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4

第35章 第九章良將殉國三軍激憤,蠻王不服再縱仇讎

蜀軍剛剛在蜻蛉紮下營寨,永昌郡功曹呂凱的死訊便傳來了。 呂凱死在從永昌不韋到越嶲蜻蛉的路上,才踏上瀾滄江東岸濕漉漉的土地,還不曾來得及眺望蜻蛉的翠峰紅樹間飄揚的蜀漢旌旗,便在江畔遭到狂熱的反漢蠻夷的襲擊。一行一百三十四人只逃出五人,呂凱身上中了三十多刀,筋骨全碎,血流入瀾滄江,江水染赤。 他其實有機會逃出,只因為要保護《南中志》,拖延了逃生的時間。那是他在永昌功曹任上,歷十年之力,走遍了南中的高山急水、種落部族,書寫的關於南中歷史博物習俗的史志,共有三十多萬字,裝了整整一具竹笥,本來想獻給諸葛亮,以為朝廷管理南中之便。可惜半道上遭遇慘禍,書冊一多半被掀翻入江,剩下的幾冊被拼死殺出重圍的永昌屬吏帶入了蜻蛉的朝廷中軍。

殘稿用永昌特產的桐花布包住,原本白生生的布已浸染鮮血,像誰的魂在蒼白的死亡天幕開出的血紅大麗花。 逃出生天的永昌屬吏一見到諸葛亮,哭得滿臉血淚交迸,一面傾訴呂凱橫死瀾滄江的不堪回首的慘景,一面將血跡斑斑的殘稿呈遞上去。 殘缺的《南中志》在諸葛亮面前緩緩展開,干成花斑的血深深烙在濮竹削成的書冊上,頗似舊年慘淡的桃花。 淚水忽然攫住了諸葛亮的眼睛,他從來沒有見過呂凱,不知這人的身高形貌、聲音言舉,更不要說有過面之緣,可又彷佛是認識了很久,“呂凱”這個名字曾經無數次跳上他那被躁亂、匆忙、焦慮堆滿的案頭。在昭烈皇帝駕崩後的兩年裡,蜀漢和他一起經歷了最痛苦的煎熬,在那些艱難得透不過氣的日子裡,當南中的叛亂像毒焰般吞噬著朝廷的邊疆,當紊亂的朝政像山一樣壓住他日漸消瘦的肩臂,總有一個溫暖的聲音告訴他,永昌郡仍然太平,因為那裡有功曹呂凱誓死守衛,南中還有希望,蜀漢還有希望。他為此上表朝廷,請示褒獎,誇讚“永昌風俗敦直乃爾”,他已決意擢升呂凱為鎮守南中要吏,只等孟獲服膺,朝廷在南中樹立威信。

呂凱卻等不得了,他一生的輝煌彷彿只是為了幫助蜀漢渡過最艱辛的難關,把所有的智慧、忠誠、節義都凝聚在那座秦代流徙罪犯的不韋城,當邊郡的危險漸趨離散,他的使命也完結了。 諸葛亮忽然後悔自己貿然把呂凱調來蜻蛉,他應該繼續讓呂凱待在永昌,等著南中叛亂徹底掠定,再召呂凱相見,偏偏為這等不得的心急害死了耿耿忠臣,真像是上天對自己無情的錘擊。 帳內的將軍們聽說呂凱的事,都哭花了眼睛,馬岱頭一個切齒道:“蠻子好狠的手段,絕不能饒過他們!”話音落塵,周圍是一派附議之聲,沒有附議的,也權作默認。 諸葛亮的傷情被這殺氣騰騰的氣氛扼住了,他環顧周遭,只有龔祿保持安靜的哀傷,哈哈臉上雖然有淚,卻並不激憤。 他心裡拿住了主意,散帳後,把龔祿獨留了下來,請教道:“德緒以為此次蜻蛉之戰如何?”

龔祿道:“再次生擒孟獲並不是難事,只是有兩點疑慮。” “哪兩點?” “一為要孟獲俯首難,二為將士心有不甘,欲擅行殺戮。” 龔祿話一出口,諸葛亮便謀定了自己所料無差,贊同道:“德緒所慮甚是,將士深入南中腹地日久,戰事久拖不決,諸般變故或會驟生。” 龔祿沉著道:“丞相頒南中軍令,以攻心為用兵之道,將士會依令執行,卻未必會心服。夷漢仇隙非旦夕能泯,唯有擇可用之臣鎮守邊陲,恩以賞功,威以懲罪,天長日久或可消弭夷漢隔閡。但那是叛亂平息之後,目下最要緊者,在於孟獲一人,只有他歸附,諸持兩端的種落必會望風而動。” 諸葛亮感慨一笑:“德緒深謀也,”他揮起羽扇輕飄飄一搖,“此次生擒孟獲的主帥,非爾莫屬!”

龔祿驚住:“諸將皆勇武善戰,我何以敢當!馬將軍前次生擒孟獲,已有必勝之心,何不遣他?” 諸葛亮搖頭:“德緒適言及攻心軍令未必人人心服,既要真正服膺夷人,必要擇一能明白軍令者為帥。馬岱勇猛過人,可他太過剛硬,我怕他傷了孟獲。”他不禁笑起來。 龔祿不能推辭了,俯身一拜:“遵令。”
蜀軍十里一鼓,鼓聲響起來,烈風吹拔,峰巒呼喝,蜻蛉的山水被鋪天蓋地的聲音海洋罩了個結實,那聲音彷彿是百萬大軍擁旗席捲,剎那間號角連營,整個世界已被硝煙掩去了真面目。 從蜀軍的中軍帳望出去,霧靄繚繞的禺同山撩開了厚重的面紗,火紅的光在煙水縹緲間飛逝,彷彿傳說中騁光倏忽的金馬碧雞。那曾驚動漢天子的奇異神相在南中的荒蠻中長久地流傳,光芒一直落入綿麗澄潔的蜻蛉河裡,宛如一聲久遠的嘆息在時間的悠長綿延間沉沒。

孟獲在禺同山設了二十寨,蜀軍一寨接著一寨攻拔,每攻一寨便開示降意,俘虜的蠻夷若是反抗太強烈皆捆了暫押,若是溫順,便放了去給後寨的蠻夷宣布蜀軍撫民之意。如此一面以武力摧伐,一面以懷柔相慰,蠻夷的戰心像黃沙堡壘般紛紛垮落,越往後戰事越容易,一寨比一寨更快地瓦解,到最後只剩下五寨,卻也如風中紙燭,燒不了多久了。 收到戰報的楊儀去中軍帳報給諸葛亮,笑道:“龔將軍果真了得,方才半日,我軍便連克蠻夷十五寨,孟獲二次被擒只在掌握。” 諸葛亮卻沒有太多喜色,他想的不是戰事勝利,勝利一直在他的運籌中,戰勝素無軍紀訓練的蠻夷於蜀軍來說並不難。他想的是能不能真正降服孟獲,讓那一顆倔強的頭顱匍匐在朝廷的大纛下,讓南中人心柔化無反叛,讓瀘水平靜,瘴氣消散,讓夷漢的仇隙如冰雪融化。

只有把南中完完整整地納入國家版圖,讓一顆顆猜忌仇恨的人心在懷柔中平和,國家方能後顧無憂,他才可以,可以……他微微仰起臉,營外有透明的白光照進來,多像飛過北方年年遷移的候鳥留在天空的痕跡,誓言般蒼硬而永恆。 新的戰報又到了,楊儀這次面有難色:“丞相,孟獲燒寨了,後邊五寨連著燒成一片。” 諸葛亮神色微起了漣漪,他先是靜了一下,忽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倏地站起來,大步走出了中軍帳。 營外大火燒天,血似的火光燒燙了半邊天,灼熱的氣流被風吹向蜀軍營帳,濃重的熱腥味兒撲在臉上,嗆得留守軍營的士兵噴嚏連連。天邊的紅紫色更濃更廣了,彷彿天被剝了皮,撕爛的血肉正在殘忍地顯露出來。 諸葛亮心中莫名一緊,他也不管身邊站著的是誰,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去告訴龔祿,速速把火撲滅,不能燒著了民居!”


孟獲本來不想燒寨,可十五寨被蜀軍攻克的消息接踵報來,他那昂揚的鬥志像被冷水澆了,蔫成了百年老醃菜。 難道蜻蛉又將成為他孟獲的恥辱之地麼,這裡可是漢朝皇帝遣特使拜祭金馬碧雞的聖地,蠻夷的神不保佑蠻夷,卻去保佑漢人,神也會見風使舵麼? 羞恥的憤怒讓他失了理智,與其在漢人手上遭受失敗的侮辱,不如自我毀滅,那還能獲得轟轟烈烈的悲壯讚美。 他犟脾氣沖上來,兩把火丟將下去,火像惱羞成怒的情緒,患了狂躁的風魔病,頃刻間連成了不可遏制的氣勢。 龔祿遠遠看見五座營寨燒著了火,火隨風勢,便似那得逞的毒蛇,呼嘯著噬滅一切生命,眼見著火勢越發猖狂,一條粗重的火線迅速蔓開,燎著了寨後的民居,一片接著一片尖銳的喊叫聲炸開了鍋。

“快救火!”他顧不得所以,親自策馬奔入火場。 待得諸葛亮傳令滅火的使者奔到時,龔祿早和麾下士兵潑風般在火場來往進出,因那兵寨設在當道,半里之外便是長滿了茂密順林的山,若是火勢繼續肆虐下去,燒去了山上,樹木易燃,又是密得不透風的原始森林,大火三日也熄不了。山上的蠻夷看見火起了,都慌得從屋裡逃出來,一窩窩地往山下跑,因太急,十來個人直摔下山崖,不是砸在火海裡成了灰燼,便是跌落絕壁粉身碎骨,只聽得一聲聲慘叫被熱風拋起來。 傳令兵好不容易在烈焰肆虐中找到龔祿,捂著口鼻,嗆著聲音斷斷續續地說:“龔將軍,丞相、丞相,救火……” 龔祿滿臉黑灰,因嫌礙事,把鎧甲也褪了,手裡不知從哪裡尋來一隻大水桶,一個勁地潑出水去,口裡連聲道:“知道、知道,回去告訴丞相,他放心。”

蜀軍都釋甲棄兵,到處搜來可用的盛水器皿,幸而此處離蜻蛉河不遠,取水容易,便從河畔到火場甩出去十來支長隊,盛水器便在一雙雙手間迅速傳遞,“嘩嘩”的潑水聲和“嗶剝”的噬燃聲不協調地融在一處。 蠻夷士兵和百姓四散逃離,彷彿一隻只爬出地窖的土撥鼠,身後帶著明亮的火團,身前撲來耀眼的火苗,知道的在心裡害怕地罵著孟獲,不知道的還道這把火是漢人所放,驚慌之餘不免又生出幾分恨意。 龔祿已深入了火場最裡面,直奔到蠻夷民居前,衣服被燒得開了笑臉,臉和胳膊也受了傷,一串火泡從眼角拉向嘴角,卻是渾然不覺。 他一面親自動手救火,一面指揮士兵分隊救護,嗓子也喊得嘶啞了。濃烈的黑煙沖得眼睛也睜不開,他用力抹了抹眼睛,才一抬頭,卻見燃著大火的民居里忽地衝出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嘴裡喊著含混的蠻夷話,像在哭,又像在吼叫。

龔祿的蠻夷話不太好,周遭又是黑煙熾漲,烈火肆虐,更是聽不清楚,他只得用他僅知的夷語呼喊道:“快走!” 女人像是沒聽見,一巴掌扇將過來,龔祿沒提防,直被她打翻在地上,他怎麼也沒想到蠻子女人力氣大得驚人,許是比一些漢人男子還有力量。 他爬了起來,心裡不免窩了氣,語氣很重地道:“娘們火忒大,快滾!” 女人血紅的眼裡滿蓄著稀釋不了的仇恨,兩隻拳頭掐得咔咔響,哭喊著又喊了一些話。附近逃命的蠻夷都聽見了,幾個壯實漢子以為龔祿欺負女人,命也不逃了,一窩蜂撲了過來。 龔祿莫名其妙,他不想再理會這瘋女人,對正在一旁救火的幾個士兵喊了一聲,可那聲兒才在唇齒間彈出一個漩渦,整個人像燒斷的房梁,重重地倒了下去。 “打死狗漢人!” 這是龔祿聽見的最真切的夷語,他被疼痛撕裂的視線掙扎出一條光亮的縫,他看見火紅的天幕上晃動著數不清的人影,人影的邊緣閃出不可逼視的光芒,似乎是蠻夷愛使的牛角刀、木棒、石鎚,那麼多沉重而鋒利的光芒同時劈下來。 然後,一切都沉寂了。
龍佑那坐不住了,一會兒躺一會兒坐,一會兒唉聲一會兒嘆氣,聽見營外有隱隱的金戈之聲,白帡幪上映著流動的玫瑰色,恍惚是火光,更是如坐針氈,很想出營去看看,一是腳踝傷了行動不便,二是他身為俘虜不能有自由。 營帳掀開了,修遠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根邛竹杖,照面便見得龍佑那坐立不安的窘迫樣兒,他心裡明鏡兒似的清楚,卻裝作不知情。 “蠻子牛,”他把竹杖丟給龍佑那,“給你一隻腳,別總讓人抬著!” 修遠的好心讓龍佑那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倒似那竹杖是眼鏡蛇,碰碰便會喪命。 修遠嗤道:“蠻子牛不要就還給我,你當我樂意做這竹杖?” 原來這竹杖是修遠親手所製,龍佑那說不得是什麼滋味兒,到底還是一把握住了竹杖,也不說“謝謝”給他。 “外邊……”他慢慢地摸索著竹杖,本想徹底問個明白,卻始終說不出口。 修遠心裡暗自好笑,悠閒地坐下去:“你放心,你們那蠻夷大王遲遲早早會被捉了!” 這話刺耳,龍佑那不愛聽,棱著眼睛道:“胡說!” 修遠譏誚道:“就憑你那笨腦殼的蠻子牛大王敢和我們丞相比智謀?你若是有良心,勸他乖乖歸順了,別又耍賴要我們丞相放人,嚷嚷什麼整兵再戰,犟!” 龍佑那氣得想把手中的竹杖砸過去,他心裡有一個自己彆扭地感覺修遠的囂張有道理,另一個自己卻執拗地不肯承認,他被生生分裂成兩半,敵人似的彼此仇視。 修遠忍著笑,他樂意看見龍佑那又氣又不能發火的憋屈模樣,那讓他感覺這些日子照顧蠻子的窩囊氣煙消雲散。 “徐主簿!”營帳外有人急聲呼喊。 修遠一扭頭,是傳令兵:“怎麼了?” “出、出大事了,”傳令兵滿臉熱汗,心裡烈火似的著急化成斷續不成章的語言,“龔將軍被蠻子襲擊……馬將軍衝出營找蠻子算賬……丞相也去了……” 像一鍋沒有主次的雜燴突然砸過來,修遠半晌沒回過神來:“你說什麼?” 傳令兵飛快地整理著思路,重新道:“龔將軍被蠻子襲擊,人、人……”他哽咽了一下,沒把那個血淋淋的結局說出來,“馬將軍領著營下的弟兄把五百多個蠻子抓了起來,說要為龔將軍報仇,丞相聽說了,正趕過去攔阻。那片地兒現還燃著火,周邊尚有蠻兵出沒,太危險了……” 修遠已經明白了,不待傳令兵把話說完,他縱身躍起,心急火燎地衝出了營帳。 龍佑那先是呆愣了一下,後來似被一棒驚醒,什麼顧慮猜疑都拋去雲霄,一骨碌撐著竹杖,狠狠咬著牙,一瘸一拐地跟著修遠跑出去。
馬岱甩了甩馬鞭子,周遭血紅的火線影兒被凌厲的弧線劈開一個角,卻又很快合攏了,他眺望著大火中燒成紅炭似的蠻夷營寨,紅得發紫的光在天上急劇地流淌著,彷彿是割傷了心口的血,把滿腔冤屈潑向絕情的世間。 他垂下眼瞼,卻剛好觸上龔祿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屍體,他忽地轉過頭,淚不由分說吞沒了他清亮的眼睛。他忍住悲痛,解下披風給龔祿輕輕蓋上,卻發現龔祿的一隻手耷拉在外邊,他小心地握住了,卻錯誤地覺得自己握住的不是人手,而是濕漉漉的破布團子。 “王八蛋!”淚水和咒罵一起落入塵埃。 他站了起來,滿是淚的眼睛像霹靂般掃射而去。 一共五百一十五名蠻夷,一半是蠻兵,另一半是婦孺,皆抱著頭蹲在地上,周圍一溜是持刀嚴陣以待的蜀軍,火還在燃燒,彷彿盛夏時熱烈生長的當季之花,潑辣辣地向上沖鋒,勢要燒坍那片脆弱的天空。 馬岱用力扯著馬鞭,字兒像鋼鏰兒似的蹦出來:“龔將軍為了救蠻子,不惜以身犯險,親赴火場,狗蠻夷卻恩將仇報,害了龔將軍的命,這仇我們報是不報?” “報!”士兵們的回答整齊一致。 樂哈哈的龔祿極有人緣,他的慘死在士兵心中激起了不可掐滅的憤怒,再想起南征以來受到的種種苦楚艱辛,那怨憤更深厚得難以消解,必要用瘋狂殺戮蠻夷來填補復仇的空洞。 馬岱一揚手,馬鞭摔出去,逼開了空氣里大片大片的黑灰,他惡狠狠地說:“都給我逮了投進火裡!” 士兵們擁上去,刀把子狠狠地敲在蠻夷的后腰上,有不肯走的,便拎起後衣領逮起來,再用力踹上一腳,趕著往火海裡走。 五百來人哭的哭,喊得喊,有女人奮力掙脫逃跑,也被抓回來,臉上還挨了幾擊沉重的耳光,隊伍中有小孩兒哭啞了嗓子,也沒博得蜀軍士兵的同情。 馬岱凝視著這一群走向死路的蠻夷,目光沒有一絲憐惜,他當年和兄長馬超抄掠關中,曾一夜之間血洗萬人城池,當中一多半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五百人的生命於他如縹緲雲煙,一宿過後便皆忘懷。 “馬將軍!”後邊有人喊他,來人竟然是楊儀,他氣喘吁籲地奔到馬岱身旁,勸阻道,“莽撞不得,快、快放了他們!” 馬岱乜起了眼睛:“威公休得為蠻夷求情,蠻子命如螻蟻,便是殺光他們,也抵不過龔將軍的一條命!” 楊儀累得話也說不利索:“不是,不是我,是丞……” “是我的軍令!”背後一個威嚴的聲音說。馬岱驚得汗毛炸立,繃直了的馬鞭子耷軟下去,他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去,正是諸葛亮已站在他面前。 諸葛亮沉聲道:“放了他們!” 馬岱頹唐地沉默了一會兒,忽地,巨大的悲憤讓他昂起了頭顱:“丞相,龔將軍的命不能白白丟掉!” 諸葛亮望了一眼龔祿的屍體,戚戚地嘆了口氣:“龔將軍陣亡,我也很難過,但,這不能成為你濫殺無辜的理由!” “我沒有濫殺無辜!”馬岱豁出去了,“他們是罪有應得,丞相,不能和蠻夷說道理,只有用武力威懾,他們才會歸附!” 諸葛亮按捺住心緒:“我知道,龔將軍物故,將士心有不平。但一事歸一事,爾忘了南征軍令麼?攻城為下,攻心為上,為南中永久太平,不得妄殺而逞意氣!” “丞相!”馬岱還想爭執,很少有人敢忤逆諸葛亮。諸葛亮在蜀漢的權威不容置喙,可馬岱已被悲痛衝決了一切顧慮,便要撞一撞諸葛亮這座堅硬的山。 “軍令如山,請馬將軍遵從!”諸葛亮冷酷地說,目光帶著不能抗拒的力量。 馬岱死死地咬著牙,雙手狠狠地扯著馬鞭。他忽地失了力氣,手上一鬆,馬鞭子掉了下去,他猛地背過身,肩膀撞開兩個擋路的士兵,飛快地跑了遠去。 諸葛亮彷彿如釋重負,卻又彷佛悵然若失。白羽扇在他的顎下幽幽地搖著,他看著押解蠻夷的蜀軍士兵,聲音柔韌而有力地說:“放了他們。” 強硬的馬岱將軍都屈服於諸葛亮的威嚴,蜀軍士兵不敢不遵令,儘管心裡百般的不滿意。這就像將到手的債再還回去,而且極有可能永遠也沒有償還的一天,每個人都不能釋懷。 一隻腳已邁進死亡之門的五百蠻夷恍若做了一場噩夢,他們眼巴巴地望著那位放了他們的中年男人,火光映著他憔悴的臉,有幾分淒絕的美。 沒有人說感謝,也沒有人發出聲音,連哭泣也忘記了,只有重生的虛脫感壓在肩頭。人群沉澱著壓抑的寂靜,唯聽見火海中房屋“轟隆隆”崩塌之聲。 諸葛亮見眾人長久不動,他知他們疑惑不能信,略上前兩步,聲音沉凝地說:“爾等本系純良之民,不慎為孟獲所誤。我奉天子詔令,恭行天罰,靖難只為除首惡者,不與南中百姓為難。爾等且各自歸家,勿要與朝廷為敵。” 五百蠻夷都呆呆的,像聽見天外玄音,半晌沒有絲毫反應,剎那間,有人低低地抽泣了一聲,而後彷佛瘟疫傳染一般,哭聲漸漸大了。五百顆頭顱伏低了,口裡含糊地哼鳴著什麼,像是百感交集的慨然嘆息,又似在小心翼翼地說謝天謝地。 “你、你為何放火燒、燒我們的屋子……”有個大膽的蠻夷漢子戰戰兢兢地開了腔。 “這火分明是孟獲所放,若是我們肇難,何以還助爾等滅火!”楊儀搶話道,倒說得一眾有疑問的蠻夷啞口無言。 諸葛亮不想解釋了,他嘆了口氣,因對左右道:“將火撲滅,不得傷損百姓。” 他忽然覺得很累,周遭的烈焰吐出黑濁的氣,一點點地蒙蔽著他清爽的意志。他很擔心自己會倒下去,像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虛弱,他用羽扇擋著半邊臉轉過身,卻發現修遠不知何時跑來了,後面跟著杵著竹杖的龍佑那。 龍佑那怔怔地看著諸葛亮,又看向他的同胞,他在人群中發現他一直惦念的幾張熟臉,他們驚魂未定的臉上寫著安然無恙。他動了動嘴皮子,卻一個字都吐不出。
中軍帳裡的燭光像剛綻的春花般吐露芬芳,嫩黃的花蕊輕捷地跳躍起來,輕輕地掠過一張疲倦至極的臉。 深重的倦怠從諸葛亮的心底呼嘯而出,剝蝕著他的清醒。帳內的物件於是模糊起來,手邊的文書、搖曳的燭光、白羽扇都像被水浸亂的野草,楊儀說話時一張一合的口也怪異得可笑。 “孟獲已被押在東營,因擔心將士激憤鬧出事來,由張翼將軍親自看守,丞相要不要見他?” 孟獲沒能逃脫二次被擒的厄運,他放了那把大火後,奔出去不到十里路,便被埋伏已久的蜀軍一舉擒獲,照舊捆成粽子樣,還在外邊罩了麻袋,運生豬似的運回蜀軍中軍。 諸葛亮點著頭:“要見。”他說著話,卻以為聲音在身體之外,飄忽忽地受不得控制。 “丞相,還要放了他麼?”楊儀小心地說。 諸葛亮沉默,目光卻落在案上一隅。斑斑血跡梅花似的生出來,足以傲霜,卻傲不過死亡,那是呂凱書寫的《南中志》。 呂凱,龔祿…… 皆是朝廷忠貞良幹,本可委以重用,他日必能為朝廷棟樑。這些年蜀漢人才凋敝,得一賢才便若得無價之寶,每每聽聞哪裡有可用之才,諸葛亮便欣喜若狂。他已習慣了在心里數落:這個職位可用誰,那個官階可用誰……可南征不到半年便損失了兩個良才,為了南中的永世太平,為夷漢一家的夢想,代價真的太大了。 “丞相,龔將軍的事該如何處置?”楊儀忐忑地問。 諸葛亮沉沉地說:“龔祿罹禍,夷人亦受難,這筆賬算得清麼?” 這話倒是真的,龔祿被蠻夷所殺,當時太亂,到底是誰砍的第一刀根本查不出。何況蠻夷的家園被燒成焦土,有近百人在大火中喪生,要說到冤屈,誰也不比誰更厚重。 “那……”楊儀有些不甘心,好脾氣的龔祿白白送命,別說是他,三軍將士都氣恨難當,這口惡氣是一定要算在孟獲身上。可如今看這情形,諸葛亮多半又有寬縱孟獲之意,他雖有不甘之意,卻不知該如何開這個口。 諸葛亮一直沉默著,他兀自悵然思忖了許久,小聲吩咐道:“押孟獲來見。” 孟獲第二次被押進了中軍帳,兩指粗的藤繩直在他身上繞了足足七八圈,除了腳能動,上半身活似僵硬的門板。押解他的士兵都極憤恨,攆他入帳時,還在他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腳,直將他踹了一個踉蹌,一跤摔趴在諸葛亮面前。 孟獲是不肯服輸的,縱算二次被擒,到底還要撐起蠻夷王的氣度,身子雖然起不來,硬把腦袋拔了起來。恰恰一束燭光從眼角落下來,他在那光裡瞧見一張蒼白的臉,他迷糊了一剎那,不知是那人太過憔悴,還是光芒太亮,把血色都抹去了。 “鬆綁。”諸葛亮道。 押解的士兵們不肯動手,你搓著手,我磨著腳,跟上來的張翼不得已,只好親自動手,操刀割掉孟獲身上的繩索。得了解脫的孟獲一骨碌跳起來,又是揉胳膊,又是扭脖子。 諸葛亮靜靜地看著他,忽地道:“服了麼?” 孟獲沒有看諸葛亮,他還在揉胳膊扭脖子,他是要面子的,二次被擒,於他是雙重恥辱,他很想說出強硬的話,可總覺得心裡彆扭,偏不能利利索索地表達。畢竟,一個屢戰屢敗的失敗者對一個勝利者大言不慚,總有點兒不要臉。 “蜻蛉這一把火是你放的麼?”諸葛亮又問道。 這次孟獲沒有迴避諸葛亮的話,他還挺驕傲地說:“是!” 燭光在諸葛亮的臉頰上跳躍,他的聲音從昏黃的光幕後泌出來,有些滯澀的凝重:“為一己激憤置無辜百姓於不顧,使家園焚燒,故土焦磽,黎庶罹難,細民嗷嗷,爾以為如何?” 孟獲愣了一下,立刻頂牛似的說道:“皆因你們漢人侵入南中,妄圖佔據南中沃土,盤剝南中百姓,我們不得已方才持戈抗爭,若要論起來,漢人才是罪魁禍首!” 諸葛亮看了他一會兒,目光中沉凝的力量讓孟獲不自覺地打了一個激靈,他微微傾過身體,一字一頓道: “南中歷來歸屬大漢,數百年之間朝廷在此設官分爵,牧民養卒,百姓欣然戴之,何來漢家妄據之說?此番王師南進,皆因南中不服王化,屢興叛亂,以致邊民受苦,疆土幅裂,邊地有風塵之急,荒野有犬馬之驚,故而我奉天子聖詔,揮義師敉平叛亂,以為兵燹銷滅,重造昇平。所過之處,曉以大義,南中百姓無不信服,唯爾頑固不悔,屢興刀兵,屢毀太平之望!脅持無辜,為己作倀,考爾之戾舉,可為寒心,爾縱不思一己之前途,毋得不為南中數万百姓思量乎?使兵戈接踵,元元披荊,試問誰才是肇難之首,誰又該擔此難赦之罪?” 這一番斬釘截鐵的質問讓孟獲說不出話了,一向敢作敢當的蠻夷王,素日里為所欲為,何止是放火,不樂意時殺人也是家常便飯,竟被一個手無寸鐵的中年男人的區區幾句話逼進了死角,孟獲覺得自己一定中邪了。 諸葛亮緩了緩語氣:“南中元元性命係於爾身,爾竟毫不動心麼?” 孟獲不說話。 諸葛亮嘆了口氣:“爾可願歸順?” 孟獲還是不說話。 諸葛亮沒有再追問了,白羽扇撫在胸前,安靜中,燭芯爆了一聲。 “諸葛丞相,”孟獲吞了一口唾沫,“我們方才兩次交鋒,怎能較得高低?故而我以為,你若是當真想降服我,莫若讓我出去重整軍旅,你我再戰,若是不肯,即刻殺了我,死在丞相手裡,我絕無怨言!”他說到最後,底氣也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竟越說越大聲,眼神還帶著挑釁,像是諸葛亮不放他,還是諸葛亮的錯。 諸葛亮心裡重重地一嘆,真是一頭拉不轉的犟牛!南征以來,戰士死傷無算,疆土裂缺傷損,叛亂主謀屢戰屢敗,兩次被擒,兩次都不肯服膺,要降服這驢一樣不肯轉圜的蠻夷王,真比打一場殲滅戰還艱難! 其實,打敗孟獲很容易,殺掉孟獲亦很容易,他只需要點個頭,早就積壓仇恨的蜀漢將士一定會給孟獲一個血淋淋的結果,可他能麼?如果血腥的屠戮能解決一切問題,那之前的所有努力都白費了,為了夷漢平等付出的犧牲便像一個可笑的諷刺,那麼,龔祿和呂凱也許就真的白死了。 諸葛亮沉默了很久,燭火嗶剝作響,火星子像乍滅的各種念頭,在大帳內上下起伏,他慢慢舉起白羽扇,修長的羽毛彷彿手指扣在書案上。 “我若放你走,並不欲與你再戰,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為之,望你回去後,深思兵燹之害,真正為南中百姓謀得福祉。”諸葛亮語重心長地說,他看著那張不服輸的臉,像被水打濕的麵團,擰成了緊繃繃的一團。 孟獲的眼睛睜大了,諸葛亮當真要第二次放走他麼?他其實對諸葛亮放走自己並不抱太大希望,就算諸葛亮此刻把他推出大帳一刀砍翻也是理所當然。可他又分明能感受到諸葛亮的誠意,他試圖從交錯的光影裡看清諸葛亮的表情,卻只看見彷彿更深露重的迷霧,那讓他琢磨不透。 這個漢人,真是很奇怪呢,彷彿雨中罩在哀牢山頭的雲霧,沉澱著世間所有深厚纏綿的情緒,卻始終不曾放肆地宣洩出來。 “放人。” 諸葛亮這一聲很輕,伴隨著一聲燭火爆花。
孟獲第二次被放走了,這次不是諸葛亮在眾目睽睽下將他送出轅門。蜀軍將士恨透了他,若是當眾放行,群情激憤之餘難免會惹出事端,故而便由趙直在夜深人靜時用一乘馬送他出營。 臨別時,趙直道:“望你早日歸順,總與朝廷作對,把夷人的性命白白犧牲,有意思麼?” 孟獲一言不發地翻身上馬,他不看趙直一眼,也不看這座讓他屢次受挫的軍營,更不看那軍營裡徹夜明亮的中軍帳。他猛地一拍馬,捲起高揚的黃塵,迅速地掠過蜀軍營寨。 一定要贏諸葛亮一次,這是他心裡焦躁的吶喊,哪怕最終不能避免被朝廷招安的彆扭結果,也要以勝利者的姿態去伏下高傲的頭顱。 坐騎載著孟獲越過蜻蛉的蔥蘢山麓,雖是夜晚,山坳深處卻漾出流動的紅光。連綿的火燒紅了半邊天,幾日前的那一場戰爭似乎已是隔世的一場夢,唯有殘存的灰燼沉澱在黑暗的角落裡,被夜風一吹,彷彿遊魂般,呼地散去四野。蜀軍正在幫蠻夷百姓搭房子,一隊隊士兵扛著木料來往穿梭,有的打地基,有的鋸木頭。蠻夷百姓起初揣著忐忑,躲在一旁悄悄打量,後來見蜀軍的確是為他們重建家園,並沒有惡意,才猶猶豫豫地湊上來幫把手。一來二去,彼此熟絡起來,也就忘記了互相敵視,幾個蠻夷小孩兒亦不懼生,跟在蜀軍士兵的後面吆喝追打,有士兵還塞給他們糖餅吃,歡喜得孩子們雀躍起來。 南中深幽的黑夜便在這匆忙中緩緩過去,跌宕的山風呼嘯而過,彷彿一把來回掃動的刷子,把天幕的深黑逐漸抹走,殘留下一道道參差不齊的齒痕,宛如狠狠咬在誰皮膚上的牙印。 眾人齊心協力,樑柱椽檁已粗具規模,為了討吉利,蜀軍士兵還在房樑上扎了紅綢。蠻夷百姓也早把畏懼和仇恨拋開了,有幾戶人家燒了水,用陶罐裝了,到底還存在芥蒂,便悄悄地放在蜀軍士兵的身後,也不吱聲。 孟獲躲在遠遠的地方看了半晌,不自主地哼了一聲,揚起馬鞭用力一抽,馬蹄翻飛,撲入了天邊那半明半昧的迷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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