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新宋·十字3

第32章 第十節

新宋·十字3 阿越 5924 2018-03-13
從汴河坐船,直抵揚州,雖然一路上淮南東路的官員士子們早已得訊,想要沿途邀請,會一會名滿天下的石子明,但是低調而行的石越,自離開汴京後,就沒有擺官船的架子,一路靜悄悄地順流而下,倒是非常順利地到了揚州。然後石越便不肯繼續坐船,改行陸路,想要過一番微察私訪的癮。 一直到了這個時候,石越才深深明白自己是中了武俠小說的巨毒——在汴京、揚州這樣的大城市倒還不覺得,客棧酒樓遍地都是,但是一出了這些大城市,要找一家客棧,那是純粹要碰運氣。石越終於知道原來古代的廟宇,竟然還有旅店的功能,一路上除了住沿著官道的驛站之外,大半倒是住在廟宇裡。 “大哥,為何過了太湖之後,你似乎心事一日重過一日?”韓梓兒終於忍不住相問。石越的眉頭緊鎖也不止一天了,連司馬夢求和陳良,也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一點兒也不似在揚州之前談笑風生的情景。

石越驅馬近前,勉強擠出一絲笑容,說道:“也許我只是杞人憂天,妹子不用擔心。” “大人,只怕不是杞人憂天。”司馬夢求適時潑了一盆冷水。 “子瞻大人應當不至於瞞報災情,我讀過之前的奏章公文,都說兩浙路旱災已經得到控制,本路無一個流民。”石越也不知道是在替誰寬心。 “沒有一個流民並不難。兩浙路本是產糧之區,自錢氏起,這裡太平之世便遠長於別處,百姓家家都有餘糧,一歲之災,再加上官府賑濟,斷不至於有流民的。” “子柔說得不錯,何況子瞻大人只管杭州,這裡還不到杭州境內。只是自過太湖以來,田地里莊稼稀零,許多的田地干裂,那麼災情就算得到控制,情況也絕不樂觀。” “不錯。大人,你看那邊,若在彼處蓄水,自可以灌溉這一片田地。如此放任,自是百姓已無餘力,而官府卻殆於組織之故。”陳良一邊說一邊嘆氣,若非在馬上,幾乎要跺腳了。

“大哥,天子既將這一方託付給你,你須得救這一方的百姓。”梓兒一向深信石越無所不能。 “放心吧,不過眼下也只能到了杭州再做打算。”石越不知道是安慰自己還是在安慰韓梓兒。 其時杭州戶口約二十萬,石越早先查閱典冊,知道全國戶口千餘萬,成年男丁三千餘萬,平均每戶男丁將近四人。而杭州雖然有戶二十萬,男丁卻不到三十萬,平均每戶不到兩人,因此知道此處風俗與中原北方不同,百姓往往以小家小戶立業,又民間風俗趨利,富庶雖然不及揚州,卻也往往過於北方。石越本以為蘇軾在杭州為官幾載,據說浚清西湖,興修水利,簡政寬民,頗有治聲,唐家在淮浙一帶也是經營數年,自己上任之後,便可有一個好的基礎,真正有一番的作為。不料人還沒有進杭州,眼底所收,已不容樂觀。

眾人一路行來,杭州城北門終於漸入眼底,官路上行人也漸漸熙攘。司馬夢求知道一行人既帶著女眷,似石夫人這樣的身體,斷然耐不得緊趕的,因揮鞭指著前處一酒旗飄揚之處,笑道:“大人,我們不妨在那邊歇歇馬。” 石越點點頭,道:“也好,只不過不要驚擾了百姓。” “我們理會得。”一邊約束了家人,一行人便往那個路邊的小店趕去。 到了酒旗之下,石越這才發現杭州畢竟不能和汴京比。汴京城外,特別白水潭學院一邊,酒樓林立,繁華不遜城區,而這裡距杭州城不過數里,卻不過簡單地搭了一座草屋,沽些酒水給行人解乏罷了。如石越這麼一行浩浩蕩蕩的,別說不驚擾,就算把別的客人都趕跑了,也是坐不下的。 那店主卻是一對年輕的夫婦,江南人物,雖然是市井小民,長得也清清秀秀的。二人見到四五輛馬車,外帶十數匹人馬停在店前,連那些僕役打扮的人,都衣著光鮮,自然知道非富即貴。店主連忙小跑過來,對跑在最前面的侍劍作了個揖,說道:“官人可是要歇馬嗎?”

侍劍聞言一怔,杭州官話與汴京官話大不相同,他半晌才明白原來這個店主把自己當成了主人,不由笑道:“我可不是什麼官人,我是書僮,來你們這兒,自然是要歇息的,不過……”見慣動則佔地數畝、樓上樓下內房外房這樣的大酒樓的侍劍,看到這個店子,不由直皺眉。 店家雖也聽不懂侍劍的話,但察言觀色,便知道自己弄錯了,憨憨一笑,不住搓手,看看這一群人,又看看店裡坐的客人,臉上也有難色。 這時石越已驅馬過來,看了一眼店子,笑道:“賢主人貴姓?” 店主愣愣地看著石越,不知道他說什麼。 司馬夢求知道他不懂,笑著用杭州話說道:“我家主人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的叫蘇阿二,官人叫我阿二就是。” “阿二,你不必為難,只須找一兩張乾淨點的桌子,給我家主人坐下就是。坐不下的,你打了酒送到他們手裡,倚著馬休息一會兒就好,我們坐一會兒便要進城的。”

石越聽到二人的對白,笑道:“純父的越語說得不錯呀。” “見笑了,此前亦曾遊歷至此。這邊的百姓,若非士子官吏,十之八九,是不會說官話的,便是聽也聽不太懂。” 二人說笑之間,蘇阿二已經收拾了一張桌子,把石越一行人引到桌邊坐了。司馬夢求點了幾個菜,石越隨便吃了幾口,便把蘇阿二叫了過來。 “這位官人,可是飯菜不合口味?”蘇阿二怯道。 石越看了司馬夢求一眼,司馬夢求微微一笑,道:“飯菜甚好。叫你來只是想問你幾件事,你儘管直說,只要不撒謊,完了便賞你。” “官人要問什麼只管問便是,小的無有不說的。” “那就好,我問你,今年田地收成如何?” 蘇阿二頓時臉色一黯,答道:“哪裡有什麼收成呢。過節以來幾個月沒有下過雨,除了溝渠邊上的地,六成以上地方的稻苗都乾死了。後來下了一點雨,蘇大人從淮南買回來'百日熟'叫我們補種,還是死了一半以上,大夥全指著剩下的那點收成,還不知明年一年要怎麼過日子。”

“明年,我說店家,你用不著擔心。你看這份報紙上說的什麼……”旁邊一個客商顯然是聽到二人的對話了,忍不住插嘴說道。 “怎麼能不擔心呢?報紙上說什麼,也不能變成糧食。”蘇阿二嘆了口氣,他倒是見過報紙,倒也並不覺得稀奇。 石越和司馬夢求相顧一笑,司馬夢求對那個插嘴的人笑道:“這位仁兄,你那是什麼報紙?” “我這個是中書省政事堂親辦的《皇宋新義報》。你看這裡,說蘇大人即將調任岳州知州……”那人洋洋得意地賣弄著。 “啊?”旁邊不少人聽到這個消息都有點坐不住了,“蘇大人可是好官,調走了明年的日子只怕更加艱難。你居然還說不用擔心!” “哎……你們知道什麼,你們知道新任知州是哪位大人嗎?”

“是誰?” “小石學士!” “怎麼可能,造謠!” “就是,小石學士是天子身邊的紅人,怎麼可能來杭州?” “分明是亂說!” 不信任的聲音此起彼伏。 那人漲紅了臉,冷笑道:“你們知道什麼,鄉野村夫!這是《皇宋新義報》的消息,白紙黑字,三個狀元公主筆,還會是假的?”一面對石越和司馬夢求、陳良遠遠行了個禮,一面說道:“這三位官人一看就是讀書公子,你們做個證,說我說的是假的不?” 石越和司馬夢求、陳良三人相顧莞爾。這些人只顧高聲爭辯,石府的家人、隨從、女眷,老成的尚能端正,忍不住的早已笑成一團。 陳良忍住笑,說道:“真假且不論,只是為何說小石學士來了,就不用擔心了呢?” 沒等此人回答,早有旁人說道:“這位先生可就問差了,若真的是小石學士來了,自然不用擔心。小石學士是左輔星下界,要風便有風,要雨就有雨,區區小旱,算得了什麼?怕的就是官家怎麼肯放小石學士來這東南邊遠之地!”

石越等人聞言,不禁絕倒。 不料蘇阿二也正色說道:“幾位官人莫要不信,二十多歲做到學士,就是文曲星也沒這般厲害的。” “不錯,不但文章學問好,而且還能做震天雷。我聽說在汴京演武,當場炸死幾百個契丹人,遼主嚇得要寫降表!”這人一邊說一邊咂舌,以示驚訝佩服。 石越見到此人形態,再也忍俊不禁,一口酒全部噴了出來,司馬夢求和陳良還能端莊,侍劍卻早已笑得打滾。那些家人彼此傳話,這裡面說的話早已傳了出去,店外官道之旁,笑成一團。 最先發問的那個人見到這個情景,心知古怪,又聽眾人說話口音,明明是汴京口音,因試探著問道:“幾位官人都是從汴京來的吧?難道這說的是假的嗎?” 司馬夢求笑道:“我們可不知道真假。只不過震天雷並不曾炸死幾百個契丹人便是……”正說話間,忽然聽到外面馬聲嘶鳴,又有人叫道:“還不迴避?彭大人駕到,閒雜人等讓開!”

石越望了陳良一眼,陳良略一思索,低聲笑道:“新任杭州通判倒是姓彭,叫彭簡,仁宗朝翰林學士彭乘之族弟。” 司馬夢求啞然笑道:“可是'當俟蕭蕭之候'的彭乘?” 陳良低聲笑道:“正是。” 石越不知道二人說的是仁宗朝的一個典故。彭乘做翰林學士時,有邊臣希望回朝見見皇帝,仁宗答他等到秋涼就可以動身了。彭乘代皇帝草詔批答:“當俟蕭蕭之候,爰堪靡靡之行。”故作酸文,一時之間哄笑士林,被天下人傳為笑柄。似司馬夢求等人,對這種事情,自然知之甚詳,石越卻未免要不知所云了。 司馬夢求知道石越對這些不太熟悉,笑道:“公子和彭乘相交泛泛,自是不知。若是說到彭幾彭淵材,想必是知道的。這三彭正是一族,彭淵材似是族叔。”

“彭淵材,可是剃眉之彭淵材?”石越忍不住噗嗤一笑。 原來彭淵材以布衣遊歷京師,最是有意思的一個人,他和曾布頗有交遊,石越自是知道此人。這位仁兄在廬山太平觀看到狄青像,大起仰慕之心,竟然吩咐家人把自己的眉毛剃成和狄青一模一樣的,為人最是滑稽迂闊。曾布因為他通曉諸國音語,向石越、桑充國推薦,讓他在白水潭學院講博物,他卻常常喜歡談兵事,講大話。一次和人說:“行軍駐營,每每擔心沒有水,近日我聽到一個開井之法,非常有效。”當時他住在太清宮,人家就逼他一試,結果無可奈何之下,這位仁兄便在太清宮四周四處挖井,挖了無數個洞,一滴水也沒有出來,讓太清宮的道士們哭笑不得;又有一次去某人家裡,自誇有咒語驅蛇之法,不料話音未落,就出來一條大蛇,某人便讓他驅蛇,他流了半天的汗,被蛇追得到處跑,末了不忘告訴人家:“這是你們家的宅神,驅不得。”於是白水潭的學生每每嘲笑他說:“先生雖然是布衣,卻有經綸之志,談兵曉樂,文章都不過馀事罷了。只是挖井、驅蛇這兩件事,實非先生所長。”彭幾怒目相向,道:“司馬遷以酈生事事奇,獨說高祖封六國事不對,竟不在其本傳裡記載,而在子房傳中記載,這是隱人之惡,揚人之美。有這樣的好樣你們不學,反來說人挖井、驅蛇之事!”如此種種笑談,往往傳遍京師,當日範翔在石越門下行走之時,經常拿來做笑柄,所以石越一聽到彭淵材之名,便忍不住好笑。 這種種事情,司馬夢求等人自然也是知道的,一齊笑道:“正是此君。” 石越心裡不禁起了好奇之心,一來想知道這彭簡是不是和他族中二彭一樣有趣;二來杭州通判在此一郡,實是要職,任何公文,若無他的副署,都不能生效,實際上是和自己這個知州互不隸屬的並列行政首長。因此他也有意打好關係,正欲起身相迎,不料外面竟然傳來吵嚷之聲,其中還有幾個人的哭聲。 石越不禁臉色一沉,對侍劍說道:“去看看怎麼回事。” 司馬夢求怕侍劍少年心性,反滋事端,連忙站起身來,道:“讓我去看看便是。”整整衣冠,便往店外走去。 待他出得店來,真正大吃一驚!石府所有家人,一個個臉有怒色,張弓搭箭,瞄準一個穿緋色官服的中年男子,那邊的官兵也已執刀在手,虎視眈眈。 “石梁,怎麼回事?”跟隨石越來杭州的家人,為首的叫石梁。 石梁走過來,行了一禮,兀自滿臉怒容,道:“先生,這個官兒不講道理,竟敢要我們迴避,險些衝了夫人的車駕。那些百姓迴避遲了,便挨了鞭子,連我們的人也挨了兩下,這是官道上,哪能容這麼橫衝直撞的!” 司馬夢求聽到衝撞到石夫人,不由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夫人沒事吧?” “沒事,小的們護住了。” “嗯。”司馬夢求放下心來,冷冷地喝道:“讓我們的人把兵刃放下,光天化日,成何體統!又不是賊匪,怎麼敢和官兵動兵刃?” 石梁雖然心有不甘,卻也不敢頂撞,策馬過去,高聲喝道:“收起兵器!” 石越府上,一向由潘照臨管治,禦下頗嚴,這時既然傳下令來,眾人心裡雖然憤恨,卻也不敢說什麼,只得依言收起兵器。 那邊那個官員卻以為這邊畢竟是怕了官府,不禁臉上又有得意之色。不料司馬夢求卻不理他,只冷冷對石梁說道:“石梁,府上的規矩,你懂是不懂?” 石梁這時才醒悟自己做的事犯了規矩,躍下馬來,跪倒在地,道:“請先生恕罪。” “你保護夫人,本沒有錯。不過事情既然過去了,就應進來通報,居然敢和官兵對陣,你好大的膽子!家有家規,要么你自己認罰,要么把你開革了,你所作所為,與石府無關。你自己選吧。” “小的甘願認罰。” “那好,來人啊,先把石梁給我綁了。”司馬夢求喝道,便有兩個家人過來,把石梁給捆結實了,拖到一邊。 那個官員看到這邊做作,搖頭晃腦地笑道:“你倒是個明白人,既然你如此知情識趣,只要把這個沒法沒天的小子交給本官,本官看在你是個讀書人的分上,也不為難你。” 司馬夢求抱了抱拳,笑道:“不敢請問這位大人名諱。” “大膽,我們家大人名諱也是你問的?你眼睛瞎了,看不見嗎?還是不識字?” 司馬夢求冷笑一聲,找到儀仗中寫有官職的牌子,果然是“通判杭州”…… “原來是彭大人,失敬了。” “哼。”彭簡騎著馬上,眼睛望天,微微抬了抬手,以示還禮。 “彭大人衝撞本府車駕,想來我家主人不會見怪。只是如果一直騎在馬上,不肯下馬,只怕多有不妥。”司馬夢求彬彬有禮地說道。 “衝撞你們的車駕?”彭簡再也想不到司馬夢求說出這樣的話來,腦子裡電光火石般閃過兩個字,眼睛往那邊馬車望了一眼——四輪!汴京來的,姓石——彭簡幾乎嚇得從馬上跌了下來。他慌忙翻身滾下馬來,問道:“可是石學士尊駕在此?”雖然說通判可以與知州抗禮,但是像石越這樣的知州,只怕不在其中。 司馬夢求依然客氣地笑道:“不敢,我家大人在里間小憩,不知道這位大人官甫……”剛剛問話被人駁回,這時候他明明知道,卻又依然客客氣氣再問了一次。 彭簡焉能不知其意,滿臉通紅,臊道:“適才多有得罪!下官通判杭州彭簡,拜見石大人,煩請這位先生通報一聲。”說著抽出一張名刺,恭恭敬敬地遞給司馬夢求。 “好說。”司馬夢求接過名刺,走進店中,不多時候便折了出來,把名刺還給彭簡,笑道:“我家大人說,今日在此相會,多有不便,明日到官邸再會不遲。” 彭簡訥訥收起名刺,抱拳道:“還盼先生代為轉致,今日實是無心之過,下官改日必當登門謝罪。” “彭大人不必介懷,些些小事,一笑便可。只是我家大人有一句話要轉告彭大人。” “請說。” “親民官若不親民,有負此稱。為官者不可使百姓懼之如蛇蠍。” 彭簡滿臉通紅,說聲“受教了”,便率眾悻悻離去。 這時候這個小酒店裡,已是靜得能聽下一根針落下的聲音。傳說中的左輔星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這件事足以成為許多人一生的談資。蘇阿二慌得手足無措,倒是有個客人提醒道:“店主,石學士來你這店子吃酒,這是你幾世修來的福緣,還不快求一幅墨寶?” 有客商立時說道:“我這里便有文房四寶——” 石越這時候想溜,實在是來不及了。這些市井小民殷切的眼色,實在讓人無法拒絕,但是自己這“墨寶”若真的留下來,不免又要成為杭州士林取笑的對象,思前想後,知道逃不過這一劫,也只能咬咬牙,勉強提起筆來,留下了他在杭州的第一個印記:“仁者愛民”。 而石學士知州杭州的消息,也隨之傳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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