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4

第31章 第五章問津人蠻鄉遇故知,南征軍月夜渡瀘水

瀘水北岸。 水聲很大,似哪個莽漢的鼾聲,撞在岸崖上,激出雪白的浪花兒,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也能聽見瀘水攪炒鍋似的嘈雜。 諸葛亮領著一眾人沿著水畔的林間崎嶇小道徑直尋路,眾人都不驅馬,只是步行。已行了三個時辰,日頭火辣辣地拍在臉上,卻是大汗淋漓,諸葛亮一面走,一面聽張翼敘說他聽來的南中掌故。 “南中蠻夷往往散居,皆隱伏山中,不居平地,平日有事嘯聚,無事散離,種落又極多,大約有一百餘……” 諸葛亮思量:“倘若夷人皆散居山中,官家編籍必將大費周章。必得使他們群居平地,縱算隱伏山中也當劃定疆域,不然一旦生變,難以弭平事端。” 張翼皺皺眉頭:“這恐怕難,蠻夷習性難改,素來又信鬼神巫蠱,脾氣性子怎麼說呢,”他想了一個很擰巴的詞,“犟!”

修遠聽得好笑,插話道:“那不跟牛似的?” 張翼雖不苟言笑,提起倔得九頭牛也拉不回的蠻夷,也不禁粲然:“差不多吧。” 諸葛亮一笑:“蠻夷不服王化久矣。歷來漢官治夷,撫綏者以懷德,重威刑以服罪,恩威並施,方服膺遠人。” “那蠻夷為何屢次反叛呢?”修遠好奇地問道。 諸葛亮嘆道:“皆因牧民官長盤剝殘殺,民不堪命,不得已而反。如安帝元初年間,越巂郡大牛種因郡縣賦斂沉重,官長兇殘,眾起十餘萬反叛,攻掠二十餘縣,燔燒城邑,剽掠百姓,乃至骸骨委積,千里無人。朝廷遣益州刺史張喬選士平叛,大破叛軍,斬首三萬,叛亂平息後,又奏事朝廷,請懲處逼反蠻夷的諸長吏九十一人。” 修遠怔怔地聽著,感慨道:“這便是官逼民反吧。”

諸葛亮長嘆一聲:“欲南中永綏國家,只能遵循夷漢一家。” 張翼憂心地說:“丞相有撫夷之心,只恐蠻夷不肯服膺,他們是真的很犟。”他再次強調了這個詞,自己竟也笑了。 “犟不要緊,不過多費些力氣,若能為朝廷所用,善莫大焉。”諸葛亮欣然笑道。 前面探路的斥候說發現有人家,眾人快步跟上去,果見數十步外一片鳳尾竹生得正是蔥翠。修長的枝葉彼此交錯,掩映著一處茅屋,幾縷淡煙從屋後盤桓繚出,宛若閉關的神仙呼吸出的清氣,沒一絲兒凡塵的濁味。 馬岱和趙直趕在最前邊,馬岱已耐不住性子,正和看門的一個蠻夷童兒吵嘴,偏那童兒說的都是夷語,兩個牛頭不對馬嘴,你罵你的,我咒我的,爭得面紅耳赤,亦不知對方到底說了什麼。

趙直一直守在一旁淡如輕風地微笑,硬是不肯幫一句腔,馬岱的親兵更是不知所措,聽得自家將軍扯脖子大罵,那童兒亦不甘示弱地翕動嘴皮,卻聽不懂半個字。 待得諸葛亮等人趕到時,馬岱已氣得要抽刀了,回頭見諸葛亮臉色陰沉,攥著刀把子的手不得已鬆開了。 諸葛亮先是示意馬岱退下,禮貌地道:“請問童兒,家主人在麼?” 小童翻翻眼皮,咿哩嗚嚕地說了一通夷語,卻有隨軍的譯吏跟上來,把諸葛亮的漢話翻譯成夷語。 小童許是沒料到這幫人中居然有人精通夷語,他起初一愣,過後竟說出了一句清晰的漢話:“我聽得懂。” 正在生悶氣的馬岱更氣得烈了,原來自己和小童吵這一日,他是在裝聾作啞,害自己白費唇舌,天知道小童罵了他什麼歹毒話。

諸葛亮微微一笑:“既是聽得懂漢話,相煩請問童兒,家主人在麼,有些事想叨擾一二,若是家主人不在,童兒若知,也請相告。” 小童打量著諸葛亮,因見他文質彬彬,容貌清朗,言辭禮貌得體,心裡不免生出好感,也不回答問題,反問道:“你是誰?” “我,”諸葛亮笑吟吟地說,“漢人。” 小童也笑了一下:“叫什麼名字?” “諸葛亮。” 小童琢磨了一會兒:“聽說過。”他又看了看諸葛亮,像是在記憶裡打撈出沉澱已久的一瓢水,拍著手道,“你等著。”他撒腿便跑進了屋裡。 “怪小孩兒!”馬岱對著小童的後背悄悄罵道。 諸葛亮也不著急,只靜靜地候在籬笆門外,瞧得那綠幽幽的青藤從屋頂垂下來,宛如百歲老人的鬚髮,卻見趙直用足尖在地上撥拉出幾道深印,他悠然一笑:“元公算出什麼?”

趙直目光深邃,若有若無地說:“故人。” 故人……諸葛亮的心彷彿響了一下,極其遙遠的一個聲音回應了他,卻那麼模糊,那麼不真實,夢一般縹緲。 他恍惚地以為自己正在做夢,這崔巍高山,這湍急瀘水,這翩躚鳳竹,包括周圍的人都是虛幻的夢境。他努力地將自己從迷幻中拔出來,見那小童已跑了出來:“這位客人,我家主人請你進屋敘話。” 諸葛亮恍了一下神,他還沒踏進籬笆門,那小童又道:“我家主人說了,隻請你一個人。” 諸人都驚疑了,馬岱率先道:“丞相,不能去!” “先生,”修遠急忙道,“別去,誰知道他們安的什麼心,讓這主人出來敘話就是。” 一時眾人都紛紛勸阻諸葛亮單獨赴會,馬岱還攥了攥刀,便要把那既拿大又居心叵測的主人揪出來給諸葛亮磕頭。

諸葛亮片刻遲疑,他看看小童狡黠又天真的笑容,又看看趙直莫測如深潭的眼睛,一瞬間,他握住了某個說不出的信念:“不用,不會有危險。” 他握緊了羽扇,毫不猶豫地跨入了籬笆柵欄,馬岱還跟著跨了進來,卻被諸葛亮威而不怒的目光逼了回去。 茅屋的門虛掩著,諸葛亮輕輕一捫門,竹門無聲地開了。 淒然的幽香緩緩地繞住了他,彷彿屋裡烹著清茶。他仔細看了看,並沒有茶,只是一壺燒在火爐上的水,汩汩地燒開了,滾開的水花彷彿歲月深處的美好記憶,一朵朵翻出來,爐邊坐著一個老人。 青春凋盡的老人,鬢髮白如霜雪,沒有束冠,自由地披散下來,一如他一生的不羈。他抬起頭,似乎在安靜地聆聽諸葛亮的腳步聲,目中無神,是個盲人。

他駕輕就熟地用手巾裹住水壺的雙耳,將水壺拎下來,往身前的兩隻銅卮裡斟滿了水,從背後摸出一方棋盤、兩隻棋盒,靜靜地問:“擇白擇黑?” 忽然的淚水從諸葛亮的心底湧上來,眼瞼深處是一片疼痛的潮熱,他輕輕地坐在老人對面,用恭敬的語氣說:“請先生執白。” 老人摸了一枚白棋落下去,諸葛亮卻沒有動,他從袖中摸出一枚白玉棋子。那棋子光潤圓溜,亦不知摸索過多少日子,透亮得像鏡子的一個角。他便把那白棋放在老人的掌心,棋子在粗糙的掌紋間輕輕一滑。 “老師,”諸葛亮顫聲道,“三十年不見,你一向可好?” 老人緩緩地收回手,白玉棋子在掌心摸索出濕漉漉的一行水印,他忽然嘆了一口氣:“我不收學生。” 兩人互相對視著,明亮的眼睛映出清晰的時間,盲黑的眼睛映出模糊的時間,那時間有三十年。

三十年像黃昏敲鐘,每敲一聲,便敲走一點兒時間,於是坐在夕陽沉沒的山岡上,看少年白頭,看歲華零落,看故人背影不見了,看江山美景慘淡了,驚覺自己也正老去。 這一生並沒有太多的三十年,一轉眼,時間在手中化為虛影,能握住的只是自己漸漸衰弱的記憶。 三十年竟就這樣倏忽而過,彷彿他還是那個憂鬱並倔強的陽都少年,在開滿白蓮花的天空下放肆奔跑,似乎做了一場夢。他竟已剝盡天真,背負沉重的理想躑躅在艱辛的人生路上。他垂拱廟堂,掛金配綬,高車駟馬。他手握一呼百應的權柄,在血腥的征伐中變得殘酷而冷峻,無數人死在他的理想祭台前。他把他們亦把自己一併做了犧牲,而那陽都天空下美好得纖塵不染的天真卻再也找不回了。 老人送給他的那枚白玉棋子,是他心底永遠保留的純淨,光潔、美好、純粹、真實,彷彿潔白的絹布,沒有灰塵,亦沒有世人自作主張的塗鴉。

“老先生,”諸葛亮已改換了稱呼,“你怎麼會在南中?” 老人淡淡地說:“這里安靜。” 諸葛亮很想問問老人這些年來的際遇,也想知道他的眼睛為什麼會盲,可話到嘴邊又無力地垂落下去。他像是受了誘惑似的,總把目光凝向老人無神的眸子裡,那兒似乎有傷感的記憶在無聲無息地流淌。 老人似乎感覺出諸葛亮在打量自己,他沒情緒地一笑:“別看我,風燭之人有何值得看,諸葛丞相,莫若說說你的事。” 老人如此洞若觀火,他失了清明雙目,卻因此能用透亮的心去觀照這個世界。諸葛亮自認自己從來就比不得老人的通透,他不敢隱瞞,坦白道:“問渡。” 老人道:“往此東去十里有灘可渡瀘。” “何時可渡?” 老人悠悠一笑:“丞相是擔心瘴氣麼,丞相也信謠傳?”

諸葛亮忽然醒悟:“難道隨時可渡?” 老人把手心的白玉棋子輕輕落在棋枰上:“世上唯有人心難渡。” 諸葛亮低瞼細細思索著,俄而胸中迷霧已散:“多謝老先生指點迷津,”他停了停,“第二樁,問食。” 老人嘆聲一笑:“丞相事無鉅細,好不辛勞。”他摸來一枚黑子,右手握棋,左手在棋枰上丈量縱橫格子,尋得一個點兒才落下子去。 “南中毒物甚多,切勿妄食。”他把一隻銅卮遞給諸葛亮,“嚐嚐這個。” 諸葛亮接過來,這才發現那銅卮裡除了水,原來還有黃不黃褐不褐的物甚,切成了條狀,像切碎的靈芝,活似藥材,聞著卻沒有藥味兒。他飲了一口,那食物入口很軟,咬起來嘎嘣脆響,有股鹹甜味兒,他覺得很稀奇,問道:“是什麼?” “沒名。” “哪裡尋得到?” 老人背過身,取來一張布絹,輕輕一攤開,上面原來畫滿了各種植物:“這是南中可食之物,你拿去吧。” 諸葛亮收了布絹,感激地說:“多謝老先生。” 老人輕輕敲敲棋盤:“若是無事,下完這局棋再走。” “不敢辭讓。”諸葛亮放了羽扇,輕拈棋子,便和老人你來我去彼此對弈。 兩人一直都沒有說話,輕而脆的落棋聲宛如細雨敲窗,又似水面花開,是極靜的寧謐中吹過的一陣風,彷彿漫長的記憶在時間的衣衫上慢慢灑落的淚。 曬進房間裡的陽光漸漸傾斜了,光澤亦從燦金變成玫瑰,又從玫瑰變成橘黃,時間在變幻的光線間流逝,最後的落棋聲輕輕一彈,被光影稀釋了。 諸葛亮輕輕撒開手,嘆息道:“我輸了。” “你的心不靜了。”老人把棋子一枚枚撿起來。 諸葛亮彷彿被撥動了心弦,片刻沒言聲:“您說得對,我的心不靜了,也不可能靜了。” “物是人非,你如今是一國丞相,你對弈的是社稷江山,而不是一局棋。”老人空洞的眸子裡彷彿有光閃過。 諸葛亮悵然一嘆:“我還記得你以前說過,生逢亂世,有人避世不出,埋首林泉,也有人入世,匡正離亂。你問我欲選前者還是後者,結果,我選了後者。” 老人專注地“望”著他:“後悔麼?” 諸葛亮沉默了許久:“有一點兒。”他忽而莞爾一笑,“可是連後悔也沒時間想,既是已選定了,又何必去計較對錯。我只能全心奔赴,縱死也不能退後。” 老人滿手的棋子嘩啦撒出去,他大笑起來:“死不悔改的諸葛亮!” 諸葛亮亦不禁朗然一笑:“對,死不悔改的諸葛亮。” 老人的笑聲突地戛然:“你走吧。”他忽然淡漠的聲音覆住滿地亂旋的棋子,讓那紛亂的嘈雜也變得冷清。 諸葛亮懷著微末的期望說:“還能再見到你麼?” 老人不說話了,他把頭埋下去,一枚一枚地撿棋子,“叮叮”地丟入棋盒裡。 諸葛亮站起身,他向後退了幾步,忽而深深地伏拜下去:“老師,受我一拜吧。”他不管老人受不受,硬是執弟子禮拜向了老人,老人仍然一言不發。 他最後看了一眼老人,一團灰色的光影抹去了老人的輪廓,模糊得讓他以為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像許多年前做過的一場夢,此時只是溫故,他轉過了身。 門推開了,夕陽最後的餘暉映在臉上,彷彿癡情的吻,涼爽的風從瀘水上吹來,把身體的沉重都吹散了。整個人變輕了許多,真擔心下一陣風會把自己吹上天。 等得心急火燎的馬岱等人見諸葛亮出來了,歡喜地一連聲地呼喊,“丞相”之聲響徹於耳。 “先生,可急壞我了!”修遠說得眼淚快要掉了。 諸葛亮親切地拍拍修遠的頭,他環顧著一雙雙焦急詢問的目光,輕輕地說:“渡口找到了。”本來說的是輕鬆的喜事,神情卻顯得憂鬱。
五月十五,月亮圓得像胖妞的臉,歡樂的笑容從眼角眉梢飛出來,把整條瀘水都照亮了。黑夜中的河水並不安靜,水流趁著夜色逸興遄飛地奏出激昂的旋律,每片浪花都極鋒利,把鋪滿水面的月光撕成億萬片。 蜀軍集結於瀘水北岸,河畔泊著上百艘大大小小的船,有牛皮船,有竹筏子,亦有小木舟。蜀軍將士對渡瀘水極為恐慌,可上峰傳下軍令,說十五月圓夜必須渡瀘,還說瀘水的瘴氣每到子時便會消散,尤其是月圓夜,圓潤的月光一照,瘴氣便似潰敗的軍隊,一哄而散。 儘管上峰言之鑿鑿地強調子夜渡瀘無恙,士兵們還是害怕,之前關於瀘水的恐怖傳說已在軍隊裡氾濫成災。瀘水像吞沒無辜的死亡之河,不僅有使人窒息的瘴氣,還有毒蟲猛獸,有專吃人心肝的惡魔。人一旦害怕,所有的恐懼記憶都跳了出來,連明知是假的傳說也在臆想中變成真實的存在,擁有清晰的面孔、血淋淋的雙目、噴著毒氣的尖利牙齒,所有的危險都藏在熱氣蒸騰的瀘水里。 當蜀軍士兵收到渡瀘的軍令時便開始擔心,若不是蜀漢對逃兵的懲罰相當嚴厲,已有人謀劃逃出軍營。十五月圓時夜幕四合,大軍拔營而起,士兵們每一步都邁得極痛苦,彷彿此行不是渡過一條河,而是在靠近死亡。 軍隊集結完畢,立即渡瀘的軍令從營下達到屯,蜀軍士兵卻你推我我推你,沒一個肯先上船。掌軍紀的軍正很惱火,強行趕了一撥人上船,膽怯的士兵竟哭起來,軟弱的淚流在瀘水里。 擔當渡瀘先鋒營的馬岱發怒了:“別嚷嚷,安靜渡河,敢喧囂者,殺無赦!” 他一面指揮營中軍官將士兵趕上船,一面自己搶了一條牛皮船,便是這蠻橫的強硬,雖逼得幾百士兵被迫登船,岸邊仍是一派嘈雜的忙亂。有士兵死活不肯上船,乃至和軍官發生爭執,兩邊你推我擋,眼看著要釀成譁變。 正在手忙腳亂時,馬岱驚異地發現諸葛亮不知什麼時候竟來到了瀘水邊。 “丞相!” 不只馬岱,岸邊的士兵都發現了諸葛亮,無數焦慮、怯懦、躁亂、畏縮的目光都轉向他們的丞相。 諸葛亮什麼話也不說,柔軟的月光灑在他的臉上,像肅穆得不敢仰視的神,他只是回頭對一直忐忑的修遠點點頭,然後他提起袍子,蹚過漫過腳踝的河水。那水很涼,扎得骨頭往血肉裡一縮,傳說中瀘水熱得像斷頭時淌出的血,凡是觸水者都會被蒸爛皮肉,原來傳說只是傳說,美好也罷,恐懼也罷,說到底是天真的幻想,水一樣靠不住。 人人都看見丞相諸葛亮踩著水往前走,他並不想走太遠,緩緩地停在水中央,冰涼的水從他的腳麵淌過,一絲絲月光吐納著清冷的氣息。他抬頭看了看笑得很燦爛的月亮,而後,他扶著船上一個士兵的肩膀,踏上了一條牛皮船。 馬岱目瞪口呆地看著站在他面前的諸葛亮,半晌才回過神來:“丞相,你要渡瀘?” 諸葛亮平靜地說:“早渡晚渡都得渡,有分別麼?” 馬岱忽然激動地流下眼淚,他嘶啞著聲音吼道:“是大丈夫就跟丞相渡瀘,想當孬種就留下!” 丞相蹚了水,丞相上了船,沒有毒蛇,沒有惡魔,沒有蒸爛皮膚,沒有窒息的瘴氣,丞相一定是神靈護體,跟著他走吧,慘烈的死亡一定不會發生。蜀軍士兵的恐懼顧慮頃刻瓦解了,一撥撥人前赴後繼登上小舟。仍然有人在猶豫,大多數人卻怀揣著豁出去的誓死念頭,三軍統帥都敢以身犯險,況他人何! 船槳一劃,第一批渡瀘的蜀軍先鋒出發了。 上百隻船蕩開了瀘水的波濤,划槳的聲音連成一片,水面的月光被攪得更碎了,片片如凋謝的梨花瓣。 渡瀘大軍很安靜,人人心裡都揪著小鼓,“砰砰”只是敲打,生怕水里跳出一條毒蛇。可船行了許久,仍然只是水聲嘩嘩,月光粼粼,濛濛的紫霧漸漸牽起衣裳,將流淌的水和渡水的人都籠在輕薄的涼意裡。 修遠一直心有不安,提心吊膽地說:“先生,這水里真不會有怪獸?” “也許有。”諸葛亮神情沉凝地說。 修遠心中一驚,見那水面輕煙繚繞,也以為是什麼怪物飛過去留下的痕跡,回頭卻見諸葛亮似笑非笑的神情,才知道自己受了騙,他嘟囔道:“先生又嚇唬我!” 諸葛亮莞爾:“旁人怎能嚇住你,唯有自己先嚇住自己,那害怕方能鑽進心裡。” 修遠似懂非懂,卻以為諸葛亮說得極有道理,也不尋什麼稀罕怪物,反而去琢磨諸葛亮的話。 諸葛亮也不多話,只管一片片梳理羽扇,因看見趙直正在專注地望月,他笑道:“元公又看見什麼,此情此景,合了哪一卦?” 趙直回過臉來,黠然笑道:“確實合了一卦,只恐丞相會不喜。” 諸葛亮寬容地說:“但說無妨。” “月為太陰火,月夜渡瀘,上有火,下有水,乃火水未濟卦。” 明明在渡瀘水,趙直偏說“未濟”,在不該犯忌諱的時候冒犯忌諱,他就是故意要氣諸葛亮。他略帶挑釁地笑起來,等著雷霆怒火蓬勃而起,等著諸葛亮失態。 諸葛亮,你快發火吧!趙直在心裡狂呼,發火便要殺我,你不會殺我,你只會攆我走! 諸葛亮靜靜地看著趙直,忽然輕輕一笑:“元公這次偏偏錯了。” “錯了?我哪裡錯了?” 諸葛亮探下身,將手伸入瀘水中,月光在掌心流淌:“月夜渡水,月在天上麼?分明在水里。” 他抬起手,浸滿月光的水流在手心化開了:“月在水中,則火在水中矣,怎是火水未濟,分明是水火既濟。”他仰起臉,月光染亮了他雍容的笑容。 趙直覺得自己成了傻瓜,他又氣又恨又悔地盯住諸葛亮,卻被諸葛亮的笑容勾去了戾氣。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人,明明擁有可親的笑容,偏偏那笑容背後掩映著複雜的心,他將柔軟的深情和殘酷的手腕完美地融合。 趙直絕地反擊似的說:“想不想知道你會在哪一年有壽數之厄?” “不想。”諸葛亮乾脆利落地說,“我從不算未來事,也不用別人算。” 趙直徹底失敗了,他開始質疑昭烈皇帝將他留在諸葛亮身邊的本意,這個男人根本不需要誰為他設計未來,未來都在他的掌握中。縱算他一敗塗地,他仍然倔強地攥住了勝利的血色旗幟,像山一般永不坍塌。 船到岸了。 蜀軍登岸後恍若隔世,互相對望著,打量著對方安然無恙,又摸摸自己的手臉,依然熱乎乎地充滿了陽氣,終於興奮地意識到,他們渡過瀘水了。 諸葛亮回過頭,月光下的瀘水宛如灰色的畫布,被堅韌的月光雕成了一張滄桑的面孔,對岸有火光一閃一滅,那是等待渡瀘的第二批蜀軍士兵。 他轉過身,濃霧突然迷離了視線,他的面前,是看不清的朦朧光影,月亮依然圓潤光明,可前途卻變得莫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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