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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節

新宋Ⅱ·權柄1 阿越 16321 2018-03-13
晁端彥的審判沒有任何波瀾。晁端彥才威脅要用大刑,堂上的犯人便全部招了,一齊指證是受彭簡指使,彭簡雖然想否認,可這些人都是他彭家的家人,實在不是可以脫賴得開的。晁端彥雖然沒有權力立即剝奪彭簡的官職,卻可以將供狀案卷隨著一紙彈文,送往京師……不過彭簡倒並沒有驚慌失措,他一面寫折子謝罪自辯,一面還在等待著朝廷對石越的處分——只要那份彈章能夠扳倒石越,那他一定會是笑到最後的。 就在此數日之後,唐康與朝廷的使者,竟在同一天抵達杭州。差不多就在使者進入杭州北門,前往提點刑獄衙門宣旨的同時,唐康在石府門前,翻身下馬,和出門送侍劍返京的陳良、蔡京等人,撞個正著。 “二公子!”眾人看見風塵僕僕的唐康,心中都是一驚。難道京師又出什麼事了?

唐康讓隨行的兩個伴當牽了馬,先進府中。一面對眾人見禮,抬眼見侍劍一身行裝,知道這是要返京了,又笑道:“侍劍,你且慢行一步。” 侍劍見唐康突然出現在杭州,早已知道走不成了。眾人簇著唐康又轉回石府,唐康低聲對侍劍道:“只叫靠得住的人,去後廳相談。”他一向在京師,並不知道杭州的人,有誰是信得過的,因想去找楚雲兒必然也是大費周章之事,又不能不勞師動眾——他卻不知道這邊的人,早將楚雲兒握在手心了。向侍劍低聲說罷,唐康便停步朝眾人團團一揖,笑道:“請恕在下失禮,我須得先去拜見嫂子。”說罷又是一揖,竟徑往後面去了。 侍劍見唐康走遠,方轉過頭來,對陳良道:“陳先生,請隨我去一下後廳,小的有點事情請教。”又環視眾人一眼,目光停在蔡京臉上,又望了陳良一眼,見他微微點頭,心中遲疑了一下,終於道:“蔡大人,不知可否勞動尊駕,去一下後廳?”

蔡京早將二人這細微的表情收入眼底,他知侍劍這麼一遲疑,便是已經認可他能算是石越的心腹之人了,心中不由暗喜,只是他城府頗深,臉上卻不動聲色,矜持地點點頭,道:“不敢。” 三人在後廳等了一盞茶的工夫,唐康才走了進來,抱拳說道:“恕罪,久候了。”目光卻停在蔡京身上。 陳良知道唐康不認得蔡京,忙道:“這位是提舉市舶司蔡元長蔡大人。”又對蔡京笑道:“蔡大人,這位是石大人的義弟唐康時。”康時乃是唐康的表字。 唐康早聽說過蔡京之名,知道是石越舉薦之人,又見陳良與侍劍引為親信,便抱了拳,笑道:“久仰,蔡大人提舉杭州市舶司,早已名動京師,今日得見,果然風采過人。”蔡京連忙謙遜。二人客套了幾句,唐康笑道:“事情緊急,這裡都是自己人,我便開門見山,諸位可知楚雲兒姑娘隱居杭州?”

他張口說出“楚雲兒”三字,三人不由相顧一笑。唐康心知有異,不待他們回答,便又問道:“想必是知道了?莫非此間又有什麼變故?” 侍劍忙從頭到尾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唐康這才知杭州之事,竟已不足為慮。待侍劍說完,他也將京師的情況揀著能說的,簡略地說了一下,眾人至此方知彭簡竟然如此包藏禍心。但唐康生性謹慎,那首詞究竟是不是石越所寫,他卻語焉不詳,眾人也不敢追問。 蔡京心裡知道那首詞多半就是石越所作,卻也不敢說破,只皺眉道:“眼下奇怪的,是彭簡如何便攀上了楚姑娘?這件事情,只怕非問本人不能知端詳。” 唐康望了蔡京一眼,笑道:“我來杭州,便是為了此事。就怕彭簡污衊楚姑娘,打聽清楚中間的隱情,日後也好為楚姑娘周旋,免得官府偏聽一面之詞。”他把話說得如此冠冕堂皇,頓時讓蔡京刮目相看,笑道:“如此,就由下官領路,帶公子去見見楚姑娘。下官想,我衙門楊家宅的走私案,看來也是查無實據,現在可以銷案了。”

唐康微微一笑,點頭道:“如此有勞了。” 自從那日梓兒來過之後,楚雲兒府上便難得地清靜了數日。這日阿沅領著一個男僕到院子外面來打水澆花,竟發現那些將楊家院圍得密不透風的官差全都不見了。 “阿彌陀佛!”阿沅不由念了一聲佛號,長出一口氣,說道:“這些個瘟神,可都走了。” 男僕也笑道:“這定是虧了石夫人。” 阿沅聽到這話,臉頓時沉了下來,嘴角一撇,冷笑道:“你就知道是虧了什麼石夫人木夫人,我看她不是好人。”這些男僕素來不敢和她爭辯,也不敢再接話,只默默去提水。阿沅心中兀自不快,憤憤道:“也不知道石學士看上她哪一點,聽說她也不過是個商人之女。”直到二人各挑了一擔水往回走,阿沅還是心有餘忿,但想著和一個男僕說這些,又沒什麼意思,滿腔的忿忿鬱結於心不能發洩,當真是難受得要死。眼見著那男僕挑著滿滿兩大桶水都健步如飛,她挑了兩小桶水竟被遠遠拋在後面,心裡更是莫名地感覺到不痛快。一不留神間,忽然腳底一滑,“哎喲”一聲,她整個人竟摔在了路邊水溝當中,兩桶水全灑在了身上,一股泥臭更是撲鼻而來。

阿沅雖愛男子裝束,可到底也是個容貌頗佳的女孩,眼見身上又髒又臭,心裡又氣又急,竟是忍不住幾乎要哭了出來,再看那男僕,早已走出視線之外了。她生怕別人看見自己糗樣,遭人取笑,只好硬著頭皮爬起來,左顧右盼地往回走,好不容易到了家門口,見沒人看見,方鬆了口氣,伸手正欲去推側門,忽聽到一陣腳步聲從背後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二公子,這里便是楚姑娘府上。” 阿沅暗暗叫苦,也不敢回頭。卻聽另一個男子“哦”了一聲,突然用驚訝無比的聲音問道:“這位是……”阿沅聽他聲音中有驚奇之意,好奇心起,一時不及多想,回頭望去,卻見數步之外,有一個十八九歲的男子,正朝自己抱拳相問——她頓時滿臉通紅,恨不能找個地縫鑽了進去。

這兩個男子,正是蔡京與唐康。唐康見到阿沅滿身是泥,黑一塊白一塊的,幾乎忍俊不禁,只是初次見面,對方又似是楚府的人,倒也不好嘲笑,只得生生忍住,勉強正色說道:“敢問這位兄台……” 阿沅見唐康一臉的正經,可是眼中卻有掩飾不住的笑意,不知為何,她心裡怦地一跳,竟莫名地惱羞成怒。她也不管是否冒昧,怒道:“我知道我的樣子很好笑,你要笑便笑,何苦想笑又不敢笑,沒半分男子氣概,哼!”說完使勁一推門,便跑了進去。 唐康一時竟是目瞪口呆。他聽她聲音柔軟,罵人亦似唱歌一般,明明便是江南少女——女孩子穿著男裝在唐康看來倒不稀奇,有幾次他便看到他表姐穿過,但這麼弄得渾身是泥的,他卻是頭回見著。他平生所見女子,多半是大家閨秀,行止節制,講的是淑女風範;便是丫環使喚,也是自有家法戒律;只有歌妓妓女,才有故作放肆之態,以示與眾不同的,可那種女子,再也不能和剛才那個女孩那種天真爛漫相提並論。半晌,唐康這才回過神來,向蔡京搖頭苦笑。

便是蔡京也不禁失笑道:“好個野丫頭。我若沒記錯的話,方才那位是楚姑娘的貼身侍女阿沅。” “阿沅?”唐康輕輕念道,又問道:“她沒有姓的嗎?” 蔡京一愣,搖搖頭,笑道:“是人都有姓,只是下官卻不知道她姓什麼。” 唐康也不覺一笑,道:“咱們還是辦正事要緊,有勞蔡大人相送。”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下官在竹林之外等候二公子,一同返城。若是晁美叔的人來了,自會有人來通知二公子。”蔡京微笑答道,告辭而去。 唐康待蔡京走遠,方走到大門之前輕叩門環。不多時,便有一個丫頭把門打開一條縫,探出頭來,見扣門的竟是個風度翩翩的青年男子,臉不由自主的便紅了,低聲問道:“請問公子找誰?” 唐康從懷中取出一個木匣,遞給那個丫頭,笑道:“煩勞姐姐將這個送給你家主人楚姑娘,就說京師故人託人來訪,還盼賜見。”

那個丫環紅著臉伸出手來接過匣子,道:“請公子稍候。”吱的又把門關上了。 唐康背著手,一面打量周邊景色一面等候。他生於四川,其後隨父親又到杭州待了兩年,熙寧五年到汴京,屈指一算,如今也已有兩年多了。這次回杭州,雖然明知道父親在杭州,卻也沒空相見,更不用說細細品味這杭州的風景了。這時候見此處環境幽雅,讓人心曠神怡,不由得竟生出幾分喜愛。他正想走遠幾步,門吱的又開了,先前那個丫環走了出來,斂身說道:“公子,我家姑娘有請。” 唐康微微頷首,笑道:“有勞姐姐帶路。”跟著那個丫環,進了楚府。那個丫環帶他逶迤而行,過了幾道門,尚不見客廳。唐康心裡暗暗納悶,不知道這個楚府竟有多大。正在揣測,便聽那個丫環笑道:“公子,這便到了。我家姑娘在廳內相候。”

唐康抬頭打量,這才明白,原來那個丫環竟是帶自己直往內廳相見!他知道這是楚雲兒另眼相待,連忙整了整衣冠,走進廳中。 “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唐康循聲望去,一個膚如凝脂的女子站在主位前,正向自己斂身行禮。他知此人便是楚雲兒,連忙還禮道:“在下唐康,是石大哥的義弟。”眼角卻瞥見楚雲兒蔥指上,正挑著一小串念珠。他帶來的盒子,打開放在桌子上面。想來里面裝的,竟是一小串念珠。唐康自是不知道這串念珠,是楚雲兒從大相國寺求給石越的,上面更有楚雲兒親手所刻“壽考維祺,君子萬年”八字。因此楚雲兒一見便知是石越遣他來的,自然要另眼相待。 “他還好嗎?”楚雲兒一面請唐康坐了,抿著嘴唇,輕聲問道。她心裡怦怦跳得厲害,前幾天桑梓兒剛走,石越便遣他義弟千里迢迢而來,卻不知所為何事?

唐康坐下來,輕嘆了口氣,苦笑道:“只怕稱不得一個好字。” “怎麼?”楚雲兒的語氣雖然淡淡的,可是緊緊抓住念珠的手指卻出賣了她的感情。 這些細小的動作怎麼能逃過唐康的眼睛?他低下頭,沉聲道:“前一陣子,皇上召大哥回去,本是預備大用。我甚至在大哥的書房裡,還看到過一篇關於本朝役法的文章——大哥顯是想有一番作為的;不料一夜之間,京師間謠言四起,說大哥是石敬瑭之後,有不臣之心,如今皇上雖不至於要殺大哥,卻也明顯心存疑慮。雪上加霜的是——” 楚雲兒聽到“不臣之心”四個字,心立時就緊緊揪起來了,這時見唐康欲言又止,忙追問道:“是什麼?” “是有人上了一封彈章給皇上,裡面附了一首據說是大哥寫的詞,說這首詞不僅能證明大哥是石敬瑭之後,更能證明大哥心存不測之志!” “啊!”楚雲兒臉色慘白,急問道:“那皇上……” “楚姑娘不用擔心,皇上現在還不確定這首詞究竟是不是大哥所寫。” 楚雲兒臉色稍霽:“這就好,這就好……” 唐康一直留神觀察楚雲兒神色,見她關心石越,不似作偽,心中不由有幾分不忍。只是事關重大,他卻斷不敢輕信任何人,便又問道:“楚姑娘不想問我的來意嗎?” 楚雲兒聽唐康問得奇怪突兀,不由怔道:“公子的來意是……” “有一樁禍事,便要臨門。我大哥特意讓我來知會楚姑娘,早做準備。” “禍事?”楚雲兒淡淡一笑,神情中似有點失望,“生死貴賤,平常之事。我與世無爭,又能有什麼禍事?” 唐康苦笑道:“姑娘可知樹欲靜而風不止?” 楚雲兒微微搖頭,不欲爭辯,道:“那公子說的禍事,又是什麼事?” “楚姑娘,你可知那個小人給皇上的詞是哪一首?”唐康喟然長嘆,不待楚雲兒相問,便自己回道:“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 楚雲兒聽到此處,身子不禁搖了一下,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她低下頭,看了手中的佛珠一眼,擠出一絲笑容來,問道:“那個小人,便是彭簡?”唐康輕輕點了點頭,抿著嘴,聽楚雲兒繼續說道:“我已經知道公子的來意了。可是想問我為何這首詞會流傳出去?” 唐康搖了搖頭,苦笑道:“姑娘不要誤會,這首詞會被彭簡所知,我大哥深知絕非姑娘本意,而且這件事情,倒也不必深究。只是我們聽到消息說皇上親自下詔,要求晁提刑晁大人將姑娘帶回汴京作證。我大哥擔心姑娘的安危,但是他此時的立場,出來說話,只能更加壞事,所以……” 楚雲兒突然微微一笑,平靜地說道:“看來事情還有轉機,皇上寧可千里迢迢提我這個民女入京,也不肯去問石大哥……唐公子,若我一口咬定那首詞並非石大哥所寫……” “只不知道那首詞有多少人見過?若是見的人多了,遲早會洩露。” 楚雲兒蹙眉道:“我一向少見外客,大哥手稿珍不視人,也是因為一時不察才讓彭某見著一幅字帖,那是醉後草書,我身邊的女孩子,便是識得幾個字,也斷不認得草書的。” 唐康這才略略明白端詳,他見楚雲兒主動願意合作,心中不由一寬,道:“主審此案的是開封府韓維韓大人,還有兩個御史陪審。韓大人倒也罷了,斷不會為難姑娘,只怕那兩個御史……若是作證,倒也罷了,若是否認有這件事情,只怕彭簡那廝反咬一口,到時候姑娘就會受苦了。” 楚雲兒倦倦地一笑:“唐公子不必擔心。” 唐康遲疑了一會兒,擔心地望了楚雲兒一眼,心裡不住地權衡風險,這麼嬌柔的一個女子,真不知……楚雲兒抿著嘴,並不說話。唐康又看了她一眼,似乎是下定了決心,道:“楚姑娘,既然如此,就請將原稿和字帖等一干字跡毀去,再找一幅別的字帖來頂替——官府來人的時候,自然會將物證一塊要走的,府中人多,難保沒有人賣主,這可抵賴不得。” 楚雲兒心中突然似刀絞一般劇烈地疼痛,臉上卻笑道:“如此,請公子隨我來。” 望著楚雲兒打開那幅字帖,痴痴地看著,目光中似有千種柔情、萬般相思,唐康心中忽然非常的慚愧,在眼前這個女子麵前,自己似乎是一個無恥的小人了。 自兩年前跟隨石越之後,唐康忽然發現,自己似乎來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在白水潭學院親眼目睹各種不同思想的交鋒碰撞,他還很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在辯論堂聽人辯論的震撼,在技藝館第一次參加比賽時的興奮與激情;跟隨在石越這個義兄、表姐夫的身邊,感染著他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理想與抱負,聽他講一些新鮮的思想與故事,想像著自己所經歷的一切,竟是他一手創造出來的——唐康早就不知不覺地成為了石越的信徒,他很願意跟隨著石越,去一起創建《三代之治》所描述的理想世界! 而從現實的一面來說,自己曾經因為石越的緣故,幾乎要推恩受封勳號,因為石越堅持拒絕,才最終作罷,但是便連皇上也知道石越有自己這麼一個義弟。唐康深深地明白,自己的前途,自己家族的前途,與石越是緊緊地綁在一起了。 因此唐康在為石越謀劃之時,從未有半分的猶豫與遲疑。他看過石越書房中的《役法剳子》,那是比王安石免役法、助役法用心遠要純正的役法改革方案,若他的改革能夠實現,那麼千萬百姓都要從中受益!自己站在義兄一邊,於公於私,都是正確的! 但這一次,望著楚雲兒的神態,唐康感覺到自己是在親手剝奪一個人的幸福!望著楚雲兒的手一鬆,那幅字帖滑落到火盆之中,唐康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冷戰! 楚雲兒低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目光落到石越親自贈給她的手稿上。 五年前,五年前……那座酒樓上,那個手足無措的男子……她的眼睛已經晶瑩。楚雲兒輕輕地撫摸著那本手稿,目光近似哀求地望了唐康一眼,可不待他回答,眼睛一閉,手一鬆,那本手稿便向火盆中滑去……兩行清淚,再也無法抑制,從緊閉的雙眼中,奪眶而出。 “楚姑娘。”唐康抱愧地喚道。 “公子,請回吧。我會另找一幅字出來代替的。”楚雲兒閉著眼睛,不敢睜開。 “這本手稿……” “手稿已經燒掉了,就不要再提了。” “手稿沒有燒掉。”唐康望著自己一時衝動伸手奪回的手稿,心裡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對還是錯。 “什麼?”楚雲兒霍地睜開雙眼,見唐康手中果然拿著那本手稿,她一把抓過,緊緊地抱在懷裡,低聲哭了起來。 唐康嘆了口氣:“姑娘情深意重,讓在下汗顏。我把手稿中有那首詞的那一頁撕了,別的就請姑娘好好保存吧。” 汴京大內,天章閣之東,群玉、蕊珠殿之北。寶文閣。 寶文閣內供奉了宋仁宗、宋英宗兩代皇帝的御書、禦集,趙頊此時坐在閣中,面前放著一堆的御書,所有的御書,全部與一個人有關——武襄公狄青! 國難思良將! 趙頊推開桌上的書卷,喟然長嘆:“有狄武襄的畫像嗎?” “有。”李向安小心地應道,將一幅狄青的畫像打開。趙頊端詳良久,目光凝視在狄青額上的刺字之上,嘆道:“真英雄也!” “小人聽說外頭傳說,都講狄武襄公是真武神轉世。”李向安順著皇帝的語氣笑道。 “是啊。可惜當年狄青麾下,能用之人,只剩下一個張玉張鐵簡了。”張玉軍中外號“張鐵簡”,勇力過人,當年是狄青帳下猛將,現為宣州觀察使,副都總管,亦在熙河地區。 隨同的知制誥蘇頌笑道:“陛下,臣聽說狄青有六個兒子,次子狄諮與三郎狄詠,武藝頗佳,有乃父之風。自古以來,天下未嘗無人,但觀人主能否簡拔於草野之中罷了。” 李向安也賠著笑,小心地說道:“官家常說仁宗朝人才鼎盛,可是老奴也聽說,本朝的人才,竟一點也不遜於仁宗朝呢。” “哦?” 蘇頌笑道:“最近汴京的書坊,報童,都在賣兩種畫,一種是仁廟名臣像,一種便是本朝名臣像。也不知道是哪個畫工,妙手畫得,竟是惟妙惟肖,虧他認得這麼多大臣。” 趙頊不由來了興趣,笑道:“卿說說看,都有誰?朕也想知道,百姓心中的名臣都是什麼人?” “官家,那畫前天老奴便讓人買了回來,是否就取出來御覽?”李向安感覺自己得了個好彩頭。 “快呈上來。”趙頊一面吩咐,一面對蘇頌道:“卿說狄青有六子,都在做什麼?” “回陛下,狄青長子狄諒襲爵,現在汾州西河老家耕讀;次子狄諮與三郎狄詠,均為閣門使,狄諮在禁軍當中任職,狄詠在王韶軍中,此次頗有軍功。四郎狄惠與五郎狄說棄武從文,幼子狄諫,現在白水潭學院格物院讀書。” 趙頊沉吟道:“將狄詠調入禁軍,賜帶禦器械。” “遵旨。” 蘇頌話音方落,李向安就捧著兩幅捲軸走了進來。四個內侍不待吩咐,連忙上前,一人拉著一邊,將畫卷展開,供皇帝觀賞。趙頊走近觀看,卻見兩幅畫上,各畫了一二十人,每個人像的左上角,皆用小楷註明人物的官職名諱。他順著看去,見仁宗朝的,無非是范仲淹、韓琦、富弼、包拯、狄青等人。 蘇頌在旁笑道:“世傳仁宗朝有'四真'——富弼為真宰相、包拯為真御史、歐陽修為真學士、胡暖為真先生。陛下你看,這個就是胡暖……” 趙頊把目光移過去,點點頭,笑道:“聽說當年禮部取士,十之四五,便是這個'真先生'的門生,他旁邊的徂徠先生石介,可是那個寫《太歷聖德詩》的石介?” “正是此人。” “聽說仁宗不敢讓他做諫官,怕他玉碎石階,可見定是個性子孤介的人。”趙頊與石介雖然是兩個時代的人,但是倒也聽說過一些仁宗朝的掌故,他一面說一面心裡暗暗奇怪:“這個石介眉目之間,似乎隱隱有點熟悉。”趙頊慢慢看完仁宗朝的名臣像,這才走到《熙寧名臣像》之前,第一個便是王安石,第二是司馬光,第三個是石越,趙頊站在石越像前,突然停住了,仔細端詳畫像一會兒,忽然向蘇頌道:“蘇卿,卿來看石越的畫像。” 蘇頌連忙過來細看,但細細看了半晌,卻不知道皇帝的用意,只得笑道:“這畫工畫得很像。” “的確很像。”趙頊點點頭,又走到石介的畫像前,看了一會兒,指著畫像,問道:“卿看看,這兩人眉角之間,是否有點相似?” 蘇頌看看石介的像,又看看石越的像,果然竟覺有幾分相似,他不由點點頭,道:“倒的確有幾分像。不過石介看起來,就顯得孤傲;而石越,則溫和許多,二人不可同日而語。” “這倒是。”趙頊莞爾一笑,不自覺地搖搖頭,繼續去欣賞其他的畫像。 銀白的月光灑在地上,滿地樹影重重,杳無人聲,石府的花園中,甚是寂靜。石越掛了一件披風,從紗窗望了出去,天空如洗,沒有一絲雲霧,只見到滿天的星斗密密麻麻。 “公子還沒有睡?” “潛光兄?你怎麼這麼晚來花園?”石越轉過頭,見是潘照臨,不覺有點奇怪。 “剛剛整理了一下本朝官制,到這裡來看看。”潘照臨臉上似乎也有一絲的倦容,“公子在擔心什麼?” “侍劍剛剛回來,說楚姑娘大約明天到京。” “公子不必擔心,晁美叔彈劾彭簡私自派人監視大人官邸,皇上勃然大怒,兩府、翰院、蘭台都指責彭簡膽大妄為,本朝頭一次有這樣的醜聞。皇上既然駁回了彭簡自辯的折子,那麼這件事應當告一段落了。”潘照臨的語氣,讓人覺得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我擔心的是呂惠卿。他一有機會,就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現在彭簡已經被提回京師,若能在開封府證實那首詞是我定的,他未必贏不得同情。本朝自太祖立國以來,就恪守'道理最大'的祖訓,便是皇上,也不能因為討厭彭簡而拿他怎麼樣。杭州事務,由晁美叔代理,也不知道會怎麼樣。” “公子何必杞人憂天?”潘照臨笑道,“康時信中說楚姑娘外柔內剛,堅韌節烈,他年紀雖輕,但是看人向來很準。” “過剛則易折。”石越喟然長嘆,“我卻是怕她太過剛烈。開封府的衙役,已經託人打點妥當了嗎?” “已經妥當。是以秦觀的名義出面,不會授人以柄。田烈武也去和他的弟兄們說了,萬一要用刑,他們自有分寸。” 石越這才稍稍放心,但是心中的愧疚之意,卻不曾減得分毫。 “公子,若皇上果然要大用,改革之事,你以為當從哪裡開始?”潘照臨不經意地把話題岔開。 果然,說到此事,石越精神便為之一振,“我這些天反复考慮,以為本朝之事,千頭萬緒,而改革須以三事為根本。一則改革官制,使名實相符;一則創立學校,以培養人才;一則完善選舉,可使朝廷得人。” 潘照臨擊掌笑道:“這三件事,頭兩件在朝中斷無阻力,本朝官制名實不符,早已被眾人所深惡痛疾,新黨舊黨,盡皆盼著釐清。若能趁著改革官制的機會,為以後的改革埋好伏筆,那定能事半功倍。創立學校,自白水潭以來,有近五年之功,並非難事。只是選舉之法,關係朝野利益甚鉅,須當慎重。” 石越點點頭,道:“我若要改革,既不能使舊黨認為我要步王安石後塵,而只能舉慶曆新政之旗號,循序漸進;又不能使皇上等不急,心裡不耐煩……”說到此處,石越忽然自失地一笑,自嘲道:“現在麻煩不斷,居然奢談這些。” “大丈夫便在最困難的時候,亦不可忘其志。皇上已經看到了名臣畫像。富弼前天上書,請求皇上錄忠良之後,皇上下詔錄趙普、狄青、包拯三人之後各一人為官,幾天之後,富弼會再次上書,請求錄石介、歐陽修之後。計劃到現在,進行得非常的順利,公子的志向,必有一日能夠大展。” 石越忽地想起一事,“我怎麼可能和石介長得像?” “嘿嘿。”潘照臨悠悠笑道,“不是公子長得和石介像,而是石介長得和公子像。” “啊?” “石介死去二十餘年,他死的時候,正好得罪夏竦,很多文稿都被燒毀,他的畫像更是一幅也沒有留傳。事隔二十餘年,我聽富弼介紹石介的模樣,在畫石介像的時候,略略在眉目上改了幾筆,也不過舉手之勞。這畫像連富弼都覺得甚像,別人又如何去分辨真假?”潘照臨似笑非笑地低聲說道,顯是極為得意。 石越不由暗呼僥倖:“幸好中國畫不同於油畫。” 潘照臨抬眼仰望著夜空中的繁星,道:“這些事情遲早會過去。真正讓我擔心的,是皇上最終頂不住壓力,向契丹人示弱。司馬夢求,怎麼還不回來?” 翌日,崇政殿。 “昨晚劉忱與蕭禧爭論到深夜,蕭禧始終不肯讓步……”韓絳小心翼翼地說道,他低著頭,不敢看皇帝的眼色。 “今日兩府三司學士院御史台都在這裡,一定要有最後的結論。”趙頊冷冷地說道。 “遼人既不肯讓步,朝廷是準備邊防,還是要忍氣吞聲?諸公都是朝廷大臣,事到臨頭,豈可噤若寒蟬?” 皇帝的話,卻是說得很重了。韓絳連忙出列,首先說道:“與遼國輕啟邊釁,臣以為是下下之策。”他話未說完,呂惠卿已然厲聲反對:“臣以為要斷然拒絕遼人無理之求。”馮京、王珪對望一眼,齊聲說道:“臣以為不可輕啟戰事。”吳充遲疑了一會兒,也道:“臣亦以為不可輕開邊釁。” 他三人一表態,樞密副使蔡挺、王韶不由相顧色變,二人上前一步,厲聲道:“臣等以為遼人索求無厭,不可遂其願!” 趙頊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把目光投向曾布。曾布連忙出列,道:“臣還是以為要持重。” 蔡確略一躊躇,也出列道:“臣請陛下下旨備戰。” 殿中的大臣們終於一一表態,吵成一團,但主張議和的力量,終是遠遠超過主張強硬的大臣。趙頊緊緊咬著自己的嘴唇,半晌,終於無力地說道:“姑從其所欲。” “陛下聖明!”歌功頌德的聲音立時在崇政殿中響起,趙頊聽到耳中,卻覺得說不出來的刺耳。 王珪又禀道:“劉忱、呂大忠持議甚堅,朝廷若主和議,只恐不能奪其志。” “那就換人吧,讓劉忱歸本職,讓呂大忠回家終制。”趙頊無可無不可地說道。 “臣以為可遣天章閣待制韓縝為使者……”王珪又繼續說道,呂惠卿、蔡確默不作聲地冷笑著。 “准奏!”趙頊揮揮手,便欲退朝,忽然一個大臣“卟”的一聲,倒在殿中。 “蔡大人,蔡大人!”崇政殿中,頓時亂成一團。趙頊走下御座,才看清原來是樞密副使蔡挺當殿暈倒!他心裡一驚,連忙高聲呼道:“御醫,快傳御醫!” 站在崇政殿內的史官,注視著殿中略顯混亂的情景,默默地觀察著每個人的動作。回到史館之後,他在一張紙上寫道:“熙寧八年二月某日,……帝使韓縝如河北議界……樞密副使蔡挺議事崇政殿,疾作而僕……” 數日之後,史官又提筆寫道:“……樞密副使蔡挺以疾罷為資政殿學士,判南京留司御史台……” 史官所不知道的是,蔡挺在病中,曾經大呼:“奇恥大辱!奇恥大辱!”而就在蔡挺罷樞密副使的當天,富弼的表章抵達京師;石越詞案,在開封府秘密開審…… 呂惠卿的目光停在政事堂北面牆角的一台座鐘之上,鐘的式樣是青銅製的孔子雕像站在一條蜿蜒九曲的河邊,在河的旁邊,有一棵銅樹,從樹枝上伸出一根纖細的鐘擺,鐘擺上是一隻黃銅打製的小鳥,小鳥就在這河邊的樹下,來回不停地擺動著。鐘面是瓷質的,嵌在樹枝中間,標明了十二個時辰。在樹幹上,刻著“逝者如斯夫”五字篆文。 “咯當咯當”的響聲,是安靜的政事堂唯一的聲音。 這架座鐘,是作為貢品進貢給朝廷的。它在東京的售價,是五百貫;在遼國與大理的售價,是三千貫;在高麗與日本國的售價,是五千貫。 “當”——金鐘銅罄一般的一聲巨響,幾乎將呂惠卿唬了一跳。他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到現在為止,他還是不太習慣座鐘每個時辰一次的報時。他又瞅了一眼王珪,後者果然很準時的,每到整點報時,必然起身往院子中走一圈。 “禹玉兄,聽說富公又請皇上錄石介、歐陽修之後了。”呂惠卿在王珪散完步,回到政事堂後,笑著問道。 “這是等閒事。”王珪微微一笑,漠不關心。 “果然是個'三旨相公'!”呂惠卿心裡鄙夷,不再相問,埋頭繼續批閱公文。王珪在相位,被朝中喜歡開玩笑的大臣們譏刺為“三旨相公”,講他上殿進呈,說一聲“取聖旨”;皇上決定後,說一聲“領聖旨”;退殿後吩咐禀事之人,說一句“已得聖旨”。他凡事皆以皇帝之是非為是非,既無創見,也無主見,徒然文章寫得好而已。在中書諸相之中,王珪也是最沒有威脅的人。 “三旨相公”見呂惠卿不再相問,正待回位去整理公務,卻見一個中使急匆匆走來。 “王參政,呂參政,有旨意——” “臣——”王珪與呂惠卿連忙拜倒接旨。 “聖諭,召王珪、呂惠卿邇英殿見駕。” “遵旨。” 當王珪與呂惠卿趕到邇英殿偏殿的時候,發現殿中還有幾位知制誥以及翰林學士元絳等人。甚至連崇政殿說書呂升卿、沈季長也在場。待二人參拜完畢,皇帝將目光投向元絳,道:“元卿,你繼續說罷。” “是。”元絳欠了欠身,繼續說道:“……石介本是兗州奉符人,進士及第……入為國子監直講,學者從之甚眾,太學因此益盛……因杜衍、韓琦推薦,為太子中允、直集賢院。曾著《唐鑑》以戒奸臣、宦官、宮女,指切當時,無所諱忌。慶曆年間,章得像、晏殊、賈昌朝、范仲淹、富弼及韓琦同時執政,歐陽修、余靖、王素、蔡襄並為諫官,石介喜朝廷得人,做《慶曆聖德詩》,詩中暗斥夏竦為奸臣。” 王珪與呂惠卿這才知道原來皇帝在聽元絳講本朝典故,卻不知把他們二人召來又是什麼意思,心下納悶,然而皇帝不問,也只好叉手侍立。呂惠卿偷眼瞧見呂升卿滿臉通紅,心裡早料到必是皇帝有問,他回答不出,才勞動翰林學士元絳親自講故事,心裡亦不免有幾分羞惱。 “……不久石介病死,正逢狂人孔直溫謀反,官府搜其家,得石介書信。夏竦懷疑石介詐死,北走契丹,請發棺以驗……” 趙頊皺眉道:“這未免有點過分,想是夏竦挾怨報復?”當時的人們,對入土為安是非常重視的。 王珪與呂惠卿等人自是知道這件事的,夏竦非但是因為石介稱頌慶曆諸君子,罵自己是奸人而懷恨在心,而且更是想藉機中傷杜衍、富弼等人——當時杜衍便在兗州,所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韙,如此行事。但是他們哪里肯說破這些事情。便是元絳,也只是淡淡應道:“陛下聖明。”又繼續說道:“於是朝廷下詔,要求地方查清石介之存亡真相,兗州掌書記龔鼎臣願以闔族保介必死,杜衍與提點刑獄呂居簡,以及地方民眾數百人,也保其必死。由是方免於斫棺之辱。石介死後,族中子弟羈管他州,其家本來貧苦,妻子幾乎餓死,是富弼、韓琦一起買田贍養。” 雖然元絳故意用平淡的語氣,盡量簡略地介紹石介的生平。但便是趙頊也知道,這後面實有一段驚心動魄的政治鬥爭,實際上也是慶曆新政中“君子”與“小人”鬥法的一部分。而石介便是慶曆新政諸君子中,最有名的激進分子,他的遭遇曾經得到諸君子的廣泛同情,他當年講學時的學生,此時也有不少人在朝中為臣。 “難怪富弼特意上書,想為石介之子石起謀個封賞。”趙頊暗暗想道。富弼在表中說到石介的事蹟,與元絳所說,大體相合。且說石介之妻已經亡故,僅有一子名石起,在家耕讀。 “眾卿,還有一件事,不知眾卿可有耳聞?富弼說石介病故之年,有一侍婢有三月之孕,因有破家之禍,害怕株連,逃亡他處,不知所踪。”趙頊遲疑了一下,終於問出口來。 元絳想了一會兒,目光望向王珪,王珪搖了搖頭,道:“陛下,這等近三十年前的石家私事,臣等不甚了了。石介妻子向來由富弼照顧,富弼如此說,想來不假。” “朕頗憐其身世。”趙頊嘆道,“富弼說石介之妻為防夏竦報復,想為石家留一脈骨肉,才遣其逃亡。僅有半片和田綠玉獨角獸,與石起所有半片,合為一對,以為他日信物。此事便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其妻死前,方托囑富弼查訪。” “既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臣等更無由得知。”呂惠卿笑道,“只是如今要查訪此人,只怕也是海底撈針一般。” 趙頊點點頭:“朕找王卿、呂卿來,便是想問此事,可否由朝廷下榜尋訪?若能找到這個遺孤,亦是一樁美事。” 呂惠卿笑道:“陛下仁德,只是石介病故於慶曆五年,至今日已近三十年。其子便是慶曆六年出生,現在也有二十八九歲了,其母更不知是否還在人世。若由朝廷下榜,只恐尋不來真人,反倒引出不少妄人來冒充。” 元絳也知道這終究是一件難事,道:“朝廷顧念忠臣,本是一樁美事。陛下何不從富弼之議,召歐陽發、石起一見,若其才華可用,則授以官職,也好報效朝廷;若資質平庸,則贈以金帛。如此也足以鼓勵天下世道人心了。至於石介的遺孤,上天眷顧,必能找到,臣之愚見,以為不必大費周章。” 趙頊想了一會兒,點頭道:“如此,便遣使者詔歐陽發、石起來集英殿,朕要親自見上一見。聽說那個歐陽發,也是個出了名的才子。” 午時過後。 開封府。 韓維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空,浮雲滿佈,淡一塊、濃一塊,坐在開封府衙之內,也能感覺空氣的潮熱濕悶。韓維不自覺地搖了搖頭,心道:“真不是一個好天氣!”他側身望見前來聽審的御史蔡承禧與監察御史裡行安惇,二人正在竊竊私語。蔡承禧倒也罷了,安惇卻不過是太學上舍及第,上書言學校之事,得皇帝賞識,又為呂惠卿所薦,遂居美職,也是個平步青雲的小人。韓維在心裡嘆了口氣,抓起驚堂木,重重一拍,喝道:“開堂!” 衙役立時拖長聲音喊道:“威——武——” 蔡承禧與安惇也連忙整整衣冠,正襟危坐。 “帶人證楚氏上堂——”韓維高聲喝道,故意加強了“人證”二字的語調。蔡承禧不置可否地瞇著眼;安惇臉上卻不免微微變色。 不多時,楚雲兒便由衙役領上堂來。 “堂下可就是楚氏?” “民女楚氏,拜見大人。” “民女?你不是歌妓嗎?楚氏。”安惇語帶譏刺地問道。 楚雲兒低著頭,冷若冰霜地答道:“回大人,民女早已脫籍。” 安惇討了個沒趣,訕訕不言。韓維接過話來,例行公事地核實了楚雲兒的身份。這才問道:“楚氏,本府奉旨將你從杭州召來,你可知為了何事?” “民女不知。” 韓維“啪”的一聲,拍了一下驚堂木,厲聲喝道:“你真的不知?” “回大人,民女的確不知犯了什麼罪,還請大人明示。”楚雲兒的話中柔中帶刺。 韓維放緩語氣,道:“若是犯了罪,豈無枷鎖?是讓你來做人證。此事干係重大,你須得從實說出。若說實話,是有功無過;若有虛言,這個罪責,你擔當不起!你可知道?” “回大人話,民女不敢欺瞞。”楚雲兒心中冷笑不已。當真官命似泰山,民命如鴻毛,不過是做個證,又沒有犯事,便不由分說,讓她千里迢迢入京。 “知道就好。”韓維使了個眼色,班頭立時跑了近來,拿過一張寫滿字的白紙,遞給楚雲兒。 “楚氏,你可見過這首詞?” 楚雲兒接過紙來,見上面寫的便“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她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亦不由一震,當下偽裝不識,細細讀完,將紙還給班頭,迷惘地搖了搖頭,道:“民女從未見過這首詞。” 她這句話說出來,韓維心中一喜,暗暗鬆了口氣,又肅然問道:“你再細細想一下,果真沒有見過?” 楚雲兒假意思索了一陣,依然搖搖頭,道:“民女的確沒有見過。” 安惇忽然冷冷地說道:“楚氏,你可知道欺瞞官府,是什麼罪過嗎?” “民女不敢欺瞞。” “既是不敢欺瞞,為何有人在你家廳中見過這首詞的字帖,你卻說不曾見過?”安惇沉著臉,厲聲喝問。 “回大人話,既是在民女家中見過,想必有物證。兩浙路提點刑獄衙門,將民女家中翻箱倒櫃地抄查,想來大人已有證據,何不取來與民女一觀,也好讓人心服?若是無憑無據,民女卻也不敢擔這罪責。” 兩浙路呈上來的物證,倒有幾十幅字畫,可其中並無一幅有那首《賀新郎》。安惇被楚雲兒反駁,臉面羞得通紅,怒道:“好你個潑婦,長舌倒是利害。你將物證毀去,誰能查出?” 楚雲兒反問道:“既無物證,大人說有人親見,想來必有人證,何不讓他來對質?” 安惇望了韓維與蔡承禧一眼,韓維不置可否,心中已是怒他多事;蔡承禧卻假裝沒有看見,他平時附風彈劾石越倒有可能,遇上這種大事,蔡承禧早已打定主意,絕不做出頭鳥。鄧綰前車之鑑,明明皇帝有維護石越之心,他身為御史,怎敢逆聖意行事?御史御史,便是皇帝制衡百官的工具,對於這一點,蔡承禧比誰都清楚。 “你安惇恃著有呂惠卿這座靠山,你就去鬧吧。”蔡承禧暗道。 安惇見二人都不表態,心中不免也有幾分猶豫。腦海中一瞬間又想起呂惠卿的暗示,一瞬間又是石越的權勢……他權衡一陣,終於咬咬牙,獰笑道:“楚氏,你可是以為本官沒有人證和你對質嗎?” 楚雲兒微微抬起頭,輕蔑地看了他一眼,道:“民女既無欺瞞,亦不怕對質。大人若有人證,便帶他上堂當面對質;若無人證,亦不必虛言恐嚇。民女也想知道是誰在污衊我!” 韓維見楚雲兒神色堅毅,眼中頗有決絕之色,心中一動。他又看安惇,眼中已有狂怒之態,他擔心楚雲兒不知輕重,越發激怒安惇,忙接過話來,道:“既是如此——”他頓了頓,提高了聲音:“請彭大人上堂。” 楚雲兒不料彭簡竟然與自己差不多同時到京,心中真是吃驚不淺。她轉過頭去,見彭簡一步三搖走進大堂,望見她跪在堂中,“哼”了一聲,抬著頭從她身邊走過,向韓維等人揖禮參拜:“下官見過韓大人、蔡察院、安大人。”他接到降罪責問、召他入京的聖旨後,一路晝夜兼行,趕到汴京,一方面是為了提前打點,一方面便是等待今日能翻盤。 韓維與蔡、安二人抱拳還禮,道:“給彭大人看坐。”待彭簡在堂中坐了,韓維方轉過頭來,向楚雲兒問道:“楚氏,你可識得彭大人?” “民女認得。” “如何認得?” “數月之前,彭大人來過民女府上,說是與民女商議一件事情。”楚雲兒語帶諷刺地說道。 彭簡見韓維問到此事,臉上早就一陣紅一陣白,尷尬萬分。韓維卻裝作沒看見,繼續問道:“商議的是什麼事情?” 楚雲兒冷笑道:“彭大人是來為民女作伐!想將民女嫁給石子明學士為妾。” 韓維臉上不由泛出一絲蔑笑,瞥了彭簡一眼,彭簡早已忸怩不安了。蔡承禧淡淡地問道:“彭大人,她說的可是真的?” “這……” “彭大人,你回去等著彈劾罷。”替一個歌妓出身的人做伐,本來就很失大臣體面了;而且還是為了討好上官,那就更加不堪。蔡承禧若是知道了還不彈劾,只怕用不了多久,就有人因此來彈劾他了。 安惇也有幾分不屑地望了彭簡一眼,輕輕咳了一聲,道:“還請韓大人繼續問案。” 韓維點點頭,轉向楚雲兒,問道:“那麼,彭大人是來過你的府上了?” “是。” “彭大人說,那天在你府上,便曾見過這一首《賀新郎》!”韓維厲聲質問道。又轉頭問彭簡道:“彭大人,是這樣吧?” 彭簡連忙應道:“正是如此。” 楚雲兒譏道:“回大人,只怕是彭大人記錯了,民女府上那天掛的,的確有一首詞,不過民女記得清楚,是一首《菩薩蠻》。民女從來沒有見過這首《賀新郎》,我一個女子,亦不能掛這種懷故國之思的詞於廳中。” “胡說八道。明明便是《賀新郎》,當時我看得一眼,你便讓你的丫環收起。”彭簡高聲斥道,“韓大人,可宣她的丫頭來對質便知。” 韓維點點頭,拍了一下驚堂木,發下一支籤來,喝道:“宣楚氏府上丫環下人十名上堂。” 早有衙役將阿沅等十名丫環下人,引入堂中,一齊跪下。韓維又向楚雲兒問道:“那天有哪個丫環在場?” “是阿沅。”楚雲兒答道。 “哪個是阿沅,可上前來聽問。” 阿沅應了一聲,走上前來,韓維打量她一眼,問彭簡道:“彭大人,可是她?” 彭簡對她印象本深,點頭道:“正是她。” “阿沅,你可曾認得這位彭大人?” “認得。他那日來過我們府上。”阿沅卻不那麼通禮數,徑直回道。 “嗯,那日你主母可曾讓你收過一幅字?” “讓收過。” “你可識得那上面寫的是什麼?” “我不認得草書!” 韓維點點頭,問彭簡道:“那字可是草書?” “正是。” 韓維沉下臉來,“啪”的一聲,喝道:“楚氏,你又怎麼說?” “回大人,民女並未說謊,民女當日讓阿沅收起的,正是一首《菩薩蠻》!”楚雲兒從容答道。 安惇在旁邊冷笑道:“是什麼《菩薩蠻》,這般見不得人?” 楚雲兒淡淡答道:“回大人,是隴西公的'花明月暗飛輕霧',似乎不太方便讓男子看。” 韓維等人都是飽學之士,自然知道李煜的那首詞,是描寫一個女孩與情人幽會的情事,若說不便讓彭簡看到,倒也講得通。而且楚雲兒本是著名的歌妓,她府上有這樣的艷詞,倒似乎不足為怪。在韓維等人心中,這種詞只怕更符合楚雲兒“應有的”品味。 安惇一時語塞,他屢屢被楚雲兒言辭所攻,又一心想迎合呂惠卿,不由惱羞成怒,道:“我看你分明是設詞狡辯,若不用刑,量你不會說真話!來人啊——” 韓維與蔡承禧不由一驚,止道:“安大人,豈能對證人用刑?” “若以彭大人為原告,那麼楚氏非止是人證,也是被告。”安惇冷冷地答道,繼續喝道:“給我杖責二十,看她說是不說!” 楚雲兒早將一切看淡,見安惇如此,只是淡淡一笑,神色中盡是蔑視。 安惇更是暴怒,紅著眼睛喝道:“給我重重地打。” 阿沅跪在旁邊,聽明白竟是要對楚雲兒用刑,心中大急,站起身來,指著安惇質問道:“你這個官人,好不講道理。我家姑娘犯了什麼事?憑什麼用刑?”唬得眾人目瞪口呆。 “好大的膽子!果然主僕皆是刁民!竟敢擾亂公堂,指責官府,給我掌嘴,攆了出去。” 那些衙役多數受過打點,這時遲疑了一下,見韓維沒有發話,連忙擁上,抓住阿沅,狠狠地抽了四個嘴巴,將她攆出大堂。一干衙役如狼似虎地將楚雲兒按倒在地,但見手起板落,楚雲兒背上已被打得血肉模糊,昏死過去。雖然有過打點,沒有傷及筋肉,但是皮肉之苦,她那麼嬌弱的人,又如何受得了? 安惇早已豁出去,又讓人將楚雲兒用冷水弄醒,獰聲問道:“你到底說不說實話?” “我……說……的……就……是……實……話……” “你若要倔強,本官自然奉陪到底!”安惇重重地“哼”了一聲。 楚雲兒勉強睜開雙眼,輕蔑地望著安惇,卻沒有力氣說話。 韓維與蔡承禧對望一眼,二人不易覺察地點了點頭。韓維向安惇意味深長地說道:“安大人,適可而止吧。” 蔡承禧也沉了臉,道:“便是她在大刑之下又翻供了,又要如何服石越之心?何況似她這樣的柔弱女子,若是再用大刑,只怕抵不過先死了,反而生出事來。” 安惇見二人都反對再用刑訊逼供,知道強拗不過,只得心有不甘地點點頭。他冷冷地掃視了楚府丫環一眼,喝道:“你們誰敢不說實話,小心有大刑伺候!”然而那些丫環,又能知道些什麼?總之關鍵之處,終是不得要領。韓維待他全部問完,便讓這些丫環退出大堂,盯著彭簡,冷冷地問道:“彭大人,你可還有別的證據?” 彭簡見韓維與蔡承禧都似已經信了楚雲兒的話,想起這個後果,額上不由冷汗直冒,他站起身來,高聲說道:“我身為朝廷命官,豈會騙人?韓大人,切不可被歌女所騙,她們是串供的!” 韓維把臉一沉,喝道:“彭大人,話不可亂說!” 連蔡承禧與安惇,也不由變色,道:“此事朝中上下知道詳情的人屈指可數,諒她楚氏一個歌妓,焉能事先知曉而串供?”承認楚雲兒串供,豈不是自承有人洩露機密?到時候誰也脫不了乾系,韓維等人,豈能不知道這中間的輕重? 韓維又逼問道:“彭大人,那首詞,到底是怎麼來的?” 彭簡指著楚雲兒,嘶聲道:“便是她那裡來的。” “可你也再無證據,是不是?”韓維的臉,越來越陰沉。 “這……” “焉知不是你偽造的,彭大人!”韓維加重語氣,冷冷地問道,“若果真如此,你可知道國法無情?” 彭簡臉色越來越慘白,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喊道:“韓大人、蔡大人、安大人,你們要給我一個公道!這個賤婢算計我!” 韓維冷冷地問道:“本官要如何給你一個公道?” “她們是串供,用刑,用刑,她不能不招!”彭簡指著楚雲兒,惡狠狠地吼道。 “還要用刑?屈打成招?”韓維冷笑道。 安惇臉上的肌肉,卻不禁一跳,他望了韓維與蔡承禧一眼,突然朗聲說道:“依下官看,今日審案,可以告一段落了。至於彭大人那首詞是如何來的,想來皇上必會下令御史台窮治,到時候,彭大人必能告訴我們真相吧?” 韓維與蔡承禧都不料安惇的立場變得如此之快,二人點點頭,韓維將驚堂木一拍,喝道:“退堂!” 一場審訊,竟是如此草草收場!只有彭簡似喪魂落魄一般,呆立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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