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4

第13章 第四章孫權隱忍陸遜佯敗,東吳誘敵深入

劉備東征的軍隊剛開出險惡的長江上游,東吳便迎來了曹魏的使臣。 迎賓的亭台上,東吳君臣和魏國使團兩兩相對,著鮮衣的鼓吹儀仗整整齊齊地站成三排,涼悠悠的秋風繞著亭台盤旋,不遠處的長江呼嘯著寒冷的聲音,似那深徹的悲情吶喊,沖向了武昌城的上空。 邢貞把詔書高高地捧起,目光從詔書邊角暗暗瞥下去,焦黃的布帛展開來似一張烤得太熟的雞皮,皮上透著光,映著東吳君臣扭曲的臉。 孫權似乎猶豫了一下,碧藍的眼睛裡有奇怪的情緒一閃,像即燃的火花般,很快就熄滅了,他輕輕一整衣冠,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臣孫權叩首受皇帝陛下詔策。” 他這一跪,像拉下去一塊幕布,把立在身後的臣僚全顯了出來,排在最前面的張昭雙頰一陣痛苦的抽搐。他竟下意識地向孫權伸出一隻手,手指僵硬地蜷曲著,像燒紅的鐵鉤子,彷彿是想把孫權拉起來。

邢貞昂起了頭,一丁點的惶惑也沒有,看著詔書慢吞吞地念起來:“蓋聖王之法,以德設爵,以功制祿;勞大者祿厚,德盛者禮豐。故叔旦有夾輔之勳,太公有鷹揚之功,並啟土宇,並受備物,所以表彰元功,殊異賢哲也……” 他念得很慢,還拖出長長的尾音,彷彿在太廟念誦祭天禱文,抑揚頓挫,字正腔圓。這篇策文特別長,也不知是哪個文墨吏捉筆,文辭華美雅正,策命的九錫皆做了比興的冗長形容。 “授君璽綬策書、金虎符第一至第五、左竹使符第一至第十,以大將軍使持戒督交州,領荊州牧事。錫君青土,苴以白茅,對揚朕命,以尹東夏……今又加君九錫,其敬聽後命。以君綏安東南,綱紀江外,民夷安業,無或攜貳,是用錫君大輅、戎輅各一,玄牡二駟……”

他不停口,孫權便一直跪著,東吳臣僚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張昭已氣得滿面通紅,又不合當場發作,把臉狠狠地扭過去。武將們卻是目眥盡裂,潘璋、韓當諸人已摁著劍,拔了一半,只等誰先發難,當即剁爛使者的臉。 邢貞卻置若罔聞,彷彿東吳臣僚的忿怒是窗外殘陽,照不進這緊鎖的房門,仍舊慢悠悠地念策文,目光不時滑下去,落在那平穩的後背上,那脊梁骨像被焊死在地縫裡的鐵柱,一絲兒也不動。 你可真能忍呢!邢貞在心底冷笑了一聲,不動聲色地繼續捧著策文就讀。 “欽哉!敬敷訓典,以服朕命,以勗相我國家,永終爾顯烈。” 漫長的策文讀完了,邢貞輕輕合上詔書,目光閃爍地等著孫權的反應。 孫權把額頭貼住地面,朗聲道:“臣叩謝陛下聖恩!”

邢貞把詔書轉遞給一名侍從,讓他再交給孫權,也不親自扶起孫權,只用下巴懶洋洋地點了點。那份倨傲讓東吳臣僚的怒氣更大了,徐盛瞪大了眼睛,若不是旁邊有人攔著,已衝過去一劍封喉。 孫權終於站了起來,他聽見身後臣僚壓著怒火的窸窸窣窣之聲,臉上的表情很淡,倒還斂出幾分謙恭之色。 邢貞笑瞇瞇地說:“吳王,使臣來時,陛下曾吩咐,聽聞東吳有稀世寶物,陛下甚好寶物,望殿下不吝贈送,陛下當重謝!”他又使個眼風,有侍從把一份清單交給孫權。 東吳臣僚頓時炸開了鍋,曹魏令東吳俯首稱臣,致其君主有屈尊之辱,還伸手要這要那,真把東吳當作無所不順的僕從。這種公然的凌辱像尖刀般捅在東吳臣僚們的心上,是可忍孰不可忍,諸人再也摁不住那股窩囊氣了。

張昭沒好氣地說:“東吳殘鄙,怕找不到皇帝陛下喜好的寶物,請使臣回去複命,皇帝陛下可去別處找找。” “東吳不是宮中雜役,可任由皇帝為所欲為,要尋寶物,去西蜀找劉備,他那兒的奇珍異寶數不勝數!”徐盛怨氣沖天地說。 孫權忽地沉著臉色訓道:“誰讓你們說話的?沒規矩,退下去!”他對邢貞賠笑道,“鄙邑之人,疏野少禮,望使臣勿怪。陛下所求寶物,吾一定盡心備辦,待使臣復返之時,裝囊帶去洛陽,供陛下賞玩。” 邢貞呵呵地笑道:“吳王果然懂禮,其實陛下所求也不是什麼值錢玩意兒,只是陛下深知吳王忠心,視東吳為自家庭院,但有些許喜好輒白吳王知曉,乃親近之意。” 孫權堆著笑說:“陛下厚恩,孫權怎能不知?必當盡進忠心,具以相奉。如今逆賊劉備東進,侵我邊鄙,擾我疆土,承陛下為我屏障,使我得全心討敵,陛下聖德,東吳沒齒不忘!”

邢貞笑道:“吳王是明白人!”他收著放肆的笑聲,“還有一句,吳王的任子何時送去洛陽?” 孫權像被攫了一把,徹骨的暗傷讓他呼吸不暢,他用力撐住,笑容罩住了臉上所有的表情:“小兒年弱,教訓不足,恐此去一別,父子暌違,未免傷情。但能承奉陛下,是吾子榮光,不過一二年,當遣其入都,隨侍陛下左右,聆聽聖朝讜訓。” 邢貞捋著須:“也罷,我先禀明陛下,只是吳王還是早些決斷。” 孫權“是是”地答應著,他熱情地請道:“使臣請隨我入宮赴宴,以敘闊情。” 邢貞不推辭,由孫權親自帶路,他卻大搖大擺地從東吳臣僚間穿過去,眼皮也不耷拉一下。 一肚子窩火的徐盛對著邢貞的背影啐了一口,再看自家主公紆尊降貴地屈於邢貞之下,一時悲憤交加,捏著拳頭恨道:“吾等不能奮身出命,為國家並許、洛,吞巴、蜀,而令吾君受小人盟,是為大辱!”

“和劉備拼了!”周圍的武將激憤難當,潘璋拔出腰刀,滿腔的幽恨灌注在手臂上,他大喝一聲,一刀剁在亭台前的石梐枑上,黃白的火星子噴得暢快淋漓,生生鑿出一條齒牙參差的裂縫來。
陸遜在門口細心地解下鞋子,白淨面上有細密的汗珠子,他面向外停了一剎,從走廊上襲來的穿堂風是纖細的手指,將汗珠一顆一顆撿走,他理了理衣冠,從容地走了進去。 孫權正埋著頭翻動案上的文書,因逆著光,輪廓像泡在水里,棱角不甚清晰。 “主公!”陸遜行禮道。 孫權抬臉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把文書交給陸遜。 那是荊州戰報,劉備所率八萬大軍日夜兼程開赴荊州,前鋒馮習、張南所部已在巫縣大破吳軍,一鼓作氣佔領秭歸。後續部隊正源源不斷地湧來,長江的南北兩岸飛揚著蜀軍的旌旗,武溪蠻夷也受蜀漢蠱惑,不少渠率正在騷動,準備在南荊州對東吳發動襲擊。

“伯言,形勢對我東吳不利,劉備大軍數戰告捷,我東吳士氣低落,屢戰屢敗。”孫權沉重地說,透亮的陽光從他的側臉飛過去,把那長久湮滅的輪廓顯出來,那張臉像蒸熟的發麵饃饃,浮腫的五官失了硬度,亦不知是多少日子徹夜不眠,輾轉的煎熬把君王的英武之氣醃成了沼氣。 便是這悄然的一眼,讓陸遜又傷切又敬佩,傷切的是敵寇犯境,東吳臨難,自家主公宵旰操勞,晝夜不眠,一面頂住巨大的戰爭壓力,一面與諸方勢力周旋;敬佩的是為了賺取最後的勝利,不惜忍辱負重,含垢藏拙,這番忍耐力真非常人能比。 陸遜一面在心裡轉著念頭,一面看著戰報,俊秀的臉上卻漾著平靜的水波,他沉穩地說:“主公慾和還是欲戰?” “慾和怎樣,欲戰怎樣?”

“主公若慾和,只需將荊州讓出去,劉備不得荊州誓不罷休,荊州一旦得手,他必定退兵!主公若欲戰,”陸遜一停,目光炯然,“則忍數日屈辱,驕其兵,老其旅,劉備必敗!” 孫權沒有立即回答,他輕輕地撫摸著案角,尖銳的糙痛磨損著他蒙蔽的雄心:“孤不會把荊州讓出去,為了奪得荊州,數年來苦心孤詣,諸臣畢力,方才將荊州囊括。若一朝舍之,對不起我東吳上下群僚,更對不起……”孫權咬著牙,唇角抽搐著,“那諸般屈辱!” 陸遜被孫權的話勾拔得心中蕩開漩渦,他沒有立即回應,只是仰起頭,神情霎時有些肅穆。 孫權微微挺起身,目光凝定地鉤住了陸遜的眼睛:“所以,孤不會和劉備講和,但若戰……伯言何以認為劉備必敗?” 陸遜胸有成竹地說:“劉備長途奔襲,雖看似順流相攻,卻因戰線過長,糧秣輜重運送困難,從夔門入荊州,道路崎嶇,兵行艱難,我們可將山林原隰讓與他,退居平地,緊守關隘,劉備不得已處於逼仄圮地,進不可攻,退不可返。他遠離本國而力爭疆土,本應求速戰速決,我們堅守不出,背靠江表,在家門口作戰,我們可耗,劉備卻耗不得。時間長了,劉備師老軍疲,他要么退兵回蜀,要么被我精銳擊破。”

孫權多日鬱積成泥的心像被大雨澆出一彎清水,他直起身體,黯淡的目光有了神采:“怎樣讓劉備陷於圮地?” 陸遜振振有詞地說:“將欲取之必先予之,欲求大勝,必須先不惜小輸,請主公暫忍數日敗仗,我們步步退後。劉備求勝心切,必定步步緊逼,待得誘他進入平地,我們切斷長江通道,劉備別說是八萬大軍,便是八十萬,也陷入泥潭不得拔出,他成釜中之鰍,捉不捉他,只在主公一句話。” “好!”孫權激動地一巴掌拍在書案上,他倏地起身走向陸遜,“伯言,孤任你為大都督,持節督戰,你可敢擔當?” 陸遜沉默了,清亮的眼睛遮著淡淡的浮塵。 孫權像是熱油澆了冷水,失望地說:“怎麼,伯言不肯?” 陸遜緩緩道:“不是,陸遜為主公重用,是陸遜的榮幸,只是陸遜乃微末之人,少立戰功,一朝處於眾將之上,恐眾將不服。”

東吳武將要么是兩朝老臣,要么是公室貴戚,一向矜貴傲慢,若一朝受陸遜部勒,決不甘心居於一個名望輕薄的小將之下,說不定會鬧出什麼抗令的荒唐事來。孫權想到這些,也覺得陸遜所慮甚有道理,他鄭重聲色:“孤給你便宜之權,你不要顧忌,有敢抗令者,持便宜行之!” 陸遜得了許諾,也不再推諉,當即整衣拜下:“遜不敢辭難,當為主公效死力!” 孫權扶起他:“有勞伯言慷慨,不知伯言何時能破劉備?” 陸遜細想了一會兒,沉著地說:“半年。”
秋色蒼蒼,在山野間泛起金色的波瀾,一行馬隊馳騁奔騰,追得滿山獐子野兔飛奔不已。成百支利箭破空飛出,扎穿了森涼秋風,拖出一條條刺目的銀光。箭鏃著落處,聽得聲聲嘶嚎,無數野物倒地而斃,被轉黃的長草覆蓋住垂死掙扎的身體。 領先一人一身紅色的魚鱗軟鎧,他眼神奇準,動作奇快,每有野物躥出,不等他人反應,弓箭已是射出,一路奔馳,射了數不清的獐兔麋鹿之類。他也懶得撿起獵物丟入馬後懸掛的皮袋裡,只管橫衝直撞,留下一路的戰利品向後到者炫耀他的武力。 一行人從一片茂密的叢林裡橫穿而過,高大的針葉林蒼青如剛上了色,在陽光下泛出黝暗的微光。策馬奔騰,眾人興致高漲,紛紛歡呼著、應和著,揮舞著手中的弓弩,嚇得野物更快地閃躲,卻也更分明地暴露了它們的行踪。只聽見起落的拉弓聲彈崩了空氣,颼颼的箭鏃飛射聲震得滿樹落葉繽紛。待得奔出林子,馬蹄後遺棄下數不清的野物,緊跟著打掃戰場的隨從慌忙撿起獵物,卻已是抱不動了,分了兩撥,才將林子裡的獵物全部搬出。 有侍從點清了獵物數量,策馬趕著來禀報:“陛下斬獲野獐十五、雉兔二十、麋鹿八。” 曹丕朗然大笑:“好好,今日足以盡興!” 司馬懿趕著馬跑過來,落葉在他的頭頂像一蓬雲,遮著他的眼睛,曹丕指著他笑道:“先生今日擒獲野物多少?” 司馬懿謙卑地笑道:“臣箭術弱劣,不及陛下神技,怎敢在天子尊前班門弄斧?不過坐觀天子威儀,唯嘆服而已。” 曹丕笑著搖頭:“先生過謙了,吾知先生非不能,乃不為也。” 一片落葉從司馬懿的鼻尖飄過,恰好把他瞬間的表情掩住了。 曹丕拉開空弓,嘣嘣地彈著紊亂的空氣:“此弓力道十足,孫權所獻貢物中,唯此物最好!” 他垂下弓,餘音嗡嗡地掠過:“可惜碧眼兒外示投效,內懷貳心。便似此弓,開弓射箭,箭在掌握,俄而箭飛,不可複追。” 司馬懿聽出曹丕對孫權的深切懷疑:“陛下不信孫權麼?” 曹丕反問道:“先生信孫權是久居人下之君麼?” 司馬懿老實地說:“不信。” 曹丕有意味地一笑:“吾更不信,孫權臣服投效,不過是強寇壓境,他擔心兩面受敵,故而甘心效命。我大魏新遭國喪,邊地有風塵之警,無暇南顧,我便虛以應允,由得他和劉備鬥法,總之我隔岸觀火。” 他玩耍著寶弓,似乎隨意地說:“先生以為劉備與孫權這一仗,誰的勝算大?” 司馬懿遲疑著:“不好說。”他思量了一會兒,謹慎地說,“襄陽傳來戰報,劉備屢戰屢勝,江東潰敗如潮,戰線向東推延百里,也許,劉備勝算更大一些。” 曹丕粲然歡笑:“非也,吾欲與先生賭一局,我賭劉備必輸!” 司馬懿揣著茫然的表情:“臣愚鈍,斷不明戰機,請陛下明示!” “先生知道誘敵深入麼?”曹丕眨眨眼睛,“比如捕獵,張弓以待,靜待獵物落入的中,則彈弦怒射,以成擒也!”他說著話,從臂上的皮鞲裡抽出一支箭。 遠處的草叢中,一隻黃獐躥了出來,大約是感覺到捕獵者的氣息,向著半里外的一片樹林深處奔去。 曹丕一拍坐騎,追著黃獐的足跡奔去,手臂猛一使力,弓弩激射而出。只聽一聲刺耳的骨骼粉碎聲,那獐子向前一個俯衝,身體撞在一株大樹上,衝撞力使它反彈回來,飛入半空中。曹丕已策馬奔至,在馬上一個俯身,單手一擒,正好抓住獐子的雙腿,用力提將起來,來回晃了一晃,卻見一支利箭直插獐子咽喉。 他放聲大笑道:“此成擒也!” 年輕皇帝的志得意滿像朝陽初升,光芒太過絢爛,司馬懿覺得自己睜不開眼了,他下意識擋起手,卻仍是遮蔽不住。 在這個光彩照人的皇帝面前,司馬懿自覺黯淡如月暈。他那顆蓬勃的心溫順地沉睡了,不知什麼時候會甦醒,也許永遠都將陷入平靜的沉酣中。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做一個溫潤的忠臣,為大魏的萬世永固鞠躬盡瘁。將來列名宗廟與君主同祀,後代子孫享受鐵券丹書的豐厚爵祿,史書上會留下撫軍將軍司馬懿的傳記,後世也會稱頌他的忠貞勤勉。 司馬懿牽起兩邊的唇角,彎起一個笑容,又一片落葉飄過,卻沒有遮住他的臉。
夜像哀愁的情緒在天地間傳染,茫茫山野被素淡的月華籠罩,漂浮的雲絮從不高的天際掠過,被山巒的剪影抹去半個角。長江的濤聲像巨蛇在打鼾,黑夜中輪廓迷糊,拍岸的波濤像在打磨兵器,不斷閃出一片片銀光。 馬良被焦躁的夢驚醒了,聽得帳外“空空空”敲了三下。他披衣坐起,仔細地聽了一陣,除了刁斗聲,便是士兵訓營的腳步聲,還有不那麼清晰的風聲。 他來到猇亭的蜀漢中軍營已有五日了,每個夜晚都失眠,偶爾睡著了便是噩夢連連。有時是他掉進一口深得沒有底的井裡,有時是在大霧瀰漫的沼澤地裡蹣跚,他走啊走啊,走到皮肉鬆弛、發齒搖落,他還找不到出路。 他掀開營帳走了出去,夏日悶濕的空氣粘住了他,風很細,卻很熱,像一條細長的竹葉青,不動聲色地纏住你。 營中的火把噗噗地燒灼著濕氣,加劇了炎熱,火焰的光芒似金線般連起來,一直延伸到黑夜的盡頭。七百里連營,蜀漢的軍隊像一條蜿蜒的長龍,龍頭安枕在猇亭的原野間,龍尾甩在夔門的雄關下,漫長而狹窄的長江通道飄揚著蜀漢的旌旗,是一種憋悶的壯觀。近十萬人困在長匣似的山道裡,進退維谷,從成都運來的輜重經水路出夔門後,要分派給分佈在漫長的七百里的各營,每每要耗去一個月。 半年多的時間裡,蜀漢軍隊起初步步告捷,自從前鋒抵進夷陵後,東吳軍隊像鐵鎖似的關住了江漢平原門戶,別說是讓軍隊通過,一隻鳥也飛不過夷陵。 雙方便在夷陵展開了拉鋸戰,劉備數次遣兵挑戰,東吳有時出戰,有時堅守,每一交鋒,丟下不值當的兵甲便退回去,任你出疑兵,愣是不肯露面。聞說東吳主帥陸遜下了嚴令,不許諸將出戰,有敢言戰者,立斬不饒。東吳眾將都惱恨陸遜膽小,紛紛質疑孫權怎麼派了個縮頭烏龜來統兵。不僅江東自己人埋怨,蜀漢也說陸遜怯懦,鄙視之餘又覺得奇怪,陸遜既然沒本事,怎麼就是被他擋在夷陵門外呢。 隨著夏天的到來,夷陵的天氣越來越熱了,為了躲避江漢流域的悶熱氣候,大部分的營壘遷往山林間,以樹柵連營。十萬軍隊躲藏在蔥蘢茂林裡,林間的濃蔭祛走了折磨人的溽熱,士兵們煩躁地等待著和東吳的決戰。 可是沒人知道決戰的日子在哪一天。 士兵們悄悄地去尋上峰打聽消息,那些故作靈通者總是說在明天或者後天,也許是三天后。士兵們無數次地信以為真,他們把刀槍磨得鋥亮鋒利,盼著轟轟烈烈的決戰,然后凱旋歸家。 回家的夢已做了很多遭,成都饞死人的美食,街角閑漢們笑破肚皮的龍門陣,女人翹起蘭花指罵出的那一聲軟膩的“死鬼”,以及夏天溫涼的風,飄在檢江上閃閃發光的蜀錦,都在夢裡散發出誘人的芬芳。與成都相比,荊州氣候炎熱,山谷太小氣,不能叫山,只能叫丘陵,林木太怯懦,不敢挺立在峭壁上撐起浩瀚天空,女人潑辣不及家鄉的婆姨,溫柔更遜一籌。荊州是一隻燒得很旺的火爐,人在火爐裡慢慢煎熬,沸點卻來得太漫,煮出的全是咬不動的夾生肉。 回去,真想回去,穿越雄奇險峻的三峽,跨過陡峭高岸的夔門,飛向富庶肥沃的成都平原,哪怕落進岷江里溺死,也是求之不得的幸福。 馬良也想回去了,每當他做噩夢前,夢裡總會出現成都的片段。那時風和日麗,他坐在丞相府寬敞的正堂內,從累疊整齊的文書裡翻出一卷,展開了,簡上卻沒有字,光亮亮的像一枚白璧,溫潤謙和,彷彿一個人的品質。 而後玉璧碎了,傷了他的手指,他看見血猖狂地流出來,他卻無動於衷,竟生出瘋狂的念頭,想讓那血流得更暢快、更淋漓。 夜風帶著熱腥味兒擊在他汗涔涔的臉上,為那心裡煩悶的火焰增加了助力的柴薪。馬良在軍營裡緩緩地踱步,他其實很想去見皇帝,可見到皇帝,他該說什麼呢?他其實還沒有想好。他像是心口梗著一塊尖銳的骨頭,明明想挑出來,又怕弄傷了自己。 他漫無目的地消遣著自己杞人憂天的煩思,黑夜的軍營被熱浪蓋住,他看見趙直站在前方,寬大如風荷的衣襟飄起來,宛如即將駕鶴飛升。 趙直正在觀星,抱著手臂一動不動,頭頂高擎的火把突突地吐出鮮紅的烈焰,流動的火光在他的身後拖長了慘白的影子。 “你看見什麼?”馬良好奇地問。 趙直被打擾了,也不驚訝:“什麼也看不見。” 馬良仰起頭,天空星河璀璨,一枚枚星辰像別在天幕上的鈕扣,光芒誘人得令人難忘,他疑惑道:“什麼也看不見?” 趙直嘆口氣:“紫微星黯淡,看不見。” 馬良心中一緊:“元公,你參透到什麼天機,可否告訴我?” 趙直靜默,強烈的火光抹過他的目光:“馬侍中問這話,是有何隱憂麼?” 馬良擔憂地說:“不瞞你說,我軍連營七百里,皆在原隰叢林處,如今又值暑熱,我總覺得心中忐忑。前次進諫陛下,陛下回复我不足為慮,可我還是不放心。” 趙直把兩隻手攏進袖子裡:“馬侍中不放心什麼?” 馬良猶疑地說:“我也說不清楚,輾轉之憂難以祛除。元公有參天神技,若知天命所在,可否知無不言,以解隱憂乎?” 趙直笑了一聲:“馬侍中太瞧得起趙直了,吾只解夢耳,不能參天命。” 馬良不能強求,悶悶地一嘆:“難道是我多慮?可十萬大軍,舉國之力,非尋常小事,豈能不憂?” 趙直緩緩垂下頭:“馬侍中若解不了憂,莫若尋個能解憂的。” 馬良先是不解,頃時有細弱的涼風輕輕敲在他的脊梁骨,被粘熱包裹的神誌緩緩撕開一個缺口,他忽然醒悟了,喃喃道:“我立即設法回一趟成都……” 他對趙直深深一揖:“多謝趙先生指教!”他拿定了決心,性子急躁起來,也等不得,返身便往營帳裡走。 “回去就別回來了。”趙直幽幽的聲音絨線似的飄過來。 馬良驚愕,他回過頭去,趙直卻仍是仰著頭,著迷地觀星,彷彿他從不曾說過那句駭人的話。他揚起廣袖,把捕捉到的風兜進袖口,彷彿真的要飛上天去。 馬良離開夷陵的二十天后,東吳主將陸遜給吳主孫權送去一封密信,信上只有幾個字,像陸遜清爽的眉目,充滿著年輕的自信,優容肆意。 “決戰即在今夜也。” 三十九歲的陸遜握住劍,輕輕地拔出來,吳越劍很鋒利,如水的月光落上去,瞬間斷成兩半。 月光下,陸遜的錦白披風被風拉起來,像要將他捲入月亮裡,他面對營中諸將不屑一顧的質疑目光,溫潤的笑臨著風滋長,恍惚有當年美周郎的風姿。 劍鋒舉起來,月光在劍下一片片粉碎,陸遜面朝長江而立,萬里江濤在他腳下俯首稱臣,他用鐘磬似的聲音喝令道: “出兵!” 出兵! 隱忍了半年的陸遜終於發出了雄壯的呼喊,他高昂起頭顱,銳利的目光刺穿了月夜的寂靜,釘在遼闊江山的脊梁骨上。 屬於他的時代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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