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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節

新宋Ⅱ·權柄1 阿越 15537 2018-03-13
熙寧八年正月。汴京城萬家同喜,舉城歡慶。在普通的老百姓看來,大旱過去,災民留在汴京的已經非常少,物價也漸漸平穩,一切又回到了太平盛世的模樣。至於宋遼邊境紛爭,因為宋廷對談判的進程嚴格保密,禁止報紙報導,普通的老百姓,只知道遼國的賀正旦使照舊來到汴京,大多數人都相信戰爭還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情。 但事實卻離此相距甚遠。宋遼之間的關係,正在急劇地惡化。 先是契丹副使蕭佑丹不知什麼原因忽然提前回國,然後自代州傳來消息,遼主對蕭素十分不滿,已經將其召回,令另一個樞密副使楊遵勗來主持談判。隨後,蕭禧便向宋朝下達了最後通牒,要求宋朝在兩個月內做出最後的決定。 與耶律乙辛關係密切的楊遵勗,對於挑起一場戰爭,沒有任何顧慮。耶律乙辛利用遼主對蕭素久而無功的不滿,進言換上楊遵勗,其目的就是要將“投石問路”之策演變成雙方都騎虎難下的局面,最後挑起一場宋遼之間的戰爭。若非耶律濬的製約,這最後通牒的時間絕不會有兩個月那麼長。

但宋朝君臣並不清楚遼國內部的權力鬥爭。便如蕭佑丹所嘲笑的,在契丹大軍未打到黃河之前,宋朝君臣都很難下定任何決心。他們的小算盤打得太多了。 而更沒有人料得到的是,一場針對石越的陰謀,正在悄悄地發酵中…… 呂惠卿閉目養神著。他並不介意是戰是和,那不會動搖到大宋的根本。與石越不同,當時的精英們國土觀念並不強烈。不論是韓絳們,還是富弼們,他們從來都沒有國土神聖不可侵犯的觀念。他們的分歧,在於種族榮譽感的強弱不同,對形勢判斷的不同,以及各自的政治利益不同。不過呂惠卿也清楚,史官會讚美種族榮譽感更強的人,但他也無暇為此感到高興——石越即將抵達汴京。皇帝日前突然問起王安石的幼弟王安上,若皇帝重用王安上,那無疑就是皇帝想重新起用王安石的信號,形勢會更加的複雜……

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從外邊傳來,呂惠卿睜開眼睛,見呂升卿已經到了門外,手裡捧著一疊東西,一臉興奮。 “進來吧,又有什麼事?”呂升卿應了一聲,掀開珠簾,快步走了進來,笑道:“大喜之事!大哥看看這個——”一面說著,一面將手中的東西放到呂惠卿身邊的案上。 “這是何物?”呂惠卿瞥眼望去,卻是一張揭貼,還有幾本小冊子。小冊子有一半舊得發黃,另有一半卻是新印的,封面上都寫著“石氏家譜”四字隸書。他心中一凜,打開揭貼,細細看去,不由大吃一驚:“這是哪兒來的?” “汴京大街小巷,隨處可見。這新的《石氏家譜》,也到處都是,倒是這份舊家譜,我費了點心思才從一個姓石的手裡買回,為的是和這些新的對證一下前面的,看看是不是偽造……”呂升卿面有得色地笑道。

“這竟是想置石越於死地!”呂惠卿悚然道,“這會是誰做的?” “管它是誰做的,這揭貼是說石越是石敬瑭之後,一份族譜造得滴水不漏,在這節骨眼,真是天贈大禮!” “石敬瑭之後並沒什麼了不起的。五代十國之後,不見得是天生的罪過,反而讓石越的身份更加尊貴。”呂惠卿指著揭貼,嘆道:“最狠最毒的乃是這一段——說石越來大宋之前,先拜會過遼國貴臣,密約復國,為遼人所拒,才來大宋;又說石越之志,非止是光復祖宗帝業,而是想建立一個括有漢唐疆土的強國,遼人識破其志,才會拒絕,不料大宋竟為所欺……奇才!真乃奇才!石越為大宋盡心盡力,若說他私通外國,皇上如何肯信?他所作所為,哪一樣不是為了大宋好?這寫揭貼的看到了這關鍵,反說他要做曹操、王莽,如此一來,石越的盡心盡力,反倒成了他的罪證了!此人才華,不在我之下,究竟會是誰?!”

呂升卿笑道:“既如此,那明天我便上呈皇上,再找人參石越幾本,石越定然熬不過這一關。” 呂惠卿聽到這話,霍然一驚,盯著呂升卿,見他兀自洋洋得意,不由嘆了口氣,道:“萬萬不可!” 呂升卿愕然道:“為何?” “此人竟是將我也算計在內了。我若出頭攻擊石越,人家定懷疑是我在陷害石越,他誠心讓我們二虎相爭!” “難道,難道是王……”呂升卿跳了起來。 呂惠卿點點頭:“十之八九便是王元澤。除了他,還有誰有這種能耐,有這種毒辣?還有誰同時忌恨我與石越?又知道我素來忌憚石越?想不到他大病之中,竟還能……僅憑這無憑無據的揭貼,皇上未必會殺石越,可縱然不殺,將來用起石越來,亦難免會心存疑慮,不敢大用,如此便是絕了石越的進身之路。同時又給我下了一個餌,我若上鉤,藉機對付石越,是使天下人疑我,以石越之能,臨死前反咬我一口,只怕我也就從此完了!”他以己度人,越想越覺得是王雱所為,不禁恨得咬牙切齒。

“那我們就這樣放過石越?”呂升卿有幾分不甘心。 呂惠卿思忖一會兒,忽問道:“你說這種揭貼遍布汴京?” “單相國寺就發現數十張,其餘各地,到處都有,開封府幾乎全部出動了,正在收繳。韓維剛剛坐上開封府,便碰上這檔事……”呂升卿幸災樂禍地笑道。 “抓到人沒?” “一無所獲。” 呂惠卿笑道:“那就不用擔心。事情鬧得這麼大,怎可能不傳到皇上耳中?這件事情,你切記不可以出面。只要輾轉託人去找鄧綰或唐坰,把這些東西交到他們手中。這兩人自會找自己相熟的御史去對付石越。”呂惠卿輕輕啜了一口茶,閉著眼睛,悠悠道:“這次我不僅不攻擊石越,還會不痛不癢地保他一本。” 唐康和秦觀幾乎是一路闖進桑府的,進到客廳,卻發現廳中除了桑充國外,還坐著幾個人,都是平素認識的。東邊第一個座位,坐的是明理院院長程顥,緊接著坐著的是守孝完畢剛回汴京的歐陽發;西面坐著格物院的正副院長沈括與蔣週。五人正談笑風生,似乎在聊什麼高興事。見二人不請而來,眾人都不由怔了一下。因有師徒名分,唐康二人也不敢怠慢,忙先給五人行禮完畢,唐康便道:“表哥,揭貼你可曾見到?”

他沒頭沒腦這麼一句話,眾人都是一怔,桑充國愕然道:“什麼揭貼?” 唐康與秦觀對視一眼,知桑充國等人還不知此事。秦觀便從袖中抽出一張紙來,遞給桑充國。桑充國連忙接過,只看了一眼,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又遞給在座眾人,傳閱一圈,眾人都知此事非同小可,盡皆沉默不語。只有程顥道:“這是陷害!” 唐康點點頭,他年紀雖小,但行事已非常果決,此時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桑充國,等桑充國說話。桑充國知道唐康是石越義弟,對石越非常敬服,這般作為,是對自己有見疑之意。他心裡也不禁苦笑,他妹子嫁給石越,若石越要謀反,族誅之罪,他這“妻族”豈能逃脫?但唐康卻有不放心的理由——誰知道桑充國會做出什麼事來?表兄弟倆默默對視著,室中的氣氛頓時變得異樣起來。沈括與秦觀都是所謂的“石黨”,此事牽涉身家性命,自然關心。便是程顥、歐陽發、蔣週,都是聰明剔透之人,立時便明白了這依然是此前的心病所致。這時一句話不對,唐康這等年輕氣盛的人,真不知道能幹出什麼事來。

歐陽發輕咳一聲,打著圓場笑道:“這不過是奸人陷害子明,《汴京新聞》斷不會是非不分的。長卿,你明日要去接新娘,報社之事,有程先生與我在,盡可放心。” 桑充國搖搖頭,苦笑道:“我的事不要緊,王旁會護送妹妹來京,我讓家裡再多派人去便是了,這次我一定留在汴京,為子明辯污——只可惜,我沒有個好弟弟,否則倒可替我跑這一趟。” 唐康聽到這酸溜溜的話,卻總算是放下心來,笑道:“弟弟替哥哥迎親,於禮不合——這程先生是知道的。小弟還有要事,就此告辭了。”說罷團團一禮,揚起衣袂,與秦觀轉身離去。 桑充國望著二人的背影,長長嘆了口氣。歐陽發知道他的心事,輕聲道:“但凡堅持理想者,難免被人誤會。” “我明白。”桑充國搖搖頭,“我只是擔心子明。”

“但願他能挺過這一關。” “一定能的!”桑充國對石越的信心,可能比石越自己還大。 陳留附近的汴河之上,幾艘官船逆水而行。岸邊行人遠遠望去,官船的儀仗上,隱隱約約寫著“龍圖閣直學士石……”、“高麗國……”這樣的字跡。 再有一天,便可以到汴京了。石越陪著金德壽,站在船頭,無限感慨:“我又回來了,汴京!” 金德壽是高麗國中受漢化較深之人。高麗國自五代時建國,便依著傳統請求中原王朝敕封,其遣使者來往宋朝,自建隆二年起便開始了,而大宋皇帝也不斷賜高麗國王國書、文物。此時的高麗國王叫王徽,趙頊在給王徽的詔書之中,稱其為“權知高麗國王事王徽”,視同藩屬,而王徽也居之不疑,可以說四夷之中,宋朝對高麗格外的另眼相看;而高麗也是最心慕中華的。但饒是如此,高麗使者在宋朝境內逗留之久,也要以金德壽為最。他在杭州與官員唱和,在西湖學院與學生一起聽課,穿漢服,講漢話,儼然便是一個漢族士大夫。而對於石越這個二十餘歲的龍圖閣直學士、杭州郡守,金德壽更是非常的欽服。能夠與中原王朝聲名鼎盛的人物同船,對於區區一高麗使者來說,本身就是一種榮幸了。而大宋皇帝特意讓石越陪他入京,不知內情的金德壽,更是受寵若驚。

“大宋山河的壯麗,真是讓人讚嘆!真不愧是中土上國。”金德壽站在石越身旁,指點兩岸風光,大發感嘆。 石越微微頷首,想起千年以後韓國與中國,不由平興感慨,便向金德壽詢問高麗國的風俗歷史政事,石越或有所問,金德壽幾乎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交談正歡之時,忽聽到岸邊有人呼喊道:“那是龍圖……學……石……送高……者……船……嗎?”聲音略顯稚嫩,隨江風傳來,隱約聽不太真切,但又似乎頗為熟悉。石越連忙走到舷邊,循聲望去,卻見岸邊有二三騎隨著船前進,一面有人便在呼喊。 石越忙叫過護送的指揮使,指著岸邊,問道:“你聽得清岸邊那人喊什麼?” 那指揮使連忙傾耳靜聽,半晌,方說道:“聽得在問是不是大人的船。”

“問問他們是誰。” 那指揮使忙叫過幾個士兵,一齊喊道:“這是石學士的官船,你們是誰?”一連喊了幾遍,才停下來,聽岸上的人喊道:“我……康……” 石越吃一驚:“唐康,是唐康!快,把船停下來,劃個小舟過去,把他們接過來。” 那指揮使答應一聲,連忙派人去辦。石越卻在心中暗暗疑惑,不知道唐康來此做什麼。 過了一會兒,小舟把唐康等人接上船來,石越定睛一看,是唐康、秦觀,還有幾個僕人,唐康一見到他,便道:“大哥,借一步說話。” 石越心中一驚,卻依舊從容不迫地等秦觀等人參拜完畢,這才向金德壽告了罪,將唐康與秦觀叫進船艙,問道:“康兒,出什麼事了?” 秦觀從袖中取出揭貼,遞給石越,道:“此事非同小可。” 石越見秦觀都說得慎重,心中更是驚疑,接過揭貼,細細讀了,背上不覺冒出冷汗。 “這是要置我於死地!”一面問道:“這是自何處得來?” 唐康道:“昨晚一夜之間,此物遍布汴京城。大哥,此事當如何是好?皇上若有疑心,今日不死,遲早也是滅族的大罪。” 對於後果,石越知道得比唐康更清楚。自古以來,皇帝最忌諱的就是曹操、王莽,雖然趙頊斷不會為了這無憑無據的揭貼而殺自己,但是想想自己在朝中政敵林立,若有人再構陷其中,後果便不堪設想。石越背著手,踱了幾步,一個念頭浮上腦海:若此時折轉船頭,或投高麗,或者乾脆奪薛奕之印,或往沖繩,或往台灣,擊破土人自立為王,毫不困難——這念頭一閃而過,竟是把石越自己給嚇了一跳。 “我兩世為人,有什麼可怕的?我若這樣一走,謀反之名坐實,一切心血,立時就要全毀了,還不如一死,成全一個好名聲……可是我死了不要緊,梓兒呢?她豈不也要……未必會有那麼嚴重吧?宋朝有不殺士大夫的祖訓……”一時之間,各種念頭紛至沓來,讓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石越知道在此時是一點也猶豫不得的。其實宋朝的祖訓只是不殺言事者,但因宋朝的確甚少誅殺士大夫,所以這當兒石越竟是記混了。他想來想去,趙頊畢竟也不是昏君,他最多也就是罷官流放的罪,既是這樣,真到了海南島再另做打算也不遲。當下道:“皇上自會還我清白。如今之計,是以不變應萬變——康兒,你怕不怕死?” 唐康與秦觀哪裡知道石越一瞬間轉過如此多的念頭,見石越頃刻之間便從容如此,心中更是佩服。唐康握了握腰間劍柄,笑道:“兄長不怕,我也不怕!” “少游,你呢?”石越把目光轉向秦觀。 秦觀笑道:“我也是讀聖賢書長大的,成仁取義,當能從容應之。” 石越走到二人跟前,笑道:“你們都是好男兒,日後必是我大宋的棟樑。放心,絕不會有事的,你們就隨我一道回去,平日如何,日後依然如何,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 石越抵達汴京之後,剛剛將金德壽送至驛館,甚至沒有來得及回府,就接到旨意,宣他立即晉見。 在東華門前下馬,便碰上不少官員,若是往常,這些官員必然親切地招呼,但碰上這等時候,人人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官員中間較好的,也只是淡淡地打個招呼,便匆匆走開。他雖然知道世態人情,本就如此,實不足深怪,但一直少年得意,幾曾有過如此光景?心中亦不免有鬱鬱之意,只是強打精神,裝出笑容,不肯讓人小覷了自己。他剛剛要進東華門,一個人滿臉笑容,朝他走來。他定睛一看,原來是呂惠卿。 呂惠卿遠遠便拱手揖禮,親熱地說道:“子明,你終於又回來了。” 此時石越縱明知他虛偽,卻也生不出半點排斥之意,只是答禮道:“吉甫,久違了。” 呂惠卿走近來,在石越耳邊放低聲音,笑道:“奸人陷害,子明不必介意。今上是英明之主,斷不會受人挑撥。某已在皇上面前,力保子明忠心。” 石越大出意料,亦不覺感動,連忙道謝,又道:“皇上召見,不便久留,請恕罪。” 如此入了東華門,直趨崇政殿。所謂“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繞建章”,瓊玉的台階,鎦金的簷壁,石越在內侍此起彼伏、尖聲宣唱“宣石越入見——”的聲音之中,萬分感慨地拾級而上,進了崇政殿。 “罪臣石越,叩見吾皇萬歲。” “愛卿免禮平身。”熟悉的聲音中,似乎有一點情緒的波動。 “謝陛下。”例行公事的參拜之後,石越終於站起身來,打量皇帝——趙頊今年已經二十有七,臉色依然蒼白,毫無血色。趙頊也在打量著石越——石越的臉上,有三分憔悴,七分成熟…… “子明,你在杭州做得不錯,朕很欣慰!”趙頊突然叫著石越的表字,誇獎道。 “全賴陛下之洪福。” “朕知道外面有人陷害你,你不必放在心上,朕已著韓維緝拿歹人。” 石越連忙拜倒:“臣粉身碎骨,亦不能報此知遇之恩。” “誰是忠臣,誰是奸臣,朕心中清楚,別人想離間,也離間不了。”趙頊親手挽起石越,溫聲笑道。 “卿在杭州,朕聽說市舶司官船通商高麗、日本國,獲利倍於鹽茶之稅,高麗使者前來,除入貢之外,卿可知他還有何事?” 石越忙答道:“國朝與高麗交通,海道已經熟悉,據海商所說,從四明或杭州,若得順風,二三日入洋,五日抵達墨山入高麗境,自墨山過島嶼,七日至禮成江,又三日抵岸,再四十餘里,便至其國都。往返一次,約四五十餘日。而倭國,向來倭人至我大宋者有之,而大宋至其國者少,海道風險略高。但高麗國所產,是人參、水銀、石決明、茯苓、鼠毛筆等物,獲利遠不及倭國。倭國有丁八十八萬三千餘眾,多金礦,生絲、糖販至彼國,獲利近十倍。故杭州市舶司官船,往往分走高麗、倭國兩處,往返一次,獲利超過杭州府一年茶鹽之稅。杭州市舶司行此事之後,臣思逐年減少百姓科賦,使兩稅法名副其實。至於高麗使者來華,除了朝貢之外,主要是求皇上賜書。” “賜書?” “高麗國一向心慕漢化,臣以為不妨許其國使者買《九經》、子、史類書,而陛下可以要求高麗國貢馬,或許可大宋官民從高麗買馬。”石越答道。 “高麗也有馬?”趙頊奇道。 “高麗國產馬,倭國產水牛……” 石越回到府邸之時,天色已經全黑。 君臣二人相談如此之久,在外人來看,那也許是證明著石越恩寵未衰,但石越自己卻非常的明白,趙頊已經有猜忌自己之意。幾個時辰的交談,全是說石越在杭州的政績,與外國交通的利弊,沒有一個字涉及到與遼國的邊境糾紛,更沒有對石越的任何任命!皇帝召他回來,難道是在乎他在杭州的政績嗎? 下了馬車,管家石安早已率領家人,在門口恭候。侍劍見著石安,便問道:“安叔,房間收拾好了嗎?” “已經收拾好了。”石安笑著迎石越進府,一面說道:“最近桑府又送來了一個廚娘,竟是張八家的庶支,端的好手藝,小的已叫她準備了晚餐……”一面走著,兩旁的家人紛紛請安。丫環婆子等女眷,則在中門以內給他請安。石越心裡不甚喜歡這些排場,進了中門,也沒有註意看,就隨口說道:“不用多禮,都散去吧。” 不料回答他的,竟是一陣鶯聲燕語:“謝學士大人。” 石越愕然抬頭,這才發現跪在他面前的,除了幾個熟悉的丫環婆子外,更多了一群紅綾綠衣的歌姬,一個個都長得美艷動人。當時官宦之家,便是個縣官,蓄養歌姬,也不過平常之事,但是石越府中卻從來沒有養過這些人。石越的臉頓時沉了下來,指著那些歌姬,冷冷地對石安的老婆問道:“安大娘,這是怎麼回事?” 石安家的見到石越動氣,忙道:“公子,這些婢女是石安叫養在內院,等公子回來再處置的。老奴便撥給她們一座院子,平時並不許她們隨便走動的。” 石越見她說得不明不白,更加惱怒:“這事潘先生可知道?” “這是潘先生出門之後的事……” “二公子呢?”石越說的二公子,是府內對唐康的稱呼。 “二公子一向不進內院的。”石安家的見石越生氣,聲音越來越小。 石越冷笑道:“好本事,潘先生不在,倒也算了,二公子就在汴京,為什麼不問過他?你去叫石安來見我。”說罷也不理會,便往廳中走去。石安家的從來沒有見過石越發這麼大的脾氣,連忙跑出去叫石安。 不多時,石安便急匆匆走了進來,侍劍知道石越動氣,忙搶先道:“安叔,那些歌姬是怎麼回事?內院怎麼可以養來歷不明的人?” 石安看見石越臉色陰沉沉地,也嚇了一跳,忙賠笑解釋道:“非是小的敢亂招人進來。公子的家規,小人是明白的,平時便有人送禮都是一概拒絕。便有人丟下禮品,小人也一定會找到府上,給他送回去,絕不敢亂收人家東西。” 侍劍見他說得明白,道:“既然如此,那些歌姬又是怎麼一回事?瞅著這些歌姬,至少也要幾千貫錢,難道是自己跑進咱家的?” 石安笑道:“倒也不是自己跑進咱家的。她們也是一位大人送的,送來還沒有幾天,那位大人留下名帖,還有一封信。只是小人堅拒不受,送的人卻不聞不問,丟下便走;小人按名帖上留的姓名打聽,卻說不是京官,只好養在府內,等公子回來定奪。”一面說一面遞上一份名帖與信函。 侍劍接了過來遞給石越。石越聽他這麼說,臉色稍霽,當時官員之間,互相贈予歌姬,是十分平常之事,甚至不被人當成賄賂,他自己也是經常要給一些重臣們送禮,只是一向以來,卻並不怎麼收禮。當下隨手打開名帖,看見上面的名字,卻不由一皺眉:“彭簡?!”——石越萬萬料不到,這批歌姬竟然是彭簡送來的!他也不知道彭簡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連忙把信拆開,細細讀去。侍劍在一邊瞅見他的神色,卻是一邊看一邊不住地冷笑,待看完之後,石越隨手把信揉成一團,往地下一丟,低聲咒罵道:“狗拿耗子!” “公子,我在杭州時,和彭家的書僮說過話,知道彭簡有個表親在京師,開了一間大酒樓……”侍劍隨石越多年,主僕之間頗有默契,早知石越心意,便輕輕笑道。 石越不待他說完,便舉起手,略帶嘲諷地說道:“明天你們尋著那家酒樓,把這些歌姬給我送回去。告訴彭簡那個什麼表親,讓他轉告彭簡,這等粗陋的女孩,還入不得我的眼!以後別往我府裡亂塞。” 侍劍和石安都不由一怔,不料石越居然說出這種不給人台階下的話來——須知石越平日對人,都是非常懂得留餘地的。彭簡與他在杭州同僚這麼久,表面上並無矛盾,不過送幾個歌姬給他,也是一番好意,如何便說出這種重話來? 侍劍遲疑道:“公子,這……這話似乎不宜說得太過……” 石越瞪了他一眼,沉了臉,喝道:“照我的話去辦便是,有什麼過不過的?” 侍劍與石安見他發作,也不敢再說,連忙應道:“是。明日就去辦。” 石越這才不再說什麼,吩咐道:“等一會兒讓人把最近的報紙送到我寢室,侍劍,你也累了一天了,早點休息。”說完,轉身便往臥室走去,他也自知心緒太亂,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好好地迎接這次的挑戰。 石安連忙答應,出去吩咐人進去服侍石越睡覺。待人手安排妥當,這才又回到廳中,卻見侍劍站在那裡,拿著石越揉爛的信在看。他便湊了過去,問道:“侍劍,你說姓彭的究竟怎麼惹我們家公子了?生這麼大脾氣,以前也不是沒有收過歌姬的,都是客客氣氣地送回去……” “安叔,有些事你不知道,也別問。公子最近心情不好……” 石安又試探著問道:“是不是外面傳的那碼事?” 侍劍眉毛一挑,問道:“外面傳的什麼事?” “說公子是石敬瑭之後……” “安叔,你亂說什麼?!”侍劍厲聲斥道,石安雖然是管家,但是在僕人之間,到底只有侍劍是石越最親信的人。 石安笑道:“侍劍,這不是我亂說,外面滿大街地在傳,有些人更是說得天花亂墜。信的人也有,不信的人也有……” “這種謠言,也有人相信?真是無知!沒長眼的人,也知道有人在陷害我家公子!成百上千的揭貼,攻訐朝廷大臣,他們以為皇上會相信嗎?!”侍劍憤憤說道。 “皇上信不信,倒也難說。”一個聲音從廳外傳來,侍劍與石安轉身一看,原來是唐康與秦觀,二人連忙行禮:“二公子、秦公子。” “我大哥呢?” “公子已經休息了。” 唐康與秦觀對望一眼,笑道:“大哥倒真有幾分謝安的風度。”秦觀也笑著點頭。他們沒有看到石越方才惱怒的樣子,倒以為石越根本沒有把這麼大事放在心上。只是石安卻茫然不知所謂,而侍劍雖然也讀過一些書,卻同樣不知道謝安是什麼人物,二人也不敢多問。侍劍想起方才唐康所說之話,便笑問:“二公子,為何說皇上信不信也難說呢?我聽說皇上是英明之主,這種事情,皇上能相信嗎?” 唐康年紀雖小,但是他的師長朋友,都是石越、程顥、蘇轍、桑充國、晏幾道、秦觀這樣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加上生性聰明,論到見識,遠非一般人能比,平時行事果決,有時候竟讓人覺得便是石越也頗有不如。這時候見侍劍追問,不由嘆了一口氣,說道:“隋文帝楊堅,何嘗不是英主?不過因為一句童謠,一個夢,就誅殺多少姓李之人?身居高位者,對能幹的下屬,有幾人能沒有猜忌之心?” 隋文帝的事情,侍劍與石安倒是都知道,當時坊間講評書的,也就有人講那一段的。石安不由就緊張起來,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那公子會不會……?” 唐康望了他一眼,心中一動,嘻嘻笑道:“安叔不用擔心,我大哥聖眷未衰呢。我方才看到那邊院子裡有十來個歌姬,若是咱們家有事,別人避之惟恐不及,能有人來送禮嗎?” 他提起那些歌姬,石安與侍劍不由相對苦笑。唐康見二人神態甚是古怪,不由笑問:“這又是如何?那些女孩子有什麼古怪嗎?” 石安便笑著把經過說了一遍。唐康聽完,便問道:“侍劍,信中寫了什麼?”侍劍臉色尷尬,卻不說話,只把信遞給唐康。 原來彭簡以為石越入京,必然會被皇帝加以大用,他便想趁機巴結石越——自來少年新貴,沒有幾個不好色的,而且韓梓兒與石越成婚經年,卻一直沒有生育,若在杭州,礙著韓梓兒的面,還不好貿然送歌姬,此時他們夫妻相別兩地,石越枕邊寂寞,他便讓京師的表親買了十幾個色藝雙全的女孩子,搶在石越回京之前,送到他府上,料想必能投其所好……但是他卻不太懂得含蓄之道,石越與韓梓兒結婚兩年多,雖然談不上如漆似膠,卻也是恩愛非常,他在信中隱約暗示韓梓兒沒有生育,對梓兒已是頗有不敬之意,這些話讓平日對梓兒百般維護的石越看到,自然非常生氣,所以才說出那等話來,意思是告訴彭簡:“那些女孩子沒有我老婆好!” 侍劍看到這些,本來就是非常尷尬了,事涉他的主母,哪怕是轉敘別人的話,說出來也是不敬。何況韓梓兒平素對下人非常和氣,在僕人中,也是頗得好感的;而站在他面前的唐康,更是韓梓兒的嫡親表弟,唐康平素與梓兒感情最深,是石府眾所皆知的事情。 果然,唐康接過信來,略略讀了一遍,就不由怒從心生,恨聲道:“大哥罵他,已是客氣了,真是小人。明日便照樣告訴他就是了。” 秦觀湊過身子,看了信一兩眼,便已知端倪,他卻畢竟是旁觀者清,笑道:“賢弟,石學士此時似乎不宜過多樹敵,把這些女孩子,好言好語送回便可以了。” 唐康畢竟年紀還小,心裡雖然知道秦觀說的有理,卻依舊氣鼓鼓地說道:“就這樣送回,實在難消我心頭之恨!” “二公子,俗語說,寧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石安雖然不知道詳情,但也是不主張做得太過分的,只是石越有令,他卻不敢違拗,便盼著唐康出來做主。 秦觀見唐康還有不平之意,當下微微一笑,走到茶几邊上,用手指沾了剩茶,在几上寫了幾個字,笑道:“明日便把這幾個字交給彭簡便是。” 三人上前一看,秦觀寫的卻是“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個字。唐康是讀過的,看到這句話,不由一怔,轉念一想,才明白秦觀的意思,不由莞爾,擊掌笑道:“妙哉!如此才算出了我胸中的惡氣。”侍劍與石安,卻是莫名其妙。他們自是不明白,秦觀引了《詩經·新台》中的這句詩,也是在嘲笑彭簡——“你給我送枕邊人,雞胸駝背之人我可不喜歡!” 杭州,早春。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彭簡一身便服,帶著兩個小廝走在杭州南郊的田間小道之中。江南的田野風光,讓彭簡亦忍不住讚道:“真是好所在!” 兩個小廝卻是一臉茫然:“這又是什麼好所在了?杭州十里八郊哪裡不是這樣的地方?” 彭簡笑罵道:“你們又懂什麼,風雅之地,有風雅之人。龍必潛於深淵,蘭必生於幽谷。我們可是來找一個蘭心蕙質的美人兒。” “什麼美人?還用得著老爺您親自來尋?” 彭簡笑道:“你們不知我費盡辛苦才找到她隱居之所,若非我親自來,必然請不動她。” 一個小廝咋舌道:“難不成是什麼公主娘娘,哪有這麼大的架子?官府相請,也敢不來?” 彭簡顯得心情極好,笑道:“倒也並非什麼尊貴之人,不過卻是子明學士的紅顏知己,以前也是京師有名的歌姬。我聽說她脫籍回了杭州,便讓人查閱戶簿,終於找到。” “那怎麼竟住在這種地方?難道是什麼屋藏什麼?”那小廝奇道,另一個小廝啐罵道:“那叫'金屋藏嬌'!” “可我聽石府的下人說,石夫人最是好脾氣的一個人,怎麼還用……?” “你懂什麼?石夫人這麼久都沒有一兒半女的,將來若一直不生育,便難免犯了七出;要是石學士收了小妾,後來先有了兒子,難免有一天她的誥命不保呢……便是不被休出,恩情轉薄,婦人哪有不妒的?” 兩個小廝竟是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起石府的家事來。彭簡的心思卻早已轉到了別處,他托表親送歌姬巴結石越,那邊托驛館送來急信,說石越把歌姬送還,還有“燕婉之求,蘧篨不殄”八字回复,彭簡也是讀書之人,馬上便想到石越畢竟是有名的才子,尋常女子,入不得他的法眼,恰好有門客提起石越在京師結識名妓楚雲兒,而這個女子也聽說已經脫籍回杭州。彭簡巴結上司,倒有一種鍥而不捨之心,便發心非要把楚雲兒尋出來,好從中給他們做一個冰人,由此不僅一舉博得石越的好感,更可以讓楚雲兒一生都感謝自己,留下一個大大的內援。只是他那表親,卻忘記在信中告訴他,京師有關石越的流言…… 彭簡一行出了田間小路,又穿過一個村莊,便見眼前出現好一片翠綠竹林,鬱鬱蔥蔥,一條石徑小道,直通幽微之處。彭簡已知這便是楚雲兒隱居之所,他知楚雲兒艷名冠於一時,既然能自贖其身,想來積蓄不少,購下這片竹林田產,倒也並不稀奇。只是一般女子,誰不願得嫁有情郎?此次前來,只要動之以情,必有希望。 他令小廝在林外等候,自己整整衣冠,沿著林間小道,一路逶迤前行,這片竹林甚大,走到深處,已是非常的幽靜,只隱約聽到有泉水流動的聲音,伴著自己踩著竹葉發出來的沙沙聲,真是雅緻之極。若不是知道楚雲兒是石越舊人,彭簡幾乎便想將此處奪為己有。 走了數百步之後,便到了竹林的盡頭,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好大的院落,便坐立在離竹林約百步的地方,一條小溪繞著院子流向遠方。院子後面,是一望無垠的田地,此時未到農忙,田地裡並無農人的身影。彭簡朝院子走了幾步,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正在井邊吃力地打水,忙走過去,抱拳問道:“敢問小哥,這里便是楊家院嗎?” 那少年扭過頭來,瞥了他一眼,反問道:“你是外地來的?找親還是訪友?”語氣雖然生硬,聲音卻極是嬌軟。 彭簡吃了一驚,細細打量,不覺好笑,原來這少年竟是個小女孩,長相清秀,一雙漆黑的眼珠咕溜直轉,透著幾分江南人特有的靈氣。他既不知這女孩和楚雲兒有什麼淵源,此時為博得楚雲兒的好感,便加倍的客氣,笑道:“原來是位姑娘,多有得罪。在下前來,是想訪一位芳名楚雲兒的姑娘……” 那女孩聽到“楚雲兒”三個字,卻將水桶放下,轉過身來,對彭簡笑道:“這位官人,我看你是找錯地方了,這裡是楊家院,哪有什麼楚云楚雨的?”彭簡笑道:“姑娘莫要誑我,我若非打聽清楚了,怎敢貿然來訪?實是特地來告訴楚姑娘一位故人的消息,且有重要事情相商。若是姑娘與楚姑娘有什麼淵源,還勞煩通報才是。”他說完,見小女孩依然在狐疑,又笑道:“楚姑娘改了姓,現時叫楊雲,不過杭州戶簿上,兩個名字都標著,斷然錯不了的。” 那女孩顯得有點吃驚,上下打量了彭簡一番,狐疑道:“你又是什麼人?官府的戶簿你怎麼知道?” 彭簡嘻嘻一笑,捋鬚道:“在下彭簡,現任杭州通判。” 這女孩叫阿沅,原是楚雲兒在杭州旱災時收養的孤兒。楚雲兒回杭州後,已尋不著親人,便用積蓄購置了一些產業在此安身。待聽說石越來杭做知州後,她便讓人去戶簿上改了名字,怕的是石越檢視戶簿時看到自己的名字。她卻不知凡是改名的都會留下檔案,若是石越細查戶簿,焉能不知?那改名之事,實是多此一舉。因此彭簡輕易便能從戶簿中尋出她下落。楚雲兒在京之事,她隨身的丫頭,偶爾也和阿沅說起過。兼因阿沅聰慧可愛,楚雲兒也教她些文字歌賦之類,平時楚雲兒總要讓人去杭州購買或抄錄邸報,凡與石越有關的報紙、書籍,必要珍重收藏,阿沅視楚雲兒為親姐姐,便常常主動替她關注這些東西,因此這杭州通判彭簡的名字,她倒並不陌生。只是卻不知道這麼大官前來找自家姑娘,所為何事?難道是石越託他前來? 想到此處,阿沅心中一動,臉上卻假裝迷糊,道:“杭州通判是什麼呀?” 彭簡卻以為她是鄉村的小女孩,不知官職,笑道:“便是杭州的父母官,和杭州的知州大人一起,管理杭州百姓的官。” 阿沅裝得吃了一驚:“原來你就是官呀?” 彭簡見她如此不知禮數,幾乎要笑出聲來,笑道:“對,我就是官。可肯替我通報?” 阿沅卻搖著頭,道:“你要告訴我是什麼事才可以通報的。我家姑娘說,她從來不認識什麼官的。” 彭簡見她言語中已承認是楚雲兒的家人,心裡暗喜,笑道:“我的事必須和你家姑娘當面說。你說你家姑娘不認識官,那可未必,石學士和你家姑娘便是舊識……” “什麼石學士木學士呀?我家姑娘哪里便認識這麼大官,我看官人是找錯人了。”阿沅依舊搖頭,轉身作勢欲走,連水桶都不管了。 彭簡忙道:“斷不會找錯人的,你快去告訴你家姑娘,以免誤了大事。” “我們鄉村之人,哪有什麼大事可誤?這樣,官人,我幫你說一聲,你在這兒等著,找沒找錯人,得問我家姑娘才知道。對不?” 彭簡是有求於人,打狗看主人,忙點頭道:“正是,正是。姑娘通報時,切記轉告你家姑娘,此事與石學士有關。” “知道了,你等著便是。”阿沅笑著答應了,也不再多言,轉身往院中走去。 彭簡背著手,在井邊等了好一陣,阿沅卻一直沒有出來,他正心急間,卻見一個男僕模樣的人走了過來,對他揖了一禮,道:“我家姑娘有請彭大人,不便親迎,還望大人恕罪。” 彭簡見楚雲兒不肯親迎,心中微覺不快,卻又不便發作,只好略端著架子,道:“無妨。” “那大人這邊請——” 隨著男僕進到院落之中後,彭簡才發現這個院子並非普通的農家院落,院子的西北角上,蓋滿了一座座類似於作坊的房子,而時時能聽到牛騾驢等牲畜拉磨的聲音,而作坊中,堆滿了甘蔗與甘蔗渣。彭簡這才知道楚雲兒還經營製糖業。製糖業在當時本就是高利潤行業,自從石越通商日本國之後,因日本國不產糖卻需求極大,糖更一躍成為可以與絲綢相提並論的暴利產業。當時台灣被稱為琉求,並未正式納入大宋行政版圖,大陸種植甘蔗,首推廣東福建成都三路,唐家更是在老家蜀中大力發展製糖業,只是當時生產效率低下,產量遠遠不能滿足需求。兩浙地區的甘蔗種植,雖然比不上三地,所製之蔗糖,質量亦顯低下,但是因為節省運輸費用,賣到高麗、日本國,其利潤也相當可觀,因此民間頗有百姓以此為業。彭簡料不到楚雲兒竟然頗善經營,已是吃驚;而楊家院外示清幽,內實熱鬧,更出乎他的意料——他哪裡又能知道,楚雲兒一顆痴心寄託在一個不可能的人身上,再也沒有辦法接受別的男子,若是隱居山林,不與人來往,整日無所事事,胡思亂想,便不早夭,亦是生不如死。她實是刻意尋一個避世而又熱鬧的所在,給自己找點事情做,來打發難捱的光陰。因相思而寂寞的時候,最怕一個人獨處。對於楚雲兒來說,若能看著旁人的熱鬧,雖然不能減相思分毫,卻至少可以讓自己感覺到世界的生氣。 那僕人見彭簡打量院子,忙解釋道:“西北角是作坊,做的蔗糖產量並不太大,不過略略可以讓村里補貼家用。我家姑娘卻是住在東南角竹泉旁。” 彭簡唔了一聲,拿腔道:“某也料到你家姑娘本是清潔高雅之人,畢竟不與群芳相同,怪不得石學士與她相善。” 那僕人見他說話文縐縐的,便有幾分聽不懂,只是猜到是誇獎的話,因笑道:“大人過獎了。”他卻也不敢再說話,默默地把彭簡引到院中東南角溪邊一處宅前,道:“便是這裡了。” 彭簡定睛打量這座宅子,卻見粉牆柳樹,雖然不大,卻也非常的幽致。不由暗暗點頭,見那僕人不進去,不由奇道:“你不進去麼?” 那僕人笑道:“我們是不住在府裡的。” 彭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卻見大門“吱”的一聲開了,阿沅換了一身光鮮的裝束——卻依然是男裝,走了出來,對他笑道:“彭大人,我家姑娘有請。” “有勞。” 彭簡隨著阿沅走進客廳坐下,打量客廳,卻見西面牆上掛著一幅字帖。他不由站起身來,細細欣賞,只見雖然是龍飛鳳舞的狂草,但是字跡中卻自有嫵媚娟秀之意,顯是女子所書,上面寫的是一首詞,彭簡不由輕聲讀道: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崑崙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如許。更南浦,送君去。涼生岸柳催殘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斷雲微度。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床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 再讀落款,卻是“調寄《賀新郎》,某日楚雲醉書石詞”,彭簡不由心中暗喜,石詞流傳甚廣,這闋詞外間卻從來沒有人聽說過,可見石越果然與楚雲兒交情匪淺,而楚雲兒對石越,也絕未忘情。 正在想入非非之際,卻聽身後有人柔聲道:“彭大人遠來,多有怠慢,還請恕罪。” 彭簡忙轉過身去,見一個眉目如畫的美麗女子,正朝著他盈盈下拜,他已知是楚雲兒到了,連忙還禮,笑道:“冒昧打擾賢主人,還望見諒。” 楚雲兒又還了禮,請彭簡坐了,方才問道:“賤妾何人,敢勞大人枉駕,不敢問大人屈尊,有何賜教?” 彭簡卻不回答,只指著那幅字帖,笑道:“方才讀到一首好詞,敢問姑娘是何人所作?下官竟是從未聽過。” 楚雲兒瞥了那幅字一眼,淡淡地回道:“彭大人見笑了,那不過是一個故人所作,不足為外人道也。”一面對侍立一旁的阿沅道:“阿沅,把那幅字收起來。” 彭簡看著阿沅去取那幅字,一面笑道:“這字倒是可以收起來,可心裡的人,又如何能收得起來?” 楚雲兒身子一震,旋即笑道:“賤妾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麼?大人若是沒什麼事情,奴家一個婦道人家,不便留客……” 彭簡卻端坐不動,笑道:“楚姑娘不必急著下逐客令,下官這次前來,全是為了姑娘好——你就真的不想和寫那首詞的人再見上一面嗎?下官不妨直說,若是姑娘答應,在下願意做個冰人……” “彭大人。”楚雲兒背轉身去,打斷了彭簡的話,“若是沒有別的事情,恕賤妾不敢留客。” 彭簡不料她不問情由,便如此斷然拒絕,不禁愕然,道:“下官可是一片好意,錯過這個機會,只怕姑娘後悔。” “奴家後悔不後悔,不敢勞彭大人費心。” 彭簡只道馬到功成,卻不料碰了個釘子,不禁有點惱羞成怒,正要發作,轉念又想到她與石越的關係,總算硬生生地忍住,又道:“姑娘三思,只要你應允,某保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勝過兩地相思,整日守著空闈……” “彭大人美意,我心領了。阿沅,替我送客。”楚雲兒竟是不容他多說,說完便往內房走去。 彭簡一臉尷尬,發作也不是,不發作也不是,也不待阿沅相送,站起身來,哼了一聲,甩袖而去。阿沅也顧不得彭簡,連忙往內室走去,卻見楚雲兒坐在銅鏡前發呆,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摟著楚雲兒的肩膀,笑道:“姑娘,我看那個姓彭的,也是好意,為何……” 楚雲兒勉強一笑,淡淡道:“阿沅,你還小,不懂人間的險惡。若是他果然於我有意,他知道我的性子,自會親自前來,便不能親自前來,也會有一紙手書。何必去託別人?姓彭的不過是看他青雲得意,想拿我做工具罷了,我又豈能在他面前自甘下賤,為他所輕?” “姑娘,他真有那麼好嗎?不就是官大嗎?既然他這麼無情無義,不如另找個人嫁掉便是。天下未必沒有好男人。” 楚雲兒聽她說得輕鬆,不禁苦笑:“有些事情,不碰上是不會懂的。我也不必嫁人,現在這樣,一樣挺好,不是嗎?” 阿沅嘟著嘴,搖了搖頭:“我看你心裡苦得很,有什麼好的?我聽說石夫人一直無子,或許……或許有一天,他會念著舊情吧?” 楚雲兒微微搖了搖頭:“傻孩子……你不明白他的心有多大!比起他的理想來,就算他喜歡我,也不會娶我,何況他對我,不過是朋友的感情罷了。況且,我也不能和桑家小妹妹去爭他的,那個女孩……”楚雲兒淡淡地說道,嘴角竟還擠出一絲微笑來,似乎在說別人的事情一般,但是便是阿沅這樣的小姑娘,也知道她的心,此時是碎的! 在痛苦的時候強顏歡笑,其實是一件最容易不過的事情。 彭簡鬱鬱回到府中,一肚子的悶氣無處發洩。似他這種人,若是吃了上官的臉色,還能若無其事;但若是吃了下位者的臉色,卻不免要百般的煩悶與氣惱。 氣沖沖地走進中堂,管家小心翼翼地湊上前來,禀道:“老爺,有京師的來信。” “什麼京師的來信?別來煩我。”彭簡沒好氣地喝道,尋又對管家喝道:“把家裡的那些歌姬,每人打十板子。” 管家完全不知道那些歌姬怎麼就惹著彭簡了,只是當時家養的歌姬地位低下,被主人打罵,實在是尋常不過的事情,管家也不敢觸彭簡的霉頭,連忙答應:“是。”彎著腰便要退出去,剛剛走到大廳門口,卻又聽彭簡喝道:“回來。”他連忙又跑了回去,聽彭簡訓道:“你跑什麼跑?” 管家一面暗叫倒霉,一面給自己打了幾個耳光,低聲下氣地說道:“小人知錯。” 彭簡皺眉看了他幾眼,不耐煩地揮了揮手:“罷罷,方才你說京師的信,什麼信?” “是京師表舅爺的信。”管家連忙把信遞上。 彭簡接過信來,拆開細讀,才讀到一半,臉上已是由陰轉晴,“原來姓石的竟然也有倒霉的一天!哈哈……”彭簡幾乎暢快地笑出聲來,“石敬瑭之後,有異志……”突然,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他連忙衝到書房,鋪開一張白紙,也來不及磨墨,便用墨筆沾點唾液,將在楚雲兒家看到的那首石詞默了出來。 寫完之後,彭簡又細細讀了一遍,他的臉上不由露出了一絲驚喜之色:“好你個石越,難不成真是石敬瑭之後,居然敢寫反詞!”一面又取出一支朱筆,在石越盜用的張元幹的那闋《賀新郎》上圈點。 “故宮離黍?誰的故宮?這興亡之嘆,從何而來?……崑崙傾砥柱?我大宋還好好的,石越到底在感嘆什麼?……什麼又叫天意從來高難問?……什麼又是萬里江山知何處?” 彭簡越圈越驚,越點越喜,驚的是石越寫出如此詞來,只怕當真是什麼石敬瑭之後;喜的是這麼一宗大富貴,竟然落到了自己手上! 喜不自禁的彭簡,一面叫來心腹手下,暗暗監視石越家眷和楚雲兒住所,一面趕忙寫了一份彈劾石越的奏章,用加急密報,連夜差人送往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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