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4

第5章 第四章吳蜀結深仇,劉備矢志東征

雪化了,天反而更冷,鮮綠的新芽像去冬殘留的寒意,在瘦削的枝頭搖曳出冷冽的悲傷。春天的溫暖氣息被包裹在僵硬的冰瓠裡,東君的力量劈不開那堅重,只斜刮出冰冷的小雨,悄然間已迷濛了城市的天空。 諸葛亮踏入漢中王府,透骨的寒冷讓他冷噤不斷,不得已用羽毛扇掩住半張臉,稍稍擋住來路不明的風。他走到西苑門口,還不曾進去,便見廊下立著一個人。他半垂著頭,輕輕哆嗦著手腳,簷下落著細細的水絲兒,也不敢躲避,像個麻木的冰雕。 “軍師……”他弱弱地喊,行禮的時候,雙手僵得合不攏。 諸葛亮剎那間愣住:“子仲,你如何在門口候著,怎麼不進去?” 麋竺擤了擤鼻子,聲音抽得像被風灌進了喉嚨:“我,我……”淚水滾過他的臉,“沒臉見主公……”

諸葛亮心底嘆了口氣,麋竺是在為弟弟糜芳負罪愧疚。東吳兵犯荊州,麋芳身為南郡太守,居然開城投降,致關羽退無可退,覆敗身死。 他深知麋竺心結,溫聲勸慰道:“子仲毋要自責過甚,主公仁義寬厚,不會以罪相坐,子仲且放寬心!” 麋竺哽咽道:“竺怎不知主公胸襟,奈何竺心有慚恚,主公待我麋氏一門厚恩,可恨我那逆弟卻辜負了主公仁德,害死了關將軍……”他把頭垂得更低,隱忍的哭聲悶在胸中,彷彿透不出的氣。 諸葛亮心中惻然,卻聽見里屋“乒乓”一陣巨響,然後是劉備聲嘶力竭的吼叫,聲音又粗又躁,那暴風驟雨般的狂怒中還隱沒著另一個人的低語,彷彿躲在燈影裡拍翅膀的飛蛾。 “誰在裡面?”諸葛亮問門口鈴下。 “是公子!”

諸葛亮一驚,原來劉封回成都了!關羽丟失荊州,曹軍又趁勢起兵攻打東三郡,劉封與孟達不和,兩人素生齟齬,各懷私憤,孟達因而叛逃曹魏,彷彿連鎖反應一般,上庸太守申耽也起事叛變。劉封支撐不住,只得棄城奔逃,前鋒軍報剛到,不想幾日之後,劉封竟已逃回了成都。 屋裡的吼聲越來越大,凶悍得幾乎要將那房頂掀翻了。麋竺聽見劉備的怒罵,又驚又怕,愧疚更深了一層,死命地憋著哭聲,喉嚨裡彷彿拉風箱似的哼哼。 諸葛亮心生憐惜:“子仲,你先回府去吧,主公如今病體沈痾,需得靜養,等主公病癒,你再來請安,可好?” 麋竺知道,諸葛亮是想讓自己避過風頭。劉備正在氣頭上,對兒子劉封尚且詈罵相加,何況是叛臣的兄長?他沒有反對,嘶啞著嗓子說:“麻煩轉告主公,竺在家日日齋素,為關將軍守孝,逆弟不忠,是麋竺教而不善,願受主公責罰!”他沒有說下去了,擦著眼淚一步步離開,佝僂的背戰栗在風雪裡,像一節垂死的枯木。

諸葛亮惆悵地一嘆,握在手裡的羽扇冰得像一把匕首,劃得掌心生痛。他輕輕地走進了門,卻沒有立刻走入暖閣,只在外間停下。 暖閣內的罵聲越來越大,聲音彷彿山洪暴發,沖得耳膜嘩啦亂響:“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砰!”有什麼硬物被擲下:“你二叔幾次飛書讓你發兵救援,你卻坐而不管,狼心狗肺的東西,眼睜睜看著你二叔兵敗麥城,無路可走……”罵聲帶了慘痛的哭腔,顫顫的讓人的心發酸。 有很低的說話聲嗡嗡地飄起,似乎劉封說了什麼,劉備的聲音又炸開了:“扯淡!什麼山郡初附,不可動搖?是你二叔的命重要,還是你那狗屁城池重要?縱然你發兵馳援,東三郡便會丟麼?你救得你二叔,憑你二叔的武略,不能一起守你口口聲聲說的什麼山郡?荊州丟失,你二叔……”聲音哽咽地頓了一下,立刻又迅速地拔高了,“曹操才趁勢攻打東三郡,你知不知什麼叫唇亡齒寒?沒有荊州為聲援,漢水上游的東三郡憑什麼抗格曹操?你和孟達不和,逼得他叛逃,把東三郡都丟給了曹操!你一不該不救你二叔,二不該逼反孟達,三不該棄城當逃兵,身負重罪,還有臉來成都見我,我若是你,早就一頭撞死謝罪了!”

連珠炮似的質問彷彿鋼鞭一樣著力打下,劉封應答的聲音更低了,斷斷續續彷彿臨終之人的垂死呻吟,劉備的怒聲再次掐斷了他的辯解:“喪師辱君,背信棄義,你還算是個人嗎?我沒你這樣的兒子,你也不用認我這個父親,你立刻負罪前去有司,自繫牢獄!別讓我再看見你!” “哐!”又一件硬物砸在地上,器物碎裂的聲音刺得耳朵難受,一聲雷霆般暴烈的吼叫卷向了房頂:“滾!” 暖閣的門被狠狠撞開,劉封紫漲著面皮衝了出來,眼裡含著委屈的淚花,也沒看見諸葛亮,咬著牙齒跑出了門。 諸葛亮向前走了一步,被劉封撞開的小門吱嘎吱嘎地來回扇動,他立在門後,正在躊躇該不該進去,晃動的門被人輕輕一推,走出來背著藥箱的醫官。 諸葛亮忙問道:“主公的病怎樣了?”

醫官參禮一拜,面露憂愁地說:“主公連日高熱,小的給他行過針,熱度已退了。但身體疲乏虛弱,又不肯進食進藥,長此以往,身體吃不消,唉……” 諸葛亮明白了,自得知關羽戰死,劉備悲痛難當,遂大病不起。心裡因鬱積了痛悔相加的氣,多日不得開解,痛苦壓得劉備百般愁煩,只有糟踐自己,用這種自虐之法割去心頭的痛瘤。 他想著很是難過,低聲叮嚀道:“先去煎藥吧。”他緊緊一捏羽扇,輕悄悄地走入了暖閣。 閣裡熱烘烘地燒著炭火,火焰滋滋地爆開出耀眼的紅花,一地裡跪著大氣不出的內侍宮女,光溜溜的木地板上撒著粉碎的香爐、玉佩、碗碟,兩個內侍小心翼翼撿起碎片,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劉備半臥在榻上,手心裡死命抓著被褥,似乎餘怒未消,因怒而發紅的臉漸漸蒼白下去,閃著淚光的眼睛裡深含著氾濫如潮的悲痛。

有內侍捧了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粥跪在榻前,蚊子似的說:“主公,請進膳!” 沒聽見說話,只見劉備揚起手臂,將那碗白粥掀翻在地,碗摔成了三片,濃濃的米粥綢子似的滑出去一大片,他怒聲大喝:“滾!” 滿屋的內侍宮女都嚇黃了臉,可沒一個敢真的離開,只是把頭埋在肩膀之間,渾身打著哆嗦。 “主公!”諸葛亮輕輕地喚著,無聲無息地在床邊跪下。 劉備憤怒的神情霎時變了,猶如被清水稀釋的濃色,他怔然地稱呼著:“孔明……” 諸葛亮一字一停,一聲一凝:“亮請主公不要再糟踐自己!” 劉備把臉緩緩地轉了過去,雙肩劇烈地顫抖起來,他背對著諸葛亮,抽泣的聲音很哀很痛:“當初我若不答應云長便宜行事,他就不會調走江陵守軍,東吳又如何能輕易拿下江陵,他便不會、不會……”

諸葛亮聽得傷感,他鎮定著心神,安慰道:“主公何須自責?東吳覬覦荊州之心從未消亡,縱無調兵之舉,他們也會賺取荊州。這次是呂蒙使詐計,騙了雲長,非主公之咎!” “不……”劉備搖著頭,聲音像上下起顫的扁擔,“雲長自來聽我的話,從來我說什麼,他就听什麼,我若是起初不應允他,他就不會疏忽大意,荊州便不會丟……他更不會、不會死……”說出這個字困難得像從烈火中摸出一顆心,讓他的靈魂都燒成了煙。 “雲長死了……”他淒涼地喃語著,“可恨孫權賊子,讓他身首異處,還把首級送給曹操邀功,雲長英雄一世,末路之時卻連全屍也保不住!” 仇恨的種子在心裡生根發芽,長出血淋淋的大樹,尖利的枝丫伸出去,把整個身體都佔滿了。

劉備仰起頭,胸腔裡迸發出一聲悲號:“雲長,你聽了大哥一生的話,為什麼最後就不聽話了?我讓你北上,你為什麼不去?”劇烈的痛苦讓他無法宣洩,他抓起枕頭用力地摔下去。 “主公!”諸葛亮跪向前,他大聲地喊道,“求你不要自責了!”他重重地磕下頭去。 劉備怔怔的,諸葛亮匍匐的背在他矇矓的視線裡猶如一片半衰的葉子。他緊緊地抓住被單,把臉狠狠地轉向裡邊,淚水肆虐不休,可他沒讓自己哭出聲。 “孔明,你先出去吧,讓我靜靜、靜靜……”聲音沉甸甸的,彷彿逐漸沉沒在墳墓裡的一顆心。 諸葛亮放心不下,可眼前的情景是他根本無法強力扭轉的,傷心至極的劉備聽不進任何勸誡,也不願意和任何人傾訴衷腸。他只好慢慢地站起身,忽然的暈眩猶如黑布蒙面,他險些一頭栽倒,拼著胸中的一股氣,他堅韌地挺住了身體,交手一拜:“主公,亮告退!”

他一句爭辯的話都沒說,倒退著,倒退著,劉備的背影在視線裡猶如扁舟蕩漾,直到走出大門,那飄搖的背影仍在腦海裡久久不去。 軟綿綿的雨絲靜悄悄地撲落,他在寒氣四濺的庭院裡潸然淚下。 世間苦痛,或皆如此。 他長久地沒有動,雨絲兒縈繞著他,寒風摧折著他,他像是高崖上孤獨生長的青松,一任風霜殘損,一任歲月磨礪,悲壯、堅韌而永恆。 西苑外的長廊上似乎跑來一個人,腳步聲隆隆如波濤奔騰,跑得近了些,看見他掛滿了淚水的臉上盛著焦慮和悲痛,絡腮鬍子上綴滿了雪花。 是張飛!他從閬中趕來了! 猶如被忽然而至的陽光照耀,諸葛亮的精神一振,彷彿剎那之間到來的希望,讓他想要不顧一切地牢牢抓住,他大聲呼道:“翼德!”

張飛奔到他面前,啞聲道:“軍師……”他抓著諸葛亮的胳膊哭了起來。 諸葛亮拍著他的背,又傷心又欣慰:“翼德,你總算來了!” “軍師,二哥,二哥……”張飛哭得說不出口。 “我知道的……”諸葛亮流著淚,輕輕挽了張飛的手,連聲說道,“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張飛抽泣著不成聲:“大哥呢,他怎樣了?” “他病了。”說起劉備,諸葛亮不禁語調低沉。 “病了,嚴重麼?”張飛焦急地問。 諸葛亮哀嘆著搖頭:“他深責自己當日不該應允雲長調兵,為此負疚終日,大病不起,水米不沾,湯藥不進,一心糟踐身體,誰勸也沒用!” 張飛懊惱地一頓足:“這個傻大哥,二哥的死與他何干?分明是東吳陰毒,害死了二哥,關調不調兵什麼事?” 諸葛亮收了愁音,凝重而認真地說:“翼德,現在只有你能勸主公,主公與你們桃園情深,非兄弟不能慰心。不然,主公再這樣下去,臣僚何托,社稷何托?” 張飛擰著兩道黑眉,淚痕斑斑的臉上溢出堅貞的光芒,他緊緊一握諸葛亮的手:“軍師放心!” 他猛一撒手,大踏步朝前走去,諸葛亮迴轉身,只見那雄壯的身姿陣風般捲進了房門,身後揚起的塵埃久久不落。 “大哥!”張飛的喊聲猶如春雷滾滾。 像是撞倒了香爐,又或者是踢翻了巾架,暖閣裡的劉備大叫了一聲,聽得他含糊地喊了一句什麼話,剎那間,悲慘的哭聲爆發出來。兩個男人的號哭猶如開閘的洪水,狂呼著奔向容納世間痛苦的海洋。 諸葛亮的心被這哭聲震痛了,卻又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他倚在門廊下,望著雨絲在寒風中飄蕩,被王府飛簷阻斷的天空漏出一線光,彷彿英雄馳騁時揮出去的馬鞭,雖然旅途艱難,卻始終鍥而不捨。
太陽出來了,陽光隔斷了雲的流翳,為人間灑下一片青蔥翠色。 諸葛亮輕輕走入王府寢宮,白羽扇覆著兩卷文書,雖不沉,卻滑溜溜地似摸著兩條蛇。內寢裡微微侵冷,倒不及外邊暖和,劉備半倚在枕上,腿上攤開的書也沒有看,卻一直在和一個面容清癯的男子說話,那是占夢趙直。 “主公!”諸葛亮參禮道。 劉備點點頭,示意他稍等,轉頭對趙直道:“昨夜孤夢乘龍入水,俄而水幹落井,驚而寐之,可否一解?” 趙直不假思索地說:“大吉。” 劉備半信半疑:“當真?” “龍為九五之象,入水方能游刃有餘,是為至貴之兆,不吉為何?” “那,水幹落井又應在什麼事上?”劉備追問道。 趙直微微遲疑著,含蓄地說:“蛟龍入水,可為大貴大吉,而物極必反,一朝飛龍在天,也當思亢龍有悔,這是上天告誡做夢者當謹慎行事,便可保有一世富貴。” 劉備沉默,他悵惘地嘆了口氣:“多承吉言。” 他認真地說:“元公,孤想請你入公門,望君不辭!” 趙直委婉地說:“多蒙大王延請厚恩,但趙直素性粗率,才能鄙陋,公門事務猥多,禮秩繁瑣,恐身登官階,不堪仕任,辜負大王任才之心。” 劉備明白趙直不願出仕,他也不強求,思量道:“無妨,孤准你白衣入公門,不登官階,既不違了元公素志,也能讓孤隨時諮諏一二,可好?” 趙直雖為難,但他知這是劉備可以妥協的底線,不得已只好接受了:“這樣……直勉力為之,但恐有誤大王之處,望大王寬恕!” “你放心,孤能得元公首肯,已很欣慰。”劉備和氣地說。 趙直因見諸葛亮一直候在一邊,知道有君臣公事要談,便告辭離開。 劉備這才看向諸葛亮:“孔明有事麼?” 諸葛亮先不答,卻笑道:“主公氣色好多了。” 劉備不禁撫了一下自己的臉:“是麼?”他澀然一笑,似對自己的身體好轉並不感到興奮,招手讓諸葛亮坐下。 諸葛亮也不坐,羽扇搭在臂上,掩著兩卷文書:“有幾件事,第一件,亮想讓主公見一個人!” “見誰?” 諸葛亮徐徐地說:“主公重病之時,此人無日不來問候,但因心存愧疚,不敢擅見主公,只能守門而泣。他還在家為雲長設了靈堂,日日齋素哀哭,以表咎心。” 劉備落寞了神情,他已知道了諸葛亮所指何人:“是麋子仲麼?” “是他,”諸葛亮頷首,“他這會在門口,主公見他麼?” 劉備嘆了口氣:“讓他進來吧!” 諸葛亮折轉身走出了內寢,不過一刻,他再次走了進來,後面卻跟著麋竺。麋竺勾頭躬背,腳底下像打蠟一樣,一步一滑。 “子仲!”劉備的聲音微微沙啞。 聽見劉備呼喚自己的聲音,麋竺像從深海底忽然浮出,他打了個激靈,“噌噌”跑前幾步,撲通跪在床邊,把頭重重一磕,哭著喊道:“主公!” 劉備伸手去拉他:“別哭別哭,起來吧!” 麋竺不肯起身,他抽噎道:“竺有罪之人,不敢受主公不拜之恩!” “你有什麼罪?”劉備微微責怨。 “麋芳叛城投敵,害得關將軍身死,枉受主公沒世之恩,不思忠心回報,做出這等滔天之舉,非罪而何!”麋竺說得痛心疾首,眼淚染濕了身前的一大片。 劉備嘆聲慰藉:“麋芳是麋芳,你是你,兄弟罪不相及!” “可麋芳乃家弟,是竺教而不善,不敢辭其咎,懇求主公重罰!”麋竺砰砰地磕頭。 劉備急得高聲道:“子仲!起來!” 這一聲驚喝讓麋竺抬起了頭,他惶惑不寧地看著滿臉氣惱的劉備,沒等他做出反應,諸葛亮已扶起了他:“子仲起來吧!” “子仲,”劉備緩緩地放軟了語氣,聲調有些傷楚,“你這是何苦呢?別把他人的罪強加己身,負累重重,咎心憂慼。兄弟雖血脈相連,而行事各異,吾不行連坐,你也毋要誅心。” 麋竺哽著聲音,想說什麼,話到口邊,又忘了個一干二淨。 劉備傾了身體,手臂伸出去,輕輕搭在糜竺肩上:“子仲,當年我在徐州,遭呂布驅逐,困窘無倚,是你傾盡家財相助。後來,你又舍俸祿,棄官身,隨我俯仰輾轉,二十年來隨從左右,一心赤誠,從無怨色。你妹子嫁我做妻,順守貞節……”他提到麋夫人,心裡一顫,眼淚啪嗒掉落,“這些恩德,我一生未忘,我欠你麋家太多,怎會因兄弟一人之罪而責怨於你,若我生此心,豈不是忘恩負義的小人?” “主公!”麋竺被震撼得心海翻騰,感動之餘,無言以表,唯有嗚咽。 劉備拭去眼角的淚水:“子仲敦雅純善,我知你為人,你切不要再把愧疚擱在心上,不然,我心也不安!” 麋竺又戚戚哀哀地哭了好一陣,斷續著說了些自己都聽不清楚的話,也不敢打擾劉備休息,流著眼淚告退離開。 劉備看著麋竺消失的背影,悲戚地一嘆:“子仲這個心結恐怕很難解開了。” 諸葛亮道:“子仲得主公撫慰,他該當放下,怎會解不開?” 劉備只是搖頭:“你不了解他,他心事重,擔了事便放不下。唉,劉玄德無奈又要欠他這一樁心事!”他連聲惋嘆,見諸葛亮兀自默然,問道:“還有其他事呢?” 諸葛亮打開羽扇,露出手中的兩冊文書:“兩份急件,一份北方,一份江東!” 劉備瞅著那兩冊加了紅籤的信件,忽地一笑:“你要我先看哪一份?” 諸葛亮略一想,將其中一份交到劉備手上:“先看這個吧!” 輕薄竹簡展開來只連了三冊,想是事情不繁複,其上的字跡也很少,劉備從頭一個字看起,到最後一個字時,握簡的手有些發顫。他揉了揉眼睛,再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確信自己並沒有看漏字、看跳行,霎時,竹簡滑出了手,滑進了被褥裡。 “曹操,死了……”他喃喃地只說出了這幾個字。 曹操,他這一生最恨的敵人,最大的對手,於建安二十五年正月二十三日病死在洛陽王宮,把他身前身後的罵名、指責、猜忌統統都帶入了墳墓裡。 多少次他被曹操逼得走投無路,幾死其手,他睡夢裡也渴望能手刃曹操。他曾經想過,哪一天曹操死了,他一定會大宴群臣,慶賀天下終於少了曹操這個大禍害,那日他定當痛飲三百杯。 可是,這一天終於到來時,為什麼心裡沒有半分的欣喜,反而空蕩蕩的? 他忽然想起那一年在許都,五月梅子剛熟的季節,曹操邀他青梅煮酒,共論天下英雄。酒酣耳熱之際,曹操說出了“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的話,嚇得他魂飛魄散。後來每每回想,深覺得曹操心機可怕,那虛偽的試探讓他好不痛恨。但今天再度記憶,過去的厭惡感如霧散開,濃霧的背後是他從不願承認的另一張面孔。 那或者當真是英雄之間的惺惺相惜,曹操為什麼恨他,數次欲置他於死地,正是因為他在曹操心目中的地位非同旁人。曹操視他為天下一等一的英雄,兩個第一流的英雄若不能成為朋友,只能選擇成為敵人,作為敵人,還有悲憫仁慈可言麼? 他將那竹簡重新拿起,再次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了第三遍:“人生無常,曹操雖是國賊,也算是個英雄,英雄離世,總讓人悲慨!” 他惆悵地嘆了口氣:“要不要遣使弔唁?” 諸葛亮道:“可以,我們與曹操雖為敵手,然禮儀不廢,人死不加口誅筆伐,方為大器量,但恐使者難以致北。” 劉備仰首一思:“無妨事,讓李正方給孟子度去封信,就算使者去不了北方,探探口風也好。” 諸葛亮聽懂了,李嚴和孟達交好,孟達自被劉封逼反,李嚴生怕禍及身,旬月來數度上表請罪,劉備軟語相慰,寬以恩意,方才緩解了他的自疑。孟達如今被曹丕任命為新城太守,恰鎮守東三郡,若關中隴右的路走不通,可從東漢水北上魏國,一為弔唁,二也可探孟達有否返誠之心,三還能檢驗李嚴的情偽。諸葛亮摸透了劉備的心思,卻不會輕易袒露,只簡短地說:“也好。” 劉備瞟著諸葛亮手裡的第二份文書:“那信裡說的是什麼事?” “和第一份差不多,只是人不一樣!”諸葛亮將第二冊竹簡也交給劉備。 “差不多?”劉備疑惑起來,竹簡展開,字數也不多,短短的幾行而已。可他還沒看完就“噌”地立起來,似喜似狂的神情忽然閃過眉目,他將竹簡一丟,仰天長笑。 他拍著被子歇斯底里地號叫:“死得好,死得好!”情急起來,“啪啪”地打著那冊竹簡,像是在敲著誰的骨骸,“呂蒙,你這個卑鄙小人,你也有今天,便宜你了。我本還想有朝一日親手斬了你人頭,為雲長報仇,你自己卻一命嗚呼了,老天真是對你仁德!” 挖骨錐心的狠話刀子般紮下,諸葛亮暗自嘆息。他知道劉備心中的仇恨一天也沒有放下,隨著時間的推移,反而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濃厚。 劉備忽地轉過身子,目光像錐子般尖銳:“孔明,我欲發兵東吳,奪回荊州!” 諸葛亮抓住羽扇的手一顫,幾乎掉在地上,又聽見劉備惡狠狠的罵聲:“碧眼小兒,你等著,我定也叫你身首異處!” “主公,”諸葛亮緩緩道,“發兵東吳,茲事體大,切不可意氣用事!” 劉備擺擺手:“我沒有意氣用事,病了一個多月,我每日都在尋思這事。荊州之失,不可不奪,雲長之仇,不可不報,二者皆不能捨,怎不發兵?” 諸葛亮耐心地說:“如今東吳新得荊州,氣焰正高,貿然發兵,他們以全力來守,我們無全力以攻,荊州之仇恐難得報!” “我們也以全力去攻!”劉備似下了不可轉圜的決心,語氣一次比一次堅決。 諸葛亮知道現在想要說服劉備,無異於以卵擊石,不僅勸不了,還可能火上澆油,他婉轉地勸道:“主公復仇之心,亮也同感,只是一則東吳勢強,必在荊州嚴守以待,我方東進,師途遙遠,以疲累之師對安逸之軍,勝敗難定;二則東吳已稱臣北方,我們起兵伐吳,北方若擾攘後方,我方恐兩面受敵;三則我們新喪荊州,再失東三郡,元氣大傷,士氣低微,臣僚氣衰,非假時日不得恢復,不如緩過這一陣,先看看諸邊形勢,再作定奪如何?” 諸葛亮的分析頭頭是道,劉備掂量著這三點意見,想了又想,到底是覺得諸葛亮有道理,他又不甘又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也好,先看看形勢吧。” 諸葛亮緊張的情緒登時鬆弛了,本想再進幾句婉語,卻聽劉備用不容轉圜的語氣說:“總有一日要出兵東征,奪回荊州!” 他發著血淋淋的誓言,像是捏碎了自己的骨頭,一塊塊伴著血吞沒,那兩冊文書死死地抓在掌心,掐得指甲烏紫。 諸葛亮忽然覺得透骨寒冷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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