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4

第6章 第五章謀後世,說服主公殺義子

陽光透進窗格子,地上籠著火,身體卻還覺得冷。冬天早過去了,人們都換上了單衣,只有自己還套著絨絨的棉袍,裹得像個圓球。 法正縮在被子裡,一面打著寒戰,一面就著奴僕的手喝藥。藥真苦啊,很難才嚥下去一口,藥液才到胃裡,噁心感便泛了上來。用了很大的力氣忍下去,再去喝第二口藥,一碗藥喝完,眼也暈了,頭也沉了,臟腑裡翻江倒海,連血液都是苦的。 他無力地靠在枕上喘氣,昏黃的視線裡看見家老在門口探了一下頭:“主人,軍師將軍來了,您見不見?” “孔明……”他微微一呆,立刻乾脆地說,“見!” 他讓一個奴婢給自己披上外衣,身後墊了五個軟綿綿的隱囊,隨意地將散成稻草似的頭髮往後一梳,不至於讓耷在額上的亂發擋住眼睛,剛剛才忙活完,諸葛亮已走了進來。

他衰弱地伸出枯瘦的手:“孔明……” 諸葛亮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涼得似乎一塊冰,再看法正的臉蠟黃得沒有一絲血色,冷汗滴在泛青的額上,身子不停地發著抖,他忍不住悲酸地流了淚:“孝直怎麼病成這樣……” 法正勉強笑了一下:“生死有命,法孝直爭強好勝一生,到頭來也難免衰殘!” 諸葛亮聽他語透悲涼,忙擦了淚,勸慰道:“孝直安心養病,不可存了殘念,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養病需時日,精心毋憂則為善!” 法正慘然一嘆:“天命有終,人力奈何,法正的命,天欲收,人何為?” 諸葛亮見法正如此好強的一個人,竟也哀嘆天命,饒是他性格剛毅,也不由得心生悲愴。 法正悵然若失地笑了一聲:“我這一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主公那裡也沒曾去看顧一眼,知道他心裡不好受,未盡臣子之誼,自己反而病得不起,孔明見著主公,代我向他賠罪!”

“主公知道孝直染病,一心想來探望,奈何他自己也在病中,如今才剛好了一些,這一兩日必定來看你!” “為人臣者,君父有恙,不能侍奉榻前,以盡臣節,反勞君父屈尊看顧,法正罪之大矣!”法正感慨地嘆了口氣,點點淚光一閃,“法正半生飄零,自負才高,奈何懷才不遇,屢遭磋跌。幸而得遇主公,提拔幽微,授以重任,數年之內青雲扶搖,終不至才學東流,是法正終身之福!” 他說得動情,眼淚無節制地滾落,舉手想擦,又覺得沒力氣,任那淚水把一張黃蠟的臉染得濕漉漉的。 諸葛亮從床頭的巾梓架上取下一張手絹,輕輕地給法正揩拭:“孝直肝腸,令人感動,主公也知孝直報效之心。” 法正穩住了那傷感的情緒:“孔明今來,除了看病,還有別的事麼?”

諸葛亮也不隱瞞,坦誠地說:“有幾件事,欲與孝直商榷,不知可會擾了孝直靜養?” 法正無所謂地微笑:“說吧,有什麼話但說無妨,再不說就沒機會了。” 這訣別一樣的話從法正的口裡坦然而出,讓人實堪傷心。諸葛亮忍住那心底泛起的悲情,並沒有急著說,卻朝左右望了一眼。 法正知諸葛亮要說機密話,他撐著隱囊搖搖手:“你們暫且下去!” 屋裡僕奴知事,不敢怠慢,一個個相連著魚貫而出,還緊緊關上了門,留得滿屋的熱氣縈繞。 “沒人了,孔明儘管說!”法正有些疲累,卻強打起精神。 諸葛亮低聲道:“自荊州丟失,雲長罹難,主公一直想要興兵伐吳。亮前番加以勸說,他才暫緩此舉,然主公復仇之心整日無消,遲早,他定會整兵出川。”

法正皺著鬆軟的眉頭:“伐吳不是時候,目下東吳勢旺,又與北方連衡,我們兩面受敵,不可輕起刀兵。” “正是這話,可主公固執己見,很難勸服,阻得了今日,擋不了明日,他這心結一日不解,伐吳的決心一日不消。亮駑鈍無能,無計可施,只得來求孝直!”諸葛亮搖著頭,眉宇間甚是憂慮。 法正似感覺出諸葛亮話裡的深藏意思,疑惑地問:“孔明的意思……” “孝直,”諸葛亮的眼中縈著深深的真誠,“你與主公雖為君臣,實為摯友,主公性子執拗,固執起來不問皂白,只有你能勸得住他。亮想請你進言主公,以大事為重,暫不伐吳!” 諸葛亮的話誠摯而充滿信任,法正許久地沉默著,倏忽一聲嘆息:“孔明哪,主公不是能聽我勸,是法正縱容主公。主公素性豪邁,不拘小節,厭煩規矩,法正便破了規矩與他相交,他自然心裡樂意,心情舒暢,當然說的話便入了耳朵。其實,”他意味深長盯著諸葛亮,“主公最倚重、最信賴的是孔明。”

“可亮若進言,主公不會聽,他卻會聽你的!”諸葛亮真誠地說。 法正衰微地吸了一口氣,略帶哀愁地說:“孔明是君子,法正是小人,與君子交當謹小慎微,與小人交可放縱恣睢。主公與孔明交,心正而不敢僭越,言行無一不合規,主公與法正交,放浪形骸,無拘無束。帝王之側,君子與小人同處,莊重與散漫同當,一室之內,一朝之上,陰陽黑白對立,才不失了平衡。” 法正的話發自肺腑,不帶任何虛偽掩飾,竟直呼自己為“小人”,諸葛亮大為感動。多年以來,法正跋扈專橫,目空一切,未曾想他心裡卻如明鏡一樣,照出了別人,也照清楚了自己。 “也罷,”法正抬起手一揚,又無力地垂下,“我且上書主公,請他暫不伐吳,算作法正為主公做的最後一件事!”他微起哽咽,匆匆地嚥下了淚水。

諸葛亮心底感激,持了法正的手輕輕一握:“多謝了!” 話說得太多,法正的身體越來越困倦,他咳嗽了兩聲,暫停了說話,凝出了一些力氣,又說道:“孔明,我也有一樁事要請你做!” “是什麼?” 法正支起胳膊,傾了身體,摳著字眼艱難地說:“主公進封漢中王時,已冊長子為王太子,日後倘若主公克紹大統,王太子必定是嗣君,一國儲君之位至關重要,既已確立,不可偏廢。不然,兄弟相爭,父子相殘,多少宮廷內亂皆起於儲君之位不固!” 諸葛亮越聽越是驚心:“孝直,你是說……” 法正昏黃的瞳仁里燃起了陰火似的光,聲音壓得很低:“我聽說,主公將長公子軟禁了,人雖軟禁,然門前車水馬龍,拜謁之人絡繹不絕,可是這樣?”

“是。”諸葛亮已明白了七八分,但他並不著急說開。 法正很冷地一笑:“其心叵測,其志難料,孟達尚為其抱屈,奈他人何!長公子不救危難,坐視荊州覆敗,主公卻未加大懲,單單軟禁而已。聽聞私底下腹誹頗多,都道主公處置偏頗,知道看風向的自然會倒過去。” 諸葛亮沒說話,神情卻肅然凝定,這些日子成都臣僚對劉封的議論他怎會不知道。劉封見死不救,棄城而逃,本是大罪,劉備雖氣極而甚,然念在父子之情,沒有大懲,只將其軟禁在府。這種近乎微妙的懲處透露出了一些別樣的意味,讓一干捕風捉影的僚屬猜疑重重,私下里還竊議莫非劉備有擇嗣之意,不然為何重罪之身卻遭輕刑,既不遵新法,又不慰眾心? 法正看出諸葛亮已明其意,咬著牙齒,聲音從齒縫間輕輕滑出:“太子仁厚,乃文治之君,而長公子有雄略材力,多年帶兵,與武將熟稔,能得軍心。將來若是有心生變,這蕭牆之內,是太子勝,還是長公子勝?”

這毛骨悚然的問題讓諸葛亮打了個寒噤,冷森森的寒氣彷彿生長的長發,從頭皮一直麻到了腳底。 “孔明,”法正費勁地抬起手一摁,他把所有的力氣都壓在諸葛亮的手上,“為了主公大業不墜,為將來蕭牆不亂,你一定要強諫主公,”他微一頓,眸子閃著陰寒的光芒,一個字硬邦邦地跳出來,“殺!” 諸葛亮的手被法正握得緊緊的,彷彿被冰冷的鐵絲箍住,一點也掙不脫。他一直沒有說話,內心竟也沒有太多的猶豫,很慢地點了點頭。 法正忽地鬆開了手:“好了,我們都交代完了……”他長洩了一口氣,歪歪地倒在了枕上。 “孝直!”諸葛亮忙去攙住他。 法正搖了搖頭:“沒事,我還留著力氣上書主公,你放心,我歇一歇,立刻就寫,不會誤事。”

諸葛亮給他蓋好被子:“你歇著吧,我先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法正說不出話,躺著只是慘然微笑。諸葛亮越發覺得悲苦,他轉身匆忙離開,出門之時,才偷偷抹了抹淚。 他順著抄手游廊穿過了庭院,還未到大門口,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迎面走來,他愣著不動,待那人近在咫尺,才想起要參禮:“主公!” 禮才行了一半,手臂已被抬起:“別拜了!”劉備搖著頭,神情微帶憔悴,“我來看看孝直,你剛看過他麼,他怎樣了?” 諸葛亮想起法正的神色,也不想欺瞞:“不太好,恐怕……”他憂愁地搖搖頭。 劉備神情木然,呆呆地出了會兒神,半晌,才遲滯說:“先別走,同我一起去看他!” 諸葛亮沒有反對,他跟著劉備沿原路返回,剛走到臥房門廊下,便聽見屋子裡一派嘈雜聲,無數的僕役跑進跑出。有人哭有人叫,院子裡到處是瞎跑一氣的人,還有更多的人從府第的每個角落湧出,蜂子般嗡嗡地奔向這三楹小宅。

劉備神色大變,心中霎時猶如被冰水激下,他直直地撞了進去,分開迎面亂跑的人群,奔到了法正的床前。 諸葛亮也跟著奔進了房間,還沒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聽得劉備一聲淒慘的喊叫:“孝直!”他大哭著撲在了床上。 諸葛亮的腳步變得沉重起來,從門邊到床榻很近,他卻走了很久。他看見一隻手從床榻上直直地伸出來,手裡持著濡了墨的筆,一冊空白竹簡撒在床邊,簡上沒有字,筆上的墨汁一滴滴掉落,在竹簡上暈開了一朵、又一朵花。 他走得更近一點,能看見法正微張的眼睛,眸子黯淡無光,卻似乎含著許多話,可忽然的死亡讓他再不能說出口了。 諸葛亮輕輕闔上法正的眼睛,默默地註視了很久,他彎腰從地上撿起竹簡,未乾的墨汁染上他的手指,他慢慢地捲著竹簡,眼淚,再不能忍耐地流淌而出。
劉封被揭開罩眼的黑佈時,眼睛酸脹得睜不開,視線像被塞入了骯髒的棉花團,看什麼都混沌不清,總覺得自己還在黑暗中顛簸,他揉了揉眼睛,勉力讓自己適應周遭的光線。許久,才發現自己竟已身處一間光線暗弱的屋子,有濁黃的光在窗格上有氣無力地嘆氣。 在劉封被漢中王的親兵帶走之前,他正在府中和親近歡宴。他雖明為被軟禁在府,實則行動不礙,每日里府前車水馬龍,絡繹之賓如鯽魚過江,有討好諂諛的,有托門子的,有做私下交易的,檯面上說著道貌岸然的言辭,台底下藏污納垢。 就憑長公子這一面金字招牌,便誘惑著數之不盡的逐利之人,羈押在家的劉封反而更加威風,更加肆無忌憚,倒活似山中皇帝。 那一場宴席才飲到一半,諂媚話兒還沒聽舒坦,便有人通報說漢中王召見,也不等他收拾停當,拽了他就走。幾個王府親兵早就等候在角門,推了他上馬車,給他當頭罩上黑布,嚇得他以為是綁匪。本想掙扎喊叫,奈何這幾個親兵都是孔武有力的勇士,四個猛漢擠住他,把個數度馳騁戰場的勇將壓成一根軟綿綿的麵條。 這麼一路焦慮,一路顛沛,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只聽見嘈雜的聲音在紮緊的耳際呼嚕亂響,像風撞在殘垣上。 他聽了很久的風聲,被押解下馬車時,那迷糊的風仍是不捨不棄,後來便被關在很遠的地方,懨懨地敲著門。 這是哪裡呢? 劉封四處張望著,一盞雁足燈嗞嗞地燃著,暗淡的光芒像糙墨,勾勒出一個人斷斷續續的剪影,他小心翼翼地湊近了一步,忽然就認出來了。 “父親!”劉封大驚失色,他慌忙行下禮去。 劉備蒼白的臉慢慢地浮現出來,他似乎很多日子不曾安眠,熬紅了一雙眼,深黑的眼袋把那苦痛的累一直拖向不妥協的顴骨。一綹灰白頭髮可恨地垂在耳後,顯示著他掩不住的蒼老,恍惚還以為是一絲白光,他疲憊地向劉封伸出手,弱弱地說:“過來坐。” 劉封忐忑不安,步子邁得不甚輕鬆,腳踝像扎著秤砣,抬腿落腳很生疏,像小孩兒學步,小心地在劉備身邊的竹簟落下去。這一坐,便似把命也坐了下去,活生生的人顯出了陰森的鬼氣。 “父親……”劉封張張口,卻不知該從哪裡說起。 劉備凝視著那跳躍的燈火:“封兒,我有幾句話要問你,望你老實作答。” “是。”劉封溫順地說,他還猜不出劉備忽然宣召他所為何事,這件事從頭到尾都透著蹊蹺,宣召的時機、宣召的方式無一不令人生疑。 劉備的語氣很疲累:“荊州有難時,你二叔遣使求援,你為何不發兵?” 劉封的脊梁骨一陣發緊,揪著一顆心道:“兒子昔已禀明父親,原是為山郡初附,不可輕動……”第一次說是理直氣壯,第二次重述卻很心虛。 劉備沒有看他,火光在眸子裡嗚咽:“是麼?” “是……”劉封的回答很小聲。 劉備彷彿是笑了一聲,卻聽不出情緒:“好,我再問你一事,孟達為何會反叛?” 劉封勾著頭:“他素性悖逆,有反叛之心,也、也屬正常……” 劉備一言不發,他從袖中抽出一封信輕輕放在劉封面前,那信已拆過,四指寬的竹簡熏了黑灰,一點火光傾倒上去,照見有些漫漶的字。 劉封忐忑地盯著那封信,匆匆掃了一遍,卻原來是孟達寄來成都的信,信中說到自己反叛事出不得已,皆因劉封素加凌辱,他走投無路方才出奔敵國。孟達還說劉封當日不救關羽,是為報私仇。 劉封越看越顫抖起來,窒息的恐懼在四肢百脈如蟲豸爬行:“他、他這是……”他吞了一口唾沫,“是誹謗,是誣陷!” 劉備很平靜:“你何以認定孟達是誣陷,那你當初為何不救荊州,能給我一個得體的理由麼?不要再說什麼山郡初附、不可輕動的鬼話!”最後幾個字加重了音,那沉下去的安靜彈起了暴躁前兆的泡沫。 劉封吞嚥著冒著乾柴煙的喉嚨,汗濡濡的手在膝蓋上蹭了又蹭,東窗事發的驚駭繃緊了他的神經。他每動一下,都覺得筋骨在粉碎,噓著寒冷的氣說:“當真是山郡初附,不可輕動……” “屁!”劉備怒聲喝斷了他,“都已到這地步了,汝還妄圖狡辯栽誣。我勸你認了,還不失大丈夫氣度,一味抵賴尋由頭,只徒增我的厭惡,莫非公子還想尋誰頂罪不是?” 劉封嚇得從席上跳起,“撲通”跪倒在地,顫聲道:“兒子不敢!” 劉備冷冷地盯著他,忽然提聲質疑道:“你不敢,你有什麼不敢?”他拿起那方竹簡,重重地拍下去,怒火在一瞬間爆發了,“劉封,你竟敢為報私仇而罔顧公義,致使疆土盈縮,乃叔殞命!” 劉封匆匆地磕頭:“父親,兒子斷斷不敢有悖逆之舉。二叔之難,兒子也甚悲痛,但當日不發援兵,並不是為私仇,確是為父親大業著想。至於孟達之言,確不可信,他素日與兒子有仇隙,他、他這是藉此構陷成禍!” 劉備嘲諷地說:“算了吧,這當口了,還裝什麼孝子節義,你以為你私下的陰事沒人知道麼。往日里你二叔秉持公義,對你多有管束,你早就心懷不滿,一直欲尋事端行報復,荊州之難正好讓你險惡的用意得逞!眾目睽睽之下犯下的大罪,何止孟達知曉,荊州諸從官誰人不知!你不出去打聽打聽,十人有九人都道公子劉封公報私仇,見死不救,汝還想抵賴麼?你的悖逆早成口實,不認罪服過,反而橫生狡辯,妄想污賴他人誹謗,三歲孩兒也不信的鬼話,虧你說得出口!” 刻薄的話是錘擊意志的鋼鞭,打得劉封不敢抬頭,只是一個勁叩首:“父親,兒子,兒子……”他說不出,卻是泣淚橫流。 劉備瞧他可憐,心底一軟,晃眼看見那封信,又強硬起來:“若不是你懷叵測之心,欲假私權牟私利,你二叔何能兵敗殞命,孟達又何能叛投敵寇!” “兒子,”劉封哆嗦著說,“真的不知道孟達叛逃……” 劉備不留情地啐了他一口:“你不知!你以僥倖之心覓險厲之利,肇開禍端,千里之堤,一朝開穴,其潰速也!你前坐視大難,致失荊州,後與孟達爭執生隙,再失東三郡,一錯再錯。既已大錯鑄就,仍不知悔過,還想瞞天過海!喪師辱君,是為不忠,獲罪瞞父,是為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你有何顏面生於天地間?” 劉封說不得,他把腦門貼著冰涼的地板,喉嚨口艱難地勾出血肉模糊的字眼:“兒子知罪……” 劉備的怒氣仍是橫亙不去,他站了起來,繞著劉封沉重地踱著步子:“你知罪,呵呵,你現在知罪有什麼用,能奪回荊州麼,能換來你二叔的命麼?枉我對你倚重,視你如己出,你卻辜負父恩,屢犯重罪,讓我如何擔待你,讓天下如何看你?” 劉封哭得喘不過氣來,重重地磕著頭:“兒子懇請父親重責!” 劉備發洩了一番,火氣稍稍矮了,他重又坐下去,狠狠地扒拉掉纏在心上的悲惱氣痛,忍著語氣說:“你既已認罪,我給你一個機會,有罪服罪,有錯改過,你知道該怎麼做麼?” “父親,欲如何處置兒子……”劉封膽怯地說,他心驚膽戰地抬起頭,被淚水泡白的臉扭曲成一團稀粥。 劉備忽然不說話了,他久久地凝視著劉封發抖的臉,酸苦的淚水從心底湧上來,他艱難地嚥下去,用沙啞的聲音說:“你問我……你自己以為該如何贖罪?” 劉封一剎迷糊,他呆呆地看著劉備發紅的眼睛,那兩汪血湖里盛滿了讓他害怕的情緒,他忽然間一個激靈:“不……” 他猛地撲過去:“不!”他哀哭著抱住劉備的雙腿,“父親,你饒了我吧!” 劉備一動不動,任憑劉封如何搖晃他、哀求他,那撕心裂肺的哭聲像生鏽的刀,砍在他心上,卻砍不掉天長地久生出的疼痛外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房間裡腥膩的濁氣,忽然將劉封用力推出去,罵道:“懦夫!” 劉封摔在地上,他絕望地看著冷酷無情的父親,透骨的悲愴凍僵了他的心,他苦楚地說:“父親,養子便不是兒子麼,只因我非你親生,便遭你遺棄?” 苦澀的血從劉備的喉頭跳出來,腥甜味兒盤桓著,他說不得話,生怕說一個字便瀉出身體裡的血。 劉封啞聲笑了出來:“早知當日聽孟子度一言,叛了便叛了,何至落到今日這般田地!” 這一句話將劉備最後的憐惜斬斷了,腦子裡飛快地閃出諸葛亮的一席話:“長公子剛猛,易世之後終難制馭。” 不得已呵,他劉備也走到了親手殺死兒子的殘忍地步,寬厚的仁德和江山的穩固相比,原來輕如鴻毛。作為一個帝王,他必須持守血腥的原則,只有六親不認的殘酷才能成就一個國家的基業,卻不能保有尋常百姓的親子天倫。 他這一生做不了尋常百姓,便得不到尋常的快樂、尋常的幸福、尋常的親愛,反而成了難以企及的奢望。 他仰起臉,緩緩地站起來:“兒子,你好自為之。”他慢慢地走出了門,留得劉封跪在地上輕泣。 門在身後沉重地關閉,他聽見劉封絕望的長號,像殘破的石頭砸向沒有依靠的天地,終於還是墜落的慘淡結局。他在門口站了很久,臉上的表情抽搐著,也不知在笑還是在哭,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對侍立在門口的親兵說:“送公子回府。” 他一步拖著一步地走開,後背佝僂得像背著一塊岩石,那麼蒼老,那麼衰弱,彷彿忽然老去百歲。 三日後,公子劉封暴卒於府。 死訊傳出,群臣驚愕,一時蜚聲四起,只聽說漢中王某日宣召公子劉封,兩人密談了很久。劉封回府後,便一直深幽府門,不見客不出行,直到忽然死去。 劉備收到消息後,竟自一言不發,之後,他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百藥無靈,針石無效,急得大小臣僚如熱鍋螞蟻,一個個連番去尋諸葛亮,似乎諸葛亮是醫治疑難雜症的良醫,諸葛亮卻只說了一個字:等。 臣僚百般不解,想繼續問個明白,諸葛亮卻閉口不談,臉上的表情越發諱莫如深,逼得他們險些去找巫覡請神禱告。果然到了第四天,劉備竟自己下了床,像沒事發生一樣,言行毫無滯礙,見著人了便談笑風生,還邀了老臣去成都錦屏山郊遊。 群臣更加迷惑,又不敢胡亂猜疑,只得將滿腹的揣測按了下去,可隱隱有私下議論在流傳,說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漢中王的寢宮裡總是傳出低而壓抑的哭聲,凝神仔細聆聽,又彷佛是簷下的一陣夜風。 沒有人知道那到底是不是漢中王在哭,一如沒有人知道那日漢中王父子到底說了什麼話,這些疑惑成了不可解釋的謎團,被時間的黃塵漸漸湮沒,讓後世的人胡亂臆斷,在青史上留下幾行荒唐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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