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六章諸葛亮獨力撐危局,劉玄德病中會吳使
起風了。 冬日寒冷的風從窗幃間委蛇而進,吹得滿室的帷幕如水波蕩漾,靜悄悄的宮闈裡只有沙沙的風聲,以及遠遠的、隱約的長江濤聲,像來自云霄之外的梵語。 背著藥囊的太醫側身進了宮門,守在門口的內侍迎了進去,屋裡的光線不亮,若明若暗的燈光暈得宮閣里人物輪廓都朦朦朧朧,像染了水的墨在紙上慢慢濡開。 太醫在暖間的床榻前停了步子,恭敬地跪了下去。 半搭的床幃徐徐牽起,劉備疲憊的臉從暗影裡顯了出來,早有內侍扶起了他,在他的後背和手臂分別倚了一個隱囊。 “臣循時為陛下診脈!”太醫俯身道,聲音很輕和,彷彿怕驚擾了皇帝沉重的病體。 劉備“唔”了一聲,內侍將他的手輕輕挪動,軟綿綿的隱囊托著他枯木似的一隻手,青紅色的筋在手背上蜿蜒。太醫盯著這手瞧了一眼,心底頓起了大大的感慨,卻不動聲色地搭上了皇帝的關脈。 靜悄悄的診脈中,太醫抬眼悄睨著劉備,隱暗的光影裡,劉備的臉像失水般形若木石,雙眸中彷彿燃著一點死火,沒有一絲神采。大約是感覺到太醫在觀察自己,他勉強擠出了一絲微笑,只是那笑倒像是辛酸無比的哭。 太醫退了手,向劉備磕了一個頭。 “如何?”劉備問。 “陛下耐心將養,這病已比初時好了許多,再有些日子便能痊癒。”太醫說得很誠懇。 劉備笑了,他朝內侍點點頭:“賞!” 內侍捧了一匣錦緞進上,太醫一時驚愕:“臣不敢受陛下厚愛!” 劉備笑道:“朕身染沈痾,賴爾等費心醫治,如今日漸好轉,當有此賞!” 太醫推卻不過,只好磕頭受了賞賜:“陛下,臣為陛下增幾劑新藥,陛下按時服用,三日後臣再為陛下診之。” 劉備點頭,看著太醫拜辭而去,笑容漸漸淡了。 內侍近前去拉床鉤,想垂了床幃讓皇帝歇息,劉備卻輕輕擺了擺手。 “陛下再歇息一會兒吧。”一個內侍悄聲道。 “睡不著了,總是在榻上輾轉。”劉備低低一嘆,他瞧了一眼內侍,原不過才十六七歲,一張臉像才冒了頭的果子般不見滄桑。 “陛下歪一歪也是好的,太醫說要多將養呢!”小內侍很認真地說。 劉備一笑:“太醫的話你也信麼?” 小內侍一愣,他不知道皇帝話裡的意思,霎時呆呆的不知如何回答。 劉備露齣戲謔般的笑:“每次總是說好生將養,病已漸好,當朕是三歲小孩子麼,必要用這法子勸慰?” 小內侍更驚異了,皇帝才賞了太醫,如何卻說了這樣與適才舉動截然不同的話。 “算了,他們也是為朕好,大家就這樣互相蒙著吧。”劉備搖了搖頭,他看見內侍莫可名狀的模樣,笑了笑,“不明白麼?” 小內侍遲疑了一下,然後很確定地點點頭。 劉備嘆了一聲:“知道什麼是江河日下,日月漸虧麼?一場大火燒乾了,燒盡了!” 小內侍似懂非懂,他聽見皇帝說一場火,猛想起皇帝得病正因為今年夏天那熊熊連營大火。當時皇帝只率零散的殘兵逃到這白帝城,兩個月後連續下了幾場大雪,蒼蒼茫茫,鋪天蓋地,把連綿棧道全凍住了,之後皇帝就病了。 皇帝在白帝城已待了四個多月,曾令蜀軍色變的炎熱夏天像長江一般東流到海。天氣冷了起來,長江的濤聲也弱了不少,像一個開始轉入暮年的將軍。 白帝城原來所在的魚复縣被他改了名字叫永安,永安永安,名字的改易透露出皇帝對太平的嚮往。他還把白帝城裡的行宮一併命名為永安宮,像要把那永固的平安貼在身邊,當作忠誠效死的白毦軍將士。 他沒有離開永安,沒有離開白帝城,他在這座公孫述昔日修建的古城裡留守。東吳軍隊在夔門外逡巡,卻不敢貿然入三峽挑釁。蜀漢皇帝雖然大敗,可他仍然頂住了最後的硬朗風骨,把自己置於堅守國門的第一線,縱算麾下只有數千殘兵,縱算他病臥床榻,拿不動刀,舞不起劍,他也不會讓敵人殺入本土。 小內侍發呆的時候,其餘內侍趨步而前拉開了床幃,劉備半坐而起,只是身後靠著三個隱囊。 “把燈剔亮些吧。”劉備說。 小內侍回過神來,轉背用銀剔將燈燭一一挑亮,還多點了兩盞長信宮燈,一時光明增了三分。 其實目下並非夜晚,時辰尚在午後,只是宮室門窗緊閉,帷幕重重垂擋,把個屋子裹得嚴嚴實實,自然光少能透過。 “天氣如何?”劉備問道。 “飄著雪呢。”小內侍回答。 劉備向封著木板的窗外張望,只有蠟黃的燈光在窗上淌淚,火焰剝蝕燈芯的聲音間或夾著沙沙聲,似乎是落雪聲,也或者是叩窗的風。可恨他不能出去瞧一瞧,別說是賞雪怡情,站門口隔著簾子瞥一眼雪花飄飛,也會經不住無孔不入的寒冷侵襲。 天氣轉冷,他便下不了床,精氣神像被冰雪凍僵了,一絲兒也甦醒不了。 真成廢物了,劉備輕拍著自己僵硬的腿,在燒著火的空氣裡嗅到苦巴巴的味道。 “陛下,成都新送來的果餅子,您要不要嚐嚐?”小內侍殷勤地捧來一盒點心。 漆槅裡臥著五穀做成的數樣點心,一隻只糕餅鼓著圓滾滾的肚子,像溜光的孩兒面。劉備只瞧了一眼,打胃裡只是泛起酸水,他搖搖頭:“放著吧,沒胃口。”他指著眾內侍,“你們分食了吧。” 內侍們不敢,各自都低著頭,劉備笑了笑:“吃吧,放壞了,豈不糟蹋糧食?” 眾內侍這才謝恩領食,也不敢多拿,一人分一塊,一手摀著嘴,一手捏著糕餅,小心而緩慢地咀嚼著。 劉備看得笑起來:“怎麼這般吃法?”他見那小內侍握著糕餅半晌不動口,只掂掇著細看,“你怎麼不吃?” 小內侍有些不好意思,小聲道:“奴才覺著這糕餅做得精緻,捨不得吃,想多看看……” 劉備禁不住發笑:“還有這般講究,這有什麼看頭?” “可不,”小內侍認真地說,“我瞧這果餅子的模樣兒特討喜,看著心中歡喜,忘記吃了。” 劉備被他逗得大笑,一面笑一面打量這小內侍,活似一把白嫩的水蔥,劉備很喜歡他的天真不掩飾,因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李闞。” “哪里人?” “郫縣。” 劉備點點頭:“郫縣好,每年農糧賦收皆為諸縣翹楚,地肥人淳,拱衛京畿,朕還去過好幾次。” 李闞聽得津津有味:“是麼,奴才還不知郫縣這麼好,好多年沒回去了。” 劉備和藹地說:“想回去麼?” 李闞怯怯,他偷偷看了劉備一眼,皇帝的臉泛著柔和的光,微笑很親切,他大了膽子:“想……” 劉備一笑,悵然嘆息:“是哦,誰不想回故里,朕有多少年沒回涿郡老家了……” 涿郡涿郡,已成他夢里遠去的一聲嘆息,是他完結的青春歲月最後的輓歌。 “涿郡回不去,成都也回不去……”他低低地說。 李闞以為皇帝想回成都了,他歪了歪腦袋:“陛下什麼時候回成都呢?” 劉備卻不知如何回答,沉默的憂傷暈開了,化在慵懶的光影裡。 他該回去麼? 不,不是他該不該,而是他想不想。 他怎能不想,他早就想念成都的錦簇繁華,想念蜀宮蒼勁的宮牆,昔日令他厭煩的宮女面目也變得可親,想念城外的七星橋,橋下清可見底的水波,孩子在水里嬉戲,赤足踩出一片片漣漪,還有那白衣羽扇的持重微笑,他習慣在那微笑裡尋找勇氣。 真想回去呢,想家的念頭每每閃出來,又被他殘忍地掐滅了。 他必須守在國門,頂住隨時可能到來的危險,為蜀漢江山保住穩固基業。還有一個說不出的理由,他不想以失敗者的面目回去面對曾經反對他東征的臣僚,他該怎麼告訴他們?他可以承認失敗,可以下罪己詔,但他過不了自己這道關。 那就留下吧,等自己想通了,也等時間沖淡了失敗的記憶,更奢望著自己把健康重新擁入懷裡。那時,也許,也許他就該回去了。回到成都的溫暖裡,美美地睡一覺,再去尋老臣們徹夜暢飲,實實在在地醉一次,像年輕時一樣。二十歲的劉玄德,捧著陽光,在馬上飲酒歡笑,一回頭,時間在身後流淌為夕陽的餘暉,他卻不吝嗇浪費。 真美好呢!如果能重頭來過該多好,蒼老的皇帝唇邊掛著回味的笑,像個嫩翠的孩子。 暖閣外有輕輕的腳步聲響起,一個黃門跪在了門口:“陛下,尚書令李嚴有要事晉見!” “嗯,讓他進來!”劉備輕聲道,抬頭間,李嚴已走了進來,躬身一拜,規整地伏拜在床前。 “正方有何要事?” 李嚴道:“陛下,東吳遣使到來!” 東吳遣使!劉備微一立身體,手緊緊地抓住了被褥,拽得掌心也隱隱作痛:“他怎麼說?” “臣探問過,似乎孫權有修好之意!” 劉備如釋重負地放開了手,一戰下來,蜀漢元氣受損,對東吳的仇恨已被慘絕的失敗一點點擠走。他在病榻上輾轉思索,慚、悔、哀、痛都襲繞心頭,痛定思痛,他已淡了那勢要踏平東吳的報復心。 九月,當他聞知東吳與曹魏交惡,曹魏三路大軍攻伐東吳,他便知道,吳蜀之間的怨仇快要結束了。三個月過去了,魏吳戰事膠著,彼此互有勝負,他們越是打得激烈,越是給吳蜀的重修盟好帶來希望。 “好!”他不沉不浮地說出一個字,“請他稍候,朕即去見他!” “遵旨!”李嚴應諾著起身,離開的時候忽地問道,“陛下欲在哪裡召見使者?” 劉備被問得一呆,是呀,在哪裡召見使者呢?看看自己如今的情景,病體沈痾,臥床不起,哪還有力氣著袞服、加冠冕、登正殿而會客。可,如果將使者請到臥榻前,他心裡又百般的不願意,那隱藏不去的英雄氣讓他不想將衰弱的一面展露給對手,縱是撐也要硬撐下去,大漢皇帝怎能失了威儀氣度。 他扶著隱囊坐起來:“朕去正殿召見!你去準備一應接待事宜!” “陛下……”李嚴瞅著劉備滿臉病容,扶著隱囊的手還在發抖,他怎能忍心讓皇帝下床登殿堂。 劉備一拍床褥:“囉唆什麼!朕讓你辦你就辦!” 病困如此,還能拿出氣勢吼人,李嚴又佩服又好笑,他不敢抗旨:“是!”躬身趨步急走而出。 他剛邁出去兩步,又折轉回來:“險些忘了一件事,陛下恕罪。” “何事?” “黃權投降曹魏,叛國投敵,尚書台擬定章程,罪相連坐,收其妻孥。” 劉備微微一顫,黃權的投降卻讓他想起更多的面目,死去的、染血的面目,那讓他不寒而栗,他長嘆一聲:“不怪他,他孤懸江北,退路阻斷,投降曹魏是迫不得已,是朕負他,他不負朕。至於連坐定罪,就不必了。” “陛下有寬容之心,然黃權已乾犯國法,依蜀科,罪不容赦。黃權遠在曹魏,此為事之無奈,其妻孥卻不可逃法!”李嚴拗著聲音說。 劉備看著李嚴咬著牙不容情的神色,心裡隱隱猜到李嚴因和黃權有隙,便想藉此報私仇,他很不悅,可卻不動聲色,目光一閃,輕飄飄地說道:“朕特赦。” 李嚴還想不屈不撓地進言,劉備卻把臉也偏了過去,似乎不勝疲累,不想再說話。李嚴無奈,只好行了一禮,悄悄走出宮門。 劉備這才轉過頭來,向床邊的內侍們伸出手:“袞服冠冕!” 內侍本想勸阻一二,可皇帝是出了名的執拗脾氣,他一旦決定的事,沒人能夠改變,只好取來皇帝袞服冠冕,小心地托著劉備的手,織布似的纏上手臂,披上肩膀,再抬起雙腳,艱難地將金舄套上去。系冠冕時也不敢太緊,鬆鬆地在下巴上挽了個節扣,十二串玉旒垂下來,將梳理平整的灰白頭髮擋住了。 費了許多力氣才穿戴整齊,劉備扶著內侍的手緩緩站起,頭一陣陣暈眩,雙腿抖得立不穩。他深深地鼓起一股力量,咬牙一掙,一步穩過一步地走了出去。
東吳使臣鄭泉見到劉備時,還以為自己認錯人了。蒼老的皇帝雖然竭力保持著帝王的威嚴,那烏黑的疲憊卻從皺紋下鑽出來,目光無神,眸子如同抹了濾乾了光澤的黃油,頭髮像蒙了一層銀霜,白得觸目驚心,笑起來,嘴角打著厚厚的褶,像挖得很深的刀口。 這就是名震華夏的英雄劉玄德麼?鄭泉難以置信,他上次見到劉備,還是在建安十四年。劉備和孫權妹子的大婚典禮上,四十九歲的劉備神采飛揚,烈火似的氣度揚起他闊朗的笑,腰板挺得比孫權還直。東吳臣僚都說名不虛傳,這人通身上下是擋不住的英雄氣魄,怪不得連曹操都忌憚。 十三年過去,時光帶走了英雄的青春,與劉備齊名的曹操悲嘆老驥伏櫪,已在冰冷的棺槨裡躺了三年,轉眼間,劉備也步入了暮年。當年的英雄們都老了死了,誰還會在這紛亂的世間書寫傳奇呢? 鄭泉很恭敬地拜下去,彷彿拜的不是一個皇帝,而是一尊將要成為歷史的英雄雕像。他在劉備的臉上看到了死亡的陰影,憐惜英雄末路的悲酸折損了他本來想要亢直以對的倔強。 “下臣奉吾家至尊之意,特來致意殿下。”鄭泉朗聲道。東吳和蜀漢還沒有建立正式的盟友關係,東吳一直不承認劉備的皇帝尊號,故而他並不稱呼劉備為陛下。 劉備不介意這不合耳的稱呼,他和氣地說:“有勞了。”他吩咐內侍請鄭泉落座,“使臣一路辛苦,宣致吳主良意,吳主一向可好?” 鄭泉欠身道:“吾家至尊一切安好,多謝殿下掛懷!” 劉備笑道:“聽聞東吳大勝曹魏,殺獲數万,功業彪炳。吳主指揮得當,朕雖遠隔關山,也為之欣慰。” 鄭泉得體地說:“承蒙殿下褒讚美意。” 兩人客氣了一番,話匣子慢慢打開了,劉備也不繞遠路了,說道:“朕前日有書信一封遠送吳主,不知吳主何以不答朕書?” 鄭泉靜止片刻:“為殿下正名不宜。” 劉備眼角的皺紋微微一開:“哦?” 鄭泉不疾不徐地說:“曹操父子凌轢漢室,終奪其位。殿下既為宗室,有維城之責,不荷戈執兌為海內率先,而自立為帝,未合天下之議,是以吾至尊未復書耳。” 陪位的李嚴聽得臉變了,瞪著侃侃而談的鄭泉,很想發作質疑,回頭悄窺了一眼劉備,本想在那衰弱的臉上尋著點兒蛛絲馬跡,他好發難質疑,以捍衛君主名節,卻看見劉備起初冷峻的臉綻出親和的笑。他大惑不解,卻不敢造次了。 劉備溫和地笑道:“使臣不辱使命,宣達明意,吳主沒有選錯人。” 鄭泉躬身一揖:“殿下明睿!” 兩人都在打啞謎,李嚴是一頭霧水。他不知劉備在鄭泉刺耳的話裡聽出弦外之音,鄭泉雖然直指劉備正名不合時宜,卻抬出了漢家正朔。既是以漢臣自居,便是視曹魏為逆,暗示出東吳慾和曹魏斷絕關係,至於尊不尊自己為皇帝,劉備暫時可以不在乎。能達成兩家聯盟,減少一個敵人,於他是莫大的快事。 劉備抬起手:“使臣難得來一趟,永安宮備有薄宴,望使臣不辭赴席。” 鄭泉不敢推託:“下臣焉敢不遵!” 劉備心情大好,雖然病重的暈眩像山一樣背在身上,心裡的釋然卻挖出一個溫暖的洞。為了家國安邦,他願意忍住失敗的屈辱,哪怕遭受身後的滾滾罵名。
會見完東吳使者,返回寢宮時已是夜深更殘,大雪悄然落下,雪光映得永安宮內白熒熒一片。宮門口守衛的內侍跺著腳,滿口呵著冷氣,一眼瞧見皇帝的肩輿已到了廊下,慌不迭地跪下去。積了雪的地板冷冰冰,濕漉漉,寒氣鑽透衣服,噤得他一個噴嚏打出來,慌忙地掩了口,生怕這無禮的唐突惹了皇帝的怒氣。 肩輿緩緩沉下,劉備扶著內侍的手走下來,一面朝屋裡走,一面對那跪地的內侍說:“大冷的天,別在門口守著了,進去吧。” 內侍一愣,心底不由得感動,淚汪汪地抬起眼睛。皇帝的背影已被厚重的幛幔遮住了,他擤著清鼻涕,在門口激動地高呼道:“謝陛下厚恩!” 從寒風凜凜的雪夜進入熱氣融融的暖閣,冷熱之間忽然轉換,身體不禁打了個哆嗦。劉備只覺得腦袋悶得要撕開了,聞著炭火的味道,止不住的噁心便泛上來。 他與鄭泉會面了三四個時辰,特意設宴款待,席間杯酒傳情,相談甚樂。他雖不曾像昔日一般暢快痛飲,也略斟了一杯薄酒聊表待客之意。奈何他太過虛弱,幾個時辰一直依著憑幾枯坐,也不敢隨意轉動身體,生怕稍稍一動,便摔倒下去。這麼撐到酒闌燈殘,鄭泉言謝告退,他才挪開手臂,只覺得渾身又痛又酸,手腳麻得不能動彈,在座位上靠了半個時辰,由得內侍為他揉活泛了肌肉,才勉強讓自己站得起來。從正殿到寢宮,路上北風呼嘯,雪花飛舞,儘管肩輿四周搭起了厚厚的棉氈,他還是凍得骨髓俱疼。 “陛下,奴才為您寬衣吧!”李闞攙著劉備坐在床邊,小心翼翼地給他褪去那一身沉重繁複的袞服,他不解地問,“陛下為什麼不能便服見客呢?” “這就是做皇帝的苦啊!”劉備惆悵地搖頭一嘆。 “皇帝苦麼?皇帝不是天下最大的官麼?天下都歸您管,您為什麼會苦呢?”李闞給劉備脫下金舄,轉遞給別的內侍裝入衣櫃。 劉備聽得展顏一笑:“你這個小奴……”忽然,翻江倒海的嘔吐感扼住了他的咽喉,他一手猛地抓住床帳,身體一傾,洶湧的噁心淹過了胃,頃刻便吐了個搜腸刮肚。 “陛下!”內侍們都嚇得手足無措,有的扶皇帝,有的端唾盆,有的遞熱水,有的奔出去喊太醫,還有的干愣在一邊手足無措。 李闞輕輕拍了拍劉備的後背,端著一杯熱水遞過來:“陛下,您喝口熱水!” 劉備就著他的手漱了口,軟軟地朝枕頭上一靠:“吐出來,心裡暢快多了!” 李闞紅了眼睛:“陛下病著還去會客,路上定是受了風寒,來回顛簸,這弱得不成的胃怎受得了!”他哀哀地抽泣了一聲,“奴才這下知道做皇帝的苦了。” 劉備笑了:“你這小奴說話還真有趣……”他本想再笑,可身體太疲憊,拔不出一絲力氣去顯露表情,泥水般融在床褥裡,頭沉得像被注入了千斤水銀,微微轉一下便累得他雙眼發木。 他在枕上發出一聲似淚似血的惋嘆:“劉玄德啊劉玄德,你也有今天……” 瘋狂扭動身體的燈光扎著他的臉,他覺得刺眼,避開了。苦澀的笑從腹腔裡不能遏制地跳上來,在唇邊彈了一下鬆弛的肌肉。 英雄遲暮原來就是這樣啊,蒼老、衰弱、無力,像淤積著污泥的一潭水。勃勃生氣沉入死水,一絲兒漣漪也盪不開,什麼策馬疆場,什麼壯志偉業,什麼萬里江山,都如同拉不開的強弓,心有餘而力不足。 雄心還在,在他枯萎的身體裡燃燒著,他卻沒有力氣把滾燙的心捧出來,用理想和奮鬥修造起一座光芒奪目的燈塔,如今他連自己的生命之光也點不亮,怎能去照亮他人? 涼透了的悲哀在塌陷的胸口汩汩流動,連悲傷也變得如此無力,他真恨自己的衰弱。他願意戰死沙場,馬革裹屍,也不願在床笫上忍受病痛,死得太窩囊,於他是恥辱。 他把頭偏向光影的背面,用力扳出一絲笑,似乎在笑那終究要留下的人生遺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