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4

第17章 第八章託孤托國,君臣對弈永訣別

漢嘉太守黃元的叛亂在沉寂了一個月後,因風聞諸葛亮東行省疾,以為朝中空虛,再起高揚反旗,火燒臨邛城,兵鋒所向,一片披靡亂相。 坐鎮成都的太子劉禪收到叛亂戰報,手足無措。外邊對黃元叛軍的動向傳得沸沸揚揚,有說他要兵臨成都,有說他打算南下越嶲,勾連南中有反側之心的大姓,把叛亂的火焰燒向蜀漢的整個南方,也有說他正順水路潛向白帝城。道路紛議,亂哄哄像沒頭蒼蠅,皆是一派捕風捉影的瞎琢磨。 “該怎麼辦?”劉禪握著戰報滿地亂轉,求告地去問楊洪。 楊洪一點兒也不慌亂:“殿下可即遣將平叛!” 劉禪愁眉苦臉地說:“這是常理,只是該去哪里平叛,叛軍動向不明,不可盲目調兵!” 楊洪思忖道:“臣以為黃元必定潛向白帝城!”

“為何?”劉禪迷惑,“諸臣皆認為黃元潛入南中,欲勾連南中反叛黨徒。” 楊洪分析道:“黃元在南中素無恩信,為南中夷人所厭棄,他入南中討不著好處,何故以身犯險?料其所行,不過欲乘水東下,窺視主上平安,若不得志,則奔吳求活也。為今之計,莫若遣將在南安、峽口扼守,門戶緊閉,黃元可成擒也。” 劉禪睜了睜眼睛:“當真?” 楊洪胸有成竹地說:“殿下寬心,臣不以虛言邀功,乃為社稷謀。” 該不該聽信楊洪呢?劉禪猶豫了,其實就是做一個決斷而已,執行皆由屬下處理,只是一個決斷,甚或說一聲不需要費多少言辭的命令,於他也像搬動一座山。他既擔心搬不動,又怕搬了一半塌下來害了自己。他很少做決斷,父親在時,他是父親馬鞍下唯唯諾諾的小孩童,諸葛亮統領國政時,他是丞相府的帷幕後沒有面目的雕像,人人朝他頂禮膜拜,說話做決定的卻是帷幕前的諸葛亮。

他偶爾覺得自己很窩囊,在父親眼裡,他永遠是沒有擔當、缺乏膽識勇氣的廢物嬰孩,在諸葛亮眼裡,他更是需要無時無刻呵護的嫩芽,瓷瓶兒一樣,摔打不得,非得用不實用的神龕供起來。聽說父親十七歲已在涿縣打出了聳動世人的名聲,他十七歲卻還是暖宮裡受不得風的嬌弱花草,頂著太子的精緻名頭,其實百無一用。 一輩子總要做次主吧,哪怕最後失敗了,也總比現在這樣有意義。 “那,那就這樣吧。”他最後終於說。 劉禪平生做出的第一個決斷不到一個月便收到奇效,黃元果然順水東下白帝城,早就在他必經路上等候的將軍陳曶、鄭綽一戰擒敵,黃元被押往成都,以叛亂罪名斬首示眾,漢嘉郡的叛亂塵埃落定。 緊接著,劉禪又做出了第二個決斷,黃元叛亂誅殺首惡者,脅從者若服罪,一概不問,並且妻孥不連坐,罪不相及。一時,民心大悅,蜀漢百姓都稱讚太子英明果斷,日後一定會成為有道明君。

原來做決斷是如此快樂的事,這讓劉禪開心起來,平定叛亂的勝利消息在他心裡燃起歡樂的火焰。他第一次有了做君王的興奮感,君臨天下其實很不錯,殺一個人和饒一個人都是沾滿了雨露的恩典。無數人匍匐在他的腳下,吻著他的鞋尖踏出的塵埃,他數著一顆顆恨不能埋入地裡的頭顱,高興了賞給他們爵祿,令他們一遍遍呼喊陛下萬歲,生氣了用鋼刀橫在他們的脖子上,也不必真的砍下,他只想看見他們泣啼哀求的表情,彷彿演傀儡戲的倡優。 對天子來說,天下臣民都是倡優,他們只有表演得合了帝王的心,才能獲得官爵封祿,史書裡的評價也會高一點。 劉禪那顆心悄然無聲地膨脹起來,雖然只是短暫的幾天,卻像是嚐到了甜頭,終究會在將來的一天再次喚醒那曾令他痴迷的記憶味道。

叛亂平息的戰報在四月初送到了白帝城,當時,皇帝正臥在床上,安靜地看著內侍們清點兩口竹笥,裡邊裝著諸葛亮剛給太子抄完的《韓非子》《商君書》,不僅原文謄寫,還加了註解。每一冊書都抄錄得極工整,筆筆見著力度,皆是諸葛亮旬月來熬夜趕工所書,一併要運回成都,以供太子閱讀學習。 劉備拿過戰報看了一遍,然後遞給諸葛亮,仰面一笑:“我輸了。” 諸葛亮也笑了:“陛下輸得快慰,臣贏得亦快慰。” 劉備笑道:“算算看,從我和孔明做賭局,果然是一個月,孔明神機妙算,我不如也!” “非是臣神機妙算,而是臣相信太子。”諸葛亮目光堅毅。 劉備默然一笑,他注視著諸葛亮:“孔明有此相信,我放心了。” 皇帝放心了,他可以放心地把國家交給太子,也可以放心地把太子和國家一併交給他信任的臣子。

是的,信任,不摻雜任何猜忌、試探、防備的信任,一點兒的污垢都會褻瀆那神聖的信任。劉備想做一樁千古無雙的大事,在說出那驚世的言辭前,他必須首先自己心神無貳,不能存有任何雜念。只是,諸葛亮能理解他麼,朝臣們能理解他麼,天下能理解他麼,後世能理解他麼? 他望著拉開的窗外飄進來的綠樹枝兒,和風爬過窗台的脊梁,溫柔地盪在他沉思的臉頰,他微笑道:“孔明,出去散散心吧。”
江上起風,“嘩啦啦”吹得永安宮裡的布幔一陣亂飛,陽光在風裡翻滾,讓那風有了暖暖的氣息。 沿著宮後的山道,諸葛亮慢慢推車前行,劉備安坐車上,身上披著厚厚的絨毯,裹得像個角黍。身後是迤邐相隨的侍從,離他們不遠不近。 他們行到白帝城的最高處,一時山風呼嘯,遍野回音,俯瞰著腳下奔流不息的長江。江水拍擊兩岸,千巖巨石在波濤的沖刷下,似被斧鑿般留下累累痕跡,霎時胸襟肅然一開。

“江水滔滔,猶如英雄霸業漸去,終不能回頭!”劉備重重地一嘆。 諸葛亮給劉備掖好絨毯:“陛下但將身體養好,臣與陛下還要開創更大的霸業!” 劉備瞧了他一眼:“怎麼跟那些太醫一樣,也學著哄我?” “陛下……”諸葛亮想說話,劉備卻揮手止住了,“別說了,也別再哄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我是不行了!” 他因不想諸葛亮又勸慰,岔開話題道:“說多了喪氣話,且說一樁喜事吧,非得問問你,再不問,只怕又忘記了。” “何事?”諸葛亮好奇起來。 “太子年長,這一二年便當擇妃,我的意思是,”劉備漸漸展開笑靨,“莫若讓果兒和阿斗結成姻緣,你看如何?” 諸葛亮驚愕地蒼白了臉,透亮的眸子裡沒有一絲喜悅,濃重的黑翳吞噬了他的清明,他喃喃:“陛下……”他微微顫抖著,艱難地說,“不可。”

劉備驚詫:“為何?” 諸葛亮緩慢地說:“陛下錯愛臣女,是臣女福分,奈何臣女卑賤,配不起太子,望陛下另擇佳偶。” 劉備怪道:“這是什麼話?他們自小一塊兒長大,彼此都甚熟悉,說什麼配得上配不上,這不是實話!” 諸葛亮又辯解道:“陛下可還記得,在荊州時,有個老道為果兒看命盤,說果兒命中註定不宜婚配,若想一生平安,必要在家清修靜心,還可益壽延年。” “道士之言,天命之說,孔明也信麼?這不是理由。”劉備搖著頭。 諸葛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忍受著,吞沒著,卻最終逼著自己從傷痕累累的髒腑裡挖掘出痛苦的字眼兒:“果兒終生不能生育……”淚水的泉眼瘋狂地衝著閥門,他死命地摁住了。 劉備驚得難以置信,他責道:“你怎麼不早說?”責怪完了,又覺得自己無理取鬧,他掐著自己胸中的疑問和驚異,“難為你了……”

諸葛亮便是這樣的人,痛苦永遠埋在心底,再深的傷害都藏在骨骸裡,他不肯昭示人前,亦不願誰走進自己的內心世界。 諸葛亮無力地擁出一縷笑:“陛下既說到太子選妃,張將軍的兩個女兒溫良恭淑,可為太子參酌。” 劉備沒有說可不可,戚戚地長嘆一聲:“阿斗要恨他爹咯……”他惋惜地搖搖頭,“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奈何!” 君臣彷彿沉入了無邊的哀傷中,長江的濤聲隨風盪上天空。劉備在那巨大的聲響中沉默著,彷彿在聆聽太廟鐘磬,良久說道:“黃元這一場叛亂,卻讓我心中陡起憂患,孔明知其憂乎?” “陛下可是為南中?”諸葛亮試問道。 劉備點頭:“黃元不過風聞朕躬違和,便起反側之舉。我擔心若一旦江河歸海,南中叛亂陡生,不可遏制!”

這話說到了諸葛亮的心窩處,兩年以來,他便糾纏在皇帝的東征和南中的叛亂間,心思忽而東忽而南,彷彿被風吹亂的指南。為了穩定國家大局,他熬碎了骨血,想爛了頭緒,唯恐後方糜爛,前方受掣,若是兩面遭難,他縱算把自己焚身投火,可能不能救得了這個新生而脆弱的國家? “陛下所慮正是臣之所慮。”諸葛亮誠實地說。 劉備似笑非笑地牽了牽嘴角,認真地盯著諸葛亮,聲音沉靜而有力地說:“孔明,國家需要忍耐。” 諸葛亮一震,他忽然就透徹明白了,下意識地捏了捏手掌心,濕潤的風迅疾地擦過去,卻把沉重的痕跡留了下來。 “臣明白。”他沉聲道。 君臣二人沒有冗贅言辭,卻彼此心意相通,劉備一笑,忽而壓了壓嗓門:“李嚴這個人,孔明以為如何?”

諸葛亮錯愕於劉備的忽然提問,猶豫了一會兒:“正方……出類拔萃,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劉備微微睨了諸葛亮一眼:“李嚴的才幹,眾所周知。若論忠心,不及孔明一半。” 皇帝褒一臣貶一臣,諸葛亮有些茫然,又聽劉備說:“荊益之臣素來不和,自我們得益州,東西臣僚時有齟齬,數年之間難以弭平。雖則對益州之臣恩典過望,奈何彌縫猶存,稍不謹慎,恐成蕭牆之禍。” 諸葛亮意識到了什麼:“陛下的意思是……” “我要重用李嚴。”劉備鏗然道。 諸葛亮是剔透心肝,當即就領悟了劉備的深謀遠慮,這是以重用益州之臣來權衡爭鬥,他由衷地說:“陛下聖斷,臣心服口服!” 劉備嘆息道:“也唯有孔明能全出於公義,不妒不憤,理會我這番苦心。所謂忘身為公,盡心無私,孔明足當此八字。”他輕輕地扣住諸葛亮的手腕,目光如膠,緊緊地粘在諸葛亮的眼睛裡,“孔明信不信我?” 諸葛亮不假思索:“臣信!” 劉備微有些激動,卻沉穩聲音道:“好,望孔明不辭所託,如此,社稷有望,江山有望。” 他輕輕放開了手,也不說到底要諸葛亮信什麼,柔軟的笑容有如枯木逢春,讓他忽然年輕起來。
蜀漢章武三年(公元223年)四月二十四日。 諸葛亮來的時候,日頭正偏西,晚照流光灑在皇帝的榻上,皇帝半仰著,翕動的嘴唇裡發出的聲音很微弱。他的床前跪滿了人,劉備庶子劉永、劉理兩兄弟跪在頂頭,摳著磚縫直哭得背過氣。李嚴跪在他們身後,捂著臉哭得面色發紫,許久不見的趙直竟也守在床邊,卻不似旁人一般悲痛欲絕,倒有幾分冷酷的平靜。 “是丞相來了麼?”劉備蒼涼的聲音從流光裡滲出,隔著晚霞的光芒,他的視線有些模糊。 “陛下!”諸葛亮走到他榻邊,牽衽款款下跪。 劉備在枕上支著手,手腕輕輕地一動:“丞相來了就好……”他望著一地裡跪著嗚咽的臣僚,“你們都聽好了,朕死之後,由丞相與尚書令同典國事,共輔幼主。丞相為正,典事成都,開府治事,尚書令為副,加中都護,鎮守永安宮,統中外軍事。” “陛下!”皇帝的話剛落音,李嚴先號了一聲,爬在地上抽抽嗒嗒地哭得發暈。 劉備支撐著歇了幾口氣,抬著手指招了招李闞:“把遺詔交給丞相,由他宣示太子!” 李闞抽噎著抹了一把熱淚,從床邊的大匱裡捧出一卷黃帛,鄭重地交到諸葛亮的手裡。 “你們……”劉備說話的力氣不夠,半晌抖不出下面的聲音,手狠狠地抓著枕頭,臉朝著劉永和劉理,艱難地說,“過來!” 劉永、劉理膝行向前,趴在床邊仍是嗚嗚地哭泣。劉備凝視著他們,訣別的淚水掉出來,摔在地板上,粉碎成數不清的粉末。他哽塞著提起了一抹平靜的笑:“朕留於太子之遺詔,也是諄諄教導爾等之臨別訓誡,當銘於心中,不可稍離!”他停頓片刻,又聚起一些力氣,一字一頓地說,“朕身亡後,汝兄弟當父事丞相!” 諸葛亮一陣驚訝,劉備推著枕頭說:“去,給丞相執父禮!” 劉永、劉理一面哭著爬起來,一面朝著諸葛亮下拜參禮,慌得諸葛亮去攙他們:“不敢受!” “受!”劉備下著力氣喊道,剎那間的威嚴氣勢讓諸葛亮不能拒絕,只好接受了劉永、劉理的參禮。 劉備的目光滑過跪在床前的一個個身影,其實還有許多話要吩咐,一個人行到末路方才發現沒有做的事原來那麼多,剩下的殘喘日子裡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如何去彌補那些遺憾呢。劉備的目光猶如輕飄飄的羽毛從攢集的頭頂上飛過,猶如不得不捨棄的心願,最後,停在了諸葛亮身上。 他不想再浪費時間了,籲了一口急促的氣,用異常莊重的聲音說:“丞相聽口諭。” 皇帝的語氣莊嚴得令人畏懼,諸葛亮不敢怠慢,恭敬地跪拜下去。 劉備渾濁的眼睛泛起了清亮的光,他一字一頓地說:“卿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剎那間,死一般的寂靜蓋住了寢宮,首先是李嚴的臉黃了,像烤得太熟的雞皮,還滲出了幾絲青色。他以為是皇帝病糊塗了,偷偷看一眼,病弱的皇帝異常鎮靜,望著諸葛亮的目光也很溫和,甚或帶著幾分李嚴看不懂的鼓勵。 是試探,是偽說,還是真心? 李嚴又去看諸葛亮,只能看見諸葛亮的側臉,如被刻刀雕鑿,完美得沒有瑕疵。唇角勾出優雅的弧線,緊抿的唇線從不輕易宣洩心事,平靜的面孔下永遠隱藏著他波瀾不驚的剛強。 他墜入了大霧裡,皇帝……這是舉國相託麼?天底下竟有這樣驚世駭俗的託孤,不僅託孤,還托江山,便是周武王託孤周公也沒有這等信任。如果皇帝的這番話是出自真心,那諸葛亮可真是古今第一的託孤大臣,李嚴心裡酸溜溜的,同樣是託孤大臣,諸葛亮得到的是取而代之的君主囑託,他李嚴卻只是屯守邊鎮,還是諸葛亮的副手。 白帝城託孤,託給諸葛亮一個人吧。李嚴忿忿不平,他感到自己這輩子都會被諸葛亮的光芒壓制,諸葛亮得到的不僅是輔佐幼君的責任,還有持掌整個國家的權柄。從此以後,還有誰敢挑戰諸葛亮的權威?皇帝,真的是把一個國家毫無保留地交給了諸葛亮。 諸葛亮忽然流淚了,他輕泣道:“陛下言重了,臣焉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貞之節,效之以死!” 劉備默然凝視他,淚光融化在燈光裡,動情地說:“朕對丞相之心,日月可鑑。” 他費了些力氣,枯木似的手搭住諸葛亮的肩膀:“丞相請起吧。”他向群臣輕輕一揮,“你們都下去吧,丞相留下。” 臣僚們砰砰磕了幾個響頭,抽著鼻子,抹著眼淚,拖拽著跌跌撞撞的腳步,一個挨著一個退出了寢宮。 安靜的宮殿裡,風在輕吟,燈光在舞蹈,君臣相對無言。離別的哀愁縈繞著他們,聽見窗外風過路,還以為是死神敲門。 劉備衰弱地一笑:“孔明再與我下一局棋可好?” “陛下衰力,不宜冥思,臣不敢遵旨!”諸葛亮道。 劉備卻對還留著的趙直道:“元公,我還有多少時辰,夠不夠下一局棋?” 趙直利落地說:“夠。” 劉備笑起來:“趙直發話了,孔明遵旨吧!” 諸葛亮不得已,只好遵從。當下里,李闞便搬來一方棋盤,穩穩地放在床榻上,在劉備和諸葛亮面前再放上棋盒,知趣地給皇帝送去白子。 劉備拈起白子,瘦成乾骨的手像是拿不動那枚棋子,顫顫地要落下去,他笑了自己一聲:“孔明讓我幾子?” “陛下擇便。” “九子吧,”劉備黠然一笑,“九星天元,先生國手,劉備焉敢拿大?” 諸葛亮驚住了,白羽扇持起來,倏忽地一歪,拍在床褥上,他愕然道:“陛下,陛下……” 劉備笑出了聲,卻因為力弱,只低低地笑了一聲:“我早就知道了……孔明無須驚疑,是元直臨別前告訴我的。” 諸葛亮沉沉地說:“臣有欺君之罪,請陛下責罰!”說著便要拜下去。 劉備沒有力氣攔住諸葛亮,只好伸手輕輕一勾諸葛亮的衣袖:“孔明何罪之有?卿擇吾,吾也擇卿,君臣互認知己,人間美事耳!”他拈起九枚白子,分別定在棋盤的九個點上。 諸葛亮一時震撼,他是真不知劉備早就知道襄陽那局棋的淵源,握著棋子竟半晌落不下去,若不是礙著矜持,這當口已落下淚來。 “十六年了,我與孔明認識十六年,時光匆匆,人生便如一局棋,終局之時,便是結束。”劉備專注地看著棋盤,沉重的嘆息聲震撼著縱橫的黑白子。 “若從酒樓對弈算起,陛下與臣相識十八年。”諸葛亮認真地說。 劉備想大笑,卻只能從嗓子眼裡彈出一絲咕嚕之聲:“對,是十八年。”他撫著棋盤的邊角,瘦枯的指頭咯咯地夾進了一條縫裡。 “不,應是三十年。”諸葛亮輕輕把一枚棋子定在棋盤中央。 “三十年?”這會輪到劉備吃驚了。 “三十年前,陛下秉持大義馳援徐州,臣當日避難故里,曾於當道目睹陛下與曹軍激戰。自此臣對陛下之英雄風姿久久不忘,不想陛下竟南來荊州,顧臣訪大計,臣終能為陛下驅馳,是為臣畢生榮幸!”諸葛亮緩緩說完,抬頭安靜地看著皇帝。 “是麼?”劉備瞪大了眼睛,渾濁的眸子像撕開的黑幕,露出灼然的晶光,他顫抖著,淚水幾乎要翻出眼瞼,他喃喃著,“難得,果然難得,原來吾與孔明的情分竟從徐州已開始,上天如此安排,幸甚,快甚,樂甚……” 棋子從劉備的指間滑落,“當”地掉在棋盤上,彷彿一聲久遠而清寧的哼鳴,如此優雅,如此動人。 “臣與陛下的情分是從徐州開始……”諸葛亮複述著,聲音有些濕潤。 劉備笑起來,有些乏力卻始終認真的笑容在溝壑似的皺紋裡淌下,如他此刻不染絲毫虛假的真誠感喟。 “真快,好像昨天才和孔明認識,十餘年竟已匆匆過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果真不捨晝夜。”劉備唏噓道,他盯著九星天元上的白子,潤澤的光讓他心底蕩漾出溫情的湖水。 “還記得當年那一盤棋麼,孔明贈我良言:根基不穩,何以自立?一語驚醒夢中人,如撥雲霧而見晴天。” “承蒙陛下記得,臣當年輕狂不知好歹,敢和陛下叫板。”諸葛亮喟然道。 劉備感慨道:“記得,怎能不記得?十八年來,那一局棋始終不曾忘懷,若說隆中對策是劉備基業草創邁出的第一步,襄陽城那一局棋則是我夢醒之時。” 皇帝言及當年事,仍然充滿了豐沛的感情,即便生命行到終點,有些言辭,有些細瑣,有些熟人,有些面孔,仍然不能忘懷,他會帶去另一個世界。 十八年過去了,昔日是壯志未酬,如今是生死離別,同樣是他們,不同的是結果。 每一枚棋子落下去,都敲出了往事的記憶漩渦,那座被繁華的詩情畫意點綴的襄陽城,那一年霧裡看花的相遇,那一日坐擁春風暢談天下的相知,都像秋風吹落的殘紅,再也開不出滿目絢麗。 諸葛亮在心底存了很久的傷感都溢了出來,淚水遮蔽了視線,皇帝的面孔,棋盤上的黑白子,包括寢宮裡的一切輪廓,都模糊起來。 以後再也見不到他了,無論是勝利的狂喜,抑或是失敗的悲傷,亦沒有人分享。十六年,哦,是十八年……其實多少年已經不重要了,便是六十年、八十年,也終究要分離。死亡太匆忙,還來不及做更好的君臣,來不及為理想披上更美的帷裳,來不及在廣袤的天下寫完他們共同的信念,死亡便要奪走知己的生命。 這是上天賜給他的主公呵,亦是他這一生最重要的朋友,可他要走了,像一陣風,像一片落葉,像窗前隱退的月光,像一粒飛塵。 走了,離開了,死亡了,這結果真殘忍,真殘忍啊…… 以後還能和誰徹夜暢談,握著手互訴衷腸,聽他說:孔明,你等著我,總有一天,我會怎樣怎樣…… 再也尋不得這樣親切而豪邁的聲音,就是在夢裡,也只是可悲的支離片段。再也尋不得那堅強的依靠,疲累時回過頭去,找不到那熟悉的溫暖目光。只是一座青草叢生的墳塋,碑上刻著不忍看的名字,年復一年,唯有孤單形影相隨。 只剩下孤單了,前途很遠,也不知自己要走到哪一年哪一月,當同樣的死亡帶走自己,那孤單仍然在,縱算死亡也不能消除。 當他不在了,卻去哪裡再尋一個人,願意和自己背負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信念,在艱辛的失敗中也撐持起勝利的信心,彼此耦合的心是這世間最難得的珍寶。 “孔明為何流淚?”劉備詢問的聲音也像沾滿了淚。 淚掉在棋盤上,分裂的無數瓣映出每一個字:“陛下恩典過望,臣怕負擔不起。” 劉備搖搖晃晃地拿起棋子,半晌沒有落下:“孔明信得過我,我也信得過孔明。” “臣誠惶誠恐。”諸葛亮含淚道。 “不,我欲給孔明傾國之權,為漢家社稷穩固。無論是誰,膽敢干礙國政,孔明可便宜行事。”劉備終於把那枚白子定在棋盤上,“孔明專心,別輸了棋。” “臣的棋藝大不如前。”諸葛亮自嘲道。 劉備咳嗽道:“孔明莫要謙虛,你若是敢故意輸我,我定你欺君之罪!” 皇帝的力氣越來越弱,開始還能自己落子,後來不得不請趙直幫忙,扶著趙直的手將棋子慢慢地擺上棋盤,他喘著氣微微一笑:“昨晚又夢見雲長、翼德,兩個混賬催著問我討酒喝……我還夢見涿縣老家,村東頭的大桑樹蓬蓬亭亭,還和以前一模一樣,老人們說魂歸故里,”他停住了,扭頭瞅著趙直,“元公,是不是?” 趙直沉甸甸地說:“陛下是該回去了。” 劉備彷彿來了力氣,笑得大聲了一些兒:“難得聽趙直說句實話,你哄了我多少年,如今看我死到臨頭,到底不欺君了!”他笑著笑著便戛然了,殘燈似的力量撐不起他的快樂,他用下巴輕點了一下趙直,“元公,我令你隨在丞相身邊,少說些謊話。還有半截真話,那更可恨。” “呃……”趙直猶疑著。 “汝敢不遵旨,族妻孥!”劉備威脅道。 趙直頓時變了臉,劉備扯著嘴角笑起來:“元公自負參透天機,你便斷一斷,今日是否為你大命終結之日?” 趙直伏著頭,幫劉備落了兩子,不太爽快地說:“遵旨。” 劉備手裡的棋子飛了出去,他哆哆嗦嗦又去棋盒裡拈起一枚棋子,手腕搭在趙直的胳膊上,藉著趙直的力氣,把棋子顫悠悠地擺下去。 “孔明,”劉備直不起腰來,他靠著身後的隱囊,只是呼氣,卻不吸氣,他滯滯地說,“忍一時之忿,國家需要忍耐。” 諸葛亮把最後一枚黑子落下去:“臣謹記。” 劉備掃了一眼棋盤:“我輸了……”他向諸葛亮伸出手,諸葛亮靠了過去,皇帝冰冷乾枯的手掐著他的掌心,彷彿把一生的遺恨、一生的痛惜都掐下去,諸葛亮沒想到垂危的皇帝力氣這麼大,他竟一絲兒也掙不出。 “陛下放心。”諸葛亮俯下身體,貼著劉備的耳朵說。 皇帝黯黑的瞳孔漸漸擴散了,他張了張口,微弱的聲音從堵塞的咽喉漏出來:“想回家了……”他最後笑了一下,笑容便凝固在他衰老的臉上,風掠過,也沒有吹散。 皇帝掐著諸葛亮的手鬆開了,像一截乾柴撞過他的臂膀,他竟覺得疼痛,像拉裂了傷口。 扶著劉備的趙直陡地一驚,他搭上劉備的手腕,渾身一個激靈,悚然道:“陛下……陛下駕崩了!” 諸葛亮跪了下去,淚水奔湧的臉貼住了冰涼的地板,哭泣之聲全沉了下去。 頃刻間,報喪的哭聲傳遍了永安宮,偌大的白帝城被淚水淹沒了,山下的長江似也被悲痛感染了,咆哮著奔湧不休,那一朵朵翻捲的白浪彷彿誰過往的悲辛經歷,忽而彈出喜悅的花兒,忽而滅為辛酸的沉默。 春天在死亡的喪音飛舞在白帝城上空時,徹徹底底地過去了,花開了,草綠了,卻不再新鮮活潑,迎著注定的凋謝命運淒淒慘慘戚戚地邁出了一步。 死亡呵死亡,季節死去了,花草死去了,人死去了,那是任何力量也挽留不了的結束,是世間最絕望的苦難。 諸葛亮握住那份被淚水浸濕的遺詔,恍惚聽見熟悉的呼喚在天空盤桓。他抬起頭,天花板上有彎彎的白光翩躚如蝶,恍惚是皇帝留在死亡面孔上的微笑。那光亮緩緩地滑下來,淌過光影交錯的牆壁,像碧波上蜿蜒的一縷浮萍,在窗台上依依不捨地徘徊了很久,而後飛了出去,被一片銀霜吞沒了,那是忽然來臨的月光。 原來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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