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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節

新宋Ⅱ·權柄1 阿越 10493 2018-03-13
汴京,石府。 田烈武加入禁軍上軍之後,俸祿已經比較優厚。禁軍諸軍將校,分為二十三等,最高的每月俸祿為三十貫,最低者與士兵一樣,只有三百文,相差一百倍。田烈武現在的身份不高不低,做了一個小小的指揮,管著四百騎兵。他是忠臣之後,皇帝欽點,又是武進士,而且又是石府二公子的武術教頭,晉升起來,自然比旁人快一些。 石越的謠言傳開之後,《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在客觀上幫了石越的倒忙——雖然這兩份報紙竭力為石越辯污,但反而吸引了東西兩京的人們來關注這件事情。相對而言,老百姓更願意相信石敬瑭之後這樣有傳奇色彩的傳說——人類有時候,是不喜歡講證據的。 因此當田烈武去石府給唐康教騎射的時候,總有同僚好心地勸他:“你是上軍的指揮,避避嫌對你和石學士都有好處。”田烈武卻總是置之一笑,照常來往於石府。他也不懂怎麼樣辯駁,像他這樣的人,只會做自己認為是對的事情。

不過田烈武也能看到一些人情世故:來往於石府的官員急驟減少,石府前人來人往的,大部分倒是白水潭的學生。而另一方面,石越也很少出去拜客,除了進宮見皇帝外,連白水潭也不去講課,只是在家裡與唐康、秦觀談古論今,有時候田烈武也會坐在旁邊靜聽。 田烈武對石越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欽慕,有一次,石越看到他在那裡招呼人削馬掌,便立即叫來一個鐵匠,仿著馬蹄打製了一塊鐵塊,將鐵塊烙在馬掌之上——鐵塊比馬掌誰更耐磨,是顯而易見的!田烈武回營後,立即命令本營軍馬,全部烙上鐵馬掌!沒幾天工夫,京師的禁軍,甚至民間,都知道了這個方法。 而當石越和他們講海外的奇談之時,講薛奕帶回來的高麗、日本國見聞之時,不僅僅唐康、秦觀,便是田烈武,都有點羨慕起薛奕那小子起來。雖然他更喜歡的,還是騎在馬上奔馳的感覺。

這一天,田烈武便和秦觀、唐康一起,坐在院子中,聽石越講異國的奇聞物產。 “……貓兒睛這種寶石,一般都是如同拇指大小,瑩潔明透,像貓兒的眼睛,所以叫貓兒睛,它的產地,主要是南毗、錫蘭等國……” “大人,南毗、錫蘭又在哪裡?”田烈武這是第一次聽說這兩個國名。 唐康從袖子中掏出一張老大的地圖來,鋪到桌面上,一面對地圖指指點點,一面對田烈武說道:“田教頭,你來看,這里便是我們大宋中土,這下面,這,便是錫蘭,那便是南毗……” 田烈武望著那張地圖,不由大吃一驚:“我們大宋西邊還有這麼大的地方?” 秦觀笑道:“這是石大人在杭州時,匯集了大食商人的海圖,加以自己的見聞畫的。你看,東邊這兩塊大陸,還有南邊這個大島,是大食人也不知道的。”

田烈武不可思議地搖著頭,感嘆道:“可惜隔這麼大的海,要不然就不愁窮人沒有田耕了。” 眾人聽他說的天真,不由莞爾,正要說話,卻見石安急沖沖地走了進來,笑著向石越禀道:“公子,潘先生回來了!” 石越霍地站了起來,與秦觀、唐康對望一眼,三個人的心中,竟是閃過同一個念頭:“他終於回來了!” 石越的書房佈置得非常的簡潔。北面靠牆,是一個很大的檀木書櫃架子,上面擺著各種各樣的書籍、文卷、筆墨紙硯;書櫃前面是一張黑色的書桌。東北角斜放著一個架子櫃,上面擺著各式各樣的玉器。在玉器架旁的東面牆上,掛著一把寶劍。東牆正下方,擺著兩張椅子和一隻茶几,坐在椅子上,可以看到西邊牆上,掛著蘇軾手書的“君子自強不息”六字草書條幅。

石越坐在書桌後面,無意識地看了那幅草書一眼,嘆道:“潛光兄,世事變化無窮,真是不可逆料呀。” 潘照臨微微一笑,又看了門外一眼,秦觀與田烈武早已經相約去喝酒了,唐康在書房外二十步遠的亭中讀書,實際上是為了防止下人打擾。潘照臨確認無人靠近,這才說道:“公子,不必過於憂心,這個世界上,豈有解不開的結?” 石越這些天來,一直裝作若無其事,其實心中根本沒有底。他見潘照臨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這才稍稍放心,道:“京師揭貼的事情,想必先生是知道了。彭簡上書一事,先生還未知吧?” 潘照臨苦笑道:“《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連篇累牘,我豈能不知?用不多久,必然傳遍大宋。不過彭簡上書,卻又是何事?” 石越將事情詳細地說了一遍,道:“現在京師知道此事的,不過皇上與宰執而已。這還是李向安悄悄傳出來的消息,我也不好上折自辯。”說罷,又苦笑道:“那首詞的確是我送給楚姑娘的,不知為何竟為彭簡所知。其實倒沒有必要去提楚姑娘來京,實是多此一舉!”

“公子自然不能上折自辯,這種事情,說不清楚的——有罪沒罪,全在於皇上。皇上不直接降詔問公子,而是千里迢迢去提楚姑娘,那是不相信彭簡,至少是不願意相信彭簡。”潘照臨沉吟了一會兒,問道:“現在給晁美叔下詔的使者出發了沒有?” “三天前出發的。”石越對這件事,只能淡然處之。 潘照臨又思忖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其根本,還是因為有公子身世的謠言,這首詞才會成為問題。我既然不能抽身去處理這件事情,侍劍又已經走了,如今只有辛苦二公子了。” 石越奇道:“辛苦他做什麼?” 潘照臨微微笑道:“當然是讓他去杭州。一來和陳良、侍劍說一下京師的情況,再則讓他搶在晁美叔之前,見一次楚姑娘。如果可能,讓楚姑娘銷毀證物,來個死不認賬。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反攀彭簡誣告,至少可以加重皇上對彭簡的懷疑。”

“這……”石越不由有點遲疑,“若是死不認賬,只怕會受刑,她一個弱女子……” 潘照臨望了石越一眼,知道石越顧念舊情,便笑道:“公子不必擔心,只需銷毀證物,沒有物證,韓維自會給公子幾分薄面,不至於讓楚姑娘受苦的。” 石越心裡依然猶疑,道:“可是……” “公子,這件事情,我們也不過是盡盡人事罷了,若能夠從源頭上擊敗彭簡,我們的勝算就多一分;反過來,若是唐康去時,一切都已經晚了,那麼到時候公子就直承其事,把一切交給皇上來處置——至於皇上到時候是信公子,還是不信公子,就看皇上聖明與否了!” “只是……只是……如果皇上在楚姑娘來京之前,突然問我呢?” “那也簡單,公子就承認是自己寫的。到時候即便楚姑娘說不是公子寫的,皇上也只當是一件風流佳話——楚姑娘有情有義,不肯連累公子,所以矢口否認,想來皇上也未必會責怪。”

石越站起身來,走到玉器架前,信手拿了一件玉器把玩,定睛一看,卻是一隻玉玦!他心中一震,終於點頭,道:“如此,我便修書一封與楚姑娘……” “不行。”潘照臨立時制止,“公子想想,彭簡如何知道楚姑娘那裡有公子的詞?沒有了解真相之前,便是楚姑娘也不能相信,焉知她不會由愛生恨?公子只讓唐康帶一件信物去便可,絕不可再授人以柄。” “她應當不會……”石越雖不相信,卻也收起了寫信的念頭。 潘照臨也不願再去糾纏這件事情,輕輕啜了一口茶,正色說道:“公子,此事就這樣處置了,等會兒我和二公子說明關鍵,他聰明果決,自然會處理好。我們現在應當想想如何應付那鋪天蓋地的謠言。” 石越沉默良久,搖頭道:“我已經想了很久,終無良策。也許只能用時間來解決這個問題了,等到塵埃落定,一切自會水落石出。”

“那不是好辦法。”潘照臨抬起眼皮,斷然否定,道:“我們等不起,再者問題始終存在,並沒根本解決。” 石越無可奈何地說道:“那又能如何?” 潘照臨抿著嘴,右手緊緊握著茶杯,沉聲道:“公子,你真的不記得自己的身世了?” 石越臉上泛起一絲苦笑,轉過頭來,看著潘照臨,道:“不記得了。”腦海中,卻如電影一般閃過現代生活的種種畫面,父母、親人、女友、師友……每個人的面孔竟是特別的清晰,他又怎麼能真的不記得了? 潘照臨瞇著眼睛望著石越,也默不作聲。 二人相對無言,沉默了許久,潘照臨突然咳了一聲,用極低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道:“既然如此,我們就行一險計!” “險計?”石越眉毛一挑,冒險實在不是他的性格。

“不錯,若是成功,公子的身世日後不僅不再是阻礙,反而將成為一大助力;若是失敗,就是欺君之罪,公子最好的下場,就是發配邊州看管!”潘照臨臉上的表情有著從未有過的鄭重與嚴肅。 “到底是什麼計策?”石越緊緊地握著玉玦,手心裡沁滿了汗。 潘照臨湊到石越耳邊,用極低微的聲音細細說著。石越一面聽,一面已是目瞪口呆! “這——這——” “此計成功的關鍵,全在於富弼!若是富弼肯合作,那麼便是彌天大謊,我們也能圓了它!而這件事,從頭到尾,也定要只有我們三人知道!”潘照臨彷彿沒有看見石越吃驚的表情,說完之後,竟從容地品起茶來。 石越又望了一眼手中的玉玦,問道:“富弼憑什麼要幫我?” 潘照臨點點頭:“不錯,也許富弼的確不會幫我們。”

“那麼……” “但是富弼也有要幫我們的理由。”潘照臨不待石越說完,繼續不緊不慢地說道。 “他有什麼理由?”石越奇道,他完全想像不出來,有什麼樣的利益和大義,值得富弼去平白冒這麼大的險。 “公子可知道富弼這個人的生平?”潘照臨突然問道。 “富弼是本朝名臣,我當然知道。” “我在洛陽,和富弼前後見過三次面。”潘照臨緩緩地說道,“此公給我的感覺,是四個字!” “哦?哪四個字?” 潘照臨嘴角一動,微微笑道:“不甘寂寞!” “我所聽到的傳聞中,富弼是個忠直的人,他曾經當著仁宗的面,直斥自己的岳父晏殊為奸臣。” “我還沒見過完美無缺的聖人,公子。”潘照臨恢復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富弼從小家貧,因為範文正公舉薦,試茂材製科出身,其後在危急之時,出使遼國,脫穎而出,從此出將入相,為國家棟樑。若觀他一生的所作所為,稱得上是才華出眾,膽色非常!” “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富弼少年時代依附範文正公,後來又娶晏殊的女兒,聽說他少年做舉子時,王冀公以使相的身份,鎮守洛陽,他去圍觀王冀公車駕,感嘆說:王公也是個舉子呀!我這次去他家裡,他家中還掛著旌旗鶴雁降庭圖,可見富弼一生,都是名利中人。”潘照臨口中的王冀公,是指宋朝名臣王欽若。 石越也點頭笑道:“我送給富弼的禮物,他從沒拒絕過。” 潘照臨莞爾一笑,道:“我觀富弼一生之中,有兩件事可以說是糾纏他一生。其一是邊事。他以邊事而發跡,但若別人說他是因為出使遼國而發跡,他卻會引以為恥。雖然他暗暗得意於出使遼國,折服遼主的壯舉,可心裡又對於達成增加歲幣的和約深以為恥!所以他曾勸朝廷斬元昊的使者,對西夏採取強硬的政策。他勸皇上二十年不言兵事,絕非是因為他不想一雪朝廷的恥辱,他只不過是想學勾踐之事罷了。富弼一輩子都沒有真正看得起遼國過,若是有人能夠替他達成這個心願,富弼未必不會對此人另眼相看……” 石越把玉玦放回玉器架上,搖搖頭,道:“富弼絕不可能為了這個理由而冒此大險!” 潘照臨點頭道:“不錯。若只有這一個理由,富弼畢竟不再是俠氣的少年,斷不可能為此冒大險。但還有另一件事……” 石越信手拿起另一件玉器,細細觀賞。 “富弼位列兩府,三朝元老,與韓魏公同時在朝,二人又是數十年的交情,可是為什麼韓魏公死後,富弼既不遣人弔祭,也不在洛陽遙祭?又者,富弼與歐陽修,交非泛泛,為何歐陽修死後,他也不去弔祭?” “他的理由,是老病吧。”石越放下手中的綠玉老虎,淡淡地答道。 “那不過是向世人的交代。富弼不去弔祭這兩個人,是因為刻骨銘心的怨恨,若公子是韓魏公的親女婿,只怕他會連公子一併恨上。這中間,涉及到仁宗、英宗及至本朝三朝的宮廷政治!富弼畢竟不過是一個貧家子弟出身,在這些政治角力中,他根本比不上世家子弟的韓琦,若非資歷才望超過歐陽修,甚至可以說他連歐陽修都比不上……” “若論治民的能力,治軍的能力,出將入相的本事,韓魏公不如富弼。但是若論說到政治角力,富弼因為仁宗朝廢後之事,替範文正公說話,而間接得罪如今的太皇太后;至和年間,仁宗病危,立英宗為儲,本來也有富弼參與,富弼召韓魏公入樞府,本想共謀其事,不料富弼丁憂,韓魏公早早議立英宗為皇子,獨享其功;其後英宗朝,英宗得病,當今的太皇太后垂簾,英宗待內侍甚嚴,內侍懷恨構隙,富弼竟然諫英宗,說'伊尹之事,臣能為之',英宗不得已忍氣吞聲,而韓魏公因此對富弼頗有疑惑,一日趁英宗病癒,當著百官之面,用智迫使太皇太后撤簾歸政,而身為樞使的富弼事先竟不得商量,他以為韓魏公欲致他於族滅,由此對韓魏公恨之入骨。其後又有濮議,歐陽修首議追尊濮安懿王,富弼竟斷然反對……” 潘照臨如數家珍一般,向石越講敘著富弼在仁宗、英宗兩朝廢立大事中的立場與結果。石越以前雖然聽說富弼的事蹟,又如何能明白這許多的內情?不由嘆道:“難怪皇上對韓家與對富家,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 “不錯。英宗策立、親政,韓魏公居功至偉。而當今皇帝之立,也有韓魏公的功勞。兩代策立之功,豈同尋常?所以皇上無論如何,也要和韓家約為婚姻,而韓琦再怎麼樣反對新法,皇上也不會將他真正的罷黜。所以夫人一旦成為韓魏公的義女,便是郡主,也要退讓三分……所以皇上才會給韓魏公親寫碑詞!所以富弼,雖然與韓魏公一樣的資歷,卻只能提前致仕,退居洛陽。若再對比一下富弼之子富紹庭與韓忠彥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富弼對功名的垂意,他心中若不介意,豈非咄咄怪事?” “都說'富韓''富韓',不料富韓竟然相差如此之遠!”石越感嘆道,“可是,這與我們計議的事情,又有什麼關係?” “大有關係!”潘照臨臉上泛起一絲冷笑,“富弼若不介意,便罷了。若是介意,那麼他想要兒子輩孫子輩,都能使富家趕上韓家的話,現在就是一個機會!” “機會?”石越轉過身來,望著潘照臨。 “不錯,就是機會。”潘照臨冷冷地說道:“這件事情,富弼若是做了,即便事情敗露,畢竟不是謀反,最多不過是流放安置,他富弼反正也沒有幾年好活了;若是成功,誰都知道公子前途無量,公子又豈會虧待他的兒孫?何況這件事情,只有我們要擔心他富弼出賣我們,他富弼根本不用擔心我們會出賣他……風險對富弼而言,如此之低,而卻可以為子孫保幾十年的平安富貴,我想不出他富弼有什麼理由去拒絕。” 石越想了一會兒,突然笑道:“富弼難道不擔心我們有一天對付他的兒子,殺人滅口嗎?或者等他死後,我不再照顧他的兒孫?” “這些事情,就取決於富弼對公子的印象了。不過富弼也應當知道,我只要去找他開了這個口,那麼他與公子,就只有兩條路了,非友即敵!富弼若是聰明人,自然就會懂得怎麼選。”潘照臨將茶杯端起,笑道:“天下哪有什麼絕對會成功的事情?公子你也需要早下決定!” 石越垂下頭,反复思忖,許久,終於抬起頭來,說道:“我只希望富弼能將這個秘密帶進棺材之中!” 潘照臨嘴角似乎隱隱露出一絲笑容:“我想他會的,除非他認為他兒子的智慧,能夠用好這個秘密!” “富弼自己也曾經被流言所攻擊,歷史真是諷刺!”石越走到東牆邊上,取下寶劍,唰的一聲,拔出劍來,頓時寒光四溢,“天下的確沒有絕對能成功的事情,這次若是失敗,也許就真的用得著你了……”石越望著手中鋒利的寶劍,暗暗想道。 杭州楊家院。 楚府的男僕們一大早起來,便看到一個身著白素羽衣,盤著一頭烏黑的秀發,約二十來歲的少婦站在楚雲兒的幽居之前。這個女子身後還跟著四個丫頭,全是一身白衣;另有一個身材高挑,身著白衣,丫頭打扮的女子,在大門之前,輕輕地叩響門環。這些僕人們雖然看不見那個少婦正面的模樣,但在眾人環簇當中,都能感覺到那少婦有一種別樣的氣度。若是他們知道世間有雪蓮花這樣的花兒,必定感嘆,那個少婦便如同雪山上的雪蓮花一樣,冰清玉潔,讓人見之而生憐愛,看似柔不禁風,實則堅韌非凡。若他們能從正面再看得一眼,一定能從她的閃爍的星眸中,讀出一種聰明狡黠的可愛處。這個少婦,與他們的主人楚雲兒,是兩種完全不同類型的女子。風遺塵整理校對。 這些男僕們正躊躇著,未及前去詢問她們的來意——便聽吱的一聲,大門開了。阿沅睡眼矇矓地把頭探出門縫,柔媚地嘟囔道:“是誰呀?這麼早——” 她這副神態,不由惹得那四個女子都掩袖偷笑,白衣少婦也不禁肩頭微聳,顯然也是忍俊不禁。敲門的女子更是放肆得笑出聲來,柔聲道:“姑娘,我家主人特意前來,求見楚姑娘。” 阿沅聽她說的一口汴京官話,不由一愣,睡意也消了半分。她勉強睜開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敲門的女子一眼,又往那邊站立的五個女子望了一眼,不自禁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才問道:“你們又是誰呀?”言語之中,依然帶著幾分將醒未醒的樣子。 來訪的女子,幾曾見過這樣天真爛漫、毫不掩飾的女孩?她們自小秉承的教訓,都有諸如“笑不露齒”等等維持淑女風範的禮儀教條,那個少婦雖是少女時代,也是個調皮淘氣的女孩子,可畢竟也不會如阿沅這般,毫不介意地在客人面前打著哈欠——眾人不由都忘了自己的來意,輕輕笑起來。 “不知這位姑娘怎麼稱呼?”白衣少婦的聲音,非常的清澈。 “我叫阿沅。”阿沅絲毫沒有意識到她們在笑什麼,隨口答道。 “原來是阿沅姑娘,可否勞煩你通報一聲,就說石夫人求見楚姑娘,盼她能賜一見。” “哦,石夫人——”阿沅心中一個激靈,睡意頓時全消,她張大了嘴,看著眼前這個不施粉黛,溫柔可親的女子,呆道:“你就是石夫人?石學士夫人?” “正是妾身。”梓兒微微頷首,笑道。她正在孝中,所以一府皆白,不施粉黛。這次前來,也不敢太過張揚,只帶了阿旺和四個心腹的丫頭。侍劍等人則遠遠地在村外等候。 不料阿沅知道是石夫人之後,反倒將臉一沉,冷冷道:“你們能不能給人過一天安穩的日子?不見。”說罷,也不多說,將門一合,又關上了。 梓兒料不到這個阿沅會如此的討厭自己,心道:“若是我石大哥前來,只怕便不會如此了……”心裡不由又有幾分莫名的刺痛。 她見阿旺臉上有不忿之色,抓緊門環還要敲門,連忙止住,道:“阿旺,你過來。” 阿旺心不甘情不願地走過來,憤憤道:“那個小丫頭太無禮,便是蜀國公主,對夫人也是禮敬有加的——” “說這些做什麼?”梓兒淡淡地說道,轉過頭,對一個丫頭吩咐道:“去將阿旺的箏取來。” 那個丫環答應著,走到十數步遠的馬車之前,從車上抱出一把十三弦的秦箏,交給阿旺。 “阿旺,你替我在此奏一曲吧。我記得你曾編過一曲《望月懷遠》……” 阿旺點點頭,找了塊青石,席地而坐,將雲箏架在身邊,又在琴邊燃了一個香爐——這本是宋代大戶女子出行必備之物,這才俯首輕調琴弦,素手翻轉,鳴箏弄響,茲弦一彈,箏聲含著一種哀怨相思的婉轉,一種無可奈何的期待,所謂“弦凝指咽聲停處,別有深情一萬重”,所有的人,竟都不禁要被這箏聲中洋溢出來的情緒所感染。梓兒默默地站在阿旺身邊,聽著箏聲,不由想起遠在汴京的石越,不知禍福,心頭亦不禁相思百轉,又不知道自己深愛的人,愛的究竟是自己還是在眼前這宅子中的人?心中抑抑鬱鬱,竟似要把心都想碎一般。她不欲多想,便在心裡默默念道:“海上昇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阿旺一曲終了,楚宅內外竟顯得格外的寂靜,彷彿所有的人都還沉浸於這箏聲之中,過了好一會兒,宅中忽然傳出一陣清徹的琴聲,琴聲清韻如風,讓人們心中剛才的鬱鬱,頓時消散,而那表面的淡然恬靜之中,更有一種落拓的驕傲!梓兒與阿旺細聽一陣,不由相視一眼,見雙方眼中,都有詫異之色。阿旺精通音律,梓兒悟性本就極高,與阿旺相處幾年,於音律也頗有領悟。這時聽到這琴聲,二人竟都有似曾相識之感! “這是由王相公的《暗香》改編的曲子,我曾經在京師聽人彈奏過,但是沒有人能出這位楚姑娘之上。”阿旺輕輕地讚許道,其實她和楚雲兒,倒是見過的,只不過一時沒有想起來罷了。 但梓兒心中卻是另有所思:“新婚之夜的琴聲,原來便是她所奏。”梓兒在心裡搖搖頭,悲傷地想道:“大哥,你明明知道,為何卻要瞞著我?” 然而這曲《暗香》,楚雲兒終是沒有彈完。阿旺的話音剛落,便聽到錚的一聲,琴聲截然而止,顯是琴弦斷了! “心境若不能溶入琴境之中,琴弦難免折斷。”阿旺惋惜地嘆道。 “有些事情,阿旺你是不明白的……這個楚姑娘,一定是個倔強的女子。”梓兒淡淡地說道,她話音未落——“吱——”的一聲,楚府的大門,終於打開了。一個身著淡黃色絲袍的女子,亭亭走到門口,斂身說道:“石夫人,多有怠慢!” “是你?!”梓兒望著親自出門來迎接的楚雲兒,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不錯,是我,數年之前,大相國寺,我們曾有一面之緣。”楚雲兒微微笑道。 梓兒搖了搖頭,自嘲地笑道:“原來大家都知道,就我一個人不知道!”難道幸福真的是建立在謊言之上的嗎?梓兒已經不願意去想這個問題了。 “知道了未必是好事,不知道未必是壞事。”楚雲兒幽幽嘆道。 梓兒默默地搖了搖頭,良久,才對楚雲兒笑道:“可以讓我進去嗎?” “請進來吧。”楚雲兒微微笑道。不知為何,她心裡面對梓兒,竟沒有一點的怨恨。迎著梓兒進廳中落了座,楚雲兒問道:“石夫人來找賤妾,是有什麼事嗎?難道……”雖然明明知道會惹起梓兒不快,可是語氣中,畢竟有掩飾不住的關心。 梓兒微微點頭,柔聲道:“我來找楚姑娘,的確是有事情。不知可否屏退左右,我們單獨說說話?” “有什麼話是見不得人的嗎?你們只知道欺負我家姑娘!”阿沅不知為何,心中突然泛起一種強烈的不祥之感,她愛護楚雲兒心切,竟是不顧禮貌,出言相斥。 她這話說出來,梓兒倒還罷了,阿旺和幾個丫頭,臉上就難看了。只是石府平素家規甚嚴,在外人面前,頗知進退禮數,也不敢隨便口出惡語。 梓兒望了阿沅一眼,苦笑著搖了搖頭,又轉過頭去望著楚雲兒,臉上盡是殷切的期望。 楚雲兒對著梓兒微微點了點頭,對阿沅道:“阿沅,不可無禮。你出去招待一下這幾位姐姐,我與石夫人說會話。” “姑娘——” 楚雲兒把臉一沉,喝道:“快去。” 阿沅無可奈何,只得退下。阿旺等人在梓兒示意下也一一退下。楚雲兒見眾人走了,方又問道:“石夫人……” “楚姑娘,我想先問你一件事。” “請說。” “你平素怎麼稱呼我大哥,我大哥又怎麼稱呼你?”梓兒望著楚雲兒,很認真地問道。 楚雲兒不由一怔,待要拒絕回答,望見梓兒那雙清徹剔透的眼睛,心中又著實不忍,遲疑好久,才嘆道:“我也叫他石公子、石大哥,他有時候叫我楚姑娘,有時候叫我云兒……” “他叫你雲兒嗎?”梓兒又似問楚雲兒,又似自語自語,不由痴了。 “石夫人,你別誤會,他的心裡,只不過當我是個朋友一般。”楚雲兒黯然道。 “朋友?”梓兒不由一怔,終是不願意多想,因為每想一次,都是讓自己的心痛一次。她也不願意在楚雲兒面前顯出自己的軟弱來,便勉強笑道:“楚姑娘,你、你喜歡他嗎?” 楚雲兒萬料不到梓兒會這麼直接問自己這樣難堪的問題!若說喜歡,是當著人家夫人的面,何況她始終是個女子,如何說得出口?若說不喜歡,不免又是自欺欺人。 好在梓兒並沒有一定要她回答的意思,又繼續道:“我是想問楚姑娘,若我想把你接進府,侍候他,你願不願意?” 這次卻是輪到楚雲兒愣住了,她望著梓兒,見她臉上雖然勉強笑著,可在眉尖,在眼中,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楚。楚雲兒豈能不明白那種難受的感覺,她緩緩走到梓兒身邊,柔聲道:“石夫人,我可不可以冒昧,叫你一聲妹子?” 梓兒點點頭,道:“你比我大,我叫你一聲姐姐,也是應當的。” “妹子,你真是個好人。”楚雲兒摟著她的肩膀,輕輕說道。 梓兒咬著嘴唇,只是搖頭,黯然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好人,我不過是想,你若在他身邊,或者他煩惱的時候,可以有人讓他開心一點。”她的眼淚,幾次湧到眶中,幾次生生地抑住。 “傻妹子,他娶了你,最能讓他開心的人,是你呀。”楚雲兒柔聲道,“我不會答應你的。” 梓兒未料到她會拒絕,愕然道:“為什麼?你不喜歡他?” 楚雲兒搖了搖頭,默不作聲。 “我是真心的。”梓兒又說道。 “我知道。” “那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工具,包括成為你討好你丈夫的工具!”楚雲兒在心裡說道,“若是他喜歡我,他會自己和我說。我不願意看到他眼中,有一絲一毫對我的嫌惡!”但這些話,她是不願說出來的。只是淡淡道:“我在這裡住慣了,已經不想嫁人,去奉迎別人。” “可是,這樣子你太苦了……” 楚雲兒淡淡一笑:“妹子,什麼是苦,什麼是樂,很難說的。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這些天不斷有人來找我,妹子,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梓兒遲疑一會兒,終於沒有隱瞞,道:“大哥在京師遇上了一些風波,我們懷疑彭簡想要陷害大哥,但究竟是為什麼,一直沒有弄明白。因為他來過你這兒,所以我們懷疑,與你有關……” “與我有關?”楚雲兒冷笑道。 “你別誤會,我相信你……” 楚雲兒搖搖頭,似笑非笑地問道:“妹子你來,也有一半是為了這件事吧?” “嗯……” “那你放心,便是讓我死了,我也不會做半分害他的事情的。”楚雲兒淡定地說道。 杭州市舶司。 蔡京的書房,正牆上掛著一幅並不精確的海圖,桌子上放著幾本嶄新的線裝書,書名是《動物誌》。西湖學院首批翻譯的兩套書,分別便是《幾何原理》與《動物誌》,第一批印出來的書,除了賣給太學、白水潭學院、嵩陽書院、橫渠書院、應天書院等書院以及贈送給皇家藏書外,只有少量流傳到市面,蔡京因為是市舶司的重要官員,與譯書關係密切,所以才得到贈送一套。只不過蔡京拿到手後,那部《幾何原理》他隨手翻了幾頁,便丟在書架上,永不再看了;倒是這部《動物誌》,他還勉強有興趣讀讀。 此時蔡京背著手,正在看從杭州通往南洋的航線,“若能將泉州、廣州全部置於管轄之內,那麼利潤不知還可翻幾番!”蔡京在心裡感嘆道。歷史上從未有政府組織進行的大規模貿易活動,一旦得逞,不免讓人食髓知味。當年石崇靠搶劫海商,富可敵國,蔡京在提舉市舶司的職位上,又是大宋現在最有活力的市舶司,他都不用怎麼伸手,一年下來,幾十年的俸祿也早已經入了腰包。無論從公從私,蔡京都真心希望海外貿易能更加繁榮。半晌,蔡京才意識到蔡喜在他身後,漫不經心地問道:“有什麼事嗎?” “今天早上,石夫人去看那個楚雲兒。是侍劍陪著去的。” “哦?”蔡京轉過身來,問道:“知道她們說了什麼嗎?” “不知道。”蔡喜答道,“不過石夫人出來的時候,是楚雲兒親自送到門口,二人神情,似乎頗為親密。” “頗為親密?”蔡京冷笑道,“婦人之事,不必理會。只是暫時不要孟浪行事。” “小的明白。” “彭簡那邊可有動靜?” “彭簡幾次行文給我們,但他一個杭州通判,畢竟管不著我們,也拿我們無可奈何。不過他似乎已經生疑,從他家人那裡,打聽不到什麼東西。” 蔡京笑道:“石府抓了他的人,他不生疑才怪。晁美叔那裡,彭簡又豈能要到人?” “公子料事如神。”蔡喜也笑道,“我看彭簡的日子也不會好過了。明天晁美叔就正式審問那幾個傢伙,只要一用刑,彭簡就等著挨參吧。陳先生也夠狠的,聽說他把杭州知州衙門,以及兩浙路在杭州開府的大大小小的官員,包括彭簡,都請去聽堂了。” “我也想去看看彭簡的醜態!”蔡京嘲諷地笑道,“可惜市舶司的事務,的確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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