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4

第12章 第三章英雄暮年壯心未已,劉備忍悲徵吳

蜀宮後苑內,一川流水脈脈如玉,彎曲如女子玲瓏的線條,曲水的盡頭是一座亭台,午後的陽光在亭台間猶如精靈般跳躍。 一陣風起,吹得亭閣外的花草撲簌簌亂舞,劉備抬起手揮去滿眼的飛絮,徐徐一回身,便看見趙雲已跪在亭閣的台階下。 “子龍,平身吧!”劉備笑著揚起手。 趙雲恭謹地站起,也不挺直身體,劉備在亭中招手:“過來坐!” 趙雲上了亭台,也不敢坐,垂了手只是站立不動。劉備拍拍亭中的石墩,一面自己坐下,一面指著另一方墩:“坐下呀!” “君臣有別,臣不敢坐!”趙雲面露肅然。 劉備“嘖”了一聲:“聖諭,賜趙雲坐!” 趙雲只得參禮相謝,斜著坐了半個身子,他面前是個闊大的石案,案上擺滿了旨酒珍饈,碗碟鋥亮泛光,映著杯中的瓊漿和盤裡的菜餚。

“該是吃晚膳的時候了,子龍與朕同進膳吧!”劉備舉起了一隻酒爵。 趙雲慌得站起:“臣不敢!” 劉備“當”地落下那酒爵,臉上神色不虞:“子龍,你做什麼?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你拘謹如此,還是當年一身是膽的常山趙子龍麼?” 趙雲低聲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陛下貴為天子,天子威儀,臣僚恭順,本為禮法,臣不敢擅亂!” 劉備抓起一雙竹箸,惱恨地“叮噹”敲杯子:“你也這樣說,他也如此說,吃一頓飯也吃出禮法來了!”他氣得想要摔箸,可又怕當真摔了,趙雲更加誠惶誠恐,只好拿著竹箸一上一下地揮動。 趙雲束著手,臉上的表情恭順而敬畏,彷彿是雕在宮門外凝重莊嚴的石闕。 劉備無奈之極,清清嗓音,正經八百地說:“趙雲聽旨!上諭:趙雲與朕共進午膳,不得推阻!”

“臣遵旨!”趙雲回答得很爽利,可坐下時還是捏著臣僚的姿態。 亭中的內侍為兩人斟滿了酒,劉備高擎酒爵,笑道:“來,君臣同飲!”他仰頭一干而盡,斜眼看去,趙雲果然不敢推辭,那杯酒水一滴不剩。 儘管知道趙雲是遵旨飲酒,他還是感到喜悅:“這就是了,少扭扭捏捏。子龍與朕相識於微末,三十年患難相知,名雖君臣,實為兄弟,若因禮法隔閡,使舊情生疏,真真生分了!” 他再命內侍斟酒,也不忙著飲下,只舉著酒爵慢慢轉動:“子龍,朕是有話直說的人,子龍與朕交情匪淺,朕不和你繞彎子,你怎麼看東征?” 趙雲一怔,旋而卻是明白了。這一段時日以來,劉備頻繁宴請臣僚,不是獨設一席,便是諸人同筵,明里是體恤臣屬,與臣無閡,實則若細細觀察,會發現這些被劉備宴請的臣子全都對東征存有腹誹。皇帝在朝堂上勸說不了他們,只好私底下採取懷柔手段。皇帝越來越感到東征阻力重重,為了盡量減少朝廷的反對聲,他不得不忍下耐心,一個又一個分別說服。

如今是輪到自己了麼?自己曾經在朝會時公開進諫反對東征,皇帝也許是以為他們二人交情非同一般,應該事事步調一致,可自己這次竟然站在了他的對立面。君臣恩情三十年,一朝暌違,不免心傷吧。 趙雲思量著,話語卻很淡:“臣的看法已在朝會時盡皆說出,陛下已知。” 真是太謹慎了,像是把自己裹在蛹繭裡,左一層右一層密不透風,偶爾露出一個頭,又匆匆地縮了回去。 劉備沉住氣,諄諄地說道:“朕要聽你現在的想法!” 趙雲恭順著聲音:“臣的想法不曾改變。” 劉備輕放下酒爵,說話的聲音也緩緩沉下:“那便是反對了?” 趙云不說話,表情沒有改變,可劉備感受得出他內心裡的堅持,趙雲恭謹溫良,不忤君父。然若主意拿定,君父也莫可若何。

劉備神情落寞地沉默了許久,亭外的風吹起水面落紅,才讓他從冥想中醒來,他自失一笑,期期地問道:“子龍可知朕為何要東征麼?” 趙雲簡單地回答道:“為荊州,也為雲長。” 劉備無聲地一笑:“此為前兩個緣由,然還有第三個緣由,”他很慢很重地說出三個字,“為後世。” 趙雲遲疑惶惑地微睜了眼睛,但他守持謹慎,並沒有著急追問,只是求教似的望著劉備。 劉備端起酒爵,不帶錶情地飲了一口:“劉玄德一生戎馬,以愚鈍之姿遭際亂世,數十年征戰頻仍,而乃忝登帝位,承嗣漢朝血食。本欲率義師討賊寇,恢復漢家宗廟,不料遭荊州之失,雲長之難,基業半損。心傷神絕,痛定思痛,遂決定起兵征討東吳,並非意氣用事,不忍私憤。”

他嘆著氣又飲了一口酒:“若不取荊州,憑益州一地,山川險塞,雖可偏安一方,做個偏霸也不成問題,但那怎是英雄器量,又談什麼興復漢室?公孫述當年守成都而偏安,不思進取,卻先修飾邊幅,盛置帝王鹵簿禮儀,馬援一見,便道,'此子何足久稽天下士乎?'因而辭歸。不過數年,光武徵蜀,公孫述重傷身死,為他人所笑。” 酒爵在劉備的手中輕輕轉動,他幽幽的目光落在盈盈的酒液裡:“朕不做公孫述,也不想讓朕的子孫做公孫述!” 他重重一放爵,酒液彈跳著蹦出來,掉在他突起青筋的手背上:“所以,朕必要東征,為後世打下一片基業,然後才可圖中原、平天下!” 趙雲微微挺了身體,他張了張口,聲音沒有發出來。劉備卻看見了他的慾言又止,他了然地說:“子龍是想說,荊州可緩圖,當北取關隴,也可為基業,是麼?”

他也不等趙雲答應,自顧說道:“關隴之地,西北王氣所在,秦漢以此得天下,朕豈不知關隴重要?但朕想把奪取關隴留給後人去做,朕在有生之年只能拓基業,給後人的肩上減一分負擔。”他突轉傷感,手中的酒杯顫抖了,“子龍,朕老了,沒有多少時間了,再不抓緊一點,也許,也許就沒有機會了。” 趙雲“騰”地站起來,眼淚緩緩地垂落了,他顫抖著喊了一聲:“陛下!”他雙膝一震,隻手撐地跪下,“臣雖仍對陛下東征有異議,但臣受陛下厚恩,三十年生死情誼須臾不敢忘懷。陛下若起兵伐吳,臣願隨陛下出征,馬革裹屍,死而無憾!” 劉備眼淚滾滾,他拖住趙雲的雙手:“子龍,有你這句話足夠了,足夠了……” 他欣慰地笑了笑,舉起爵飲了乾淨:“子龍忠心,朕已了然,此次東征,子龍不必跟隨!”

“陛下,讓臣去吧!”趙雲求告道。 劉備摁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朕想請子龍分白毦軍一部鎮守江州,以為後援,若東征有失,子龍領兵守關保隘,還可保得住益州。” 征伐未起,劉備竟連失敗的結果也想到了,趙雲心中難過。他不肯輕易放棄,又懇求道:“陛下,臣還是想隨陛下東征,白毦軍為我季漢精銳之師,怎可分部,鎮守關隘可遣他將,臣願為伐吳前部先鋒!” 劉備很慢地搖搖頭:“朕要為後人留下你……” “陛下!”趙雲被震得心神俱散,眼淚大滴大滴地拋出來,恭謹也罷,矜持也罷,都被劉備的這句話敲碎了,他嗚咽著哭出了聲。 劉備從袖子裡抽出手絹給他:“別哭,我們好不容易吃頓飯,哭哭啼啼的,壞了胃口。” 趙雲瓮聲答應,劉備親自給他拈菜,趙雲舉箸入碗,對著滿碗的佳餚,又哪裡能夠吃得下。

忽然,亭外的長廊裡響起了滾雷般的腳步聲,像是草原上奔騰的野馬。 劉備望那聲音一瞧,開懷笑道:“混賬來了!” 腳步聲旋風般掃到亭台,一個炸雷似的叫聲震得亭柱也晃了一晃:“陛下!”黑熊似的身影匍匐著跪倒,衝撞力量幾乎要將那台階壓出一個坑。 劉備哈哈大笑:“張老三,天下無雙的大嗓門,快滾上來!” 張飛響亮地答應一聲,兩步跳上亭台,乍一瞥見趙雲,驚喜地道:“子龍也在!”目光掃到趙雲臉上的淚痕,他驚異道,“咋了,被陛下罵哭了?”他對劉備甩了個埋怨的眼神,“陛下,子龍恁大一個男人,你還罵他,傳出去,常山趙子龍的英雄氣概大受挫折,以後還怎麼見人?” “我哪裡罵他了?”劉備笑著呸了他一口,“滾過來坐好,餓了沒有?”

張飛盯了一眼案上的酒菜,咽了一口唾沫:“陛下,君臣有別,臣怎好與陛下共食?” 劉備瞪著眼睛罵道:“不許拘謹,把那些規矩通通丟掉!”他重重地一拍石案,“今日只有兄弟,沒有君臣!” 張飛搓著手:“可是你說的,那老張不客氣了!”他跳著坐上石墩,將牛皮臂鞲解開胡亂一丟,袖子捋得老高,先飲了一大爵酒,抓起一雙箸,三下五除二。只見竹箸飛舞,牙齒嚼動,酒杯子共碗碟子一揮,油星子與菜葉子齊飛,不到半個時辰,一案的酒菜竟吃下去了大半,打著飽嗝仍嚷叫著不夠。 劉備搡了他一把:“還是這饕餮嘴臉!”他見趙雲進食矜持,笑勸道,“子龍,你還不抓緊點,待會兒全被這餓死鬼吃光了!” 趙雲略一笑,也不搶食,只是慢慢咀嚼著,竹箸伸出去不到半個手臂,離得遠的菜也不夾。

張飛猛地一丟箸,摸著鼓囊囊的肚子:“飽了!”他享受地伸了個懶腰,彷彿不是吃飽,而是睡了個好覺,望著一案的杯盤狼藉,他不免惋惜地說,“可惜酒不烈,又太少了!” 劉備斥道:“你少酗酒,每每因酒誤事,還不知悔改!” 張飛訕訕一笑:“我已戒酒多日了,大哥可別冤枉人,今日想開個葷而已。”他湊近了劉備,涎著臉求道,“聽說大哥宮裡藏著好酒,賞給兄弟吧。” 劉備飛起箸敲在他腦門上:“沒有酒!出征在即,你還要酗酒,一旦沉醉,便鞭笞士卒,惹出禍事怎麼辦?” 張飛揉著腦門:“哪有如此嚴重,不就是一壇酒麼,小氣,不給就不給,誰稀罕!” “怎不嚴重!”劉備凜了神情,字字懇切地說,“我可明告你,不許酗酒,士卒亦不可辱,你若敢違犯,我打折你的腿!” “知道了!”張飛不耐煩地說,低聲嘀咕著,“做了皇帝,規矩恁多,話也多。” “不是話多,是謹慎!”劉備強調著,“你即要返回閬中,與我大軍在江州會合,不可疏忽大意,必要事事小心。此去伐吳,兵行千里,戰事艱難,稍一不慎,全盤受挫!” 劉備字字嚴肅,張飛也不敢嬉皮笑臉,只得拱手道:“是!” 劉備微鬆了一口氣,他看著張飛、趙雲:“正好你們都在,我且將賞賜贈與你們!”他回頭對內侍說,“將準備的賞賜拿來。” “啥賞賜?”張飛好奇地問。 劉備笑而不答,表情既神秘又揶揄,急得張飛抓耳撓腮,他硬是不說一句話,好不容易等到內侍到來,卻是捧來兩個狹長盒子。劉備吩咐撤了案上酒菜,將盒子平平放穩。 他旋開兩個盒子的旋鈕,露出了兩把劍,劍鞘上雕飾盤旋長龍,一把為青龍,一把為黃龍,他點著這兩把劍,笑融融地說:“章武劍,青龍贈你,黃龍贈子龍。” 張飛喜得眉飛色舞:“早就听說大哥鍛了章武劍,頭一口就贈給了水,可把我氣得三日三夜睡不著,只道大哥偏心。沒曾想大哥依舊想著兄弟!”他性子急,將青龍劍握在了手裡,隻手一拔,泠泠青光逼得視線一弱,冰寒劍氣刺得臉上的肌肉猛一跳。 “好劍!”張飛大聲讚歎,操起黃龍劍丟給趙雲,“拿著,別跟他客氣!” 趙雲捧了劍一拜:“謝陛下贈劍!” 張飛“噹噹”彈劍,乜著眼睛笑得合不攏嘴:“我就不謝你了,多少年沒送好東西給兄弟了,這次贈寶劍,勉強彌補了。” “放屁!”劉備撈起果盤裡的櫻桃擲過去,小果子滑在張飛的臉上。張飛一口嚼了,抽出長劍,就空輕輕一揮,冷光凝得周圍的空氣一顫,“好強的寒氣!”他玩笑地將劍橫在肩上,“用這劍抹脖子,劍去腦袋掉!”他越說越帶勁,劍刃離喉管更近了一寸,劍光映在脖子上,白得透明的線條彷彿勒得緊緊的鐵絲,將頭頸掐成了兩個部分。 劉備神色突變,搶手便去奪張飛手中的劍,張飛驚得一呆,下意識地擋開手,劍在劉備的手指上一割,一絲血線染得劍刃斑斑紅慘。 “大哥!”張飛張皇失措,趙雲也嚇得跳了起來。 劉備抬起手,右手食指割開了深有半寸的傷口,他擺擺手:“沒事,小傷而已!嚷嚷什麼!” 有內侍近前,慌忙地給劉備纏了傷口,劉備瞧著那包裹成粽子一樣的指頭,不甚鬱悶地嘆道:“區區小傷則大動干戈,想當年倥傯終日,哪一次大戰下來沒有數個刀口。而今割破了手便驚惶如此,劉玄德真真成了廢物!” “我又做錯事了!”張飛愧疚地哭喪了臉。 劉備緩緩放下手:“改了你這毛躁脾氣吧,拿劍抹脖子,你也想得出!” 張飛嘟嘟囔囔,老實地將章武劍收回鞘,小心地裝入長盒裡,牢牢地抱在胸口,乖巧得像個三歲孩童。 劉備不禁莞爾:“混賬!”他緩了緩笑容,細心叮嚀道,“你這次返回閬中調兵遣將,軍務繁瑣,當慎而又慎。少則三日,多則五日,必要來一封信,不許偷懶找人代筆,必得自己寫,一應事務須得詳實相告,不可專斷!” 張飛翻翻眼睛:“又開始嘮叨了!” 劉備把臉一沉:“聽不聽大哥吩咐?” 張飛改了笑臉:“聽,不敢不聽,大哥放心。我定天天給你寫信,除非我死了,才讓別人代為上書。” 又一枚櫻桃丟在張飛臉上,劉備狠狠罵道:“死個屁!出征在即,盡說不吉利的話,我打折你的腿!” 張飛抓著臉上的櫻桃,在手心裡彈了彈:“是了,不敢說了,”他偏過臉,手搭在嘴邊,對著趙雲悄悄抱怨,“瞧瞧,真老了,又嘮叨又怕事。” 劉備洞若觀火:“你嘀咕什麼呢?” 張飛嚇得手裡的櫻桃差點掉了,他嘿嘿一笑:“沒嘀咕啥,我說大哥英武不凡,聰明機斷,我可佩服得很呢!”他擠了擠眼睛。 劉備無奈地一笑,一巴掌撩在張飛的肩上:“滾了!” 張飛騰身而起,雙手合攏一拜:“是,臣告退!”他順手撿了幾枚櫻桃塞入口中,環抱著劍匣,幾步躍下亭台,狼一般奔得遠去了。 張飛的身影漸漸模糊,被園中參差交錯的花木枝丫遮擋了,那震動的腳步聲也如流走的波濤般越來越渺茫。劉備怔怔地坐立不動,悵然若失的隱憂病菌般在體內繁殖。 他鬱鬱地沉下眼睛,忽然發現案上放著張飛的臂鞲,他想也不想地一把抓起來,一步衝到亭邊,大聲喊叫:“翼德!” 亭台外,樹木沙沙作響,花草伏在腳邊簌簌舞動,那蜿蜒曲水淙淙流淌,滿天的飛絮像眼淚般飄在空氣中。遠處宮殿的輪廓在陽光裡起伏成蒼勁的線條,所有的一切都還是原樣,可是,卻沒有他的兄弟。 “陛下,臣去叫回翼德吧。”趙雲的聲音聽起來像從一面牆後發出。 劉備無力地搖搖頭:“算了,一副臂鞲而已。”他重新坐回原位,神情頹唐而憂傷,忽然的冷風從水面拂起,撲來的寒氣彷彿一柄無形長劍,絕情地刺入了他的心臟,突然讓他眼前一陣發黑。
日薄崦嵫,流光四溢的夕陽滑向巍峨的章武宮,像掛在屋簷下的一滴血。 宮門微微開了,諸葛亮披著一身的晚霞走進來,劉備正在請趙直解夢,也不知是說了什麼可心話,逗得劉備大笑起來。 “陛下!”諸葛亮在玉階下跪拜,聲音輕和如琴音。 劉備抬起手:“丞相請起!” 諸葛亮呈上一卷文書:“東征軍需都已備辦妥當,請陛下過目!”玉階下的謁者捧過文書,蹭蹭趨步上階,畢恭畢敬地遞給劉備。 劉備將那文書展開細細看了一遍,笑著點頭道:“嗯,細緻詳實,丞相做得很好!” 皇帝今天的心情很好,灰白髮鬢下掩住的皺紋也亮起了色,他指了指趙直:“丞相來聽一聽,趙直為朕解夢。” 諸葛亮笑道:“不知陛下做了什麼夢?” “朕夢見龍虎豹升天,虎豹先墜下云端,俄而龍又墜落,醒來時夢中之境忘了大半,只覺心疼。趙直卻說,此為飛天之夢,大吉。”劉備喜不自勝地說。 諸葛亮悄悄地看住趙直,他從那雙隱諱的目光裡讀到閃爍的秘密,感覺到趙直的話只說了一半,可他不願拂了皇帝的意,附和道:“果真如此,那太好了。” 劉備說畢解夢,笑道:“朕想問丞相借一個人,丞相可答應?” 諸葛亮慌忙道:“陛下折殺臣也,臣哪敢私藏人才,陛下欲用,儘管用就是,只不知陛下要用何人?” “馬良。” 諸葛亮微微一愕,也不顯出驚異:“陛下要帶季常東征麼?” “是,”劉備微笑,“朕想遣他去招納武溪蠻夷,馬良是荊州人,熟悉當地民情,聯合盟友之使非他莫屬!” 其實只是一個小小的用人提議,諸葛亮本可以利利索索地答應,卻奇怪地感到心疼,像有把小錘子把心敲落一塊。他穩住心緒說:“陛下欲用馬良自用便是,卻與臣商量,臣無地自容!” 劉備拍掌笑道:“朕是知道的,馬良是你的跟班,朕若不得丞相許可,貿然遣走他,只怕他會鬧脾氣!” 諸葛亮不禁莞爾,卻捏著持重的聲音說:“陛下說笑了。” 宮門外忽響起了聲音,黃門令捧著一封書函走進來:“陛下,閬中急報!” 諸葛亮親自接過,呈給了劉備,劉備握著書函,凝了一會兒神:“這個張老三,昨日才來的信,今日又來了,真是怪了!” 他拆開書函上的封泥,輕薄的麻紙在手裡攤開如一片枯黃的芭蕉葉,信不是張飛寫來,是他營下都督上書。 信還未看,劉備的心就瘋狂地抖動起來,不是張飛寫的信,不是他,不是他…… 他說過,除非他死了,他才會讓別人代筆。 他死了? 死了? 死? 劉備慘白著臉,眼淚已不知不覺地流出來,他捧著信,淒惶地向著流轉的風悄悄問道:“翼德,你、你不會死了吧……” 風把他的詢問捲起來,盪下去,撕碎了,揉成粉末,散得無影無踪。 淚水打濕了信箋上的墨字,他果然在信上找到了那幾個字:“以劍梟首。” 以劍梟首……原來那一柄章武劍真的成了葬送兄弟生命的利器,是自己送出去的,又是自己第二次不過手地害死了兄弟。 信中說,張飛帳下部將張達、範強因忤受張飛責罰,不堪其辱,遂殺害張飛,以劍割其首級,順流而下叛逃東吳…… 信從手裡飄落,他軟軟地從座位上跌倒,飛出去的信盪啊盪啊,燈光熒熒地濛出一片蒼白。 “陛下!”呼喊鑽入耳朵,眼睛模糊了,頭腦混沌了。他不知道是誰在喊自己,好像有人扶住了自己,他彷彿陷入泥潭中的垂死人,猛地抓住那人的手臂。 模糊的目光在急速地尋找,找來找去,卻沒有找到他想要看見的臉龐,他像迷路的孩子,孤單單地在寂寞的世界痛哭流涕。 他看見趙直跪在身前,目光晦澀,像黑夜的唾沫,他忽然勃然大怒,撐住力氣吼道:“你解的什麼夢?”他一揚手,把玉案上的文書燈盞筆墨紙硯都掃下去,“哐當”“乒乓”的聲音震碎了他最後的意志力,他像融化的糖,癱在眾人的驚慌失措裡。 風聲在周遭徘徊,那麼像當年桃園裡鮮花盛開的聲音,那燃燒的燭火,是他們的魂魄在傾訴麼?那幔帳上滑落的微光,是他們的笑容麼? 可他們都不在了…… 想在心事鬱積的時候找他們傾訴,想在孤單無依時找他們倚靠,想要暢快地大笑,想要無拘無束地痛飲,想要做一生一世的兄弟。 真想啊,像那些從前的日子裡,每個黎明到來的時候,推開緊扣一夜的窗戶,便看見他們飛奔而來的身影,他們的笑聲綻放在溫暖的陽光裡,許多的苦難都被這笑容沖淡了。 大哥……他們在呼喊自己,那麼熟悉的聲音,那麼親切的笑臉,多麼美好的快樂。 只是,他們不在了……
陽光散盡,偌大的宮廷陷入了深海般的黑夜,暈晃的宮燈吊在簷下,照出一條條迷宮似的道路。 寢宮內,燭火一閃一閃,眼睛似的瞧著相對而視的君臣。疲乏的皇帝扶著諸葛亮的手坐起來,軟綿綿的被褥像暖陽,將皇帝剛硬的力氣融化。 “張將軍的喪事,已著太常妥善處置,陛下放心。”諸葛亮小心地說。 “嗯,好。”劉備還算平靜,只是眼角微微泌出一點兒濕潤的光。 諸葛亮心裡嘆息,本想說幾句柔軟的安慰話,話到嘴邊,卻變得乾澀:“陛下節哀。” 劉備把頭無力地拋向後,出神地看著天花板,也不知在想什麼,長久,才說道:“趙直呢?” “他忤逆陛下,被逮下詔獄。” “放出來吧。”劉備酸澀地一嘆,“他沒有解錯,是他有所顧忌,話沒說完。”他垂下頭,輕輕地在被褥上勾畫,“夢醒輒忘,心疼而失意,忘失了心,是個亡字……” “陛下別太介意,解夢僅為參考,不必枷鎖上身,不免束了手腳。”諸葛亮徐徐寬解道。 劉備沒有情緒地笑了一聲:“不是我介意,是不得不介意,一杯水傾倒了,你能讓水不流麼?”他盯著那床頭幽幽閃爍的燈光,眼睛被燭火點染,目光像淚水一樣晶瑩,“昨晚又夢見雲長、翼德,似乎是在我們結拜的桃園裡,大片大片的桃花都開了。我在後面,他們在前面,他們走得很快,像是飛起來一樣,我追呀追呀,叫他們的名字,他們也不理我。” 他澀澀地停頓須臾,充滿回憶的微笑流出眼角:“這兩個混賬,認識他們三十多年,就沒讓我省過一天心,娶妻要我操心,生兒子取名也得我想,平日里專愛鬥嘴鬧事,闖了禍還得我去給他們查闕補漏……”笑容漸漸變得悲苦,“到最後,喪事也是我給他們辦……” 他哀傷地笑了一聲:“真混賬啊……我做他們大哥,結拜之時,口口聲聲說聽我一輩子的話,可到頭來都不聽話。雲長不聽話,寧願一死也不肯北上……翼德不聽話,叫他不要酗酒鞭笞士卒,他偏偏當耳邊風……真不聽話,我這個大哥白做了……”眼淚緩緩地流過他蒼涼的面孔。 諸葛亮聽得難受,不知不覺也流了淚,因勸道:“陛下,人死不能複生,縱算懷念,卻當節制,傷損心智,卻叫臣下如何思量?” 劉備哀慟地深吸了一口氣:“好了,不提了,還有很多事要做,不能喪了意志。”他拿手絹抹乾了眼淚,“東征的日子選了麼?” 諸葛亮微愁地說:“原定在五日後,只是陛下的身子……” 劉備輕輕搖頭:“不要緊,不能再拖了,早一日出征,早一日結束戰事。”他浮動起一個心思,“馬良走了麼?” “走了,早上剛走。” “嗯,那便好。”劉備頷首。 諸葛亮本以為自己細碎,卻按不下那隱憂,不放心地囑咐道:“陛下,此去荊州,我軍雖為順流,可所行之地皆為山林峽谷,不利兵戰。謹防東吳佯退,置我們於圮地,前不得攻,後不得退,務必先於東吳爭得衢地,逼其於死地,倘若能講和,善莫大焉。” 劉備自信地說:“孔明放心,我知道。” 諸葛亮卻是滿肚子的話,他嫌棄自己囉唆,那略帶傷情的語言被他用力地吞嚥下去,又不知好歹地躥上來。 多得要滿出胸口的叮嚀都被他死死地塞進臟腑,熬成一攤不流的死水,他最後只是說:“陛下保重。”
蜀漢章武元年七月,剛剛登基方才三個月的昭烈皇帝率蜀中八万精銳,分水陸兩路揮師東進。 諸葛亮領百官在成都張儀門為皇帝送行,當時鼓樂喧天,彩旗翻飛。成都市郊的百姓都趕來看熱鬧,瞧見皇帝的玉輅被陽光渲染得富麗堂皇,八匹肥臀高腱的駿馬咬著紫騰搓成的轡,高昂起碩大的頭顱,嘶鳴聲清越而富有節律。一身金鱗紅緣鎧甲的皇帝立在車上,銀色兜鍪上的紅色羽翎挺得很高,像一支剛硬的筆,書寫著一個亂世皇帝不滅的雄心。 六十一歲的皇帝在重鎧的襯托下,並不顯得蒼老。車下是成排的執金吾侍衛,閃亮的刀光抹去了他眉間眼角的皺紋,明麗的陽光更為他增添著無上的輝煌,彷彿是一尊貼著金箔的神像。 百姓們瞻仰著氣勢雄渾的皇帝,他們被皇帝的氣魄震撼了,紛紛說皇帝一定會凱旋歸來,將來這張儀門下會有一場盛大的獻俘儀式。 車馬浩浩蕩蕩開走了,甩出去一片寬廣的黃塵,望塵而拜的百官久久地伏首不動,抬起臉時,仍被繚繞的塵土迷濛了眼睛。 皇帝的背影看不見了,黃褐色的飛埃是纏綿的魂,爬上城樓的脊梁,抹著城關的堞垛,揩乾送行人的淚水。 諸葛亮忽然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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