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三章守株待兔漢軍一戰摧鋒,坐觀成敗蠻夷聯盟瓦解
駐紮在卑水的西路平南軍已經等待了十天。 高定的援軍正從定筰和犛牛道源源不斷地趕來,本分兵扼守關隘的高定軍原來以為諸葛亮大軍會立即發起攻擊。可這支遠道而來的軍隊在抵達卑水後,竟修屯築建營壘,像是要在這里長期駐紮下去,每日瞧著炊煙從營房上裊裊升起,彷彿打招呼的一隻手,越嶲的夷兵都傻了眼。 高定是個沒耐心的人,他等不到雍闓的援兵來到,何況雍闓的援兵走得太慢,十天了,才走了一百里。有報信的斥候回來說,雍闓在路上看風景,走走停停,有時休整軍隊便是一整天。他於是知道雍闓不可信,人家這是要坐觀成敗呢。他一咬牙,輕易發出了全軍出動殲滅諸葛亮大軍的軍令。 駐次卑水的蜀軍靜若山岳,四周有腥臊的風漸次圍攏,彷彿成千隻飢餓的野獸正在悄悄逼近,那是死亡的氣息,冰冷、濁臭。 這一戰讓所有的蜀軍將士都噤若寒蟬,說不出的恐懼像蠱毒般鑽入他們的髒腑血液,彷彿面對的敵人不是未曾開化的蠻夷,而是傳說中口吐毒液的魔鬼。 蚩尤的子孫和黃帝的子孫數千年來發生了數不清的戰爭,有過仇恨,亦有過和睦,最終的統一是他們永恆的結局,只是統一前必得經過殘酷的紛爭、艱難的說服、沉重的糾纏。 群山懷抱的地方風很大,那風猶如壯士丟出去的甲胄,重若萬鈞,其巨大的力量壓服得萬壑低頭、翠微俯首。盛大的綠意都澎湃起來,浪頭般衝上藍得失真的天空,又墜下凡塵,這蔥蘢翡翠的世界本不該做戰場,卻不幸被戰神的眼睛選中了。 蜀軍斥候瘋一樣地拍馬衝入中軍,噴火似的喊道:“丞相……” 諸葛亮打斷了他的話:“看見了。” 不只諸葛亮看見,所有蜀軍將士都看見了,漫山遍野的綠意呼嘯著撲向淵靜的蜀軍,奔得近了,才發現原來不是風捲青翠,卻是披戈掛甲的越嶲夷兵,亦不知到底有多少人,只覺得把一壁山都佔滿了。粗魯的吼叫聲像惡狠狠宣洩力氣的重錘,敲在天空這面不勝堅硬的鼓上。一抹似黃似紅的流雲恰恰滑落山巔,總讓人以為是蒼天流的血。 諸葛亮回頭看了一眼馬岱,那張年輕的面孔被戰場的風煙吹得通紅,隱約透出馬超的猙獰來,他用疑問的語氣說:“怎樣?” 馬岱想了想:“氣勢頗足,但與隴右西羌相比,差太遠!” 諸葛亮從容一笑:“有幾成勝算?” 馬岱又認真一思:“若是有我兄長在,有八成,我不如兄長遠矣,唯有五成。” 諸葛亮又笑了:“老實話,”他舉起羽扇,輕輕掃過餓狼般撲來的越嶲夷兵剪影,“現在幾成了?” 馬岱舉目望瞭望,夷兵已離蜀軍中軍唯有五百步,彷彿一道龐大的波浪,捲起綠黃相間的塵埃,像飛覆蒼天的蠻夷筒裙,他肯定地說:“有六成了。” 夷兵又近了,澎湃的氣勢震撼的天地慘淡,而那波浪卻始終也拉不直,小浪頭太多,衝撞得行陣歪歪扭扭,馬岱又道:“七成!” “八成!” “九成!” “十成!” 這一聲斷喝後,中軍樓車上有校尉揮了揮小紅旗,剎那間,靜默不動的蜀軍彷彿忽然騰出地下的一捧烈火,整齊地呼嘯出殺戮的狂號。 馬岱把兜鍪一甩,索性裸著腦袋,歇斯底里地吼道:“殺!”他像壓制不住的狂潮,迎著那巨浪對撞而去。而後,蜀軍似乎被激怒了,對蠻夷巫蠱的恐懼被戰場的嗜血味道沖刷乾淨,心中只剩下殘酷的軍人本能。 南征的第一戰在青山綠水的詩意風光間拉開帷幕,熱辣辣的血很快染紅了那恣意蔓延的綠意。 這場戰鬥太過慘烈,沒有人看得清到底誰佔了更大勝算,在生死搏殺面前,所有的策略、兵謀、智術都像刀下切斷的一顆頭顱,甚至不如一顆頭顱。 夷兵不怕死,蜀軍也不怕死,若是都對死亡無所畏懼,戰鬥便將一直持續下去,直到任何一方懈怠了力氣,或者被全殲。 雙方殺得興起,馬岱甚至赤膊上陣,他嫌鎧甲太重,不方便掄大臂砍腦袋,再說夷兵大多數都沒披甲胄,人家都以肉身拼刺,他不想佔這個便宜。他開了這個頭,蜀軍一個跟著一個棄甲胄,拋兜鍪,乃至與對方肉搏,你咬我一口,我啃你一口,活似一群餓瘋了的野狼。 其實諸葛亮很想開示降意,若是能兵不血刃便弭平叛亂,彼此和和睦睦,盟誓友好,那是最好的結局。可惜一切太平都必須建立在血淋淋的殺戮上,他要建立更大更持久的太平,不得不先讓自己成為冷血的屠夫。 激烈的戰鬥讓遠處觀戰的高定駭得難以置信:“漢人也能這麼不要命?” 戰鬥持續了兩個時辰,瘋狂的搏殺沒有讓雙方退步,疲倦的殺戮反而滋生出綿綿不休的仇恨,仇恨又誕生了新的殺戮,無限循環,以至同歸於盡。 蜀軍中軍響起了悶沉的鼓聲,殺紅了眼的先鋒軍卻在一瞬間抽身離開,揮起的刀從對方的脖子邊收回去,不帶一絲兒猶豫,曾經如同颶風殺入戰場,而今也如同退潮般迅速地退出了戰場。 軍令,這是夷兵不能理解的稀罕玩意兒,他們不懂,軍令比殘酷的死亡更能讓蜀漢的士兵畏懼。 蜀軍要退兵了麼?高定揉揉眼睛,難道勝利竟就這樣降臨了? 但退卻的是有生命的士兵,來的是沒有生命的致命利器。 “開!”中軍樓車上揮旗的校尉響亮地喊了一聲。 早就等得心癢難忍的弓弩手倏忽蹲下,“嘣嘣嘣”的幾聲拉機括,密集的嗖嗖聲像除夕夜爆開空氣的青竹,一片片劈裂開來。上萬支箭整齊地發射而出,在天空攏成巨大而沉重的黑色雲團,宛若撐開得太猛烈的惡魔笑臉,刺耳的撕裂聲震聾了夷兵的耳朵。 然後便是成片的死亡,血彷彿散霧,起初是一行行飛出去,後來是一蓬蓬一團團一片片,汪汪的血海下掩蓋著撕碎人心的慘叫。 諸葛亮不捨得讓士兵犧牲太大,倘若第一輪衝鋒不能擊敗敵人的決戰氣勢,他一定會以保護士兵為根本目的,若是不得不抉擇,他甚至願意撤兵。 兩輪羽箭的殺戮後,夷兵已被密集箭陣折騰得奄奄一息,趁著對方士氣低落時,蜀軍發起了新一輪的衝鋒。又是兩個時辰過後,勝負已成定局,夷兵再也抵擋不住漢軍乘勝追鋒的瘋狂,紛紛丟棄兵器逃亡,觀戰的高定挽不回那潰敗的勢頭,率殘兵撤往犛牛老巢。 “丞相,要不要追?”發令的將官趕來問。 諸葛亮搖了搖頭,語氣低沉地說:“窮寇莫追。”他似乎覺得自己片刻的心軟太不顧大局,只得補充道,“不追窮寇,追踪巢穴。” 南征第一仗以蜀軍大勝結束,卑水這個在地圖上小得可以忽略不計的偏僻所在,竟就以血淋淋的姿態在歷史上留下抹不掉的印痕。 漫山遍野的蔥蘢都消失在濃慘的血色裡,空氣裡有燒灼的焦味兒,山風依然放肆,卻被那滿目的慘景刺激了,劇烈地哭泣起來,嗚咽之聲不停地迴響在險峻山巒。 趙直甩著馬鞭子趕上來,觸目皆是血肉模糊的屍骸,臥在濃翠的風光裡,彷彿一種滑稽的諷刺,他不忍地說:“死的人太多了,平南若是以殺戮為本,丞相豈不有違初衷?” 諸葛亮竟然淡漠地笑了一聲:“那怎麼辦,開示降意,撫綏以德?元公秉持仁善之心,可為廟堂高論,不得為實用之的。” 趙直又被諸葛亮嗆得無言以對,他默想了一會兒:“我只是以為如此以後,若要收服南中人心會更難。” 諸葛亮良久無言,他遠望著戰場上垂落的血色煙霧,遲滯地說:“對,是會很難,但,不能不去攻克難關。”目光平滑出去,翻過遮擋青天的遠山,那爿蜿蜒如斷臂的山峰背後,也許就是傳說中神鬼不能渡的瀘水吧。
“把雍闓宰了!” 這是高定失敗後諸將的共同心聲,失敗後尋不著發洩點,坐觀成敗的雍闓便成了替罪羊。 三天后,高定在一次接風宴席上割掉了雍闓的腦袋,動手的是他手下的渠率們,雍闓才邁入席間,便被滿腔仇恨的渠率捆了個五花大綁。 雍闓的死亡極具南中特色,是令人心膽俱裂的慘酷。他先被挑斷了手腳筋,背脊骨也用鐵鋤頭敲斷了,再丟入裝滿了毒蛇蜘蛛的鐵籠子裡。諸渠率圍著籠子就坐,著迷地聆聽雍闓痛不欲生的慘叫,一聲慘叫飲一口酒,到那聲音消失,還哀嘆雍闓太不經挨。 關於殺人,其實他們還有很多招數,諸如剝皮灌水銀、臠割一千刀卻不傷心臟、把人倒吊起來曝曬至死等,這些上古時代的酷刑在南中完整地保留下來,每一年每一日都在新鮮生動地演繹。 整個殺人的過程,高定連眼皮也不眨一下,酒水飲得歡暢,摟著女人可勁地對嘴兒,雍闓的腦袋盛在大盤里送上來,他才擠了兩滴眼淚,說:“非我之願也。” 殺戮是內訌的開始,卻宣告了叛亂的注定失敗。 雍闓死於非命的半個月後,李恢便攻入了益州郡的叛亂腹心,在同一天,馬忠也摘掉了朱褒的腦袋,益州郡、牂牁郡的叛亂迅速地冰消。山花正是爛漫時,勝利的喜報一份接著一份傳入了越嶲郡的諸葛亮大營裡。 高定的腦袋離開他的身體也為時不遠了。 “孟獲在哪裡?”諸葛亮問前來報信的李恢信使。 使者遲疑了:“或者西來與高定會合。” 來越巂郡與高定會合,各自率殘兵再與朝廷開戰?諸葛亮不太相信這個說法,他對使者嚴令道:“告訴李恢,找到孟獲,他是南中夷人首領,他不投降,平南事業不成!” 孟獲的去向成了一個謎。 就在益州郡和牂牁郡的捷報飛上諸葛亮的案頭的第二天,高定的死訊也傳來了。他糾合兩千殘兵慾和蜀軍決一死戰,剛一交鋒,便潰敗如潮,高定的腦袋也在戰鬥中滾瓜落地,到最後,也沒人說得清到底是誰先向高定的脖子砍去了第一刀,斬首之功由十五個士兵分領。 孟獲仍然下落不明,他像南中山野間悄然的灌木叢,隱沒在濃紫的迷霧中。
那一天,月亮飽滿的夜晚,瀘水安靜地在河床間濺起慎重的浪花兒,好多個月亮在水面蕩漾,亦不知哪一個真哪一個假。 越巂郡的三縫渡口,幾隻牛皮舟早已等候多時,幾十個黑衣人從陡峭崎嶇的江岸飛奔而來,匆匆地登上了小舟。 “要回去麼?”問話的是個年輕夷人,個子很矮,黑黑瘦瘦,五官塌陷,襯著奶白的月光,活似磨得光溜的銅鏡背面。他便是紮人堆裡,也能被人一眼認出他的南中長相。 “回去。”一個低沉的聲音回答道,他背著那年輕人,厚厚的背彷彿擋風的牆。 “諸葛亮,會不會渡瀘水?”年輕人遲遲疑疑地說。 “他敢么?”聲音是輕蔑的。 “萬一他敢呢?” 片刻的沉默,而後便是不懼的笑聲:“那就讓他來,他必定有來無回,漢人進不了夷人的地盤,這是神的旨意!” “是神……”年輕人虔敬地念道。 水聲“嘩啦啦”響成一片,小舟推開波浪,艱難地劃向對岸,船槳的每一次撥動,都將水里圓溜溜的月亮攪碎了,宛若繽紛的鏡片。 孟獲回過頭,一霎的風掠過他的臉,那隻碩大的銀耳圈“叮叮”搖晃,清越動聽得讓他自己也迷醉了。 他就要回去了,回到他的祖先埋骨的桑梓地,那才是他真正的家園。那裡有疊嶂如簇的山峰,翻山翻一輩子也走不完,有唱不完的山歌,樸質的愛情總在歌里赤裸地傾訴,有嫩翠香甜的女人,果兒似的咬得滿嘴流汁液,有他生生世世的眷戀。他和他的民族把生和死都完整地烙印在南中的青山綠水間,生於險峻峰巒,死於翠色山野,是他們宿世的命。 他把手探進湍急的瀘水,月夜降低了瀘水的溫度,冰涼如淚。他一面兒玩水,一面兒哼起了山歌,歌聲不動聽,粗獷而糙亂,就像南中的天,比不得中原的天遼遠平緩,總是被霸道的山隔斷觀瞻的視線,卻自有她獨特的風情。 當孟獲潛渡瀘水時,在邛都的諸葛亮忽然醒了,他轉過身,圓潤的月亮映在營帳的帡幪上,像漾在水里的一葉扁舟,承載著歸鄉人的思念。 他很莫名地想起瀘水,那在傳說中令人生畏的一條河,充滿著詭異的傳說、神秘的往事,還有或真或假的死亡記憶,聽說是長江的上游。他難以想像闊大深情的長江怎麼會有一個詭異蠻荒的源頭,彷彿一個儒雅君子在童年期暴戾恣睢,卻在蜿蜒出夔門的青春期後,變得風度翩翩、容若寬厚。 他無法想明白一條河的成長,他卻從這條河裡看出,真正的南征才剛剛開始,就從瀘水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