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4

第14章 第五章覽地圖諸葛亮心驚,鑄大錯昭烈帝喪師

夏日陽光猶如泉水流瀉,斑斑點點地在竹葉上彈跳。從半開的軒窗望出去,青翠修竹伸展相連如傘蓋,漏下的斑駁光影在石子路上流淌,彷彿閃光的花瓣。 諸葛亮從小山似的文書後抬起頭,目光柔和地落在書案後瘦長臉的小吏身上。那小吏歪戴帽亂整衣,胸口一大塊油漬,像被誰一掌擊中,髮髻也散了一半,在耳側搖搖晃晃。他似乎趕了遠路,一身的風塵味兒,一面吭吭戚戚地說話,一面扯過衣袖抹著如漿的淚花兒。 “張太守自去了益州郡,雍闓起初也還客氣,半年來相安無事,張太守還宴請過他幾次,他也回請過太守,我們都道太平可望……上個月,郡上收春賦,本來是依舊年的規矩,雍闓卻在底下煽動謗言,說朝廷和東邊打仗,軍需不足,要盤剝南中夷人,還要抓兩千夷人壯丁送去荊州戰場。夷人信以為真,加上雍闓煽風點火,竟自衝入郡府,把張太守捆起來……雍闓又出面來請神問鬼,說張府君如瓠壺,外雖光澤,內實粗鄙,不足殺,不如予吳……生生把太守縛送去東吳……”

小吏想起當日景象,堂堂一郡府君竟被下民綁架,用涮泔水的抹布塞口,捆畜生的繩索綁住手腳。容止可觀的張裔活似牲口市場待宰的生豬,丟在牆角唔唔地掉著眼淚,他一時心中徹痛,嗚咽不成聲。 “丞相,怎麼辦啊,張太守至今生死不明,怎麼辦啊……” 傷心的閥門被壓抑許久的傾訴打開了,小吏大聲地哭了起來,那份悲痛如喪考妣。 諸葛亮微微皺了皺眉頭,他對旁邊的修遠點點頭,修遠會意,找來一方手絹遞過去,溫聲細氣地說:“有事說事,這般哭法,傷了身體不說,也耽擱了正事。” 小吏忽覺得自己失態,慌忙用手絹抹眼淚、擦鼻涕,淚汪汪地說:“丞相,益州郡如今太守被縛,大姓叛心昭昭,我們該怎麼做?” 諸葛亮見他情緒穩定,徐緩地說:“你不要急,雍闓雖劫持張府君,但他還不敢公開反叛,至於如何處置,朝廷會有決議。”

“那張太守呢?”小吏巴巴地問。 諸葛亮波瀾不驚地說:“朝廷也會有決議。” 小吏眨巴著淚眼,兩顆眼淚吧嗒地掛在臉上。他知道諸葛亮的行事作風,若是諸葛亮不想說,從他口裡摳不出半個字來。 “辛苦你千里報信,一路奔波,也沒來得及休息,你暫去。勞你把益州郡變故書表,呈給尚書台,靜候朝廷決議。”諸葛亮的語氣透出了送客的意思。 小吏領會得,他告了一聲退,牽起臟兮兮的袍角顛顛地退了出去。 諸葛亮攢著眉頭,像繫著死扣,久久不肯放鬆。他從案上拿起羽扇,也不搖動,像是要在手心捏住什麼東西,才覺得踏實。他緊緊一扣扇柄上的白玉麒麟,側臉去問修遠:“修遠,你剛去看望尚書令,他的病情如何了?” 修遠搖頭:“不好,氣色更不如前,”他壓住了聲音,“先生,我說句不討喜的話,尚書令只怕熬不過幾天了。”

諸葛亮緊蹙的眉心像彈崩的弦,裂了一個微小的缺口,他低低嘆息道:“南中亂事迭生,尚書台長官又病臥不起,唉……” 修遠看得出諸葛亮的焦慮,他小心地問道:“先生,張郡守被劫持,要不要下府令給江州駐軍,請他們沿途攔阻,務必救回張大人?” 諸葛亮堅決地說:“不要,一不知張裔到底身在何處,二則前線戰事吃緊,不可為一人之故擅調邊兵。” 修遠傷心地嘆道:“唉,可惜張郡守了……”他不禁想起張裔,白生生的臉,像是盛滿了十五的月光,一笑,眼角彎彎,好諧辯,常和他開玩笑,尋他的開心。他為此生了幾回氣,可如今人不見了,又懷念起來。 諸葛亮驀地傾過身體,白羽扇拍在案上:“給庲降都督李恢下府令,辭令要嚴厲,責其不救益州郡之罪,令其親赴益州郡平息亂心!”

修遠聽言,便去尋來筆墨紙硯,在另一面文案上疾書不輟。 諸葛亮輕輕敲案:“再寫表送至陛下行在,請問由誰暫代尚書令。”他忽地斬斷了自己的話,“不,此表由我親自寫。” 他在心裡熨帖著寫給皇帝表章的字眼兒,搦管濡墨,心思卻在繁瑣的事情間起起落落,一直沒有落筆。 他在這邊沉思不決,那邊的修遠卻已落完最後一個字,捧了給他查驗。 諸葛亮仔細地閱讀了一遍,取筆在府令上修改了數處,口裡說道:“陛下如今在東征前線,戰事緊急,後方不安,何以輔助前方征戰……加上這一條。” 修遠謄寫著修改後的府令,因覺得諸葛亮心思太重,多嘴道:“陛下一直打著勝仗呢,我瞧不過多久,便能凱旋。先生想想前線的戰事,也該高興高興。”

諸葛亮卻沉默了,他失神地發了一陣呆,下意識地回頭看住後牆上那面碩大的地圖。地圖需伸開手臂才能丈量,山川形勝、城鎮關隘無一不備,上面注滿了字,密密麻麻地彷彿排列在廣場上的百萬雄兵,只聽號角聲咽,立即整裝出發,揮戈東進。 他的目光從西往東慢慢劃過,行經的關隘處插著一面面紅旗,沿著褐色的長江,飛越陡峭山巒,直深入水網密布的荊州,在“猇亭”停住了。 心裡有什麼堅硬的東西彈了一下,他聽見隱蔽的疼痛在悄悄生長,傷口不知不覺竟拉出了癒合不了的長度。 到底是什麼讓自己忐忑不寧?劉備自東征荊州,一年以來傳回成都的戰報皆為捷報,便是暫時的屯兵不戰,也不能阻擋皇帝那渴望勝利的強烈信心。荊州像劈開的竹子,一節節向成都敞開胸懷,劉備在寄給諸葛亮的私信裡說他很快就能佔有原來的荊州,把塌下去一半的隆中對夢想重新砌成雄偉的大廈,他還想去看看諸葛亮二姐的墳,替諸葛亮鋤草酹酒。

皇帝的豪邁和情誼讓諸葛亮既感動又感傷,他告訴皇帝,二姐的墳不必去看了,至於荊州,陛下若能一戰定之,臣雖死無恨。 他不假思索地寫了一個“死”字,後來覺得不吉利,塗掉了重新寫回信。信寄出千里,那個“死”字仍揮之不去,即便他用不眠不休的忙碌鎮壓,它總會跳出來,向他噴出毒氣。 勝利來得太容易,像一隻膨脹的氣球,此刻正擴張到它能量的極致,於是一切都停滯住了,像爆炸的臨界點,平靜如死亡的前夜。 驀地,門口有人敲門,諸葛亮將自己從暢想中拔出,矜重地轉過身:“什麼事?” 門外的僕役道:“丞相,侍中馬良自軍中趕來,稱有緊急軍務面見丞相!” 馬良?諸葛亮一怔,馬良隨皇帝東征,前一陣子煽誘武溪蠻夷起兵,事成後本應該留在軍營,如何千里疾馳成都?若是傳遞軍報,也不該他來送,莫非……

他略一思索:“請他進來!” 僕役緩身離去,他正了正心神,將案上堆得太滿的捲宗朝兩邊一挪,露出一個空隙,又吩咐修遠搬來三尺枰,剛剛理順一切,已見馬良行色匆匆地走入竹屋。 “丞相!”馬良在門口一拜,他趕得焦急,大約是幾日幾夜沒有合眼,眼睛熬得充滿了血絲,眉目鎖如關鑰。一路風塵撲面,讓那黑眉中淡淡的白也灰了顏色。 諸葛亮一揚手:“季常,不必大禮,坐下說話!”他略一緩,“季常如何自軍中趕來成都?” 馬良胡亂地抹著臉上的熱汗:“我是闖出軍營,私自離軍,回去還得領罪!” 諸葛亮不禁吃驚:“莫非有何大事?” 馬良也不寒暄多話,他一面從懷裡扯出一疊黃帛,一面切切地說:“丞相,我來成都是為了送駐軍圖本,請丞相過目!”

黃帛在諸葛亮的面前緩緩打開,也把一種不祥的感覺蔓延開。整張卷帛平鋪開來,帛面之上勾勒著山川河流,每一處重要隘口都標明了詳細的註解,諸葛亮認出,那是馬良的字,似乎這圖本也是他所製。 他從左至右瀏覽,越看心裡越是驚恐,看到最後,竟然呆在原地,一股涼氣在體內竄動,冷得他打了個寒噤。 他鎮定著心情,壓著聲音問:“陛下連營七百里,在原隰叢林中設營,這、這是誰的主意?” 馬良不答,勾了頭低低地嘆氣。 “是誰?”諸葛亮提高聲音,“此人誤我季漢社稷,應當斬首!” “是陛下……”馬良的聲音沉重得要掉在地上。 諸葛亮震驚,他只感覺頭一陣暈眩,手按住卷帛,死死地撐住那行將疲沓的意志。他挺起聲音說:“陛下如何有此謀斷,你們為何不勸阻?如此佈營,埋兵叢林,若是東吳發動火攻,我軍豈非自投死路!”

“我多次進諫,陛下就是不聽,無奈之下,只好描摹圖本,連夜趕到成都來見丞相!”馬良說著眼淚幾乎落下,他巴巴地望著諸葛亮說,“丞相,如今陛下一意孤行,只有你能勸說他改弦更張,季漢存亡就靠你了!” 馬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黃豆大的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一臉。 諸葛亮長嘆一聲,他雙手攙扶起馬良:“季常,難得你有這份細心,季漢有馬季常,是社稷之福!” 他返身在案几上提起筆在卷帛上畫了又畫,口裡不停地說:“季常,事情緊急,須臾不能耽擱,你立刻返回夷陵,懇請陛下移營!” 他把捲帛重新折疊好,塞給馬良:“我已經重新謀劃好駐軍之所,你一定親手交給陛下,切記切記!”他握住馬良的手,重重地壓了壓。 馬良鄭重地點點頭,細細地揣好卷帛,反身便朝外走,也不知是太心急,還是路太滑,他一個踉蹌,被門檻一絆,身體彷彿被彈飛,狠狠地跌出去,摔得他匍匐著爬不起來。

“季常!”諸葛亮趕跑出去,小心地扶住他,“摔得怎樣了,要不要緊?” 馬良難受地擺擺手,身體像是散了架,骨骼在一根根分裂,每個毛孔都燃燒著疼痛的火焰,他咬著牙齒,硬邦邦地說:“沒事,我還能行!” 他推開諸葛亮的手:“丞相,軍務要緊,馬良不敢耽擱,先行一步!” 諸葛亮知他要強,兼之實在緊急,也顧不得查驗傷口,只得吩咐修遠說:“修遠,扶馬大人出府!” 修遠過來攙扶著馬良,小心翼翼地向外走去。 馬良忽然回過頭:“孔明……”他這次叫了諸葛亮的字。 “什麼?” 馬良望著他,眼裡流露出深切的期冀:“如果,如果……我要是不能回來,請替我照顧幼常!” 諸葛亮呆了,馬良卻已背離而去,他瞧著馬良漸漸走遠的身影,越來越濃的哀傷漫過了堅強的心。 許多年前,那曲水虹橋上踏歌走來的兩兄弟,歌聲悠揚婉轉,飽含著對世間苦難的悲憫。許多年後,人還是原來的人,可他卻步履蹣跚,橐橐遠去,似乎他自己已變成了世間苦難。 諸葛亮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地倒退回屋中,那面巨大的地圖被風吹得搖擺,一面面的紅旗飄搖舞動,像是遍野燃燒的熊熊火焰,把滿目山川吞噬在血紅色的慘烈中。 他的心陡地疼痛,猶如一把刀攪進去,鑽出來,折磨得他雙眼發暈。滿屋的物甚都在旋轉,卷宗、地圖、書案、燈盞、水杯……變成了無數模糊的影子,扭曲著身體在混沌的視線裡跳舞,一種大廈將傾的毀滅感壓下來,讓他挺直的腰彎了一寸。 他一把撐住書案,掌心狠狠硌著案角,壓迫的疼痛讓他瞬間清醒。 諸葛亮,你不能倒下! 他嚴厲地命令自己,那靈魂深處的無畏勇敢站立起來,挺直了腰,站正了身體,他沉凝著神情,穩穩地坐於案後,提筆在空白竹板上落著字: “子龍見啟……” 才寫了四個字,他卻停住了筆,想想不能以尋常信件發令,將竹板推開,另外找來新的竹板,重新落筆: “丞相府令……” 他書寫再無滯澀,每一字都寫得工整嚴密,神情嚴峻認真,彷彿他不僅僅是在下達軍令,更是在刻鏤時間。 最後一筆滑出去,筆尖在末尾處稍稍一頓,宛如畫了一顆心。他在案後長長一嘆,卻又在同時,悚然一凜,將無窮無盡的堅韌力量注入體內。
“嘩嘩!”大風吹得戰旗狂舞不止,叢林中的樹葉、殘草也被風捲入軍營,猶如成千上萬投擲的暗器。冰冷的刀鋒震得周遭一派嘩然,讓那鏗鏘的刁斗聲也弱了下去。 暮色四合,中軍帳內一燈如豆,米黃色的燭光映著皇帝輾轉反側的身影。輕薄的被褥被他蹬掉了一次又一次,枕頭濕得能聞出汗味兒來,他乾脆把枕頭丟開,汗卻流在被單上,染出一大片污漬,在燈光的映照下,像血。 失眠讓劉備煩躁起來,他捶著床板長吁短嘆,一骨碌坐起來,又一骨碌倒下去,想看書卻提不起注意力,連字兒也忘了,想靜臥,腦子裡卻燃起一團火,燒出膩膩的油。 也不知到底煩什麼,那勒死人的悶熱纏著他,勒出他心裡的憤恨來。 他忽然討厭起荊州,為了爭奪荊州,他在長江渚耗了整整一年,卻只奪得過去不到一半的土地。他幾乎要長成荊州邊上的一棵樹,遙看著江漢平原的旖旎,卻始終不能將根深入腹心。雖然心裡自信地以為荊州終歸所有,卻感覺奪取的過程太漫長。他幾乎要撐持不下去了,險些沒出息地想回成都去,做個偏安皇帝,效法他最鄙棄的公孫述。 他從床頭撈起一冊竹簡,嘩啦啦蓋在臉上,簡上的字流進了眼睛裡,像是被文字的力量壓迫了,他覺得有些頭暈,用力閉上眼睛。 暈沉漲潮似的漫上來,逐漸將他淹沒,他掙扎了一下,卻被浪潮打了下去,船板似的沉入了水底。 黑暗瞬間來臨,呼嘯大風湮沒了夜晚的一切聲音,彷彿此刻並不是躺在軍營裡,而是被埋在一抔土中。 半年多的僵持,東吳堅守不出,不能再拖下去了,季漢耗不起……劉備倦怠的意識裡飄出零碎的思緒,這些念頭像大磨盤一樣轉得很慢。 他正在冥想中,眼裡的燈光驀地亮了,像是白晝忽然降臨,他一睜眼,投入視線裡的是兩個熟悉的身影。 “大哥!”關、張站在他的床頭,眉目清晰,像是剛剛洗過臉。 他彈起身體,激動地大罵:“兩個混賬,跑哪裡去了,害我好找!” 關、張不說話了,只是咧開嘴笑,他伸出手想抓住他們,可剛剛一碰到衣角,關、張竟轉身就跑,他急得大叫:“混賬,別跑!”情急之下,翻身下床,跟著他們往前奔去。 關、張跑得很快,他深一腳淺一腳地緊追不捨,一面跑一面呼喚,可關、張像是總也沒聽見,那呼喊的聲音都被颯颯的大風吹散了。恍惚間,他覺得自己似乎跑進了桃園,紅白桃花開得正歡,園子裡黃鸝鳴啼,昆蟲相和,燦爛春光灑得滿院璀璨光華。 他看見關、張跪在一撮黃土前,面前插了三炷香,兩個人正交掌磕頭,他生氣地說:“混賬,結拜也不叫上我!” 他衝過去一把拽住兩人,一轉眼,關、張不見了,四圍的情景便消失了,黑夜兜頭罩了下來。 他失神地四處張望,沒有關、張,沒有桃園,狂躁的風吹得他腳步不穩,周遭出沒著無數鬼魅的影子,隱約的光閃入眸中,似乎是血,也似乎是刀。 他在黑暗中大喊:“雲長!翼德!” 聲音被風跌得粉碎,劇烈的悲愴讓他痛哭流涕,他絕望地吼叫著,像個窮途末路的逃兵。 “陛下!” 焦急的呼喊將劉備從噩夢中喚醒,他呻吟著支起了頭顱,身體又酸又痛,通身的冷汗粘在皮膚上。卻聽得帳外腳步聲雜沓,刺目的光亮猶如鋒利刀兵,幾乎要戳穿中軍帳。 “陛下!”有人狂奔而入,卻是將軍傅彤,顧不得禮儀尊卑,驚惶失措地喊叫,“火,火!” 劉備心中一緊,不等內侍動手,自己披衣下床,蹬上鞋子,箭一般射出營帳。 滿天火光映紅了黑夜的天空,彷彿流星墜落時拖出的巨大芒角,耀眼的亮光逼得視線一疼,呼號的大風肆虐激盪,燎得火焰更加旺盛。四面八方只見火舞長龍,光照千里,火焰剝噬空氣的響聲猶如遠山間的炸雷,嚓嚓地劃出劈裂長空的閃電。 不斷地有斥候飛馬趕來報告:“左營起火!” “右營起火!” “前部起火!” 劉備剎那間呆愣,聽見滿耳的慘叫、悲號和雜亂的奔跑,腦子像被掏空了似的一片空白,竟然不知道該做什麼。 “陛下,快上馬!”傅彤牽過來的盧馬,見劉備只顧發呆,硬將他托上馬背。 被顛簸的馬背一抖,劉備散亂的意識恢復了,他扯住韁繩,嘶著嗓子喊叫道:“傳令,全營撤退,趕快,趕快!” 御前傳令官飛馬奔走,帶著皇帝的撤兵令趕往各營。 皇帝的近衛軍白毦軍將士護著劉備撤走,沿途火勢越來越猛烈,大風捲起四野燒灼的木條枝葉,火焰長練橫地燃燒,逼得他們不得不時時繞路行走。 “陛下!”迎面一騎狂呼,馬上之人雙手飛舞,彷彿從火裡飛出的一隻鳥。 劉備在馬上一望,驚道:“季常!” 馬良奔到面前,霎時號啕大哭:“臣來晚了,來晚了!”他自成都出發,星夜兼程趕往夷陵,不想剛到軍寨,便見四面連營火起,才知自己晚到了一步,大錯已然鑄成。 劉備來不及聽他的解釋,揮手道:“不要說了,趕快走!” 馬良跟著劉備奔走,從馬上遞了一團卷帛給劉備:“這個,這個……丞相……”飛馳的急奔中,他的聲音聽不真切,劉備聽見“丞相”兩個字,想也不想地將捲帛揉著塞入懷中。 連營大火越燃越大,到處是倒塌的營房和在大火中慘叫死去的士兵。嗆人的濃煙衝入天空,出了營壘,不斷有東吳伏兵在火焰的掩護下殺出來,喧囂的吶喊聲讓本就惶恐的蜀軍更加驚駭。 路越來越不好走了,火勢燎原,追兵緊迫,護衛劉備的白毦軍一個接著一個地死去,不是被大火燒焦,就是在與東吳追兵的拼殺中身受重創,力戰而亡。 不知走了多久,只覺得道路蹇澀,枝丫藤蔓牽絆,回望身後的火焰長龍,上百里廣闊連營,統統被大火焚燒殆盡,四圍的喊殺聲震得劉備心膽俱裂。 夜,還不曾退去,而天空卻被火光照耀得如白晝一樣明亮。 那綿延大火似乎套住他們的大網,無論跑得多遠,總是跑不出去,彷彿整個世界都在燃燒,一團團的火焰扑騰著、奔逃著,逐漸地連成更大範圍的火焰圈。 “陛下,北上馬鞍山,收拾殘兵!”馬良嗆著聲音說。 劉備還來不及回答,背後殺聲頓起,彷彿是從火堆裡跳出的厲鬼,是伏兵殺出! “快,快!”馬良著急得語無倫次,他揚起馬鞭,“噼劈啪啪”只管催打劉備的坐騎。 “咔嚓!”是什麼聲音在頭頂撕裂般炸開,灼熱的火星子噗噗地掉落,莫非是天空在下火雨?劉備聽見耳畔一派驚叫,滾燙的感覺鋪天蓋地,似乎天塌般的沉重壓了下來,千鈞一發之際,有人狠狠地撞開了自己,將他從馬背上推出去,直直地滾在地上。 “嘭!”一棵燃燒的大樹倒下了,肆虐的火焰騰地冒起來,彷彿溝壑似的橫在劉備身後。他被摔得渾身酸麻,有白毦軍近衛連忙下馬攙起他,他回首一看,卻是驚呆了。 倒地的大樹燃燒肆虐,馬良和他的的盧馬被攔阻在另一邊,橫地的大火將他們隔絕開來。 “季常!”劉備掙著侍衛的手臂,想要撲向馬良。 熊熊大火中,馬良的身影彷彿用濃筆揮出來的山巒,他看著劉備,明豔的火光映紅了他的臉,他震耳欲聾的吼聲猶如凝聚著盤古開天闢地的力量:“陛下,快走!” “季常!”劉備還在掙扎,白毦軍近衛強行將他拉上馬。 閃爍的火光扭曲了馬良的身影,他背轉了身,迎著東吳追兵踏踏奔去。那一刻,火焰升得更高了,他像一隻浴火的鳳凰,倔強地投入了大火的焚燒中。 “季常!”劉備絕望的喊叫被奔馳的馬蹄帶走了。 身後的熊熊火焰漸漸遠去,馬良最後的吼聲卻始終在耳際衝盪,摔下馬的傷痛早已忘記了,心裡的悲痛卻滾滾湧動。 好熟悉的臨別呼喊,曾經也有人這麼說過,那是在高大的城牆下,強勁的弓弩射中馬上的騎手,將他釘在屍骸如山的戰場上,多像一隻被縛的鳳凰。 陛下,快走…… 主公,快走…… 為什麼他們總是讓自己快走,無數次的懇求,無數次的死別,無數次的重複。我走了,你們又去了哪裡? 快走…… 可我又該走到哪裡去? 劉備在疾馳中回首,馬良的身影已看不見了,連營大火湧上了半邊天空,黎明的微光自天際吐露,黑夜在火焰的沐浴下緩緩流走。 蜀漢章武二年(公元222年)七月,東吳大將陸遜用奇兵火燒連營,於夷陵大破蜀軍。昭烈皇帝緊急率殘兵撤退,吳軍一路窮追不捨,先下馬鞍山,再破秭歸,步步封堵,兵行迫近三峽,逼得昭烈皇帝晝夜趕路,翻越山嶺。幸而鎮守江州的趙雲緊急調動蜀漢精銳白毦軍,百里馳援,方才解除危急,終於將吳軍攔在夔門以外。 夷陵之戰中,蜀漢元氣大傷,兵士傷亡近十萬之眾,諸將領張南、馮習、傅彤、程畿、馬良……在戰役中陣亡,這一場慘烈的失敗徹底宣告了隆中對兩路夾擊中原策略的不能實現。自此後,蜀漢將被永遠封死在益州的狹小區域裡,每向中原挺進一步都異常艱難,鼎足之勢雖成,而強弱之比也鮮明地凸顯出來。
風高浪急,咆哮的江水在對峙的兩峰間洶湧奔流,高山之巔的白帝城猶如嵌在雲端的一枚灰色寶石,光芒溫潤而質樸。 俯瞰著腳下奔騰的江水,大風吹得衣衫簌簌,劉備像個雕塑似的一直沒有動,白髮吹在空中,他蒼老得像是邁入了古稀。 “陛下!”趙雲在他身前跪下。 劉備遲鈍地轉過頭,腦子裡還在燃燒著火,視線裡將軍身上盔甲的亮光也像是跳躍的火星,他閉上了眼睛,仍然是火、火、火! 當年,他與東吳聯軍,在赤壁火燒曹操,那一場大火燒出了霸業希望。而今,同樣是火,卻燒滅了創世雄心。世間之事,往往不可預料。 “子龍,”劉備說得很慢,似乎聲帶受了傷,“幸而有你,不然朕幾死於東吳!” 趙雲伏地叩首:“臣不敢邀功,是丞相下軍令,命臣趕往夔門接應陛下!” “丞相……”劉備呢喃,灰暗的眸子裡燃起了一兩點亮光,卻又很快隕滅了。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從懷裡扯出揉得不成樣子的捲帛,上面沾滿了黑灰和血污,他雙手發顫地打開。 這是一張駐軍地圖,其上阡陌縱橫,山林道路皆有註明。他認得是馬良的筆跡,地圖詳細地畫出了蜀軍在夷陵的連營布防。看著這軍營分佈圖,劉備的心一陣陣發抖。而在連營駐防的旁邊,用墨筆勾出了無數的圈圈點點,似乎是新的駐軍行營地,卷帛上面有一行小字: “伏請陛下移營,臣亮昧死泣求。” 字有些模糊,是被血和汗污了,彷彿埋在土裡的一枚玉,淡淡的光潤從塵垢之下散發出來。 他終於明白了,馬良擅自離營,是為了回成都給諸葛亮送駐防圖本,而諸葛亮已劃出了新的駐軍營區。可惜馬良晚到了一步,沒能夠讓固執的皇帝改變主意,避免這場慘烈的失敗。 終究是來不及了…… 卷帛從手裡滑落,劉備跌坐在地上,雙手抱膝,孩子一般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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