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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十一節

新宋·十字3 阿越 4351 2018-03-13
十日之後。 杭州所轄州縣大大小小的官員們齊聚九思廳,一個個交頭接耳,等待傳聞已久的新任知州石子明到來。 這個石九變自到杭州後,即刻頒下命令,九天之內,不見任何官吏,第十日在九思廳召見所有官員。這九天之中,除了蘇軾為他接風和替蘇軾送行兩次宴會中能見到他的身影外,別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他身在何處。各官員所送“薄禮”,他卻一併“笑納”了。想到這裡,彭簡安心不少,畢竟得罪石越這樣的人物,絕非他願意的。為了挽回雙方的關係,彭大人一咬牙,贈出價值五千兩白銀的禮物,特別是一大堆給石夫人“壓驚”的東西,更是費盡心思。不過記得那個司馬夢求收禮的時候,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彭大人未免又有點放心不下。 通判如此,其他各個官員大抵差不多,誰也不知道這個負天下盛名的石學士是什麼樣的脾性。巴結好了,以後自然雞犬升天,若是給他留下不好的印象,只怕以後仕途也會加倍的艱難吧?俗話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就是不知道石大人要向哪裡燒了。

巳時鐘聲響過之後,身穿紫袍,腰懸金魚袋的石越,笑容滿面地走進大廳。眾人連忙參拜,石越笑著一一見禮,自彭簡以下,張口便能叫出每個人的官職表字。寒暄半晌,眾人這才落座。石越又特意走到一個二三十歲的官員面前,抱拳笑道:“張大人,別來無恙,不料在此相遇。”此人正是監兩浙路鹽稅的前御史張商英,他和石越交情泛泛而已,不料石越竟然又特意和自己打招呼,幾乎有點受寵若驚,也抱拳說道:“石大人,別來無恙。” 石越點點頭,走到廳首位置上,朗聲說道:“在下奉聖命,牧守杭州,日後還盼能與諸位同僚同心協力,治理好這一方土地人民,上不負皇上重托,下不負百姓之望。今日便在此略備薄酒,邀諸位大人前來,一來是大家見個面,略表在下思慕之情;二來卻是有一件大事,要與諸位大人商議。”

“不知是何等大事?”彭簡心裡有點不舒服了,心道:“雖然你是知州,但若有大事,怎可不和我商議?” 石越轉過身,朝彭簡微微笑道:“彭大人不必著急,稍候便知。我們先上酒菜,吃完之後,再談正事不遲。”說罷擊掌三聲,便有僕人把酒菜端了上來。自石越以下,每人桌上,各有糙米飯一碗,無鹽無油青菜一碟,再加一大碗水。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石越鬧何玄虛,石越卻不答言,只說聲“請”,便坐了下來,端起糙米飯便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吃一口飯,又把青菜往那碗水里一浸,原來那卻是一碗溶了一點鹽的水,青菜這麼一沾,才算是略帶鹹味。石越自己吃完,往眾人看時,卻只有張商英、李敦敏、蔡京全部吃完了。他原來風聞蔡京吃東西最是講究,不料吃這種難以下嚥的東西,他居然也甘之如飴;李敦敏默不作聲,張商英臉上卻略帶冷笑——此外諸人,或者略略動了動,或者根本沒有去碰。

石越把臉一沉,寒聲說道:“諸位大人是覺得本官請客太過於寒磣嗎?” “不敢……” “既是不敢,為何不吃?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浪費糧食,死後要下阿鼻地獄的。”石越冷笑道。 “這……”富陽知縣劉非林壯著膽子說道,“回大人,這實在有點難以下嚥。” “嘿嘿!”石越臉色已沉得如九九寒冬之冰,“皇上是九五之尊,九重之內,若知道百姓受苦,便會憂形於色,經常吃不下飯。” “聖天子天生仁愛,此我朝百姓之福。”眾人齊聲頌道。 “以皇上九五之尊,尚能為元元罷膳,諸位大人吃一吃各位治所之下的百姓們平日所吃的東西,焉有難以下嚥之理?咱們杭州的百姓,還有許多未必能有這麼一頓吃呢。”石越一邊說,一邊把眼光投向彭簡。

彭簡自生下來,何曾吃過這種東西?但是他既不願意公開得罪石越,這時候也只好咬咬牙,拼命把這一碗糙米飯給吞了,心裡已是把石越的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眾人看到彭簡也吃完了,心知眼前擺的便是砒霜也得吃了,一個個心裡罵娘,苦著臉硬生生吃下這頓飯。 石越待眾人全部吃完,這才笑道:“諸位大人,味道如何?” “還好,還好。”劉非林習慣性地隨口答道。 石越冷笑道:“既然還好,那麼只須我們杭州治下,還有百姓吃這種東西,那麼每月十五,本官便請諸位來這九思廳,領略一下百姓們的家常飯菜。” 眾人不禁叫苦不迭,有人心裡已是暗罵富陽知縣:“劉非林,多嘴的豬。” 不料劉非林卻絲毫沒有自覺自己多嘴,道:“石大人,若是我富陽縣沒有百姓吃這種東西了,總不能也叫我來吃吧?”

“那當然,若是你治下的百姓不用吃這種東西了,那麼劉大人來的時候,你桌子上擺的東西,應當會可口得多。” 張商英笑道:“如此倒是公平,這個飯,應當有個名目,便叫'親民飯'如何?” 彭簡心中雖不樂意,不過此時飯也吃了,樂得做個好,也笑道:“石大人這個主意果然不錯,這也是與民同苦的意思,各位大人心裡萬不可怨怪的。” “豈敢,豈敢!”眾人言不由衷地應和著。 “既然眾位大人都深明大義,那就再好不過了。”石越正色說道,“本官在汴京之時,以為杭州是富庶之區,雖然春夏有旱災上報,公文邸報,卻都說已經控制了,不料到杭州之後,才發現遠不是這麼一回事。諸位大人,今日汴京之安危,全仰仗於東南之漕運,朝廷的糧食,全指望著淮浙蜀三地供給。兩浙路大旱,是能動搖國家根本的大事呀!”

“回大人,旱災其實已經過了,現在也已下雨,應當不至於有大事。”劉非林倒是個老實人,心裡想什麼說什麼。 “這幾日我調閱了各縣案卷,又遣人分往各縣查訪,各縣補種'百日熟',能夠成熟的不到一半。請問各位大人,到明年收成時為止,百姓的口糧要如何保證?明年的種糧,又要如何保證?災害之年,只靠青苗法又如何能解決問題?” “這……”杭州的大小官吏們,一時被問得說不出話來。 石越卻是知道這些官員們各有各的想法:有些人是接了前任的爛攤子;有些人卻是自以為自己馬上就要三年任滿,以後的事情不關己事;有些人則是得過且過,只需百姓不造反,自己並不算有罪過…… 石越的目光一一掃過在座的官員,眾人都把眼皮垂下,不與他對視。當他目光落到富陽縣劉非林身上之時,劉非林卻滿不在乎地笑道:“石大人,別的縣我不知道,富陽縣只需大人一紙公文,許我開常平倉,這些都不是難事!”他話音一落,立即有不少人隨聲附和,點頭稱是。

石越一邊打量著眾人,卻見座中不過彭簡、張商英、李敦敏、蔡京三四個人不動聲色,蔡京臉上更是微露諷刺,石越心裡不由對這個“歷史上”著名的奸臣刮目相看起來。本來他以為蔡京不過是以書法文才得到宋徽宗的寵幸,加上勾結童貫,所以才能擅權,因此心裡雖然不願意因為一個人目前還不存在的歷史就把他打入另冊,但是說到重視,蔡京在他心裡,根本不能和蔡卞相比。但這時開始,他卻不能不加倍留意起此人來。 “自古大奸大惡之人,必有大智大勇。”石越一邊心思轉動,“岳不群的這句話,自有他的道理……”一邊卻是離席走到劉非林面前,冷笑道:“劉大人,你們富陽縣常平倉現在實有餘糧三百石,你想靠這三百石餘糧去救濟百姓?本官就給你這一紙公文,你可有辦法?”

“三百石,怎……怎麼可能?” “你是富陽縣知縣,不知道常平倉裡有多少餘糧?”石越一邊說,一邊從陳良手中接過一本賬冊,扔到劉非林桌上,“還要請劉大人過目!” 劉非林和眾官員哪裡知道,這十日之內,石越以常平使的身份在杭州建府,悄悄調了一些平素得到蘇軾認可的小吏,加上從唐家臨時藉來的幾十個賬房先生,從杭州開始,重新清查兩浙路常平倉的賬目。結果發現僅僅賬目上的存糧,就已經少得讓人不敢相信——其中因為以前青苗法借出去沒有收回的,“依法”挪作他用的,救災用的——這幾項幾乎便把現在統計出來幾個州的常平倉儲糧耗光了,餘下的那點糧,別說救災,連給老鼠吃都不夠。石越又派人去悄悄檢視,發現有不少州縣,更是有官員把常平倉的儲糧借出獲利,實際儲糧又不及賬目的一半!可笑杭州至兩浙路大小官員,自以為天高皇帝遠,又以為這裡素是產糧之區,一個個想當然地以為糧倉的糧食,必然不少。這時候石越把統計出來的各縣的賬簿一一分發到各縣知縣的手中,而給彭簡一份總冊,眾人臉色立時都變得難看起來。

特別是冊中詳列的賬目儲糧幾何,實際儲糧幾何,在座官員,沒有私借常平倉牟利的,十無一二,這時哪裡還能坐得住?若石越是一般的官員,只怕眾人早已打好回去寫彈章,構陷長官的主意了。偏偏石越又是天下都知道的大紅人,這個事實,總算壓住了不少人心中的蠢動。 九思廳內,此時靜得只聽見翻動賬冊的沙沙聲。 杭州通判彭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這常平倉賬目與實際的虧空,他只怕要佔一大部分。若以常理而論,他並不受知州節制,但是石越在賬冊上用的印,卻是提舉兩浙路常平副使的大印,這個印,卻算是他的上司了。 “本官本來想的主意,卻是平常,不過是'以工代賑'四個字。用常平倉之餘糧,僱用受災百姓,修水利,建驛道,恢復生產。不料這常平倉所餘之糧,卻未免是過於觸目驚心了,因此召眾位大人前來,一起想個主意,總得把這個難關過了。”石越回到座位上,徐徐說道。

“除去常平倉,州縣還有備三年用度之錢吧?”劉非林飛快地瞥了石越一眼,小聲說道。宋朝財政上也是行強幹末枝之策,各州縣錢糧,都是計算好只留三年用度甚至一年用度,多餘的全部轉往京師。杭州畢竟也算富庶之地,特別是唐家等大商家在此設商行之後,棉布行銷天下四海,單單是商稅,已經很是可觀,因此三年用度之錢,的確也不算太少。 但是他不說還好,一說更有不少憤恨的目光投來。常平倉的糧食都能藉出,政府的儲錢,貪污的,挪用的,拿去放高利貸的,更不知道有多少,而且錢上面的賬目,更加好做手腳。 “嘿嘿……”石越乾笑幾聲,目光逼視著劉非林,厲聲說道:“備三年用度之錢,你富陽縣有嗎?” 不料劉非林這時卻並不示弱,朗聲道:“三年之錢是沒有,朝廷詔令救災、修水利,已用過不少。蘇大人在時,浚清西湖,重修六井,雖然是惠民之舉,也是要用錢的。州府也因此向各縣借調過一些,借據尚在,大人可以查證的。” 石越見他如此,倒不由一怔。他本意並不是想打貪官,現在首要之任務,還是恢復生產。天下承平已久,清廉的官員不能說沒有,但官員們絕對是魚龍混雜——貪污腐敗畢竟是無論民主或專制都不能徹底解決的問題。他就算用自己的威權壓得屬下暫時清廉,但是只要他前腳一走,後腳必然死灰復燃,這種人治下的清廉,意義相當有限。至少以輕重緩急而論,現在的確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他不過想藉此一面威懾群僚,讓他們對自己有所畏懼;一面引出自己的辦法來,以減少反對之意見。 他見劉非林倒還磊落,微微一笑,借勢轉換話題,道:“本官自然是信得過劉大人和眾位大人的。” 眾人心裡暗罵:“只怕未必,要不然如何派人偷偷查常平倉?”可是聽到石越這麼一說,知道他至少暫時無意追查,心裡也可以把心放下一會兒,算是略略出了一口氣。 這口氣剛剛出完,卻又聽石越朗聲說道:“不過本官也希望眾位大人信得過石某才好。在下給眾位大人十天的時間,各位把本縣錢糧,受災情況,恢復生產狀況一一如實報來,若有良策,亦可附上,只需不加隱瞞,有什麼事情,本官都替大家一一承擔了。不過若是有人有所隱瞞,他日被本官知道,那便是禍福有命,還請自求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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