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六章曹丕篡漢,劉備稱帝
司馬懿回到家,夜色像展開的一件濕衣,逐漸覆蓋了清明世界,他走到內堂,並沒有推門而入,卻站在門口看了看。 兩個兒子司馬師和司馬昭正對坐背書,誰背錯背漏,便用竹板敲一下手心,兩人原先是為遊戲,後來打得多了,彼此嫌對方手重,待得自己懲戒時,不免報復性地抽得狠了,一來二去竟生了氣,還鬥起嘴來。 司馬懿看得好笑:“小子氣量太窄。” 兩人聽見父親的聲音,慌忙起身參禮,司馬懿走進來,笑嗔道:“背書而已,何故如此懲戒?” 司馬昭雖只十歲,卻甚為伶俐,當先告狀道:“爹爹,大哥耍詐,每回我背錯了,他都狠狠打我,手可重了!” 十三歲的司馬師不服輸地反駁道:“你的手更重!” “你最重!” “你比我重!” “賴皮!” “告狀精!” …… 兩人吵翻了天,彼此鬥雞似的瞪著眼,誰也不肯妥協一步。 司馬懿一手摁住一個,斥道:“小子不許內訌!”他嚴肅了神色,“你們是兄弟,當互相扶持,互相勉勵,怎能因小憤而生嫌隙?他人笑話倒還其次,一朝不慎,致使敗家覆族,豈不悔哉。” “吵嘴也會敗家?”司馬師不可置信。 司馬懿牽住他們坐下,語重心長地說:“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別輕看小嫌,多少仇讎起於小憤,多少基業毀於小隙,你們也讀過史書,自古兄弟手足自相殘殺的事還少麼?” 司馬師吸了一口冷氣:“我們不自相殘殺!” 司馬昭到底年幼,領悟得沒有司馬師快捷,只好跟著司馬師說:“我不欺負哥哥,”他嘻嘻笑了一聲,“我和哥哥欺負別人。” 司馬懿扑哧笑出聲,他摸了摸司馬昭的腦袋,玩笑道:“小子有志氣!”他握住兩個兒子的手,諄諄道,“記住,自己兄弟必須精誠協作,一隻拳頭比不過兩隻拳頭力量大,你們若不想被人欺負,只有自己先不欺負自己人。” 司馬師點點頭,他卻想起一段閒話:“爹爹,外邊說要換皇帝了,是真的麼?” 司馬懿訝異:“哦?你從哪裡聽來的?” “到處都在說,我和昭弟今天出門,滿街傳得沸沸揚揚,是吧,昭弟?” 司馬昭附和道:“就是就是!”他扯住司馬懿的袖子,“爹爹,現在是誰做皇帝呢?” 司馬懿卻不和兒子閒扯淡:“閒話聽听就是了,耳邊風,自己不要四處說,知道麼?”他鄭重其事地說,“爹爹今日再告誡你們一言,須知禍從口出,無論是什麼話,入於耳中,藏於心中,不可任意散佈,不得恣意宣傳。你不說話,人家便拿不住你們的把柄,如此可保身,更可保家。” 他其實也不知兒子們能不能領悟明白,在這改朝換代的翻覆之期,會有人人頭落地,也會有人平步青雲,看穿的通透,看不穿的渾噩。他看穿了,卻給自己披上了渾噩的外衣,將傷害推擋而出。 窗外繁星流溢,明月洗練,正是絕佳的夜色。這平靜的夜晚埋伏著千萬的不平靜,每個人都在滾燙的刀尖上行走,能走過去的都是英雄。 明天會怎樣呢? 新的朝代將要建立了,司馬懿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麼,是高官厚祿,還是牢獄之災,他到底渴慕怎樣的結局呢,輝煌抑或是平淡? 他莫名地嘆了口氣,沉入了古怪的思索中。
長空無雲,獨一輪金烏寂寞地懸於天幕,瀝瀝陽光如刻刀一般,雕著世間萬物的輪廓。 一輛轓車轔轔地駛過成都繁華的集市,穿梭如蝶翅的人影在馬車下鬼魅般掠過。車輪子硌著了路面的小坑,輕輕一顛,讓車內沉思中的諸葛亮驀地驚醒。 車簾飛起一個角,將車外的景象投影進來,喧鬧的街道上人來人往,車如流水馬如龍,充滿諧趣味道的吆喝聲響徹一街,琳瑯滿目的路邊攤和諧地挨著高樓廣廈,錦衣權貴和走卒販率雜陳相處。盛大的歡樂充盈在每個人的臉上,連街邊的流浪漢也三五成群湊在一塊博局,賭到興頭上,挽袖子捋褲管,哪管得明朝去往何處安身何方覓食。 極目之間是錦繡成堆,極致的享樂釀造出這座城市。彷彿成都是沒有愁緒的溫柔鄉,唯有酒肆欄額上飄動的白幡,以及一些人身上忘記換下的腰絰,顯出這裡剛剛經歷了一場國喪。 成都為傳說中駕崩的皇帝劉協守了三十六日孝,魏王曹丕在繼承父親曹操的爵位十個月後,三年守孝期不到,便急不可耐地篡漢自立。漢王朝像風中紙燭,自黃巾起義後已成強弩之末,苟延著燃燒了三十六個年頭,和戰亂中死去的漢朝子民一起埋入了不可複生的土壤裡。 在北方的洛陽,漢朝已宣告滅亡,可在成都,興漢的旗幟卻仍要打下去,政府的公文上仍然戳上建安二十六年(公元221年)的皇帝年號。 一個被宣告滅亡的王朝,和一個傳說中駕崩的皇帝,不僅給成都帶來哀戚的眼淚,還帶來了一個艱難的抉擇,儘管興漢是成都最嘹亮的口號,但總不能對著一個不存在的中央朝廷效忠。暗潮在廟堂民間騷動了月餘,不久後,按捺不住的臣僚上表劉備,懇請劉備纂統鴻緒,承紹漢朝血食。第一份勸進表公佈後,緊接著,無數的表章紛至沓來,一些人上書言及天命符讖,以各種祥瑞之象宣告天命所歸,一些人力陳稱帝延續正朔之必須。劉備卻一直在猶豫,他一向以漢臣自居,忽一日登基稱帝,未免心存顧忌,擔心天下輿論非議。故而群臣勸進雖成氾濫之勢,他卻始終沒有表態。 馬車在漢中王府停下,諸葛亮定了定神,下車驅步入府。 王府的正堂內,尚書令劉巴和諸位尚書正在整理公門文書,有的批复,見諸葛亮走進來,各自起身行禮。 諸葛亮微笑著回禮,他見幾面長案上摞起了厚厚的文書,不用看,也知道那是群臣請劉備稱帝的表章。 劉巴把一冊文書遞給諸葛亮:“這是我剛草擬的眾臣勸進名單,孔明看看。” 諸葛亮一面閱讀,一面突兀地問道:“有異議者麼?” “有!”說話的是個長臉青年,三十來歲,五官纖細,像軟筆在洗得發白的黃布上有氣無力地描畫,顎下的須很稀疏,彷彿被扒光了毛的雞屁股。 劉巴不高興地看了那人一眼,他是嚴整方剛的君子,不喜歡出風頭的輕狂之舉,因而訓道:“無禮!” 諸葛亮認得那人名喚楊儀,原是關羽的下屬,被關羽舉薦給劉備,甚為劉備賞識,故而在劉備進封漢中王后,選入尚書台為尚書。 他沒有責怪楊儀的越級上言,淡淡地說:“異議者可有表文?” 楊儀果真去搜來一冊文書,也不管劉巴如何用不滿的目光逼視他,親自將表章捧給諸葛亮。 是州司馬費詩所上之疏,文辭沉重,果然是反對稱帝之言。諸葛亮快速地瀏覽了一遍,看到費詩寫道:“殿下以曹操父子逼主篡位,故乃羈旅萬里,糾合士眾,將以討賊。今大敵未克,而先自立,恐人心疑惑。昔高祖與楚約,先破秦者王。及屠咸陽,獲子嬰,猶懷推讓;況今殿下未出門庭,便欲自立邪!愚臣誠不為殿下取也。” 諸葛亮將表章合上,卻還給劉巴:“列出來,一併呈上去。” 劉巴像是摸到了什麼風向,小心地問道:“費詩該如何處置?” 諸葛亮不露聲色地說:“尚書台有典案百官之權,子初可請命主公處置,亦可自定是非再請主公決斷,亮不便越權。” 說是不越權,其實已經做了隱諱的決斷,劉巴並不糊塗。諸葛亮這是要殺一儆百,拿一個費詩當出頭鳥敲打,其他異議者便不敢再做僨事主張。諸葛亮要為劉備登基鋪平道路,所有或大或小的阻礙都該芟除掉,營造一個萬眾擁戴的熱烈氣氛。 劉巴到底宦海沉浮多年,雖然耿介,卻不迂腐,深諳政治玄機,不做博名的頑固劣舉,該堅持時鍥而不捨,該妥協時也敢於放手。他認識諸葛亮以來,歷經諸事,早已深知此人城府深沉,寡淡的幾句話里便埋藏機關,你懂得不懂得,他亦不會坦白相告,容你細細琢磨數日,才知他佈局精密,環環相接間諸般矛盾一一剝落。諸葛亮雖有令人害怕的心計,皆因他處事全出於公心,縱然是採用非常的政治手段,亦不為己求利,故而落不下丁點遭人腹誹的把柄。 劉巴想透了諸葛亮的心思,只得輕輕說了一聲“是”。 諸葛亮也不欲久留,因說道:“我去見見主公,有勞子初辛苦。” 他轉身離了正堂,徑直往內堂而去,行路匆忙,身上起了微微的汗。諸葛亮手中的羽扇搖得緊了一些,跨上門廊,門首的鈴下為他推開了門,可屋裡卻沒有人,他聽見身後的內侍說:“主公吩咐,軍師將軍暫且等候,他稍後就到!” 他點點頭,並不多問,靜靜地走入了房間,身後的陽光跟著腳步緩緩湧入,在他挺直如青竹的背脊上流淌,他在一面書案前停下。 寬大的書案上堆著厚厚一摞書,放在最上面的是他給劉備抄寫的《韓非子》,下面壓著《商君書》,或者還有《荀子》《周易》《尚書》……這些年,他為劉備抄了很多書,劉備把這些書完好地保存,說是將來轉給劉禪看,兩三年來,劉禪受劉備鞭策,也在積極閱讀法家典籍。 想著堂堂大儒的學生竟被自己影響成法家高足,諸葛亮不禁莞爾,因見《韓非子》歪斜了,他容不得不齊整,輕輕挪正了。手從書簡上滑落,不經意地觸到一柄書刀,涼絲絲的彷彿被針扎了一下,他下意識地縮回手,目光卻落了上去。 這書刀長不過一尺,其上錯金鏤紋,原是蜀地久負盛名的金馬書刀,因為名家所鑄,市值不菲,書刀上輕縈著淺淺的透明水漬,莫非是未乾的淚痕麼? 諸葛亮怎能忘記,這書刀是劉封送給劉備的壽禮,那一年,劉備五十五歲壽辰,群臣紛紛上壽獻禮,多數人送的都是刀兵利器,大家皆知劉備行伍出身,好的不就是武將行當麼?獨有劉封送了這一柄金馬書刀,劉備自得了書刀,愛不釋手,不住口地誇讚說:“還是這兒子有眼力,知道老子如今重文了,馬上得天下,如何能馬上治天下?”為這中心意的禮物,他特意賞給了劉封兩大箱蜀錦,惹了好些僚屬的紅眼。 劉備對劉封,雖非親生,卻勝似親生,他深知諸臣僚不服劉封,可他心裡偏偏喜愛這個養子,愛他的勇武,甚至那不曉情理的憨戇也當作孩兒般的淘氣。 只是可惜,這對父子,卻從此天人永隔,再也做不成了…… 諸葛亮曾用了一個晚上強諫劉備殺劉封,劉備起初不肯,俄而猶豫,甚至焦躁發火,險些和諸葛亮吵起來,最後是沉默。再後來,他把自己獨個鎖在屋裡,關著燈,沉在可怕的死寂裡,像一根乾癟的骨頭。諸葛亮也沒有離開,一直守在門外,君臣二人各在各的一隅,漢中王府的僚屬僕役都以為是君臣齟齬,卻不敢去勸和,也和諸葛亮一起守在門口,膽戰心驚地等待漢中王消氣。 到天亮時,劉備開了門,誰也不理,隻請了諸葛亮進去,兩個時辰後,君臣一起走出來,彼此的臉色都很凝重,兩人也沒說話。有耳尖的府中僚屬恍惚聽見劉備對諸葛亮說:“我想通了”,卻無人知道他們到底談了什麼,為什麼齟齬,又為什麼和好,當天劉備就去傳了劉封,三日後劉封自殺。 諸葛亮想著這紛繁的事情,重重地嘆了口氣,不提防肩膀上有人拍了自己一下。 他驚得一回頭,卻看見劉備站在他身後,他急忙呼道:“主公!” 劉備抬起他要行禮的手,笑道:“嚇著你了?”他的眼睛從諸葛亮的臉上移到那柄書刀上,笑容倏地融解了,他撫上書刀,久久地,臉上的表情似乎凝固了,眸子裡明亮的光黯淡得似乎雨天的陰翳。 他將書刀往那一摞書後推去,自言自語似的說:“該拾掇一下屋子,有些物件不合拿出來。” 諸葛亮也裝作沒聽見劉備的話,自劉封死後,君臣二人都刻意地在這件事上保持沉默,彷彿是碰不得的一根刺,觸手之間,彼此都會受到傷害。 劉備岔開話題道:“孔明適才所思何事,可否相告?” 諸葛亮意味深長地說:“思興漢之業。” 劉備啞然失笑:“孔明今又欲勸進否?” 諸葛亮坦白地說:“主公,曹丕篡位,天下無漢,主公不踐漢祚,興漢旗幟何以豎立?天下子民若然有心向漢,奈漢家無主,只得臣服賊寇,豈非投漢室百姓於虎狼之口?” 劉備默然,他輕輕地撫著案上的文書,一冊一冊挪下去。 諸葛亮又勸道:“再者,群臣相隨主公,本為求取功名。若主公不紹帝位,冷寒了群臣之心,群臣離散,各歸求主,主公何為?” 劉備粲然一笑:“孔明言之鑿鑿,我若不答應,當真要成孤家寡人了!” 諸葛亮歡喜地說:“主公答應了?” 劉備不表態,將一冊文書翻開來,緩緩說起另一樁事:“有件事問你,阿斗漸長,明年當加元服,你雖一直執師禮,然你事務繁多,無暇多顧。我想再為他延請博學鴻儒,另闢良家子弟為捨人,時時輔德進諫,你看誰合適?” 諸葛亮思量片刻:“可延許靖,他名照西蜀,博識廣聞,請他做老師,一可得真學,二可得名望。” 劉備點頭:“嗯,行,我即備束脩之禮,親攜阿斗登府門拜師,舍人呢?” 諸葛亮不猶豫地說出兩個名字:“董允、費禕。” 劉備默念了一會兒,忽地恍然般輕輕一拊掌:“那年許靖喪子,賓客弔唁甚多,眾人俯仰揖讓,你卻獨贊這兩個少年。莫非孔明早就認定董費二人為良幹,終有一日能為大用?” 諸葛亮微笑而不答,可眼睛裡的神情已說明了一切。 “好!”劉備爽快地說,“就是他們兩個了,這兩個毛孩子,如今也長大了,讓他們先忝列舍人,若有卓絕才識,再特優擢撥!” 他感觸萬千地凝著諸葛亮:“孔明又為我尋得人才,讓我怎麼謝你?” “臣為君舉薦人才,是為臣本職,何來感激?”諸葛亮平淡地說。 劉備固執地搖頭:“不,要謝!”他對身後響亮地拍著巴掌,“拿上來!” 一名內侍緩緩走來,雙手捧著一方很長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書案上,劉備輕揮衣袖,示意宮人盡皆退下。 他擰開盒上旋鈕,噗地扣開盒蓋,盒中原來是一柄三尺長劍,劍鞘上刻鏤著蜿蜒的雪白長龍,鱗爪鋒利,龍鬚纖細,彷彿隨時可能騰雲而升。劍鐔為鏤空金色雙鳳,鳳頭皆嵌著一顆米粒大小的白玉,劍墩穿鑿雲紋小孔,孔中繫著紅色流蘇,穗子中間束著一枚墨綠玉佩,真真華貴富麗,雍容無方。 “這是……”諸葛亮驚訝。 劉備取出長劍,輕輕一拔鞘,“咻!”猶如流星芒角掃過天際,霎時,眼裡的一切都暗了下去,唯有這一抹耀眼的亮光逼入視線。皮膚上陡然生出一股寒氣,彷彿被無形劍氣刺傷,心口竟是一痛。 劉備舒展長劍,讚道:“剛發硎的寶劍,鋒芒不曾頓挫,劍氣冰寒,好!”他一手持劍柄,一手貼著青光凜凜的劍刃,莊重而嚴肅地說,“我便以此劍贈君!” 諸葛亮似乎被此劍的氣度震撼,並沒有立刻接住:“這是何人所鍛?果然好劍,彷彿英雄初徵,銳氣難當。” “我請蒲元採金牛山鐵所鍛,共有八口,這是第一口!” 諸葛亮點首:“原來是蒲元,果然不同凡響!” 劉備輕一彈劍身,“噹噹”的清音震得耳膜微微發痛:“此劍尚無名字,孔明想一個吧。” 諸葛亮久久地凝視著那猶如寒潭冰冽的長劍,目光似被劍的光芒燒灼了,一束極亮的光忽然射入了心田,兩個字脫口而出:“章武!” 劉備一振,手持長劍一揮,劍與空氣碰撞發出的聲音嗡嗡地迴盪,他應聲喝道:“好,就叫章武!” 手臂一揮,劍滑入鞘中,光芒猶如星辰湮滅,一點點消失了。他雙手合捧,將長劍交予諸葛亮:“章武之劍,君當配之!” 諸葛亮緊緊握住,劍身很沉,壓得手臂發麻,內心生出了消解不除的凝重感。 劉備還在回味“章武”,彷彿是突發奇想,又彷佛蓄謀已久,興奮地說:“章武章武,用來做年號絕佳之至!” 諸葛亮聽出了意思,驚喜道:“主公是……” 劉備沒有應諾,他對諸葛亮悠悠一笑,自問似的說:“劉備配得起章武麼?”他也伸出手握住章武劍,指頭滑過劍鐔,半是悵惘半是壯懷地長聲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