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謀小計五十年·諸葛亮傳4

第2章 第一章關雲長中計調兵,諸葛亮憂心荊州

秋雨像老婦的嘮叨,從子夜下到日晡,雨聲是重病人的呻吟,落地之時還拖長了懨懨的餘音。 陸遜進門時,特意在門口撣了撣衣衫上的雨珠,頭髮上的雨絲卻抹不去,閃爍著銀光,恍惚以為是少年白頭。 半臥在榻上的呂蒙並沒有起身迎接,他只是出於禮節地坐起來,凝視著這個面容俊秀的男子向他走來,他像背書一般,在心裡讀出了陸遜的履歷。 三十七歲,出身江東大族,年輕,有見地,文武兼備,妻子為孫策之女,與孫氏有姻親關係,一直屯守要隘,所在賊寇肅清。 “我只是養病回建業,順路經過蕪湖,還勞煩伯言來看我。”呂蒙含著感激的笑。 陸遜謙讓了幾句,他暗自打量了呂蒙一番,儘管病臥床榻,行動軟綿遲滯,說話時輕聲細語,卻看不出病從何來,眼睛始終低垂,彷彿抬不起視線看人,偶爾和那目光對撞,卻是灼然生光,不可逼視。

他生出了疑惑,卻不問,熨帖著說:“有些疑慮,冒昧相問,望虎威將軍不辭告知!” “伯言儘管說。”呂蒙的語氣很輕柔。 陸遜斟酌道:“將軍為江東屯守邊疆,關羽接境,其勢囂張,幸有將軍鎮守,方才抑其威力。今日一旦病辭,荊州不當憂乎?” 呂蒙心中一跳,卻沒有顯出來,仍用病懨懨的語氣說:“伯言所言甚是,然我病篤,不能理事,奈何!” 陸遜聽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患病,癟著臉色一語三歎,越發地不可信,但只坦率地說:“將軍染病,誠如是,但愚計以為,莫若趁此規圖荊州西疆。” 呂蒙不動聲色地說:“懇請伯言詳言!” 陸遜款款道:“關羽矜其驕氣,凌轢於人,好大喜功。如今揮師北進,雖欲畢力斬獲北土,但因對將軍忌憚,江陵公安尚有重兵鎮守。若是聽說將軍患病,必不設備,今可乘其不意,出兵西進,自可成擒!將軍既要東入建業,何不宣意主公,也好早為之計。”

呂蒙的心跳得更厲害了,他和孫權密謀突襲荊州,為了防止機密漏洩,這件事除了君臣二人,偌大江東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更沒有人知道呂蒙是在裝病。他從陸口東還,一路上都坐在四面遮幅的馬車裡,似乎已病入骨髓,不敢見光見風,到得一處便延請良醫診治。孫權還和他配合演雙簧戲,在下達僚屬的公文中痛心嘆息呂蒙英年染疾,不得已辭卻荊州督帥,沒想到陸遜進此一策,竟與那密謀契合得天衣無縫,這不得不讓呂蒙心生欽佩。 “這個……”呂蒙打著太極,“伯言所建甚良,但關羽勇猛,素難克服,且他長據荊州,恩信大行,兼之又新建功業,威逼襄樊,膽勢益盛,未易圖也。” 陸遜篤定地說:“無妨,關羽雖始建功,然他遠離江陵,阻於樊城堅城之下,曹操今又親率大軍馳援,關羽前不得展勢,後不得相顧,前後不相連,敗之如反掌耳。”

呂蒙真真對陸遜另眼相看,他卻不能言明真相,含糊地說:“容我想想。” 陸遜走後,重病的呂蒙從床榻上一彈而起,心裡一個聲音在狂呼:我找到了! 半個月後,鎮守蕪湖的陸遜忽然被孫權超擢為偏將軍右部督,取代呂蒙鎮守荊州東土,而呂蒙因重病不起,不得已辭任,東返建業養病。 陸遜取代呂蒙守荊州,這個近乎兒戲的換將決定不僅在江東激起千層浪,江東僚屬都非議孫權是昏了頭,也為北伐前線的關羽帶來了無後顧之慮的福音。 一切變化都在或暗或明地進行,彷彿潮漲,第一波潮頭已衝上灘頭,而後面還緊跟著成百上千次瘋狂拍擊,終於要將那海岸線上的舊足跡掃蕩乾淨。
秋末的天空濛蒙如被淡墨浸潤,濃烈如血的晚照潑出去,染透了半邊天,又慢慢地消融了。

天氣涼得透了骨,花木都脫光了舊衣,剩下個赤裸醜陋的軀幹在風里瑟瑟發抖,輕推開門,剎那的寒意滲進衣服,針似的紮進骨頭里。 “要變天了!”修遠搓著手,跳起來跺跺足,似乎想要甩掉襲上身體的寒冷。 諸葛亮從案後抬起頭,微微一笑:“哪裡冷成這樣了?” 修遠呵了一口氣:“冷!凍著骨頭了!” “還沒入冬呢,你便不能耐冷,待得大雪漫天,看你怎麼熬過去!”諸葛亮口裡說著話,手裡還在理著案上的捲宗,一捲捲打開察看是否都已批复完善,查闕補漏。 “磕磕!”門外有輕輕的敲門聲。 修遠開了門,來的是掌冊主簿,懷裡捧著一扎卷宗,這是今日需批复的事務文書,漢中王特飭由諸葛亮持掌政務,凡是重要事務必須過他的手才能通過。

厚厚的捲宗摞在案上,諸葛亮輕輕一點頭,主簿躬身下拜,默默地退了出去,他只負責交付文書,不敢打擾諸葛亮做事。 諸葛亮將昨日的文書搬下書案,讓修遠整理分類。文書按照事務緊急依次排列,一般緊急文書的封頭會貼有紅色標籤,次要的貼藍色標籤,普通的為黑色標籤。標籤一律用裁成三角的布塊,無論益州抑或荊州,還是漢中,這個規矩都一如既往不可更改。 諸葛亮先取出貼紅標籤的文書,一捲捲展開細看,緊急事務必須當機立斷,不可隨便延誤,他拿起毛筆,輕一濡筆,牽過衣袖,在文書的最後落下乾淨清爽的字。 修遠蹲在地上理舊文書,一冊冊卷好,用細絲帶捆了個結實,彎身蹲了太久,不免腰腹酸痛,直起身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哪知手臂畫出去的弧線太大,胳膊肘子掃在案頭的捲宗上,只聽“啪啦”一聲,卷宗從案上倒了下去。

“啊呀!”諸葛亮沉聲一喝,修遠嚇得不敢做聲,手忙腳亂地撿卷宗,一冊冊往案上擺,也顧不得文書的緊急順序。 諸葛亮埋怨道:“總是這般毛手毛腳,幸而是未加批複分類的公文,不然你又得費了我多少時間!” 修遠不敢辯白一句話,諸葛亮很少生氣,可發起火來,總讓人心生忌憚。 亂七八糟的文書堆疊得一案皆是,諸葛亮沉著臉重新將文書分類,手指捋著每一冊封頭的各色標籤,擺下左中右三摞。 “先生……”修遠惶恐地喊著,將地上的最後一冊文書交給諸葛亮,眼裡撲閃出愧疚的淚光。 諸葛亮瞧他窘迫不寧,心裡一軟,安慰道:“罷了,以後注意就是,做事說話寧願慢一些,也別毛躁著只管往前衝!” “哦!”修遠小聲地答應著。

諸葛亮舉起那冊文書,封頭貼著黑色標籤,他正要將這文書歸類,驀地卻停住了手,文書封條上的一行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前將軍臣關羽上。 關羽……莫非是關羽送來的軍情呈文,那又為什麼貼著黑標籤,難道事務並不緊急?如果是荊州本地民生事務,一向由關羽自行處理,一般不會飛書傳來成都,只有軍政大事才送來請旨。 紛繁的念頭倏忽閃過,他也不想分門別類了,索性撤了這文書封泥,嘩啦啦抖開竹簡。可才看得幾行,已是驚得神色一怵,將文書匆匆一抓,噌地跳起來,快步向門邊走去。 “先生,你去哪裡?”修遠見諸葛亮神色有變。 諸葛亮在門口一停:“我去王府,你將這些文書分好!”他沒有時間多加詳說,推開門急匆匆地走出去。 好大的風迎面吹盪,他下意識地舉手一擋,這才意識到自己竟忘記了拿羽扇。他來不及返回去,只管頂著大風一路急走,直奔到大門首,登上門棚下停靠的馬車,對車夫說道:“去漢中王府!”

車夫見他神色匆忙,知他有緊急事情須立刻面見漢中王,隨即猛揚韁繩。馬車壓過門前的石板路,向東疾馳出去,一條街行到末端,朝左邊一拐,不過百米即是高牙飛簷的漢中王府。 諸葛亮不等車夫扶他,把著車軾一躍而下,把那車夫嚇了一大跳,沒曾想文雅書生模樣的諸葛亮居然跟武將似的跳馬車,等他回過神來,諸葛亮已經跑上了府門前寬敞的台階。 門首的司閽見著諸葛亮,並不攔阻,也不問話,謙恭地深深一拜。諸葛亮跨步越過高高的紅漆門檻,繞過碩大的青石罘罳,越過寬敞明亮的廳堂。他知道劉備素來不喜歡待在這種正堂內,除非大宴群僚,不得不拘束著做出個威儀樣子。他穿出爬滿了乾枯的菟絲花的院牆,一直走到亭台曲水、花木扶疏相間相容的後院。

他對那迎上來的家老問道:“漢中王在哪裡?” “在西苑。” 諸葛亮立刻向西折去,那家老忙忙地說:“軍師!主公昨夜宴請故臣,至今宿醉未醒。” 諸葛亮一愣,腳步卻沒有放緩,他忽地想起昨晚劉備設宴招待故老臣僚,自己宴中因有事退席,便再不知宴席之事。如今新得漢中,劉備又進封漢中王,關中與荊州戰事頻頻告捷,大傢伙心裡都透著喜慶,哪里肯放過劉備,必定是敬酒不斷,劉備又是個來者不拒的豪爽脾氣,定是被死灌活灌得大醉酩酊。 他回想著昨晚的情景,卻已是走到西苑門口,守門的鈴下躬身道:“軍師,主公還沒醒。” 諸葛亮猶豫著停了一下,默默摸索著手裡的文書,沒有拆下的黑標籤軟軟的像一條米蟲,觸得他的手背發癢,似乎是這細微的騷動讓他驚醒了。

顧不得了,大事要緊! 他深凝了一口氣,舉手就推開了門,這一個動作已讓鈴下嚇白了臉,他剛想阻止,諸葛亮已大步走了進去。 屋裡靜默伺候的內侍宮女忽見有人擅入寢宮,一個個瞠目結舌,本想喝令來人出去,可見來的是諸葛亮,又遲疑著該不該阻攔。諸葛亮看也不看他們一眼,撩開重重帷幕,走到了暖閣內。 在鬆軟如雲的榻上,劉備睡得像個襁褓中的嬰兒,臉頰上還暈著沉醉的潮紅,嘴角揚起了月牙儿似的微笑,也許正在做一場甜美的酣夢,一隻胳膊伸出被褥,手心裡抓著被單的一角,揉得像團棉花。 諸葛亮俯下身子,目光從劉備蜷曲的手一直挪到斑白的髮鬢上,銀髮如蠶絲,光芒刺眼,他愣了一下,片刻竟忘記要做什麼。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蒼老像冰涼的幽魂爬上劉備的脊梁骨,日復一日,日日加重,猶如壘起的岩石,將這個昔日英姿勃發的英雄壓彎了腰,壓損了光彩的容顏?諸葛亮忽然想起劉備前幾日對自己叨叨,說自己如今老了,動輒失眠,晚上囫圇睡上兩個時辰便再不能入夢,長夜寂寥,在枕上翻來覆去,實在難受,只好披衣起床,要么讀書,要么去庭院裡踱步數地上的石磚,等著天色漸漸透明。 在雄心高張的時候不合時宜地老去,許是他們共同的宿命吧,真像是刻薄的詛咒,沒有絲毫的憐憫和惋惜。英雄最恨是遲暮,萬類霜天凋敝時,那始終如烈火般熊熊燃燒的理想又該去哪裡收拾舊山河呢? 諸葛亮在心底嘆息著,垂低的手抬了起來,不經意地觸到那一冊已被捏得汗濕的文書,脆弱的感傷被堅毅的責任取代了。 他狠下了心,用力搖晃地劉備的肩膀,大聲喊道:“主公!” 睡夢中的劉備被劇烈的震盪驚嚇住,喉嚨裡“呃”地響了一聲,緊閉的眼睛開了一條縫,也沒看清是誰,忽然被吵醒的憤恨讓他怒火中燒,大罵道:“混賬!” “主公!”諸葛亮在床前徐徐跪下。 劉備彈起身體,拍著床板吼叫:“王八蛋,睡個覺也要吵,吵,吵!”他聲嘶竭力地喊著,腦袋甩球似的轉過來,突然地,似被掐住了脖子,聲音全咽了下去。 諸葛亮跪得很直:“事有緊急,不得不告,期主公恕亮不恭之罪!”他深深地伏拜於地。 劉備扶著床沿探出身體,伸手拉住諸葛亮:“什麼罪不罪?有什麼事,起來說話!” 諸葛亮雙手呈上文書:“這是剛剛收到的荊州軍情呈文,請主公過目!” 劉備擰著眉毛,把住文書,兩手一展,略看得數行,也不看完,捲了放在腿上。 “這個事?”他說得漫不經心。 諸葛亮從劉備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驚訝,他心生疑惑,問道:“主公難道早已知道云長增兵襄、樊?” 劉備微微笑道:“也說不上知不知,原是前次雲長傳私信給我,說呂蒙重病卸任,換了個什麼年少不知事的陸遜接任,他想提調江陵守軍增援襄、樊,我回信讓他斟酌衡量,自己決斷,若真有增兵之舉,可呈上正式文書,我批复則是。” 諸葛亮焦慮地重嘆一聲:“主公為何不早告亮?” 聽諸葛亮語氣凝重,劉備不由得怔愣:“雲長私信傳我,閒話而已,我見他未曾決斷,又非正式公文,故而沒有告訴你。” 諸葛亮憂心忡忡地說:“可是主公前番回答,便是應允了雲長增兵之請,他這次呈文成都,不加緊急籤條,以普通文書呈遞,是先有主公應諾,後覆文書,此不過是一道程序!” 劉備遲遲疑疑地呆了一下:“我不知他動作這麼快,襄、樊難攻,曹操屢派援兵,雲長也是想速戰速決,所以才有調兵之舉。” 諸葛亮愁得眉目緊鎖:“江陵守軍調不得!” “如何調不得?” “江陵守軍調走,城防空虛,若是東吳乘虛而來,荊州哪裡有重兵可擋!” 劉備仍是猶疑著:“呂蒙不是病重不理事麼,東吳何能忽然起兵進犯荊州。” “焉知這非兵不厭詐之計!”諸葛亮急得聲音也高亢了起來。 劉備被諸葛亮的急躁驚住了,又瞧他臉色發白,聲音又顫又高,劉備一把掀開被褥,翻身下床,一手握住他的手腕,一手按住他的肩膀,慰藉道:“別著急,若是不能調兵,我立刻去信雲長,讓他遣兵回返!” 諸葛亮也覺得自己失態,緩和了似火苗子般躥來躥去的焦躁,沉穩地說:“主公,去信當以漢中王軍令下達,八百里加急,亮怕雲長一心求勝,尋常牘函不肯遵從,再有,”他艱難地醞釀著那難以啟齒的話,忍耐著滿心的不甘,字字艱澀地說,“補上一句,若荊州有失,雲長當北走漢水,與公子和孟達會合東三郡,率兵同克關中,不可再复返荊州!” “荊州有失……”猶如冷水澆頭,劉備打了個激靈,深冷的寒意從骨髓裡鑽出來,他勉強笑笑,“別自己嚇自己,荊州怎麼會……”不知為什麼,竟然產生了一種自己都不肯相信的絕望感。 君臣二人都沒有說話,互相對望的眼神裡藏著一樣的憂愁,彷彿大禍臨頭前的無所適從。 “孔明……”劉備好不容易才喊出這個名字,他拉著諸葛亮的手,彼此的掌心裡都冰冷濕潤,他想說點沖淡緊張氣氛的話,可是話到嘴邊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踪。 “啪啦啦!”狂風打得窗格子一片巨響,咆哮的風掃入眼中,模糊了他們的視線,猶如一塊黑沉沉的布飛過來,把最後的餘暉遮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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