推給自己,不定還會遣降人來見自己,可事要這麼做,話要那麼說。 信寫畢,擱在一邊曬乾墨,墨痕被風吹出了白花兒,他眼裡盯著信,心裡想的是東三郡復歸朝廷的可能性有多大。 八成?五成?還是…… 諸葛亮最後給出了三成,他看著修遠在封信,紫色封泥烙上了“諸葛亮”的白文印戳,忽然冷淡地笑了一聲。
六月的蜻蛉,陽光和野花一起生長,叢叢的花草樹木,高的喬木、矮的灌木都伸直了腰,一沾著陽光,便像受了上天的雨露恩澤,放肆地舞蹈起來。近千戶人家散於蔥蘢山間,有的懸於山巔,有的橫亙山腰,有的匍匐山腳,像遍地撒種的鳶尾。 山腳下有水彎彎如女子黛眉,煙靄間清越空靈的山歌也沒能洗去孟獲心中的煩悶。他本來想洗手,一彎腰,本來蓄在胸膈的憤怒忽然衝上腦門,猛地抓起一塊石頭,重重地擲下去,石頭撞在更大的崖石上,頃刻粉身碎骨,碎末子撒開了花,倒似他心裡宣洩出的怒火。 且畋見孟獲發了火,慌忙勸道:“大王息怒!” 孟獲像跑了百里的犛牛,粗重地噴著鼻息:“犛牛種大牛種竟敢投降諸葛亮,叛徒,叛徒!” 且畋無奈道:“他們得了諸葛亮的好處,聽說諸葛亮贈給他們好些金帛禮物,還許諾遣農墾官教其耕種,吃了人嘴軟!這幫沒骨頭的狗才,自己倒戈不說,還到處攛掇諸種落對漢人俯首聽命,聽說有四五家渠率已在私底下有了歸順意向。” “得了好處便要投降麼,區區金帛便將骨氣賣了,孬種,還要諸葛亮教我們種田?”孟獲越說火越大,咯咯地咬著牙,活像在嚼誰的骨頭。 且畋寬慰道:“少安毋躁,除了犛牛種和大牛種,一些被他們煽動的種落雖有投降之意,可至今未曾遣使與諸葛亮往來,我想他們還在觀望。” “觀望甚?”孟獲腦子裡燃燒著森林烈火,所有耐性都被燒灼乾淨。 且畋冷聲道:“觀望我們和諸葛亮的成敗,他們既想歸順,又怕諸葛亮待不長久,一旦兵敗,遭了自家人嫌棄。” 孟獲呸道:“牆頭草!” 且畋不屑地說:“不用管這等小人,只要我們擊敗諸葛亮,人心自然歸附,南中種落也不是都似這兩頭牛一般沒骨頭!” 孟獲忽地閃動心思:“聽說羅甸王火濟逃出了牂牁郡?” “是,我也聽說了。” 孟獲興奮地說:“遣使與之聯盟,若有其麾下藤甲兵襄助,大事可成!” 且畋點頭:“這事我會著手去做,目下該詳思在蜻蛉和漢軍決戰!” “這次不能行險,便讓蜻蛉成為諸葛亮的葬身之所!”孟獲揮起手,他心裡其實還有另一個念頭,不能再被諸葛亮擒住了,這一次,他要捉住諸葛亮,一雪前恥。
修遠掀開了營帳的一個角,奶白的晨曦從帡幪的天窗口漏下來,恰罩在那張倔強的臉上,稀釋了一些兒戾氣,讓那鋒芒顯露的硬朗輪廓變得柔和可看。他一直躺著不動,任由那暖光沐浴他正在結痂的傷口。他渾身上下不僅有大小二十多處刀傷,傷得最重的右腿還損了踝骨,一塊骨頭撬錯了位。給他療傷的軍醫直嘆這人真蠻得很哪,傷成這模樣竟還能維繫烈烈風骨,莫不是鐵鑄成的? 蠻子!修遠在心底恨道。 帳內的蠻子似乎感覺到有人在偷窺他,本來躺在榻上出神,倏地坐起來,一雙銳利的眼睛穿透了晨光,刀一樣扎在修遠的眉骨上,疼得他往後一扭頭。 可恨的蠻子,眼神也這麼毒辣,難道蠻夷連眼睛也會放蠱不成? 修遠鎮定著情緒,撐持出與子同仇的慷慨,端著加了蓋的漆槅走了進去,將漆槅往案上一放,沒好氣地說:“吃吧!” 龍佑那仰起頭,目光融化在從天空垂落的白光裡,一絲兒也不動,更不說一句話。 修遠氣極了,他忍著不發作,把蓋子揭開,捧著漆槅遞過去:“快吃,餓死了,我還得找地兒埋了你!” 龍佑那翕動著唇,鼻腔裡噴出一聲:“狗漢人!” 修遠真想扇他一巴掌,可有諸葛亮叮囑在先,他不得不強摁火氣:“你吃不吃?” 龍佑那一揚手,修遠猝不及防,漆槅“噹啷”翻倒在地上,湯水菜餚撒了個乾淨,熱氣兒搖曳升起。 修遠再也忍不得了,跳將起來:“蠻子!”他瞧見滿地狼藉,麥粥、小菇、肉羹都碎成了渣,心疼得直喊道,“糟蹋糧食,你要遭雷劈!” “我不吃狗漢人的髒東西!”龍佑那說得大義凜然。 修遠幾乎暴跳如雷:“你不吃,我還不稀罕給你送!可你不吃,幹嗎糟蹋?你知不知道,我們丞相每頓也吃不了這麼好,三軍將士省下口糧餵你這頭牛,你還糟蹋!” 龍佑那瞧了一眼地上糟污了的食物,似乎真的很豐盛,濃濃的香味兒瀰漫開來,倒真能勾引食慾,他瞬時鎮定心神,嗤笑了一聲:“得了吧,說這些虛偽話給誰聽呢,你們做出這般虛情假意,無非是要我向你們叩頭認錯,我勸你們省了心!趁早告訴你們那大仁大義的丞相,拉了我去刮皮下油鍋,我若是求饒,便是孬種!” 修遠覺著自己遇著今生最傷腦筋的對手,瞧著那蠻橫不講理的臉,火氣也沒處宣洩,他咬牙切齒地道:“蠻子牛!” 龍佑那一愣,蠻子牛是個新鮮詞兒,活脫脫的小孩兒胡謅的意味,他本來想問問修遠,又以為自己荒唐可笑,只好在心裡無聊地琢磨。 修遠斜目恨聲道:“不吃拉倒,趕緊給我收拾好了,上路!” 龍佑那還道諸葛亮的忍耐到了極限,便要立刻將他押赴刑場,正好成就他做一個視死如歸的英雄。孰料他左等右等也不見有劊子手操刀來取他首級,卻有兩個蜀軍士兵走進來,將他摔上一具簡單的竹肩輿,抬起他便往外走。此時整座軍營已是喧囂一片,一座座營帳卸下皮囊,堅挺的寨門也徐徐倒下,原來是大軍拔營了。 儘管是拔營行軍,蜀軍卻井然有序,百人斥候隊早在半個時辰前已出了軍營去打探敵情,五營士兵一隊隊安靜而整齊地離開營門,一輛輛押運輜重糧草的牛車馬隊停靠在軍營中央。其餘士兵利落地拆解營房寨門,捆紮成包後放上輜重車輛,而後跟隨大隊有條不紊地前行。走在大軍最後的是一支千人隊,步騎相參,步兵皆是弓弩手,騎兵也身背強弓。 龍佑那呆呆地看著蜀軍拔營,搖晃的肩輿幾度晃飛了他的視線,他卻努力地把晃在天上的目光拉下來。 這不僅像是拔營,還像在拆一座城池,那座城池有迷宮般的佈局,蛛網似的尋不得出路,彷彿漢人最尊崇的伏羲八卦。可一夜之間,城池消失了,被士兵們裝入背囊,放入車馬上,只留下一個個整齊排列的灶坑,坑邊還殘留著昨夜蒸米的暖熱灰燼,那灶坑像一張張無聲的口,告訴後人這裡曾來過一支軍隊。 他忽然感覺自己不是跟著一支軍隊走,而是一個城市,甚或是一個國家,這個城市或者國家有著海市蜃樓的魔幻色彩,彷彿遙遠西域擅長的眩術,一瞬間變出最堅固的堡壘,一瞬間又湮滅無存。 他開始對這支軍隊生出了好奇心,那上萬張年輕的面孔靜默住勇敢和堅持,是誰賜予他們誓死服從的忍耐力,又是誰在指揮這支軍隊? 他正在顛倒繁複的暢想中,卻有人往他懷裡丟了一件物甚,正砸在他受傷的膝蓋上,他疼得彈起來,襲擊他的人原來是修遠。 “你做什麼?”他怒道。 修遠策馬跟在旁邊,高高揚起的臉被泠泠光芒抹去了輪廓,聲音卻一如既往地不客氣:“怕你餓死!” 龍佑那怔忡,他伸手摸來那物件,原來是油布包,裡邊包著食物,熱乎乎的像剛掏出來的心,竟然是中原人愛吃的麻餅。 “不吃就還給我,不許糟蹋!敢糟蹋,我拆了你的骨頭!”修遠威脅著,還揮起了拳頭。 龍佑瞪他一眼,捧著麻餅卻並不入口,似乎覺得不好意思,瞅著修遠不注意,匆匆背過身,低頭惡狠狠地咬了一口。脆生生香噴噴,剛入口便勾得飢餓的胃腩大動,可那碎餅沫子還粘在嘴角,卻發現修遠正盯著不懷好意地笑。 “怎麼著,蠻子牛,你也會餓麼?”修遠大笑起來。 龍佑那尷尬極了,滿嘴的餅渣堵著,半晌才吞嚥下去,卻不敢咬第二口。 修遠搖頭一笑:“要吃就爽快吃,你不是大英雄麼,吃餅也怕,我就瞧不起你這裝樣!” 龍佑那被激將了,索性兩口把剩下的麻餅吃完,拍了拍身上的碎末子,他猶豫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道:“你們要去哪裡?” “蜻蛉。” 龍佑那驚得立起身體:“去蜻蛉?” “去擒你們的蠻子大王!”修遠忿然說,“老蠻子牛領著一群小蠻子牛,皆犟得不成!” 龍佑那沒有和修遠鬥嘴了,蜻蛉這兩個字足以在他心裡濺起波瀾,那兒是他的家,他在蜻蛉山谷的熠麗陽光間搖曳了二十四年光陰,爬過最高的樹,潛過最深的水,還和蜻蛉北山最漂亮的女孩兒對過山歌。他記得她是雍甕家的女兒,她曾偷偷地送了一頂自編的花冠給他,可惜被他還了回去。他現在有些後悔了,當初不該太過傲慢,把自個兒放在高高在上的英雄壇上,辜負了人家女孩兒的一片心。 戰火會燒沒蜻蛉的美麗麼,龍佑那不得而知,他躺在肩輿上,看見湛藍的天空上盛開著一蓬蓬白雲朵兒,彷彿蜻蛉山坡上奔跑的羊群,自由自在,快活不羈。 如果沒有戰爭那該多好,他會回到蜻蛉,先尋著好夥伴阿勐扎猛子痛快洗個澡,在月夜下飲酒暢談,直到大醉酩酊。醒來時再去深山里捕捉野雞,一半兒送給叔叔,一半兒自己留著,也許他還會娶了雍甕的女兒,這念頭讓他臉上發燒。 他聽見“咚咚”的鼓聲振聾發聵,聲音沉壓著世間的煩囂,唯有它獨占鰲頭,說是鼓聲卻又並不真切,還像漢人太廟裡的黃鐘,他循聲而去,觸入眼簾的是一面碩大的鼓。 這也許是世間最大的銅鼓,廣可三尺許,四面有蟾蜍耳,鼓面上勾畫著古怪的圖案,像是八卦,卻比八卦更多了些花紋,更像南中信奉的圖騰符讖,鼓收著腰,像是圓盤臉的腦袋後紮起一束馬尾。 鼓因為太大,必得用如壯漢臂膀粗的鼓槌捶打,一聲敲擊。周圍的山都震驚了,聯翩的迴聲猶如海潮湧動,聲音久久蔓延,將南中山水整個地覆蓋。 龍佑那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他用力揉著眼睛,視線模糊了,耳中的隆隆巨響卻清晰了,真像是雷霆過山岡,搖得滿世界顫抖。 “這是什麼怪物?”他喃喃問道。 可是連修遠也無從作答,他同樣目瞪口呆,張著口半晌合不攏,然後他說:“一定是蒲元的手筆!”
蒲元在半個月之內趕製了二十面大鼓,當最後一面大鼓大功告成,工匠在鼓面上勾畫出最後一筆,他一頭栽了下去,然後昏睡了三天,醒來時,他見到了諸葛亮。 “玄正辛苦了。”諸葛亮握著他的手,臉上的笑容既擔憂又親切。 蒲元卻從諸葛亮關切的眼睛裡讀出了別的意思,他提心吊膽地說:“丞相有何吩咐?” “再製二十面大鼓。”諸葛亮懇切地說,握住蒲元的手不曾松落。 蒲元幾乎要瘋了,縱算他是技驚一世的機械大師,也受不得這無休止的疲累,不是人人都能成為拼命三郎諸葛亮,他揣著心力交瘁,恨恨地說:“丞相索性一次告訴我,到底要多少面鼓?” “一百面。”諸葛亮神情滯重。 蒲元掙脫了諸葛亮的手:“丞相以軍法處死我吧,半個月內製不出八十面大鼓!” 諸葛亮大笑:“這次不是半個月,我給你四個月至半年時間行麼?” 蒲元不明所以,諸葛亮補充道:“在班師回朝前完成。” 蒲元仔細盤算了一下,最終還是接受了挑戰,因為沒有人知道諸葛亮會在南中待多久,孟獲什麼時候會降服,一年?兩年? 他最先製成的二十面鼓,分佈在從白崖到蜻蛉的路上,每隔十里關卡便設一鼓。大鼓置在有三五丈高的石樓頂,鼓聲一響,十里之外皆能聽見,這成了蜀軍的哨樓,彷彿北方邊塞的烽火台,用嘹亮而彌遠的聲音在巍巍大山間傳遞訊息。 蠻夷們起初很害怕,偌大的鼓挺立在天空,像惡魔張開的嗜血大口,隆隆之聲撞傷了他們的耳朵,恐懼讓他們夜不能寐,幾乎想要搬遷入深山里。後來,受著好奇心的驅使,有大膽的蠻夷偷偷溜來打聽,留守鼓樓的蜀軍士兵並沒有開弓攆走他們,一臉和氣地告訴他們這是天神之鼓,瞧這鼓面還畫著蠻夷們尊崇的圖騰呢。 是天神之鼓?蠻夷們將信將疑,漢人總是能創造出匪夷所思的神奇玩意兒,謊言比林子裡的黃鸝兒還唱得動聽。他們戰戰兢兢地仰望著那一面面佔據了天空一隅的大鼓,隱約感覺新的信仰正在南中的崚嶒山林間冉冉升起。 那會是什麼?蠻夷們單純的心廓不清,他們把目光轉向蜻蛉,等待著蠻夷王給他們做一個不更改的決定。 此時的孟獲卻連自己也做不出決定,他聽見漫山遍野傳來金聲玉振的鼓聲,彷彿偌大的南中都被漢人佔領了,每棵樹上都飄蕩著他們勝利的吶喊,他焦躁地把手中的菱角花球丟出去又拉回來。 他現在知道了,他遇見的這個對手比野狐狸還狡詐,漢人像爛水果一樣壞透了,諸葛亮是漢人裡最壞的一隻水果,他真想一刀拍扁這只水果,結果悲哀地發現,被拍扁的是自己。 不能再被諸葛亮擒住了!他發誓道。如果被擒,也,也……也不投降…… 他怏怏地想著,耳畔響亮的鼓聲擠住了他的臉,壓出扭曲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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