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4

第3章 第二章失荊州將星隕落,拒救援劉封挾私

漫上城池的洪水緩緩退了,只在城牆上留下污黃的水漬,遠遠地觀望,那城池像是被久泡在壇子裡的白蘿蔔皮,軟耷耷的沒精打采。 樊城的昏黃影子漸漸遠去,河流蕩得一舟生寒,冬日的天空很暗,有點點似雪似雨的飛絮飄落下來。蒼茫天色如晦如陰,讓那船頭挺立的將軍的背影顯得如此孤寂,偉岸的雄心像退去的洪水,消沉得無聲無息。 關平在他身後站了很久,一直不忍心打破他的靜默,許久許久以後,他才小聲地叫道:“父親。” 關羽遲遲地轉著頭,微白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回應的聲音又低又弱:“嗯。” 關平拿捏著語句,小心地說:“父親,前鋒來報,徐晃再破我軍一寨……” 並沒有料想中的狂怒,深深的疲憊溢出來,流過憔悴的雙頰,淌在長長的鬍鬚裡:“半月之內,連破圍塹十重,徐公明好不留情面!”他發出了若愁若悵的笑聲。

天色黯淡了,很遠的地方,樊城的輪廓淹沒在沉沉的暗霧裡,彷彿泛過城頭的洪水。 他曾經在樊城外圍大破曹軍,兵鋒直指許都,逼得曹操幾乎遷都避難,無限膨脹的勝利慾望讓他忘乎所以,眼看便要全據襄、樊,打通漢水一線,對許都形成合圍之勢。可曹操緊急增兵,遣徐晃進抵郾城,曹操自引大軍駐紮摩陂,兩路大軍遙相呼應,聲勢大振。其間又傳來孫權投誠曹操的密聞,種種消息撲朔迷離,迫得他心神不寧,不知是該繼續攻打襄、樊,還是該回師江陵以防東吳。主帥躊躇難決,底下的將士也人心惶惶,與徐晃的幾番交鋒皆一敗塗地,只好暫離樊城,退保沔水。 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明明開局良好,一盤盡在掌控,中道卻被人衝了陣勢,連連失子,弄得如今舉棋不定,一籌莫展。

關平忐忑地問道:“父親,我們是不是返回江陵去?” 關羽怔怔地不發一言,去哪裡呢?是回江陵,還是繼續北進?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到手的勝利溜走了麼? “君侯!”急迫的叫喊飛入耳畔,一人鞭策快馬奔到岸邊,跳上戰艦搭下的舢板,飛快地跑上甲板,躁急得滿臉通紅。 關羽瞧著來人,是軍前都督趙累:“闞穗,什麼事這樣著急?” 趙累走得兩步,竟咚地跪倒,雙手用力一搥地,大哭道:“君侯……荊州,荊州……”悲慘的哭聲將他後面的話都掩過了。 關羽的一顆心倏地提了上來,他急切地問道:“荊州怎樣?” “荊州……”趙累噎著慘惻的聲音,“荊州丟了……” “丟……”關羽恍惚了一下,“什麼丟……” “東吳趁著我軍北上,喬裝商船混入南郡,瞞過哨所士兵,奪了公安,再奪江陵……如今正兵略荊南,恐怕荊南四郡難以支撐了……”趙累難受得說不下去。

似被冷錘砸下,關羽的身體一晃,他撐著一股殘存的力量挺直了腰:“鎮守公安、江陵的麋芳和士仁在做什麼,如何輕易便失了城池?” “他、他們……”趙累吞沒著又氣惱又悲憤的聲音,“他們全都開城投降……” 關羽木木地立著,呆痴的目中沒有任何情緒,江風拂著他灰白的長須,他像泥偶般一動不動,驀地,像是被扎中了穴位,所有的悲、悔、氣、哀都爆發了。他朝天大吼一聲,叉開雙手瘋狂地擊打在欄杆上,直打得那手掌滲血,點點浸染得木欄慘紅一片。 “父親!”關平衝過去死死地抱住他,任憑那拳頭雨點般落在自己的背上,他哭著哀求道,“父親保重!” 關羽的狂暴漸漸微弱,淚水井泉似的噴湧出來,喃喃道:“荊州丟了,丟了……”

趙累哭問道:“君侯,如今江陵不能回,襄、樊不能攻,我們該去哪裡?” “去哪裡……”關羽哀慘地說,淚水劃過他慘笑的臉,他眺望著江面擴散的大霧,微微的光芒從遠得沒有邊際的盡頭流出來,他咬住發顫的牙齒,賭咒一樣地說,“我們,回江陵,奪回荊州!”他捏起拳頭,狠狠地揮舞。 “可東吳克定荊州,其勢正旺,我們剛遭敗覆,士氣不振,如何攖捍其鋒?”關平擔心地說。 關羽決絕地搖頭:“縱然千難萬難也一定要奪回荊州,荊州要地,失不得,不可失!”他沉吟片刻,對關平說,“你速下令廖化,讓他趕往東三郡,請公子與孟達發兵助我奪荊州!” 他擦乾眼淚,整肅出威嚴的容色,手緊緊地撐住欄杆,似乎在給自己積蓄支撐下去的力量。

“君侯!”腰懸節令的士兵登上甲板,雙手呈上一隻紅翎貼頭的信袋,“成都急件!” 信袋的紮口處戳著“漢中王令”封泥,拆了封泥,取出一方白帛,帛上字跡整潔,卻是筆筆見力道,帶著毋庸置疑的口吻。 當最後一個字掃過視線,那剛剛乾涸的淚水重新湧出,他捧著信愧疚地說:“大哥……對不起……” “父親?”關平又驚又疑,關羽將信遞給他,背轉身低聲地嗚咽起來。 關平展開白帛,大伯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漢中王令:江陵守軍不可調,恐東吳乘虛進犯。爾北抗曹操,後遭孫權,荊州或危。若荊州有失,爾當北上漢水,與封、達合併克定關中,不可回返江陵,令到即行,切切。” 關平將那信再交給趙累:“父親,漢中王軍令已下,我們還是北上漢水,與公子合併吧。”

關羽的背微微抽搐,哀哀的哭聲壓著他倔強的否決:“不……” “為何?這是漢中王軍令,我們不能不遵!”關平急道。 “君侯,我們還是遵從軍令,北上漢水!”趙累也連忙勸道。 關羽緩緩地轉過身,流淚的臉孔縈著既絕望又悲壯的微光:“漢中王託我以荊州大任,不期被東吳所騙,使荊州淪於敵手,有負漢中王所望,我若棄荊州而北上,或可保一命,然有何面目去見漢中王?關羽受其恩惠三十年,結義之情,君臣之恩,歷歷在目,生為漢中王守疆,死亦當為漢中王守節!” 關平和趙累聽得震撼,如何再能說出半句勸誡之語,天下人皆知關羽俠義千秋,為了結義之情,他可將生命拋舍乾淨,為了這份恩情,沒有人能阻擋他的效死。 關羽從趙累手中重新拿回白帛,細心地疊好揣進懷裡,淺而動情的笑點亮了灰暗的眼睛。他用低得隱在江風裡的聲音說:“大哥,雲長第一次不聽你的話了……”

他將自己從悲傷中拔出,毅然地說道:“掉轉船頭,回返江陵!”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冬季的第一場雪在不期然間落下,三個時辰後,上庸城便陷入了白茫茫的陷阱裡。城市的輪廓被風雪刮得失了弧度,陰暗的天空像腐屍噴出的濁氣,漸漸凝聚成一頂篩著灰塵的巨大帽子。 孟達在府門口下了馬,一縱一跳,斗篷上的雪花兒抖落了一些,像被他拋舍的一縷遊魂,已有手下僚屬神神秘秘地迎上來,滿臉吊掛著詭譎的笑,像生滿了瘡瘢。 “什麼事?”孟達一眼就看出僚屬眼梢帶話。 僚屬使勁地吐著雪粒子:“將軍,廖化來了……” 孟達停住步子,聲音像結了冰,磕巴著說不清爽:“他,來……” “請公子馳援荊州。” “哦?”孟達轉了轉頭,目光被風雪的刀鋒割去了清晰的弧度,“公子怎麼說?”

“公子說山郡初附,未可動搖,抽不出兵力馳援荊州。” 孟達古怪地笑了一聲:“那廖化呢?” 僚屬煞有介事地嘆了口氣:“他苦求公子出兵,說得急了,兩邊吵起來,公子攆了他出門,他也不肯走,一直跪在公子門口。” “現在還跪著?” “可不是,都一個多時辰了,唉,也難為他了!” 孟達不動了,他知道劉封和關羽有仇隙,關羽如今有難,劉封出於私憤,寧願選擇坐看關羽覆滅,也不會出兵救援。 這事若擱在他身上,他其實也拿不准要不要救,雖然他和劉封不睦,可在厭惡關羽這點上,他們都處在同一戰線,不禁竟生出同仇敵愾之感。 但劉封可以堂而皇之地拒絕關羽的求援,他卻沒有這種囂張的權力,到底劉封和劉備的關係與他不同。他和劉封共同出兵攻打東三郡,劉封坐纛兒做主,勝了,功勞簿上左右列名,敗了,罪責干係一起背負。

孟達站在雪地裡出神,思維在僵硬的磨盤上打著遲鈍的轉,麻木的心上忽然燃起一團火花兒,他猛一拉衣襟,轉身便朝外走。 這一路也不騎馬,只是頂著刀劍似的風雪費力拔足,走到劉封在上庸城的臨時公門,果然看見廖化直直地跪在髹漆門口,鎧甲上落滿了雪,早看不出顏色,臉上也結著冰。他卻沒有動一下,彷彿冰雕,唯有那鼻翼下呵出的白氣,像蟲子爬出巢穴,顯出這個人還活著。 有過路的行人和出入府邸的僚屬見得這一個冰雪人兒,知道實情的不免嘆息,不知道的或以為府門堆起了惟妙惟肖的雪人,或以為是凍死了人。 孟達走到廖化的身後,輕輕拍了拍廖化的後背,體恤地說:“元儉,起來吧,這冰天雪地的,別老跪著。” 廖化像是沒聽見,雪花紛紛砸中他,彷彿砸中了一尊沒有感覺的石碑。

孟達只好繞到廖化身前,他半蹲下來,用衣袖掃去廖化肩上的雪片:“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何必自苦如此!” 凍僵了的廖化像生鏽的磨盤,緩慢地動了一下,炸開白皮的嘴唇一翕,喉結蠕動著,忽地嗆出一聲冰涼的咳嗽。 “孟將軍,”廖化像是聲帶被雪糊了,每個字都說得很艱難,“求你了,你和公子說一聲,救救、救救荊州,救救關將軍……” 孟達露出為難的神色:“這個……恐怕難啊,公子既是做了決斷,我們怎好再違逆,你該知道公子的脾氣,說一不二。” 廖化哆嗦了一下,他哀求道:“孟將軍,你們不能見死不救,去晚了,關將軍,關將軍……真的……”他說不下去,兩行淚水滾落下來,掉在下巴時便結了冰。 孟達嘆口氣:“你也要體諒公子,他也不是不肯救,東三郡新近歸附,我們兵力不足,若貿然分兵救援,恐怕引起掣肘之亂。” 廖化重重地給孟達磕了一個頭:“孟將軍,我也知你們不易,可關將軍和荊州真的一天也不能耽擱了。若是你們答應救援,我願意留下來守城,倘若東三郡有失,我以舉家性命相殉!” 孟達慌忙拉起他:“受不起受不起,你要折殺孟達麼?” “孟將軍,求求你了!”廖化帶著哭腔道。 孟達像是被廖化感動了:“這樣吧,我再去和公子說說,看看能不能勸說他派兵救援。” “多謝孟將軍!”廖化又磕了一個頭。 孟達安慰地拂拂廖化的肩,起身走入了府門。 虛掩門戶的正堂內,劉封正倚著窗,因天冷,窗上封了密致的木板,邊角有一點兒不易察覺的縫隙。他把眼睛貼上去,悄悄地向外打量著,狡黠的雪花兒從窗縫間跑進來,把刺骨的冷氣砸在他臉上,不住地打著寒噤,卻像是自殘似的,竟不肯離開半步。 “公子!”孟達在門口喊了一聲。 劉封像被噩夢驚了,背過身時,臉也白了一半,見是孟達,呆了一剎。 孟達把落滿了雪花兒的斗篷丟給門外的鈴下,踏步走了進來,不忘記關上了門。 劉封瞧了一眼孟達,忽然覺得此刻的會面很滑稽,他不喜歡孟達,孟達或許也不曾真心尊敬他這個漢中王的螟蛉之子。他們因為軍令,貌合神離地紐合在一起,彼此之間除了公事,私話半個字也不吐,像是兩具不相協調的鎧甲,勉強套在同一個人身上,遲早有一天會卸下來各歸各家。 “廖化來了,”劉封呆滯地說,“他請我們南下救援荊州。” 孟達裝著糊塗說:“公子是什麼主張?” 劉封走到火爐邊,伸出手去接觸那暖意,臉上映著詭異的紅光,說話的聲音也似被火烤焦了:“我說山郡初附,未可動搖,恐怕抽不出兵力馳援荊州。” 孟達在心裡冷笑著劉封的虛偽理由,但他沒有露出一絲不以為然,很溫和地問道:“公子所言並不錯,可廖化怎麼還不去?” “犟唄。”劉封搖搖頭,又把決定權丟給孟達,“子度以為該不該救?” 孟達拿捏道:“荊州重地,論理是該救,可我們才奪得東三郡,新附之地尚有諸多變數未可知,況我們兵力也有限。荊州如今幾面受敵,北有曹操,東有孫權,恐怕憑我們區區之力,難以抵擋,還當從長計議。” 孟達雖然語帶委婉,到底透露出不救關羽的意思,劉封陡生出惺惺相惜的感動,可這心思不能明說,倒還顯出戚戚之色:“到底關羽是我二叔,他如今受困,萬一因我不馳援,致他遭不測,我心不忍。”他說得很動容,彷彿要流下眼淚。 他踱去門邊,輕輕拉開一條縫,廖化窄窄的影兒泌了進來,像一根針,在心底一刺,他猶豫道:“子度,即便不是全軍出動,要不要分出一隊兵力,聽廖化說,二叔那兒戰事緊急,日夜盼望援軍。” 孟達不說可不可,卻感慨道:“公子深情,關將軍有此賢侄,應會體諒公子的一片苦心,日後必會感激公子千里馳援之恩。”他也去門邊看廖化,像是隨意地說,“廖將軍跪了有一個時辰了吧,他是關將軍的心腹麼……公子若是想馳援關將軍,還是請他進來吧,免得落下口實。” 明明是平淡的話,劉封卻聽出一身冷汗,他比任何人更了解關羽的驕矜傲慢,縱算他今日出兵馳援,有了這一遭冷落廖化的惡舉,關羽也不會放過他,天知道又會折騰出什麼惡毒的花樣來。麋芳、士仁為什麼會投降東吳?還不是關羽素日饒不過他們的小過錯,他們對關羽報復的恐懼超過了對節義背叛的唾棄。 憑什麼要去救關羽,難道自己還沒受夠關羽的凌辱麼?關羽丟掉荊州,關自己什麼事?那是他驕傲輕忽釀成的惡果。即便他馳援荊州,功勞還是關羽的,與他劉封有何相干?說不定關羽還要找茬整他,他雖是漢中王公子,剝開那層脆弱的皮,他其實什麼也不是。 他怒起來,硬邦邦地說:“讓廖化走!告訴他,荊州要守,東三郡也要守!” 孟達要的就是劉封的絕情,他“諾”了一聲,披上斗篷走到大門外,廖化見他來了,身子倏地一立,眼睛流溢出期望的光。 孟達哀哀地嘆口氣,輕聲道:“實在對不住,我無能為力,望元儉諒解!” 廖化像被拆了足的鼎,登時摔坐下去,他喃喃道:“為什麼……” 孟達安慰道:“元儉請勿憂慮,東三郡之兵調不動,可入益州求援……”他蹲下來,挨著廖化悄聲道,“我也想救援關將軍,可惜兵符在公子手裡,無奈啊。” 廖化木然,也不知聽沒聽見孟達的虛假傾訴,他忽然地仰起頭,厚重的雪幕遮住他期頤的目光,他絕望了,發出了野狼似的長嗥。 孟達被他的嘶吼懾住了,像有一片血淋淋的皮肉摔在臉上,駭得他向後退了數步,一陣風雪揚起,把雪地裡將軍的那張悲痛的臉揉碎了。 廖化離開上庸城三個時辰後,劉封便知道了孟達的兩面三刀,他對孟達有猜疑,在孟達身邊安插了眼線,孟達就是晚上多睡了兩個女人也逃不過他的眼睛。 “王八蛋!”劉封怒罵道,一巴掌把案上的書卷燈盞撂倒。 他當然知道孟達的意圖,這是要和他不救關羽撇清,將來上峰如果責怪,錯誤皆是他劉封的,和孟達毫無關係,縱算關羽僥倖逃出重圍,也只會恨劉封,孟達可是在廖化面前竭力表演了一番忠義千古。孟達兩面兒都想做好人,誰也不得罪,樂得各方討讚美,他是好弄權術的政客,牟取私心遠遠超過了對公義的擔當。 你給我一掌,我便要給你一劍,這是劉封的原則。 第二天,劉封以主帥軍令奪走了孟達軍中鼓吹,按照軍制,領萬人之將皆有鼓吹,鼓吹一般為公門所封,孟達為統兵之將,故而也有鼓吹做儀仗。劉封奪走孟達鼓吹,這是一種公開的警告,我不僅能剝奪你的特權,我還能取掉你的性命。 廖化求援的孤單背影被蒼茫大雪吞噬了,而新的仇恨卻在冰寒的季節燃燒起來。
關羽從沒想過自己會經歷末路,他知道兵危戰兇,再偉大的英雄也會埋骨黃土,他也想過自己的結局,他希望血染疆場,馬革裹屍,在轟轟烈烈的史詩頌唱中垂下人生華麗的帷幕。 他不怕死,可他不想在失敗的屈辱中死去,更不想遭遇慘淡無歸的末路。 自他退出襄樊戰場,他一直沒有停止重奪荊州的戰鬥,這兩個月發生的戰鬥比他從軍以來經歷的還要多,還要慘烈。他已換了三副鎧甲,身上佈滿了刀傷劍傷,包紮時竟無從下手,他其實知道自己是在奔向死路,可是他不能回頭。 呂蒙奪下荊州後,善待城中士卒家眷,投降可受優待的消息不斷傳入關羽南下的軍隊裡,軍心渙散如冰澌消融。半個月跑掉了一半的士兵,一個月是四分之三,一個半月是五分之四,兩個月後,只剩下十五騎。 十五騎。 關羽和十五騎殘兵還在荊州的大雪中躑躅艱行,旬月來不間斷的戰鬥耗盡了他們的英雄壯志,此刻對於他們來說,選擇一個足夠體面的死法是他們最大的心願。 十二月初八,臘八節這一天,關羽來到臨沮。 天很冷,雪像野獸噴出的鼻息,力道十足地吞沒了溫暖的孑遺,狂風暴雪如淚傾如崩,彷彿是蒼天在為誰號啕,洶湧悲痛化作皚皚大雪,讓整個世界感同身受。 赤兔馬慘戾地嘶鳴了一聲,關羽疲憊的神經陡地一彈,危險的血腥味倏地噴在臉上。可他來不及拔刀,倏忽間,猶如天崩地裂,長刀竟脫手而飛,嗡嗡地撲入厚重雪幕的深處,也不知在哪裡落下。 他被套馬索絆住,連人帶馬一塊兒落在深坑里,那陷阱埋在雪地裡已有兩個晝夜,坑面堆起了厚厚的積雪,幾日幾夜的風雪抹去了陷阱的馬腳,再精明的戰將也看不出這茫茫的雪地挖了一個又大又深的巨坑。 三十六個東吳士兵圍攏上來,手裡都牽著一根繩索,繩索像藏在雪裡的長蛇,直著身子竄出來,滿身的雪花在簌簌掉落,幾十根繩索深入陷阱,在坑的底部結成一張結實的網。士兵們一面用力一面收網,將坑里的關羽吊了上來,威風凜凜的關雲長被繩網套得目眥盡裂,像一條困在涸澤里的鯽魚。 “抓住關羽了!”東吳士兵興奮地歡呼。 威震華夏的關羽成為網中魚兒,捉拿他的人終將會名垂青史,士兵們都歡呼雀躍,歡喜得像在過年。 有士兵小心地欺近,試水似的伸出一隻腳,猶豫了一下,輕輕踩在關羽的臉上,然後加大了力氣,重重地踏了下去。 被縛的關羽忽然躬起身體,匍匐的胸腔發出一聲沉悶的喝令,脖頸用力一扭,重重地撞向那踩臉的士兵,只聽一聲慘號,那士兵竟像踩著彈簧般射飛出去,腿骨生生折斷了。 東吳士兵驚得轟地散開了一片,已被捆成粽子似的關羽竟然還有力量反抗,他當真是不可戰勝的天神麼? 關羽在拼命掙扎,竟然像死而復生般騰身而起,他咆哮起來,像一隻被激怒的巨獸,手臂鼓起來,那張套住他的網正在一點點繃裂。士兵們死死地拉住繩索,三十六根繩索繃直了,嗡嗡地彈飛了散漫的雪花,卻抗不住關羽的驚駭力量。 “父親!”關平的呼喊像幽靈世界的冤訴。 關羽回了一下頭,眼底一片血霧瀰漫,十幾根長矛同時穿透了關平,彷彿劇毒的長蛇鑽入了骨骸血肉間,從關平的後腦勺插出去,將他推出去三丈遠,死死地釘在地上。 他在最後一瞬看了關羽一眼,血翻出他的眼瞼,像冰冷的淚,只是染了夕陽的顏色。 淒慘的號叫沖向低沉的天幕,掃開了一片可怕的寂靜。 三十六個東吳士兵還在和關羽角力,小小的戰場上沒有人聲,只聽見風雪緊張地呼嘯著,繩索即將繃斷的聲音,以及自己的骨頭翹出身體的咔咔聲,他們對絕路的關羽生出了莫大的恐懼。 只是很短的一剎,關羽忽然向前俯衝,像是被人重重一推,一直緊繃的力量頃刻間卸下去,三十六個東吳士兵面面相覷,卻看見關羽身後站著一員手持砍刀的小將,滿臉冷汗。 這員小將悄然挨近,在背後給了關羽的脊梁骨致命的一刀。 關羽倒下去了,血染紅了他的後背,裲襠甲裂成兩半,露出他碎爛的脊梁骨,他掙扎著抬起頭,艱難地舉起一隻手,又重重摔下,再也爬不起來,他決定放棄了,對自己嘲諷地笑了一聲。 “你叫什麼名字?”他偏著頭問那小將。 小將哆嗦了一下,雖然他手刃關羽,可那是情急之下的莫名勇氣,其實在內心深處充滿了恐懼,即使此刻面對一個沒有反抗力量的關羽,仍然心生忌憚,結結巴巴地說:“馬、馬忠。” “馬忠……”關羽默默念道,他苦澀地一笑,“可嘆關雲長一生自負,竟死於無名小賊之手!”他在地上爬了很短一截血路,仍然驕傲地昂起頭顱,“來吧,取走我的首級,我成全你!” 馬忠呵了一口冷氣,拖著沉重的雙腿一步步靠近血泊中的關羽,灰白的雪像將軍剪短的鬚髮,一綹一綹擾亂了世界的秩序,他從雪霧後看見關羽炯炯有神的眼睛,忽然就心悸了,腿肚子顫抖著。 “來啊!”關羽忽然怒吼。 馬忠閉上眼睛,唇角抽搐著,像哭一樣地大喝一聲,刀光頃刻如霹靂,一脈血飛濺出去,戳穿了風雪的面目。 大雪繽紛不捨,將那一汪汪凝碧似的血覆蓋了,彷若闔上了誰的眼睛。
大雪摧城,魚复城籠罩在一片昏慘中,城下的長江結著薄冰,沒有一隻船,無人問津的渡口繚起一縷白煙,像水紋柱似的久久不動。 狹窄的關道像冬眠的蛇,懶洋洋地甩下山,一騎快馬急速地奔上關道,馬在噴嚏,人在喘氣,也不知急奔了多少日夜。坡道太長,馬兒累得實在走不動,停下來噴鼻息,他連聲催促,又在馬屁股上加了兩鞭,逼著坐騎跌跌撞撞地爬到城關下。 “開城門!”那人在城關下嘶號。 守關士兵探出身體,風雪太大,視線裡像有麻布罩住,看不清來人模樣,他大聲道:“什麼人?通關符節何在?” 那人道:“我沒有通關符節……” 不等來人說完,士兵喝道:“沒有符節,怎能過關?速速退去!” 那人倔強地說:“我有荊州緊急軍情,必須馬上通報成都,你必須開關,不然貽誤了軍情,你擔不起責任!” 士兵質疑道:“既有軍情通報,如何不帶符節……你通報荊州軍情,該有關將軍親署關符,這個規矩你該知道吧。如今你什麼也拿不出來,我如何能放你入關?” “我是荊州從事馬良!”他吼得聲嘶力竭,因覺得說不通守關士兵,一時著急了,趕著馬來回走動,嚷嚷道,“快放我去成都,我要見主公,我要救關將軍,救荊州!” 他一面說一面驅馬,可關城深閉如死人眼睛,他縱算心中燃著烈火,也燒不掉那堅城,焦慮和悲痛刺破了他多日來強撐的忍耐,他再也受不了,竟自號啕大哭。 雪颯颯而飛,一片片黏上他的眉毛,將黑眉也染白了,而後化作淚水流下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