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八章感化人心勝攻戰,大鼓傳音賽殺伐
六月的蜻蛉,陽光和野花一起生長,叢叢的花草樹木,高的喬木、矮的灌木都伸直了腰,一沾著陽光,便像受了上天的雨露恩澤,放肆地舞蹈起來。近千戶人家散於蔥蘢山間,有的懸於山巔,有的橫亙山腰,有的匍匐山腳,像遍地撒種的鳶尾。 山腳下有水彎彎如女子黛眉,煙靄間清越空靈的山歌也沒能洗去孟獲心中的煩悶。他本來想洗手,一彎腰,本來蓄在胸膈的憤怒忽然衝上腦門,猛地抓起一塊石頭,重重地擲下去,石頭撞在更大的崖石上,頃刻粉身碎骨,碎末子撒開了花,倒似他心裡宣洩出的怒火。 且畋見孟獲發了火,慌忙勸道:“大王息怒!” 孟獲像跑了百里的犛牛,粗重地噴著鼻息:“犛牛種大牛種竟敢投降諸葛亮,叛徒,叛徒!” 且畋無奈道:“他們得了諸葛亮的好處,聽說諸葛亮贈給他們好些金帛禮物,還許諾遣農墾官教其耕種,吃了人嘴軟!這幫沒骨頭的狗才,自己倒戈不說,還到處攛掇諸種落對漢人俯首聽命,聽說有四五家渠率已在私底下有了歸順意向。” “得了好處便要投降麼,區區金帛便將骨氣賣了,孬種,還要諸葛亮教我們種田?”孟獲越說火越大,咯咯地咬著牙,活像在嚼誰的骨頭。 且畋寬慰道:“少安毋躁,除了犛牛種和大牛種,一些被他們煽動的種落雖有投降之意,可至今未曾遣使與諸葛亮往來,我想他們還在觀望。” “觀望甚?”孟獲腦子裡燃燒著森林烈火,所有耐性都被燒灼乾淨。 且畋冷聲道:“觀望我們和諸葛亮的成敗,他們既想歸順,又怕諸葛亮待不長久,一旦兵敗,遭了自家人嫌棄。” 孟獲呸道:“牆頭草!” 且畋不屑地說:“不用管這等小人,只要我們擊敗諸葛亮,人心自然歸附,南中種落也不是都似這兩頭牛一般沒骨頭!” 孟獲忽地閃動心思:“聽說羅甸王火濟逃出了牂牁郡?” “是,我也聽說了。” 孟獲興奮地說:“遣使與之聯盟,若有其麾下藤甲兵襄助,大事可成!” 且畋點頭:“這事我會著手去做,目下該詳思在蜻蛉和漢軍決戰!” “這次不能行險,便讓蜻蛉成為諸葛亮的葬身之所!”孟獲揮起手,他心裡其實還有另一個念頭,不能再被諸葛亮擒住了,這一次,他要捉住諸葛亮,一雪前恥。
修遠掀開了營帳的一個角,奶白的晨曦從帡幪的天窗口漏下來,恰罩在那張倔強的臉上,稀釋了一些兒戾氣,讓那鋒芒顯露的硬朗輪廓變得柔和可看。他一直躺著不動,任由那暖光沐浴他正在結痂的傷口。他渾身上下不僅有大小二十多處刀傷,傷得最重的右腿還損了踝骨,一塊骨頭撬錯了位。給他療傷的軍醫直嘆這人真蠻得很哪,傷成這模樣竟還能維繫烈烈風骨,莫不是鐵鑄成的? 蠻子!修遠在心底恨道。 帳內的蠻子似乎感覺到有人在偷窺他,本來躺在榻上出神,倏地坐起來,一雙銳利的眼睛穿透了晨光,刀一樣扎在修遠的眉骨上,疼得他往後一扭頭。 可恨的蠻子,眼神也這麼毒辣,難道蠻夷連眼睛也會放蠱不成? 修遠鎮定著情緒,撐持出與子同仇的慷慨,端著加了蓋的漆槅走了進去,將漆槅往案上一放,沒好氣地說:“吃吧!” 龍佑那仰起頭,目光融化在從天空垂落的白光裡,一絲兒也不動,更不說一句話。 修遠氣極了,他忍著不發作,把蓋子揭開,捧著漆槅遞過去:“快吃,餓死了,我還得找地兒埋了你!” 龍佑那翕動著唇,鼻腔裡噴出一聲:“狗漢人!” 修遠真想扇他一巴掌,可有諸葛亮叮囑在先,他不得不強摁火氣:“你吃不吃?” 龍佑那一揚手,修遠猝不及防,漆槅“噹啷”翻倒在地上,湯水菜餚撒了個乾淨,熱氣兒搖曳升起。 修遠再也忍不得了,跳將起來:“蠻子!”他瞧見滿地狼藉,麥粥、小菇、肉羹都碎成了渣,心疼得直喊道,“糟蹋糧食,你要遭雷劈!” “我不吃狗漢人的髒東西!”龍佑那說得大義凜然。 修遠幾乎暴跳如雷:“你不吃,我還不稀罕給你送!可你不吃,幹嗎糟蹋?你知不知道,我們丞相每頓也吃不了這麼好,三軍將士省下口糧餵你這頭牛,你還糟蹋!” 龍佑那瞧了一眼地上糟污了的食物,似乎真的很豐盛,濃濃的香味兒瀰漫開來,倒真能勾引食慾,他瞬時鎮定心神,嗤笑了一聲:“得了吧,說這些虛偽話給誰聽呢,你們做出這般虛情假意,無非是要我向你們叩頭認錯,我勸你們省了心!趁早告訴你們那大仁大義的丞相,拉了我去刮皮下油鍋,我若是求饒,便是孬種!” 修遠覺著自己遇著今生最傷腦筋的對手,瞧著那蠻橫不講理的臉,火氣也沒處宣洩,他咬牙切齒地道:“蠻子牛!” 龍佑那一愣,蠻子牛是個新鮮詞兒,活脫脫的小孩兒胡謅的意味,他本來想問問修遠,又以為自己荒唐可笑,只好在心裡無聊地琢磨。 修遠斜目恨聲道:“不吃拉倒,趕緊給我收拾好了,上路!” 龍佑那還道諸葛亮的忍耐到了極限,便要立刻將他押赴刑場,正好成就他做一個視死如歸的英雄。孰料他左等右等也不見有劊子手操刀來取他首級,卻有兩個蜀軍士兵走進來,將他摔上一具簡單的竹肩輿,抬起他便往外走。此時整座軍營已是喧囂一片,一座座營帳卸下皮囊,堅挺的寨門也徐徐倒下,原來是大軍拔營了。 儘管是拔營行軍,蜀軍卻井然有序,百人斥候隊早在半個時辰前已出了軍營去打探敵情,五營士兵一隊隊安靜而整齊地離開營門,一輛輛押運輜重糧草的牛車馬隊停靠在軍營中央。其餘士兵利落地拆解營房寨門,捆紮成包後放上輜重車輛,而後跟隨大隊有條不紊地前行。走在大軍最後的是一支千人隊,步騎相參,步兵皆是弓弩手,騎兵也身背強弓。 龍佑那呆呆地看著蜀軍拔營,搖晃的肩輿幾度晃飛了他的視線,他卻努力地把晃在天上的目光拉下來。 這不僅像是拔營,還像在拆一座城池,那座城池有迷宮般的佈局,蛛網似的尋不得出路,彷彿漢人最尊崇的伏羲八卦。可一夜之間,城池消失了,被士兵們裝入背囊,放入車馬上,只留下一個個整齊排列的灶坑,坑邊還殘留著昨夜蒸米的暖熱灰燼,那灶坑像一張張無聲的口,告訴後人這裡曾來過一支軍隊。 他忽然感覺自己不是跟著一支軍隊走,而是一個城市,甚或是一個國家,這個城市或者國家有著海市蜃樓的魔幻色彩,彷彿遙遠西域擅長的眩術,一瞬間變出最堅固的堡壘,一瞬間又湮滅無存。 他開始對這支軍隊生出了好奇心,那上萬張年輕的面孔靜默住勇敢和堅持,是誰賜予他們誓死服從的忍耐力,又是誰在指揮這支軍隊? 他正在顛倒繁複的暢想中,卻有人往他懷裡丟了一件物甚,正砸在他受傷的膝蓋上,他疼得彈起來,襲擊他的人原來是修遠。 “你做什麼?”他怒道。 修遠策馬跟在旁邊,高高揚起的臉被泠泠光芒抹去了輪廓,聲音卻一如既往地不客氣:“怕你餓死!” 龍佑那怔忡,他伸手摸來那物件,原來是油布包,裡邊包著食物,熱乎乎的像剛掏出來的心,竟然是中原人愛吃的麻餅。 “不吃就還給我,不許糟蹋!敢糟蹋,我拆了你的骨頭!”修遠威脅著,還揮起了拳頭。 龍佑瞪他一眼,捧著麻餅卻並不入口,似乎覺得不好意思,瞅著修遠不注意,匆匆背過身,低頭惡狠狠地咬了一口。脆生生香噴噴,剛入口便勾得飢餓的胃腩大動,可那碎餅沫子還粘在嘴角,卻發現修遠正盯著不懷好意地笑。 “怎麼著,蠻子牛,你也會餓麼?”修遠大笑起來。 龍佑那尷尬極了,滿嘴的餅渣堵著,半晌才吞嚥下去,卻不敢咬第二口。 修遠搖頭一笑:“要吃就爽快吃,你不是大英雄麼,吃餅也怕,我就瞧不起你這裝樣!” 龍佑那被激將了,索性兩口把剩下的麻餅吃完,拍了拍身上的碎末子,他猶豫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道:“你們要去哪裡?” “蜻蛉。” 龍佑那驚得立起身體:“去蜻蛉?” “去擒你們的蠻子大王!”修遠忿然說,“老蠻子牛領著一群小蠻子牛,皆犟得不成!” 龍佑那沒有和修遠鬥嘴了,蜻蛉這兩個字足以在他心裡濺起波瀾,那兒是他的家,他在蜻蛉山谷的熠麗陽光間搖曳了二十四年光陰,爬過最高的樹,潛過最深的水,還和蜻蛉北山最漂亮的女孩兒對過山歌。他記得她是雍甕家的女兒,她曾偷偷地送了一頂自編的花冠給他,可惜被他還了回去。他現在有些後悔了,當初不該太過傲慢,把自個兒放在高高在上的英雄壇上,辜負了人家女孩兒的一片心。 戰火會燒沒蜻蛉的美麗麼,龍佑那不得而知,他躺在肩輿上,看見湛藍的天空上盛開著一蓬蓬白雲朵兒,彷彿蜻蛉山坡上奔跑的羊群,自由自在,快活不羈。 如果沒有戰爭那該多好,他會回到蜻蛉,先尋著好夥伴阿勐扎猛子痛快洗個澡,在月夜下飲酒暢談,直到大醉酩酊。醒來時再去深山里捕捉野雞,一半兒送給叔叔,一半兒自己留著,也許他還會娶了雍甕的女兒,這念頭讓他臉上發燒。 他聽見“咚咚”的鼓聲振聾發聵,聲音沉壓著世間的煩囂,唯有它獨占鰲頭,說是鼓聲卻又並不真切,還像漢人太廟裡的黃鐘,他循聲而去,觸入眼簾的是一面碩大的鼓。 這也許是世間最大的銅鼓,廣可三尺許,四面有蟾蜍耳,鼓面上勾畫著古怪的圖案,像是八卦,卻比八卦更多了些花紋,更像南中信奉的圖騰符讖,鼓收著腰,像是圓盤臉的腦袋後紮起一束馬尾。 鼓因為太大,必得用如壯漢臂膀粗的鼓槌捶打,一聲敲擊。周圍的山都震驚了,聯翩的迴聲猶如海潮湧動,聲音久久蔓延,將南中山水整個地覆蓋。 龍佑那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他用力揉著眼睛,視線模糊了,耳中的隆隆巨響卻清晰了,真像是雷霆過山岡,搖得滿世界顫抖。 “這是什麼怪物?”他喃喃問道。 可是連修遠也無從作答,他同樣目瞪口呆,張著口半晌合不攏,然後他說:“一定是蒲元的手筆!”
蒲元在半個月之內趕製了二十面大鼓,當最後一面大鼓大功告成,工匠在鼓面上勾畫出最後一筆,他一頭栽了下去,然後昏睡了三天,醒來時,他見到了諸葛亮。 “玄正辛苦了。”諸葛亮握著他的手,臉上的笑容既擔憂又親切。 蒲元卻從諸葛亮關切的眼睛裡讀出了別的意思,他提心吊膽地說:“丞相有何吩咐?” “再製二十面大鼓。”諸葛亮懇切地說,握住蒲元的手不曾松落。 蒲元幾乎要瘋了,縱算他是技驚一世的機械大師,也受不得這無休止的疲累,不是人人都能成為拼命三郎諸葛亮,他揣著心力交瘁,恨恨地說:“丞相索性一次告訴我,到底要多少面鼓?” “一百面。”諸葛亮神情滯重。 蒲元掙脫了諸葛亮的手:“丞相以軍法處死我吧,半個月內製不出八十面大鼓!” 諸葛亮大笑:“這次不是半個月,我給你四個月至半年時間行麼?” 蒲元不明所以,諸葛亮補充道:“在班師回朝前完成。” 蒲元仔細盤算了一下,最終還是接受了挑戰,因為沒有人知道諸葛亮會在南中待多久,孟獲什麼時候會降服,一年?兩年? 他最先製成的二十面鼓,分佈在從白崖到蜻蛉的路上,每隔十里關卡便設一鼓。大鼓置在有三五丈高的石樓頂,鼓聲一響,十里之外皆能聽見,這成了蜀軍的哨樓,彷彿北方邊塞的烽火台,用嘹亮而彌遠的聲音在巍巍大山間傳遞訊息。 蠻夷們起初很害怕,偌大的鼓挺立在天空,像惡魔張開的嗜血大口,隆隆之聲撞傷了他們的耳朵,恐懼讓他們夜不能寐,幾乎想要搬遷入深山里。後來,受著好奇心的驅使,有大膽的蠻夷偷偷溜來打聽,留守鼓樓的蜀軍士兵並沒有開弓攆走他們,一臉和氣地告訴他們這是天神之鼓,瞧這鼓面還畫著蠻夷們尊崇的圖騰呢。 是天神之鼓?蠻夷們將信將疑,漢人總是能創造出匪夷所思的神奇玩意兒,謊言比林子裡的黃鸝兒還唱得動聽。他們戰戰兢兢地仰望著那一面面佔據了天空一隅的大鼓,隱約感覺新的信仰正在南中的崚嶒山林間冉冉升起。 那會是什麼?蠻夷們單純的心廓不清,他們把目光轉向蜻蛉,等待著蠻夷王給他們做一個不更改的決定。 此時的孟獲卻連自己也做不出決定,他聽見漫山遍野傳來金聲玉振的鼓聲,彷彿偌大的南中都被漢人佔領了,每棵樹上都飄蕩著他們勝利的吶喊,他焦躁地把手中的菱角花球丟出去又拉回來。 他現在知道了,他遇見的這個對手比野狐狸還狡詐,漢人像爛水果一樣壞透了,諸葛亮是漢人裡最壞的一隻水果,他真想一刀拍扁這只水果,結果悲哀地發現,被拍扁的是自己。 不能再被諸葛亮擒住了!他發誓道。如果被擒,也,也……也不投降…… 他怏怏地想著,耳畔響亮的鼓聲擠住了他的臉,壓出扭曲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