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4

第33章 第七章諸葛亮生擒蠻夷王,龍佑那受俘漢家兵

黃昏時分,落日餘暉紅得發黑,彷彿一抹污濁的黑血,從高高的哨樓慢慢滑落。營門陡然打開,嗚咽的號角聲驚破了兵營的平靜,嘈雜的腳步聲彷彿沉重的沙袋捶在石板地上,紊亂並滯重。頃刻間,一隊隊刀兵閃亮的人馬從四個營門分別衝出,囂張的塵埃遮天蔽日,宛如裊然瀰漫的瘴氣,看不清到底有多少軍隊離開兵營。開拔的軍隊像深潭里溢出來的一溝水,水在不斷地湧出,深潭卻仍然靜若波瀾不驚的心。 很久以後,兵營安靜了,留守的士兵正在費力地拉攏轅門。轅門太重,在地上惡狠狠地劃出兩道粗大而深刻的痕跡,彷彿鏟掉了土地的一層皮。 埋伏在距營壘一里的灌木叢裡的蠻夷斥候背過了身,沒穿鞋的雙足踏過尖銳的荊棘地,卻不見絲毫痛楚之感。他快速地穿過一片鳳尾竹林,目光剛巧撞見了孟獲被陽光融化的眼睛,亮晃晃的像長滿了銀色鐘乳石的溶洞,蠻夷斥候激動地說:“漢人走了。”

一直等候在白崖山下叢林間的蠻夷軍隊立即出發,一步步靠近了蜀軍營壘,越離得近越走得快。蠻夷皆是翻山越嶺的好手,在高山叢林間行步如飛。 轅門近在咫尺,哨樓上的蜀軍士兵似乎沒有意識到危險正在逼近。 一聲尖利的口哨破開了戰前的壓抑,本來彎腰行走的蠻夷士兵們都跳了起來,塗滿血紅圖騰的臉撐出一個怪誕的表情,鋥亮的牛角刀在空中狂舞,渾身畫著圖騰,腰際掛著鈴鐺的軍隊連綿成一道彩色的波浪,撞向了安靜的蜀軍營壘。
龍佑那忽然醒了,他從床上跳下來,“噹啷”一聲,碰翻了床腳的一隻陶缶。 他心裡不安起來,卻說不得到底是為什麼,那像悶在胸口的一顆棗核,吐不出又咽不下,只是難受。 孟獲沒有帶他去偷襲蜀軍營寨,且畋讓他留守本寨,且畋有一種出於本能的擔心,即便是傾巢出動也仍然要留有後手。龍佑那原本不肯,偷襲漢軍中軍這麼刺激的事不帶上他,他豈肯甘休。他為此和且畋吵了一架,且畋發了火,蠻夷的犟性子一沖上來,叔侄猶如火苗撞火種,彼此都不肯退步,最後且畋到底把龍佑那撂在山上,還發了狠話:“你不許下山!”

龍佑那不相信漢人能翻上白崖山,壁立千仞的白崖山只有一條山道。便是這唯一的通道也艱險難行,有些路段幾成垂直,攀登之時必須小心地匍匐前行,沿途皆設有哨卡,一共十二道關,每關有持弓的蠻夷勇士十二名,真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憑此天塹,漢人敢上山麼?他們若是有種,早在半個月前就該率兵攻打,卻一直龜縮在山下不動,遠遠地望著山上恣意嘲笑他們的蠻夷,一聲反駁也不敢發出,還不如烏龜,烏龜尚且伸頭,他們卻蜷成一團。 夜晚來得很快,天卻還沒有黑徹底,偌大的天幕水似的潑滿山巔,恰似洗得發藍的面罩。 龍佑那莫名地煩躁起來,瞧著地上那月亮般的水印,此刻竟覺得像刀光,光芒卻在不斷地湮開,漫成一副衣緣破碎的鎧甲。

白崖山上只剩下不到五百蠻夷士兵,還有一千余老弱女眷,如果漢人忽然上山襲擊,那……他打了個冷戰。 他一仰頭,天窗漏下一縷柔白的光,像月光,更像誰窺探的目光。石屋很涼,他以為自己傷風了,寒戰一個接著一個地從骨頭縫裡往外竄,他打了個噴嚏。 門外有風聲,他仔細聽了聽,不是風,是人聲! 他跑出了門,夜晚的喧囂特別響亮,白崖山被雜亂的聲音覆蓋了,彷彿每一棵樹都在咆哮,亂糟糟的腳步聲此起彼伏。有人追著他跑,也有人跑在他前面,周圍的一切像噩夢。 他一把抓住一個邊跑邊喊的蠻夷漢子:“出了什麼事?” 蠻夷漢子滿臉驚恐,像是被厲鬼叼走了魂,喋喋地只是重複:“漢人來了,漢人來了!” 龍佑那本來想問問漢人為什麼會出現,那漢子卻掙脫了他,光著腳板越跑越遠,喊聲卻一如既往的神經質:“漢人來了!”

龍佑那扭過頭,火光洗去了黑夜的一個角,半邊天彷彿一雙流血的眼睛,淒哀的目光凝望著滿山驚慌失措的蠻夷。 他真的看見漢人了。 身著輕軟黑衣的蜀漢士兵從北面的崖邊一躍而上,每個人的嘴裡都咬著一把刀,目光深沉而冷酷,沒人知道他們是怎麼攀上幾成直角的北面山壁,他們像是被風吹上山巔的蒲公英,突然降臨,匪夷所思。 龍佑那從背後摸出牛角刀,他著力吐了一口唾沫,迎著從天而降的蜀漢士兵大步奔去。 他忽然停住了。 剎那間電光火石,他想起白崖山上存有劫掠的漢人糧草,足足幾萬石糧秣啊,他像被猛然催醒的一束花,迅速收斂住自己綻放的慾望,踅身狂奔而去。
孟獲殺入蜀軍營壘時,才發現自己犯了今生最致命的錯誤。

他已記不得到底發生了什麼,記憶在一瞬間奇怪地散落了,宛如覆水難收。他像是魂魄離身,飄昇在半空中,看見自己得意洋洋地撬開蜀軍轅門,然後當先奔向中軍帳,趾高氣揚地高呼:“斬首諸葛!”然後聽見營外殺聲四起,明明已出營救難的蜀軍忽然折轉回來,然後莫名其妙地中了蜀軍的埋伏,然後…… 然後他被擒了。 他的記憶始終處在混沌中,他有種做夢的感覺,還是糊塗夢。 他恍惚記得自己見到了諸葛亮,他就坐在中軍帳裡,白衣羽扇,黃褐的飛塵掠過他的臉,彷若浸在煙水里的圖騰雕塑,孟獲有種想要伏拜下去的衝動。 他其實只是撩開了中軍帳的一個角,所有的印像都從那缺口往外湧。諸葛亮模糊的臉,營內模糊的燈光,讓他以為那也許是錯覺。

諸葛亮不會坐在中軍營裡等他,他不相信漢人有這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膽略,他記憶裡的漢人虛偽矯情,熱衷抱著死人的典籍咬文嚼字,大話說得震天響,遇見危急便逃之夭夭,還要用聖人言論為自己找說辭,永遠裝裱出一副道德君子的偽善模樣。漢人的官吏更壞,盤剝百姓不遺餘力,一面賣官鬻爵、暗箱操作、行賄受賄、無惡不作,一面高唱道德仁義君君臣臣,漢人在他心目中是被神遺棄的罪惡,但凡染著點兒漢人習氣便會墮落。 可漢人諸葛亮佈局擒住了蠻夷孟獲,雖然不是諸葛亮親自動手,但生擒的結果是他精心設計的。 擒住孟獲的將軍是馬岱,孟獲的一隻腳還沒跨進中軍帳,馬岱便用刀把子用力捅了孟獲的後背,孟獲痛得把刀丟了,一個跟頭摔下去。他還來不及爬起來,三十多個士兵衝上來,有的摁腳,有的踩手,有的壓臉,粗大的青藤繩索繃開來,將他繞了一圈又一圈,捆得結結實實。他聽說楚地蠻夷在每年五月初五會吃一種叫角黍的食物,他覺得自己現在的模樣很像角黍。八個蜀漢士兵抬起他,彷彿山洞裡的小妖,將他這只肉登登的角黍丟入鍋裡蒸熟,然後獻給老妖諸葛亮。

他沒有猜錯,他果然被獻給諸葛亮,但既不是被當作粽子吃掉,也沒有被砍掉腦袋,他被重重地丟下去,他記得他被丟下的地方仍然是中軍帳。 “孟獲麼?”一個聲音輕輕地問道,聲音極動聽,像月光下的淙淙溪流。 孟獲抬不起頭,他費力地轉過臉,他看見一雙青面布履,沒有一絲兒修飾。他常見漢人貴冑攀比豪奢,一雙鞋也穿出繁複的花樣來,繡金絲貼錦絨,穿的彷彿不是鞋,而是可資炫耀的身家。可這雙鞋真乾淨,像清湯掛麵的素色容顏,天然不著雕飾,鞋底很厚,故而行路時腳步聲很輕。 孟獲想要看清那人的臉,可他翻不動身,他想說話,喉頭卻堵著,才發現自己嘴裡被人塞了一塊抹布,臭烘烘的。 這幫漢人兔崽子! “鬆綁吧。”聲音溫和地說。

士兵們猶豫著不動,到底是馬岱親自動手,操刀割掉了孟獲身上的繩索,卻不忘記警告道:“老實點!” 孟獲揉著胳膊站起來,繩索綁得太緊,勒出了青色淤痕,他氣鼓鼓地一抬頭,看清了諸葛亮。 真的是諸葛亮麼? 他原來以為諸葛亮是和他一樣膀大腰圓的壯偉漢子,勇武可扛巨鼎。只有這種悍武的勇士才配和他孟獲做對手,可眼前的諸葛亮和他想像中的截然相反。 四十五歲的諸葛亮無疑是個英俊的男人,眉目疏朗,輪廓深刻,容止翩翩,眼睛很亮,深如不見底的秋湖,孟獲猜他在年輕時一定很漂亮。 孟獲像叼著了香脆骨頭的狗,只管嗅下去,卻發現有灰色的疲倦從諸葛亮的眼角緩緩流下,他儘管含著柔軟的笑,卻有淡淡的雲翳從笑裡翻出來,那是孟獲讀不懂的憂患。

“你怎麼長這模樣?”孟獲心之所思便是言之所敘,他說的是漢話,還是官方雅言,這一開腔倒讓帳內的將軍士兵們瞠目結舌。 諸葛亮莞爾:“那我該是什麼模樣?” 孟獲不知該怎麼回答,他試圖用目光把諸葛亮研究個透,很想發現出什麼一擊中的破綻。奈何他看得雙眸酸疼,竟如同在大霧裡尋找捷徑,沒有覓到歸途,卻把自己陷入了迷惘中,唯一的發現是,諸葛亮身為蜀軍統率,他竟然不穿鎧甲! “你一直在這裡?” “是。” 孟獲吸了一口冷氣,原來諸葛亮當真守在中軍帳等他,他剛才見到的一幕不是幻覺,諸葛亮竟會有和蠻夷不分軒輊的膽量? 孟獲不想被諸葛亮看輕了去,儘管被俘也要維持他身為蠻夷王的威嚴,他昂起了頭顱:“你打算怎麼處置我,斬首還是辜磔?”

諸葛亮微笑:“我不殺你。” 孟獲呆了一下,諸葛亮不殺他,那諸葛亮要慢慢兒折磨他?他聽說過漢人對付刑犯的手段,比蠻夷虐待俘虜還要殘忍,這讓他背脊骨發涼。 “你想怎麼著?” 白羽扇宛若一隻鳥停在諸葛亮的胸口,他輕緩而韌力十足地說:“南中歸服王化。” 孟獲嗤之以鼻:“讓蠻夷做你們漢人的奴隸,想都別想,你們漢人野心大得很,你們只會盤剝南中百姓!” 諸葛亮靜靜地看著憤怒的蠻夷王:“朝廷從來沒有向南中百姓徵收重賦,所謂胸中盡黑的烏狗三百、蟎腦三鬥、三丈柞木三千,全是雍闓的謊言,你難道不知?” 孟獲啞然了,他沒法和諸葛亮逞口舌之能,乾脆耍了橫,把手一伸:“來吧,我寧死都不會投降,你儘管斬下我的頭顱!” 諸葛亮很平靜:“我說了,我不會殺你。” 孟獲怔愣著,想當轟轟烈烈舍生取義的英雄,奈何敵人不給機會,這就像吊在井口邊,偏是不死不活的尷尬:“那……我不會投降!” 諸葛亮靜默了一會兒,白羽扇輕輕揮落:“好,我放了你。” 孟獲呆了,帳內的將士更是震驚不已,馬岱以為自己聽錯了,使勁揉了揉耳朵。 “你放了我?”孟獲咕咚吞嚥著。 諸葛亮安靜地說:“我今日放了回去,你若想通了,我隨時恭候,我還是那句話,希望南中歸服王化。” 孟獲疑疑惑惑地說:“你別當面說好話,中道又設埋伏偷襲,你們漢人素無信義,我今日被擒,也因你施詐計,勝之不武!”他明明自己先挖陷阱,沒害著別人,反摔壞了自己,這當口算總賬,倒要賴在別人頭上。 “軍中無戲言。”諸葛亮簡練地說,語氣沉穩不可挪移。 孟獲還是疑慮,他不能相信諸葛亮會輕易放走敵人,若是他擒獲了諸葛亮,他決不會為諸葛亮解開枷鎖,將心比心,他看透了自己的心,卻看不透諸葛亮的心。 諸葛亮知道孟獲不信,他伸出手,竟輕輕搭在孟獲的手腕,諸葛亮的手很涼,彷彿被濕漉漉的青苔黏住,孟獲竟掙脫不出。諸葛亮沉靜地笑道:“我送你出去。” 兩人走出了中軍帳,營壘中硝煙未散,明亮的月光傾灑而下,竟不覺得天已向晚。蜀軍士兵正在打掃戰場,抬眼看見丞相和蠻夷王攜手而行,驚疑之餘不免紛紛猜測起來。 “你若是回白崖山,仍會被我軍擒獲。”諸葛亮若有似無地說。 孟獲驚愕地睜了一下眼睛:“這麼說,你把我的老巢佔了?” “會還給你,我只是拿回你們搶走的糧草。” “那,犛牛種和大牛種劫掠的糧草呢?還有,你們不是出營救急麼,何能在須臾間調兵護衛中軍?” “是假象,押運的不是糧草,而是乾柴木石,他們只能撲個空!”諸葛亮舉起羽扇,輕輕地掠過營房被月色的剪影,“至於你看見我軍出兵,不過是遊戲之作,營壘布有四門,從東門出又從西門入,從南門出又從北門進,另有一支遊兵在營外逡巡,以為支援。” “狡詐!”孟獲恨恨地說,他現在相信蠻夷斥候的話,蜀軍營壘像一座迷宮,路勾路,道連道,門後有門,營前有營,五面豎旗,八方立哨。營壘已成,便似築成了移動的金城湯池,敵人攻之極難,自己拔營卻易,這得是什麼腦子才能設計出這等稀奇古怪的軍營。 “將計就計而已。”諸葛亮輕淡一笑。 孟獲不想輸掉氣勢,他賭咒似的說:“你憑詐力取勝,不算本事,兩軍對壘該真刀真槍地拼殺,下次我會擒住你!” 果真如張翼所說,牛一樣的犟。諸葛亮笑起來:“好,我等著你來擒我,但我若是又擒住你,你又怎講?” 孟獲猶豫著不肯吐出那兩個字,他嫌丟人,蠻夷是高山上自由狂奔的羚羊,怎麼能受平原麋鹿的威懾,他含糊地說:“隨你處置!” 他和諸葛亮已走到轅門口,充滿懷疑的目光從四面八方飛來,沒人相信丞相要放了蠻夷王,可事實是丞相真的要放了蠻夷王。 “你走吧,”諸葛亮鬆開手,“我不希望夷漢相戰,若是你能歸順朝廷,俾得南中太平,才是為南中百姓造福。” 孟獲怔怔地想著諸葛亮的話,他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揣著小心往前邁了一步,又回頭看了看。諸葛亮安靜地站在轅門口,彷彿一面堅實的盾牌,擋住了身後持刀的將軍和士兵,月光將他的影子拖下去,宛若一片修長的竹葉。 有人牽了一匹馬給他,他也沒看清是誰,更不管是否有詐,翻身跳上馬背。他一拍馬背,像慌不擇路的逃兵撲入了溶溶月色,一路跑一路還在擔心諸葛亮變卦,可蜀軍始終沒有追來,那座迷宮似的營壘彷彿一句沉默的諾言,被晚風吹入了南中沉酣的森林世界。
絲綢似的陽光鋪滿了白崖山,陽光有水的輕軟細膩,灑在臉上只是流淌。諸葛亮走到崖邊,肆虐的山風從山腰滾上來,直將他吹得向後退了幾步。 “先生,當心!”修遠用力扯住諸葛亮的腰帶,生怕諸葛亮不小心跌下山崖。 諸葛亮笑著輕輕推開他:“哪兒會摔下去?你便瞎緊張。” 修遠小心地往山下丟去一眼,疊嶂的山石樹木生滿了山腹,團團煙霧丟麻扯絮似的飛來繞去,山腰隱約有一棟棟沒生氣的石房。再想望下去,卻頭暈腳發軟,哪裡能望得到底,心裡懸著放不下,說道:“這鬼地方竟然住著人。” 樂哈哈的龔祿說:“蠻夷喜依山而居,不愛平地聚居,這還算近人間煙火氣的。你沒瞧見鑿在深山里的蠻夷石房子,乖乖,也不知他們怎麼修上去的。” “那若是東山的女兒嫁給西山的男兒,女兒要回娘家,豈不要翻山越嶺,走斷了腿,還望不見娘家的門。”修遠用認真的語氣說。 龔祿哈哈大笑:“對對,正是這個道理!” 諸葛亮笑著用羽扇拍拍修遠的背:“小子又胡謅,偏你這腦子里古怪想法多。” 正說話間,卻見將軍陳到領著一隊涪陵軍走過來,恍惚還押著一個蠻夷漢子,卻因人頭攢動,看不真切。 “丞相!”陳到深深一揖。 諸葛亮一把扶住他:“叔至辛苦了。”他感慨道,“幸而有叔至率涪陵軍夜攀絕壁,我軍方能攻克白崖寨。” 陳到謙遜地推讓了一番,說道:“丞相,山上共擒獲俘虜一千三十二,請丞相示下,該如何處置?” 諸葛亮不猶豫:“一併放了。” “是。”陳到利落地答應,神情卻忽地揪起來,“還有一事,被蠻夷搶走的糧草只剩下一半,聽說有三分之一分給了犛牛種和大牛種,再一部分……”他往後看了一眼,咬牙道:“昨夜被這小子燒掉了!” “燒了?”諸葛亮一驚。 陳到憤憤地說:“正是,昨夜我軍突襲白崖,這小子竟敢放火燒倉,幸而將士拼死救火,方才沒有釀成大禍。” 諸葛亮愕然,兩個涪陵軍士兵拽著那人,一骨碌丟在他身前,卻是個二十來歲的蠻夷青年,赤膊沒穿鞋,臉上污著血,把輪廓掩去了一半,唯有那眼睛透亮得像釀著清泉。身上遍布大小刀傷,右腿上那一刀最深,從腳踝到膝蓋直拉了半尺長的刀口,黑紅的血浸得衣衫盡濕,可知他在被擒前曾和蜀軍殊死搏鬥。 “狗漢人!”他用清晰的漢話惡狠狠地罵道,雖已身負重傷,氣勢卻不曾減弱。 “放肆!”陳到喝道。 蠻夷青年絲毫不怵,他掙扎著撐起身體,厲聲喊道:“狗漢人,有種就一刀殺了老子!” 陳到氣惱地罵道:“真是難對付的蠻子!”他恭謹地請示諸葛亮,“丞相,怎麼處置他?” 諸葛亮打量著這個倔強的蠻夷青年,那青年恰好也在打量他,兩人目光對撞,竟都沒有避開,他看著蠻夷青年,聲音卻問向陳到:“你為何將他留下?” “一是丞相曾諄諄告誡多留活口,二呢,我聽說他是龍佑那。山上的蠻夷說我軍糧草為他所劫,我想如此重要人物,還是留著活口較好。他還真是把好手,一百多人車輪戰,傷了十來個兄弟,才將他摁住。這小子犟得很,傷成這樣,整夜罵不絕口。”陳到敘說起擒拿龍佑那的情景,神采登時明亮起來。他是帶兵的武將,愛勇猛不懼死的壯士,即使是勢不兩立的敵人,若具勇士之風,也會生出惺惺之情。許是為這英雄惜英雄的心思,他才饒下了龍佑那的命。 諸葛亮陡然對龍佑那生出興趣:“這麼說,兩次劫糧草都是你幹的?” 龍佑那還道諸葛亮要和他算賬,張揚地說:“正是老子乾的,狗漢人!” 諸葛亮聽他張口必言狗漢人,不惱怒,反而笑了一下:“你還真有氣節,你是叫……”他恍神了,陳到忙提醒道:“龍佑那。”他似覺得單說名字不夠味兒,眉飛色舞地補充道,“我都打聽了,龍佑那是南中飛人,這兒的蠻子都拿他當英雄,名氣可大過天了。” 諸葛亮忽然笑了:“叔至對龍佑那如此上心,莫若將他編入白毦軍,做你的副將吧。” 陳到又驚又喜,甚或有一絲絲糾纏不清的疑惑:“丞相,他可是燒了我軍的糧草……” 諸葛亮也不介懷:“那便讓他將功折過,不過,”他凝了一眼昂首不服輸的龍佑那,“只怕這蠻子不肯歸順。” 龔祿忽地說道:“用兵之道,攻心為上,能攻一人心,必能攻眾人心。” 諸葛亮驚詫地看著一本正經的龔祿,哈哈臉前所未有地嚴肅,他像被月光照進潮濕的心裡,一片明朗的開闊,他嘆道:“德緒所言,甚合吾意。” 龍佑那早聽見諸葛亮和陳到有勸他歸降之意,扯脖子喊道:“讓老子歸順你們,做夢!”他著力地捶著地,“要么殺了我,要么讓我殺了你們!” 諸葛亮的目光灼然生光:“我若既不殺你,也不讓你殺了我們呢?” 龍佑那一怔:“那不可能,沒有第三條路!” “當然有。”諸葛亮的語氣很淡,卻有讓人無法推翻的強大力量。 龍佑那吐出一口血唾沫:“沒有!狗漢人!” 諸葛亮激將似的說:“敢不敢和我打個賭?” “賭什麼?” “賭這世上有第三條路。” 龍佑那愣住了,他忽然覺得這個白衣羽扇的漢人非同尋常,在他二十四年青春昂揚的生命裡,他從不曾經略過這種超拔想像的非凡,包含著勇氣、智慧、決心、奮鬥,甚至殘酷、悲哀和懷念。他隱隱地預感到這一天的相遇會改變他的一生,也許,他會從此離開南中瀰漫瘴氣的青山綠水,轉向另一條陌生而艱辛的旅途,他將不再是他,他將從恣意放肆的任性自由中蛻變而出,最終變成什麼呢,他不敢想。 他囁嚅了半晌,卻看見諸葛亮幽邃的眼睛裡含著一分挑釁、一分質疑,年輕人的傲氣被激發了,他脫口而出:“賭就賭!” 諸葛亮朗然一笑,輕揮羽扇:“下山吧。” “這蠻子呢?”陳到心心念念著龍佑那的生死。 諸葛亮看了看匐在地上仍在怒目相視的龍佑那,一抹淺笑漾在他冷靜的面頰:“先給他治傷,再不醫治,性命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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