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4

第16章 第七章說太子論馬謖,諸葛亮謁君永安宮

隨著黃鸝鳥兒的第一聲悠揚鳴啼,冬天過去了。 春光正好,白帝城周圍山野間的花都簇簇開放,永安宮的內侍李闞一早起來,往宮外山坡上採摘了許多水嫩花朵,想給陰冷的宮殿增添些溫暖的人間氣息。 他抱著滿捧的鮮花走進劉備寢宮,看見三個太醫齊齊地跪在劉備榻前,一人診脈,一人行針,一人觀色。他乍想起今日又是太醫為皇帝會診之日,這些太醫皆是成都少府遣來的杏林大家,是丞相親自挑選的。 他悄悄地走到一邊,將滿捧鮮花尋了一個大青銅缶盛好,挪到離皇帝臥榻近的地方,以便皇帝醒來就能看見滿眼春色。 劉備今日較三天前更是疲憊,歪斜在隱囊上懨懨地沒有一點力氣,得靠內侍扶住他的身體,才能伸出一隻手來。 “怎樣?”劉備有氣無力地問。

太醫們都磕了頭,領頭的太醫官說:“尚需細細調養,大好之日可望!” “可大好?”劉備稍大了聲音。 “是!” “也就是說朕的病有起色?” “是!” 劉備忽地笑了一聲,古怪的笑聲讓太醫們的心抖了一下。 “還哄朕呢?”劉備冷冷地說。 太醫們一身的汗都出來了,醫官慌忙道:“臣等據實而奏,豈敢矇騙陛下?” 劉備藉著內侍的肩膀抬手搖了搖:“朕不要聽這些假話,朕要聽實話!” “臣等說的就是實話!”太醫們鉚定了不肯鬆口。 “屁話!”劉備怒聲一喝,因動了肝氣,身子本是疲乏之極,一時大喘不已,嚇得太醫們一擁而起,便要給劉備急救。 劉備奮起力氣,一把推開他們:“過去!” 太醫們不敢妄動,只得乖乖地退下跪好。

劉備盯著他們,一字一字吐道:“朕再說一遍,朕要聽實話!” 太醫不語,頭低在兩肩之間,半晌都沒有動一下,似乎被點了穴位。 “你們若不說,誅、誅……”劉備想狠狠地定個罪名,腦子裡閃出了連坐、誅族、棄市,血淋淋的畫面讓他重病煎熬的心為之難受。 “陛下息怒!”醫官急道,“請聽臣一言!” 劉備一指:“說!” 醫官一叩:“陛下乃萬金之軀,一身乾系天下,陛下染疢,是為社稷染疢。社稷之病,情非小事,小不可亂於朝堂,大不可宣於閭巷,社稷存亡怎可妄言?廟堂紫綬尚不敢輕探,臣等微末怎能擅言!” 劉備沉默了,良久,他嘆道:“罷了,朕不逼你們了。不過,朕只問你們一句,”劉備撐起身體,肅然問道,“朕還能拖過今年麼?”

醫官垂首不發一言。 “半年?”劉備又問。 醫官伏得更低,仍舊不說話。 “兩個月?”劉備的聲音顫抖了。 “陛下治臣之罪吧,臣萬難相告,寧死而已!”醫官帶了哭腔說。 劉備已經全然明白了,他輕一抬手:“都起來吧。” 太醫們抽泣著磨蹭而起,聽見劉備微弱的聲音說:“賞!” 剛起立的身體又都伏下,醫官哭道:“陛下厚賞,臣等不敢受,折殺臣等了!” 劉備虛弱地笑道:“該你們受,何必推辭,你們送給朕實話,朕自然加以犒賞。” 太醫又愧又悲,這些日子,每次診病,劉備都有賞賜。如今被劉備洞悉了違心好話,不僅不罰,還有犒賞。怪不得人都稱季漢皇帝寬厚好禮,待人真心無假,三個千恩萬謝地受了賞賜,一陣磕頭後才緩步而去。

劉備重重地靠下,身子陷進了軟綿綿的棉褥裡,目光隨意一掃,視野裡出現了一叢盛開的水嫩鮮花。滴滴露水晶瑩如玉,在粉白的花瓣上微微戰栗,正是這一叢鮮花給陰濕昏暗的房間里平添了新鮮的氣息。 “李闞,是你摘來的麼?”劉備問。 “是!”李闞說。 劉備點頭:“你這小孩倒頗有情趣,好嫩的一束花!” 得了劉備的讚許,李闞滿心歡喜:“陛下若喜歡,奴才以後日日去摘!” 劉備微笑,目光在鮮嫩的花上栽種下去,多鮮活的生命呵,蘊含著蓬勃的生機和嫩翠的活力。活著真好,能每日看見朝陽升起、夕陽落下。陽光在爬滿青藤薛蘿的牆垣上隱沒,看花開花落,雲卷雲舒,潮漲潮落,聞到空氣裡的塵埃嗆鼻的辛味兒,那便是活的感覺……太多值得回味的生活細碎了,活著時不甚珍惜,心裡充滿著不在乎的浪費,臨到末路,才發現什麼都好,什麼都捨不得,結果什麼都帶不走。

活著,真好呵…… 年輕時不懂得活的美好,把時間當作可以隨心支配的財富,以為明天以後,明天的明天的以後,還會有大把的時間在遙遠的前途等著你。垂垂危絕時,慌亂地想要找回流逝的青春,卻再也握不住拋棄你的時間,只能滑向死亡的深淵。 劉備戚然想至此,一時的悲慨讓他險些落淚,聚了力氣讓自己漸漸平靜。 “擬旨!”他凝了聲音說。 許久的停頓後,劉備彷彿是發出了很低沉的嘆息,最後說出一句話:“宣丞相速來白帝城!” 他說完這句話,似乎耗了很多力氣,衰竭地躺倒,把整個身體都埋進床榻間,像被沙礫吞沒的一攤水。
皇帝宣召諸葛亮的詔書傳入了成都時,那時諸葛亮正在主持都江堰的維修。他在水堰邊接了旨,宣旨黃門的聲音一度被岷江的波濤淹沒,他匐在地上很久沒有動,像是沒聽清楚,直到黃門急喚了他一聲,他才從迷惘中醒過來。

這許久以來,皇帝從沒有召喚過他,偶爾來的上諭裡說的是朕病情好轉,不日即可回返成都,話裡的意思便是不讓諸葛亮來。諸葛亮自在成都理事,等他病養好了,他們可以在成都見面。 可諸葛亮是知道的,皇帝一日不傳詔宣他,就是還有一日的延緩,一旦召喚,便是病無可治,該是交代後事的時候了。 他知道,是皇帝的大限到了,皇帝要死了……死亡,曾經多麼遙遠的一個字眼,當他們草創基業、持手相扶時,死離他們那麼遠。那彷彿是另一個世界才能發生的陌生事情,與他們無關,可就在他們疏忽大意時,忽然發現,原來死亡已經貼著他們的臉,裹著他們的靈魂,讓他們躲無可躲。 是魚要走了麼?魚水君臣竟做不到頭,終於要留下遺憾。只能在傷感的懷念中去緬懷從前的溫馨,那樣以後便只有孤單了,悲哀的孤單。

這孤單讓剛強的諸葛亮徹骨冰冷。
在來白帝城的路上,諸葛亮做了一個夢。 夢裡是聳入縹緲雲端的高山,一抹瑰色的光在山巔跳躍,彷彿是精靈攝魂的眼睛,讓人以為巔峰處有一座極美的神殿。他迎著浩蕩的大風徒步登山,每一步都邁得異常艱難。山道在腳下搖晃,雲在身後飛盪,自然的嗚咽之聲繞住他疲累的身體。他攀到山腰時,山崩了,億萬山石呼嘯而下,撞向他,阻攔他,陷住他的腳步,砸向他的脊梁。他在滿天的黑色塵埃間不捨攀登,陽光晦暗了面孔,雲霧污濁了姿容,每當他以為轉過這個路口便能到達山頂,其實還有更長的路橫在他的前面。他絕望地發現自己也許永遠也登不上頂峰,可他卻不敢須臾懈怠,那成了一種責任,是他推不翻的宿命。

後來他醒了,傷心的月光穿透舷窗灑在他的臉上,冰涼,像白蠟粘著皮膚,抹也抹不去。他睡不著了,披衣出艙,江水沉默在夜色的溫柔中。隱約的濤聲彷彿沉酣的呼嚕,圓溜溜的一輪月亮在兩座山之間搖搖晃晃,像女人飽滿的胸脯間一顆光亮的痣。 他於是想起夢裡的情景,總也走不完的山道,滾滾塌下的山石,觸手便消失的陽光,不祥的憂慮讓他的心情越發沉重。 是山陵崩的預兆麼?他其實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每當那悲哀的一幕在想像裡演繹,仍無法排解痛苦。 他在甲板上一直站到船行至白帝城的高山之下,縴夫響亮的號子在月白色的晨光中迴盪。風帆嘎嘎地落下來,起初是遲緩的,後來越來越快,猶如人生步入墳隴的落幕,離生越來越遠,離死越來越近。

江上起了大霧,水汽蒸蘊著,像闊大的白紗罩在白帝城周遭。一片蒼茫的濕潤中,永安宮似乎流淚的琥珀,在長江的浩蕩裡不能自已地悲傷下去。 諸葛亮並沒有休息,徑直去了永安宮謁君。 屋裡的光線很暗,從房頂垂下很多重幕布,撩開一簾,又是一簾,像無數的瀑布飛瀉而下,把永安宮層層疊疊地包裹住。 諸葛亮揭開一層幕布,正好另一個人也掀開幕布,低頭往外走。 “正方!”諸葛亮叫他。 李嚴一詫,他看清楚眼前的人:“丞相!”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你來了?” 諸葛亮說:“半年多沒見了,你一向可好?” “還好!”李嚴回答得很簡單,他看見諸葛亮,心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攪得他格外彆扭。 “陛下剛和我說了好一會兒的話,這會兒不定已睡了,你去見他,得讓他養養精力,他自早上起來就沒吃什麼東西!”李嚴說著這話,臉上一抹淡淡的得意,彷彿他是掌管皇帝寢居的中常侍。

諸葛亮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李嚴。李嚴的髮髻平整光滑得如一面鏡子,衣裳皆用上等面料裁制,滾邊繡了極精細的圖案,鬍鬚別了胡夾。李嚴是極修邊幅的人,卻由於太過,總讓人看著不自然。 “那亮先去見陛下,改日再敘!”諸葛亮不緊不慢地說,略一拱手,撩開簾幕就走了,撂下心裡泛堵的李嚴。 進得內寢,光線卻更暗了,幾盞青銅樹枝燈吐著藍火,讓這皇帝寢宮顯得像鬼魅洞穴,屋子很潮濕,像是去冬的寒氣還沒有離開。 “陛下歇下了沒有?”諸葛亮問迎候的內侍。 “剛歇下一個時辰。”內侍說。 他點點頭:“暫不禀報,我在陛下榻前守候。” 一步步,很穩也很輕,彷彿虔誠而忐忑的朝覲者,諸葛亮踏著輕軟的步伐走入了暖閣。視線裡那熟悉的身影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深刻,而步子卻越來越慢,越來越輕。 諸葛亮走到了皇帝榻前,半垂的帷幕遮住了皇帝的半邊身體,疲憊的臉在昏黃光線的映襯下越發的蒼白,雙頰瘦削凹陷,嶙峋顴骨全凸了出來,眼下有深深的暗影,魚尾紋在睡夢中也如刀刻的一般。 皇帝可是瘦多了,一年多不見,怎麼衰弱到這地步。 諸葛亮凝視著那蒼老衰敗的容顏,淚水湧到了眼瞼,可他全都咽了下去。他一聲也不吭,默默地榻前跪下去。 李闞捧了花進來,一眼望見跪在皇帝榻前的諸葛亮,他愣了一下,立刻意識到這一定是丞相。 他悄悄插著花,遞了眼神細細打量這個傳說中的人物。 當真是讓人過目不忘的模樣,眉目間雖掩著深深的疲勞,卻遮不住那璀璨光華。那張臉像雲天上高懸的滿月,淡淡清輝不刺眼,卻足夠留下深刻痕跡。 劉備在被褥裡輕輕動了一下,緩緩地睜開了眼睛,朦朦朧朧地看見床前跪著一個人。他眨了眨眼睛,讓視線變得清晰一點,慢慢看清楚了。 “孔明……”他笑了一下,笑容還有夢寐的滋味,恍惚著不真實的光芒。 坍塌的力氣瞬間注回體內,劉備一骨碌坐了起來,驚得內侍忙成一團,又是遞外衣披上,又是墊枕頭,又是捧熱水洗臉。 “陛下!”諸葛亮拜了下去。 劉備睜著眼睛看了他好一會兒:“丞相請起!” 諸葛亮起身,劉備一把抓住他的手,拉了他坐在身邊。 “來了多久?”劉備輕聲問。 “剛到。” 劉備嘆了口氣:“本說你下午才到,朕還說睡一覺,醒來便能見著孔明,沒想到孔明早到了半日。” “臣心急。”諸葛亮靜靜地說。 劉備像是知道諸葛亮的心情,竟用調侃的語氣說:“放心,還有時間。” 君臣忽然同時沉默了,細細的微風不知從哪個角落鑽出來,在彼此的耳際哼鳴出哀傷的旋律。劉備掩飾地咳嗽了一聲,抬頭看見李闞,招手道:“李闞!” 正發楞的李闞匆匆挪了花,移步上前,跪了下去。 劉備笑呵呵地對諸葛亮說:“這是永安宮的留守黃門,他從沒見過你,對你倒是十分敬仰,今日便引了他來給你磕頭吧!” 李闞當下對諸葛亮“砰砰砰”磕了無數的頭。 “無需如此大禮!”諸葛亮拉住了他。 李闞誠懇地說:“丞相是奴才的大恩人,奴才今日能給丞相磕頭,是奴才一家的福分!” “這是做什麼?”諸葛亮詫異。 李闞道:“奴才原是郫縣人,全家都是大戶的佃農,大戶盤剝,賦稅十抽七,自家還要上交國庫十一稅,一家人困苦得無路可走。後來丞相均量土地,查核了大戶隱匿的田數,奪其田分給小農,奴才一家才有了田土養活,都是丞相的大恩大德!” 諸葛亮明白了:“不要謝我,要謝陛下,是陛下決策在先,我無非是行事之人,何能當此大功?” 李闞又朝著皇帝磕了七八個頭:“丞相奴才要謝,陛下奴才也要謝。益州百姓有賴陛下丞相恩德,這些年風調雨順,年年豐收,賦稅極少增加,一遇天災,朝廷必撥救濟,日子一天天好過了,都是陛下丞相明斷有方!” 劉備一聲嘆息:“為人君,得百姓如此判語,縱死也甘願了!” 他靜默片刻,問道:“幼常呢?” “幼常在整飭行裝,陛下不宣召,他不便謁見。” “宣他來吧。” 便有內侍出去宣旨,片刻,馬謖走了進來,君臣之禮才行了一半,那壓制的悲傷繃不住了,竟就哭了起來。 “陛下、陛下……”他喃喃著,眼淚無聲地滴落在面前的木板上。 劉備也落了淚,他伸出手,輕輕搭在馬謖的頭上:“幼常不要哭,你四哥死得其所,他是忠臣烈士,是你馬家的榮光。” 馬謖抽泣著抬起臉:“是。” 劉備盯著馬謖,那張黑臉膛上依稀有馬良的影子,可到底不是馬良呵。馬良是溫潤君子,溫和不爭,卻又不是空具盛名。其才幹卓犖,處事得宜,在臣僚中的口碑很好。他曾經以為馬良日後可大用,待東征結束,他一定會超擢馬良,可惜斯人化作腐骨,心願成了空談。 比之於馬良,馬謖的爭心太強,能力又似乎差了一截。劉備知道諸葛亮很喜歡馬謖,也知道馬謖確有過人之處,可在他心裡有馬良珠玉在前,馬謖便顯得黯然了。 劉備溫情地笑了一剎,略帶痛心地說:“季常之才,超拔千人,他英年早逝,朕很惋惜。季常恭默廉謹,有君子之風,朕希望你能以你四哥為模範。” 馬謖又乖巧地答應道:“臣謹遵陛下教誨。” 劉備一嘆:“東吳上次送來了季常的遺物,朕一直保存著,想要送給你做紀念。”他向一名老內侍點點頭,因對馬謖說,“去看看吧。” 馬謖磕了一個頭,忍著快要崩塌的淚,埋首走出了宮門。 劉備望著馬謖遠去的背影,半晌,他像從夢裡發出一聲問話:“孔明以為馬謖之才如何?” 諸葛亮先是對這突然的問題措手不及,俄頃很欣賞地說:“幼常機敏幹練,是不可多得的經綸人才!” 劉備搖搖頭:“非也,幼常言過其實,可謂華而不實!” 諸葛亮愣了,他一向以為馬謖可堪重用,雖然馬謖身上少不了年輕氣盛的莽撞,但假以時日,必可為社稷棟樑。想來皇帝也了解他對馬謖的賞識,因而對皇帝的斷語,諸葛亮很是猶疑,他躊躇著要不要給馬謖說些好話。 劉備看得出諸葛亮的不置信:“你記得,留他參贊機務則可,但不要大用,知道麼?” 諸葛亮不知該利落地許諾,還是秉承真心,他猶豫了,竟說不出那個簡單的“是”字。 劉備耐心地說:“幼常和季常不一樣,縱然一母同胞,亦有高低之分。季常乃循循君子,容得下非議謗言,有宰相肚量,這樣的人才方可寄於危難,託於顛覆;幼常爭持心太強,事事要爭首功,謙遜退讓不足,有參贊帷幄之謀,無獨當一面之能,尤其不能舉全功交託於他,他好出風頭,難免不違令壞大局。” “是……”諸葛亮逼著自己把那個字咬出來。 要讓諸葛亮改變對一個人的印象,原來是很難的,劉備也覺得自己乏力,他憂傷地說:“我這也是為幼常好……季常為國捐軀,壯烈赴難,屍骨、屍骨殘缺……便當是我的私心,為了季常,為了馬家,也當讓幼常後半生無憂。倘若哪一日他有負重任,貽誤軍政,國法無情,你能救得了他麼?” 諸葛亮悚然,誠懇地說:“臣深知陛下苦心,不敢不遵!” 得了諸葛亮的許諾,劉備卻被勾起了抑不住的悲切:“夷陵一戰,死的人太多了……”帶著苦味的笑嵌在他深壑的皺紋裡,“八萬將士,一戰亡身,唉,國家元氣大損,是我之過也。” 諸葛亮寬慰道:“陛下不必自責,勝敗乃兵家常事。” 劉備固執地說:“不,敗則敗矣,不該推諉責任。” 諸葛亮沉鬱地說:“若要論罪,臣也有責任。” “你有什麼責任?” “臣不能阻止陛下東征,”諸葛亮愧疚地說,“臣不如孝直,若是孝直還在,他定能止住陛下東征。縱算不能勸阻,有他隨駕左右,也不會有夷陵大敗。” “孝直……”劉備喃喃地念著這個作古的名字,埋在黃塵下的面孔像風一般,悄悄地掠過腦海。 “孝直若在,未必能阻止東征,也未必能阻止大敗,孔明無須自責,此乃天數!”劉備悵悵地說。 “天數也可改易,陛下不必掛懷。”諸葛亮低語。 劉備淒然一笑:“孔明可還記得,東征之前,趙直為我解夢,解出一個'亡'字,他說此為軍敗之徵,我還以為是吉兆,孰料敗的竟是我!亡,去也,不久便應在翼德身上,如今又該應在我身上了。”他拍著枕頭,哀嘆道,“天數天數,孔明,你不得不信啊!” 諸葛亮扣緊了白羽扇,淒涼之意漫過他的胸膈,險些要化作淚水滾出來,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漲起的淚水墜入了隱痛的胃裡。 “我不怕死,”劉備仰起淒愴的臉,“六十三之年,不算夭壽。劉玄德這一生,四十年戎馬倥傯,血海裡滾過,陰謀裡躺過,受過屈辱,忍過卑賤,數次咬碎了牙和血嚥下,終於克成帝業,垂名青史,活到這份上也值了……只是心有不甘,生不能看天下昇平富樂,死不能見後嗣堂構祖業,好端端的基業,會不會毀在不肖子孫手裡?過去常聽人念及死留遺恨,一直不甚明了,現在,我知道了……” 濕漉漉的感傷讓諸葛亮又險些垂淚:“陛下何憂,太子明睿,定能克紹大業,再說,陛下有天佑,何以至此?” 劉備憂慮地說:“知子莫若父,阿斗是好孩子,但他會不會做一個好皇帝呢?他和我不同,他生在太平窩裡,不知民瘼艱苦,性子又軟弱,一朝被小人挑唆,難免不做出顢頇事來。” 諸葛亮為了讓劉備放心,溫聲道:“太子雖沒有陛下的戎馬經歷,但他是守成之主,兼之仁德寬厚,大有陛下之風。陛下若憂懷不能釋,可藉一事佐證。” “什麼事?” “黃元叛亂。” 黃元是漢嘉太守,聽聞劉備病重,朝中無主,舉兵反叛。叛亂斷斷續續地維持了三個多月,因國家剛遭創痛,並沒有大規模調兵鎮壓,只嚴守各處關隘,謹防黃元兵進成都。劉備也知黃元叛亂,為此他還特意關照過成都的太子,告誡他務必要以穩定大局為本。 “這事怎麼佐證?”劉備疑惑。 “臣和陛下賭一局,不出一月,黃元定當授首,此可佐證太子監國之功。”諸葛亮篤定地說,眸中如有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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