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四章兵臨瀘水孔明思良策,種落大會孟獲殺不服
風如巨斧,在高山之巔劈出一片露天壩子,明麗的陽光被風呼扯而下,在壩子上劃出白晃晃的縱橫道,周遭的林木呼嘯著、澎湃著,宛若搖擺的浪潮,回應著遠山的自然呼喚。 壩子的四個角豎起了高有兩丈的永昌濮竹,竹竿上紮著大得遮住半邊天的旗幟,“嘩啦啦”翻飛不止。兩個赤膊子壯漢立在壩子東角,一人手持一把牛角彎刀,一人牽住一頭黑皮牛,持刀的壯漢瞪圓了銅鈴眼,操刀一扎,正中在黑牛的背上。那牛“哞”的一聲痛苦呻吟,頃時,只見一線血泉眼似的噴出來,便有兩個長髮束花冠的女人跪在牛前,手裡捧著海大的陶碗,盛了幾大碗牛血。 壩子中央搭起一個竹台,渾身畫滿饕餮鬼臉的孟獲登了上去,風抓著他的銀耳圈亂晃,叮噹之聲擦著他的臉飛出去,在空曠的壩子上很久地迴旋,儘管周圍站滿了人,也沒將那聲音湮滅。 他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地打量著台下散坐的種落渠率。南中的諸種落大姓來了一半多,也有少數未曾到場,大約還存著觀望心,也或者對他不服氣,不願意受他的節制。 不來就不來吧,讓他們在家看戲吧,等他把漢人趕走,再一個個地將他們收拾乾淨! 他咳嗽了一聲,拿捏著威嚴的聲音說:“漢人來了,大傢伙該齊心合力,將漢人趕出南中!”他不繞彎子,開口便直入主題,這是他的脾氣。 底下嗡嗡地響起來,一個軟沓綿延的聲音說:“漢人不好對付,聽說諸葛亮很狡猾,我以為和漢人作戰,難啊。” 說話的是傅攏,面皮不似其他南中人那般粗糙黑漆,眉眼纖軟,更像個漢人。雍、傅、毛、爨是南中最大的四個遑耶種落,他們都有漢姓,亦和漢人宿世通婚,但身上的夷人痕跡仍然去不掉。由於幾大種落在南中長期盤根錯節,自己豢養奴隸和部曲,收納賦稅,並不希望受漢人管轄。 孟獲“哼”了一聲:“不好對付,就任由他們來去自如,夷人便該坐以待斃?” “坐以待斃咋行?只是要從長計議。漢人這次率了大軍,聽說有十萬之眾哩。”爨家種落的渠率說道。 爨家的這番話讓台下的種落渠率一陣騷動,十萬漢軍的數目彷彿黑雲摧城,頗讓人難以承受。南中蠻夷雖然勇悍,卻素無操練,單打獨鬥是強項,集團作戰卻非長處,交鋒之時也沒有井然有序的軍陣,只是一味憑著蠻力衝鋒,和訓練有素的蜀漢正規軍作戰,不能不生出忌憚。 “打得過打,打不過就躲進山里,漢人不熟南中地貌,找不著我們,他們自然會撤兵。”大牛種渠率說。 孟獲不高興地說:“這話太!” 犛牛種渠率小心地說:“和漢人議和成不?漢人和夷人井水不犯河水,天上的鷹不咬地上的雞,雍闓、高定何等人物,都成了他的手下冤鬼,咱們何必去觸霉頭。” 皆是一派沒出息的言論,像漢人的閹人般沒了陽剛之氣,孟獲不禁惱火:“更,仗還沒打,全當了縮頭烏龜!” 台下右面的一個黝黑面孔的中年人忽地站了起來,卻是且畋,昔日楚國莊蹻掠定西南夷,他的先祖被封為滇王,傳至他這一代,已歷十七世。他是土生土長的南中人,身上的漢人血脈幾乎沒有,一向足智多謀,甚有辯才,能服眾心,他深得孟獲信任,被孟獲稱為“軍師”。 他大聲道:“雍闓、高定之敗原是他們自家起內訌,方讓漢人乘虛而入,輸得不明不白!漢人向我們增收重賦,要胸前盡黑的烏狗三百、蟎腦三鬥、三丈柞木三千,你們給得起?若是給得起,便向漢人磕頭認錯,去他們的高門深宅做百世奴隸,若是給不起,就拿起牛刀狗棒,和漢人乾一場!” 孟獲很滿意且畋這番振聾發聵的慷慨陳詞,對他點頭笑了笑,揚聲道:“漢人敢來搶我們的地盤和女人,我們為什麼不敢把他們趕出去,搶來他們的地盤和女人,難道我們還不如漢人?” 傅攏嘻嘻一笑,語帶嘲諷地說:“孟家渠率說的比唱的好聽,當初你和雍闓在益州郡舉事,大話滿天飛,說不出半年便能將漢人攆回去,可不也被漢人趕回瀘水了麼?如今漢人屯兵瀘水北岸,晴朗天氣,彩旗子都能瞧見,嘖嘖。” 孟獲的臉變了:“你是個什麼說法,剖心肝子亮出來,別掖著遭人厭煩!” 傅攏不畏懼地對上孟獲逼視的目光:“剖就剖,漢人為什麼屯兵瀘水,還不是你反了漢人的朝廷?人家要尋的是你的霉頭,別把大傢伙栽進去!” 孟獲的怒火已躥在咽喉處,他咽了咽:“怎麼著,你想投降漢人?” 傅攏冷眼相對:“我不做漢人的奴隸,也不做你孟獲的馬前卒!”他跳起來,號召道,“大傢伙,別聽他蠱惑,漢人要尋的仇家是孟獲,不是我們,我們把孟獲獻出去,保管漢人會保得我們太平!” 孟獲大怒,反漢人的種落盟會才開了一半,竟跳出仗馬之鳴的叛徒。他騰身而起,豹子似的衝下竹台,粗大的手掌往前一撈,生生將傅攏攥了過來。 “你敢當漢人走狗!” 傅攏沒料到孟獲會忽然襲擊,猝不及防間哪裡躲閃得了,已被孟獲擒了個結實,他驚呼道:“孟獲,你別使兇,今日是南中種落大會,由不得你猖狂。” 孟獲咬著牙狠狠地獰笑:“我殺你嫌髒了手!”他用力一伸手,喝道,“砍了!” 便有兩個操刀的壯漢衝過來,三下兩下把尖叫的傅攏押去一旁,一人摁頭,一人掄刀,眾人尚沒回過神來,只聽得極沉悶的斷裂之聲,好濃的一股血裹著一顆頭顱衝了出去,直滾出一條水沫子四濺的血路。 傅攏到死都睜著眼睛,也許,他在頭顱斷裂的那一刻也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被殺。 寬敞的壩子上一派死寂,風拉著旗桿,“噶噶噶”,“嘎嘎嘎”,像血湧出腔子的聲音。 這一幕太突然,也太兇殘,諸渠率又是驚又是怕,卻沒一個敢出頭說句抗爭的話,到底是在孟獲的地盤上,又見山腰山腹皆是孟獲麾下的部曲,刀把子在人家手裡攥緊了,不免都矮了三分。 孟獲掃了他們一眼:“盟不盟誓,隨你們便。” 那兩個一直捧著牛血的女人將一隻只陶碗放在渠率們面前,搖曳擺動的腰肢在白亮的地上晃出毒蛇似的影子。 沒有人抗拒,便是有異議也不敢當場表達,人人都舉起了碗,飲了一半,另一半淋在臉上,大巴掌一抹,直拉向胸口,活似被惡魔的大舌頭嗞嗞兒地舔過。 孟獲高舉起已空了的碗:“與漢人大干一場!”他一揚手,陶碗直摔下去,“噹啷”一響,無數的碎片彈飛而起,劃出透亮的弧線,彷彿刀鋒。 更多的碎裂聲響起來,成百的碎片跳起來、落下去,空中交錯著數不清的亮光,像是誰在飛快地穿針走線。 在一片尖銳的撕裂聲中,孟獲轉過頭,笑瞇瞇地對且畋說:“你侄兒龍佑那呢?” 且畋搖頭:“天知道他瘋哪裡去了。” “找他來吧,有了他,我們夷人又多了一成勝算。”孟獲興致勃勃地說,他彎起眼睛去望那仍然在空中跳躍的白光碎片,適才殺戮的戾氣在他臉上全然消失了,此刻的孟獲,像個瞧見新鮮玩意兒的孩童,天真、純粹。
清亮亮的一池水漾在彎彎的山石間,陽光把石頭磨得白慘慘的亮。一眼泉水從遠處的林間汩汩流出來,拐了一個彎後碰著了一塊生了青苔的岩石,稍稍猶豫,也不退讓地把自己劈成兩半,繞著大石緩緩流開,到底遇著了注定逃不開的懷抱,半推半就地湧入水潭里。 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在水邊跺腳,利落地把一身的衣服脫了個乾淨,黝黑的皮膚被陽光打了蠟,鋥亮如剛淬了金光的棕櫚葉,一個猛子跳進水里,大喊道:“爽快!” “龍佑那,等著我!”另一個年輕人追風呼喊,跟著也跳進了水,頃刻,有十來個年輕小伙下餃子似的扑騰入水。水花兒四濺開去,攪得清可見底的潭水渾如沸騰,驚得幾尾紅魚兒一骨碌鑽石縫裡。 這群人都是年輕後生,偏是一樣兒活潑潑的天真,一面兒洗澡消暑,一面兒嬉戲玩樂,一面兒說笑話扯談,一池清水也被那沒顧忌的青春激動了,活泛出咕嘟嘟的粉紅泡沫。 淙淙湧泉的林間恍惚有甜膩的歌聲被風剪成了幾片輕羽,搖搖晃晃飛了過來: 嬉鬧的年輕後生們都住了聲,顯見是有個少女在林子裡唱山歌,聽其歌想其人,也不知是怎生俊俏的模樣,不禁心旌蕩漾,竟傻愣著不知所措。 “妹妹且聽哥唱一唱!”年輕人中一人甩著膀子大聲唱起來: 諸人都聽見這對歌的年輕後生是在調戲那少女,頓時哄笑成一片,拍著水花兒吹起了響亮的口哨。 林子裡的少女啞聲了,風敲著葉片深徹地呼吸著,像是她低低的咒罵。剎那間,忽地竟起了一聲狂躁的狗吠,眾人正在詫異時,一條臀肥背厚的大黃狗從林中竄出來,噗噗地噴著灼熱的鼻息,閃電般撲向水邊。 “龍佑那,你惹禍了!”有人醒悟過來,從水里一躍而起。 頓時,一眾人都似著了火般,想也不想地跳出水潭,也來不及穿衣服,有手快的只能把衣服胡亂一抓,撒腿便是狂奔。那黃狗緊追不捨,只聽得狂吠之聲始終如影隨形,追得這群人氣喘吁籲,直累得臉色發青,卻不敢停下半步。 也不知追了多久,聽見身後一聲清越的呼哨,那黃狗的追擊漸漸停了,卻還在噴出憤怒的鼻息,而後是少女咯吱咯吱的笑聲,如清風般掠耳而過。 諸人小心翼翼地回頭看,白絲似的煙霧盪得滿目猶如畫般美,短衣赤足的少女瞪著水汪汪的眼睛,白藕似的手裡搖晃著一隻花籃。那條黃狗“汪汪”叫著奔過去,她俯身摸了摸黃狗的頭,對這一群面面相覷的年輕人啐了一口,自領著黃狗蹦跳著跑遠了。 眾人鬆了一口氣,有人認出少女,說道:“是雍甕家的女娃子呢,遠近出名的靚妹子!” “是麼,我瞧普通得很!”唱歌的龍佑那不屑地說。 “你是吃不著才說風涼話,四鄉八寨的年輕崽子都想娶她過門,你偏裝!” 龍佑那“呸”道:“只你們拿她當寶,老子不稀罕!” “那你還和她對歌?” “我逗她呢!” “得了,你是四鄉八寨的俊崽子,她是四鄉八寨的靚妹子,你們倒配得很,不如娶了她吧!” 夥伴們戲謔的慫恿沒讓龍佑那動一絲兒心,他抹著身上的水:“要打仗了,沒空娶媳婦,留著你們自己娶吧。” “打仗,和誰打仗?” “漢人唄。” 大家立即醒悟過來,提起漢人,便覺得掃興,有人罵起來:“狗漢人,打死他們!” “龍佑那,你要隨孟獲大王打漢人麼?” 龍佑那打了一個響指,自豪的笑容在他年輕飽滿的臉膛上放飛:“少誰都少不了我!” 眾人都用艷羨的目光注視著他,龍佑那是南中出名的飛人,千仞絕壁一宿即過,腿又快,百里山路縱算是荊棘叢生,也會被他輕鬆踏過。 是呵,誰能不用飛人龍佑那呢,他是南中蠻夷年輕一代的英雄,英雄注定該在戰爭中錘煉偉大,勝利的犧牲和失敗的犧牲一樣值得紀念。 “龍佑那!”遠遠的有人高聲呼喊,一個人影奔了過來,入目卻是一群水淋淋的裸體男人,本要說的話也忘了,只管捧著肚子大笑。 龍佑那瞠目道:“笑你娘,沒見過男人光身子麼?” 那人撐著笑:“龍佑那,你叔叔找你。” 龍佑那答應了一聲,順手從夥伴的手裡搶過一塊布:“借給老子遮一下!”他打了聲呼哨,拍拍屁股,風風火火地跑向密林深處。
龍佑那見到孟獲時,身上的水還沒幹,衣服也沒穿,只在腰上紮了塊藍布遮醜。 孟獲一見他便笑起來,他拍著龍佑那結實的肩膀,哈哈笑道:“龍佑那,好好,好得很!” 龍佑那給孟獲行了南中最隆重的禮,他和南中許多質樸的人們一樣,認為孟獲是上天賜給他們的神之子。 “大王,我們什麼時候和漢人決一死戰?”龍佑那心急。 孟獲寬厚的大手揮了揮:“不忙不忙,漢人還困在瀘水北岸,如果他們退出南中,天下太平!” “如果他們渡過瀘水呢?”龍佑那問道,旋即覺得自己蠢,又拍了自己一巴掌,“那還用說,我們定把漢人殺光!”他說得很堅決,吐出口的殺戮言辭彷彿不是血腥的肢體破碎,而是摘掉一朵花,折斷一根柳枝,自然得如在瀘水畔撩開煙霧。 龍佑那的叔叔且畋斥道:“只會說大話!” 龍佑那不服氣地說:“我不是說大話,漢人算什麼,他們只要敢來,我管叫他們有來無回!” 孟獲笑道:“我就喜歡你這爽快脾氣,敢作敢為。你既敢誇海口,我便交給你件天大的事做,你敢做麼?” “敢!” 孟獲目光一凜:“燒了漢人的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