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新宋Ⅱ·權柄1

第2章 第二節

新宋Ⅱ·權柄1 阿越 7821 2018-03-13
杭州。知州府九思廳。 石越、彭簡、薛奕、張商英、蔡京……杭州的重要官員,幾乎都到齊了。 蔡京向石越匯報著市舶務的情況。 “……颱風季節過後,新船加入船隊,下官與薛世顯商議後,分成兩支,又走了高麗、日本國兩趟,托賴大人洪福,一切順利,收益頗為可觀。雖然途中撞礁折損一隻大船,損失了一百單三名水手,但除去撫卹之後,盈餘亦將近七十萬貫。兩國對天朝物產,非常渴慕。只是……” “只是什麼?”居移體,養移氣。石越在汴京之時,可以說只有上司,沒有下屬。而到了杭州後,卻是只有下屬,沒有上司。近兩年的時間,高高在上,言談舉止中,便多了幾分威嚴,少了幾分謹慎。 蔡京笑道:“只是朝廷有嚴令,儒教經典,重要的政令史書典籍,不可賣給夷人。便是契丹求書,或靠走私,或求恩賜,法令上是不准賣的。而民船之中,因為兩國對天朝文物非常渴慕,其貴人往往以數百金之高價求書,私自販書者因此屢禁不絕……”

石越倒怔住了。他只知道一千年後各國恨不得把自己的文化推銷給別國,稱之為“軟力量”,哪裡還記得中國古代曾經有這種禁令?他想了想,笑道:“高麗使者金德壽曾屢次求書,今竟在西湖學院樂不思蜀了。朝廷對高麗一向另眼相待,想來賣給高麗《九經》、子、史等書,必會恩准。市舶司事繁任重,元長似不必為此小事傷神。” 蔡京揣摸石越之意,倒似頗有放縱之意,連忙答應。彭簡也咀嚼著這番對話,不由得看了石越一眼,通判一職,本有監視知州之意——實際上宋朝州郡政務,究竟是由知州做主還是同通判做主,完全是因人而異,他彭簡不過是倒霉,碰上了一個位高權重,還勤於政務的知州,所以才於杭州政務幾乎等同於看客一般,但若是石越公然違背朝廷法令……彭簡不由想起家裡呂惠卿那封充滿暗示的書信。不過,對於高層的權力鬥爭,彭簡還是有點投鼠忌器,他並非傻瓜,亦不願被人當槍使。

石越卻根本沒有理會彭簡,對眾人笑道:“七十萬貫,除去本錢之外,補足鹽茶之稅,綽綽有餘了。某已向朝廷給蔡元長、薛世顯請功,皇上特旨,蔡、薛二人本官各兩轉,賜緋,以為獎勵。” 眾人立時嘖嘖稱羨。所謂“兩轉”,就是本官升兩級。連升兩級,已讓人羨慕,而皇帝特旨、賜緋,則更是極為難得的恩寵。蔡京、薛奕都不由得喜出望外,連忙拜謝。 石越又道:“於有功之臣,朝廷向來不吝爵賞。眾位當自勉之。”座中頓時一片附和之聲,他偏過頭,對薛奕道:“世顯,明春出海,你有何建議?” 薛奕正感恩戴德之時,忙道:“夏、冬二季在港操練水手,春、秋二季出海經商,正是以軍養軍之道。下官以為,往高麗、日本國的航線,往返數次之後,已算是熟門熟路,自不能放棄,然而末將以為,這兩國國窮民貧,貿易之量有限。若還似今年這般,則是涸澤而漁,非長久之道。然,節流不若開源,明春之後,下官請自領一隊,前往大人著作中所說的南洋諸國,開拓新的航線,但高麗、日本國這邊苦於無得力之人主持,水手若無人節制,難免上岸滋事,甫富貴雖曉夷語,能經商,卻少威嚴,且無朝廷之令,亦不能讓其領軍。”

石越疑道:“船隊中的船長,竟無一個可用之才?” “彼輩領一隻船尚可,若要率領船隊,代表朝廷與海夷交涉,卻是不成。” “此事再議吧。”石越心裡也明白,人才的確是可遇而不可求。 薛奕又道:“此外官船水手挾帶私貨屢禁不絕,下官與蔡元長商議,以為既然禁之不絕,不如乾脆允許水手攜帶定量私貨,亦得提高水手士氣。還要請大人示下。” 石越道:“這等小事,你們兩個決定便可。”他說完,正要繼續處理公務,便見管家急匆匆跑進來,禀道:“大人,有聖旨!” 眾人不由一怔,忙一齊站起,石越整整衣冠,大聲喝道:“開中門接旨!” 趙頊一臉慍色。 呂惠卿低著頭,裝作沒有看見趙頊的臉色,繼續轉述接見劉忱、呂大忠的情形,韓絳滿臉尷尬,怨恨地望著呂惠卿。

劉忱、呂大忠回到汴京,席不暇暖,便被召至兩府問事。 二人先至樞府,見了樞使吳充、副樞使蔡挺等人,匯報過情況後,吳、蔡等人亦不問二人意見,便點湯送客。二人又到了中書,結果中書諸相問了出使談判經過後,韓絳、王珪、馮京都口口聲聲“不宜輕啟戰端”,惟有呂惠卿一人閉口不肯表態。劉忱據理力爭,以為黃嵬山以北至古長城的土地,代州都有檔案,樞府亦有存檔,本是宋朝土地,絕無割讓之理。結果反被一心想做太平宰相的韓絳訓斥,還說“將欲取之,必先予之”。中書諸相一味的怕事求和,聽得呂大忠與劉忱怒不可遏,二人在中書省當場發作,呂大忠對著韓絳冷笑,道:“相公好一個'將欲取之,必先予之'!遼人派個使者來我汴京,便可索我五百里之地,數百萬貫賠款;若是魏王耶律乙辛親來,豈非要給他關南之地!”劉忱更是尖刻,道:“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反正關南之地,乃周世宗所恢復,給遼人又有何妨!只不過下官既為使者,縱死不敢奉詔!諸位相公先請皇上收我使節,再去欲取先予吧!”二人將中書諸相罵了個狗血淋頭,然後竟揚長而去。韓絳等人可以說是顏面掃地。

聽到呂惠卿轉敘劉忱那可以說是極為無禮的話,趙頊蒼白的臉孔瞬間變成通紅,好不容易才沒有立時發作,只問道:“遼使那廂如何?” 因為這是樞府的事情,吳充忙回道:“遼使甚是無禮,蕭禧甚至說,若無結論,他便不回遼國,是戰是和,全由我朝決定。”任憑韓絳、馮京等人拼命使著眼色,吳充也自低著頭,全當沒有看見。 “混賬!”趙頊的怒氣終於抑制不住地暴發了,“那便告訴他,他們要戰,朕便和他們打一仗!朕受夠了!朕要親征北伐!” 崇政殿中,頓時死寂般的沉默,只有趙頊的咆哮聲在殿中迴盪。 “劉忱、呂大忠便是慷慨的大丈夫?他們這是譏刺朕甚至比不上周世宗!契丹人咄咄逼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傳詔,召回王韶!召回王韶!”

“嘩”的一聲,崇政殿中跪倒黑壓壓一片。韓絳連聲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北伐之舉,萬萬不可!便是遼使不恭,陛下決意斷交,也只需詔大臣議邊防,親征北伐,不可不慎!請陛下先息雷霆之怒,三思而後行!” “請陛下息怒,三思而後行!”眾人也跟著一齊勸道。 趙頊望著跪拜在地上的大臣們,心裡忽然莫名地生出一種極度抑鬱的感覺,他突然想起石越、王安石,若這兩個人在,又會怎麼樣呢……北伐,北伐,那也只一時氣憤之言罷了。良久,趙頊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 “敕樞府議邊防戰守之策!王韶為樞密副使,即日回京,熙河軍事暫由高遵裕代理。以韓維為翰林學士。章惇為知制誥兼判軍器監。” 皇帝一口氣連下數詔,韓維是韓絳的弟弟,按例韓絳本當拒絕,但他抬頭看到皇帝的臉色,竟是不敢說半個“不”字。嘴唇張了半天,終於吐出一句話來:“遵旨!”

趙頊面無表情地拋下他的兩府大臣們,朝著殿外走去。 “起駕——”內侍又尖又長的聲音在崇政殿中響起。在踏出崇政殿的那一刻,趙頊忽然咬了咬牙,沉聲道:“遣使者問富弼、王安石、石越、文彥博、曾公亮、司馬光、範純仁邊防之策!” 朱雀門附近的夜市,人聲鼎沸、燈火通明。 “南朝繁華,真令人稱羨。”蕭禧感慨道。 為了防止遼使刺探國情,劉忱與蕭禧、蕭佑丹一直寸步不離,他聽蕭禧感嘆,笑著指著前面一家酒樓,道:“那家店子的沙糖冰雪冷丸子,味道最佳,二位可要嚐嚐?” 蕭禧望了蕭佑丹一眼,見他點頭,便笑道:“那真是大有口福了。” 劉忱笑著引二人進了店,除沙糖冰雪冷丸子外,又順手點了旋炙豬皮肉、野鴨肉、滴酥水晶鱠、野狐肉等幾樣下酒之菜,要了幾壺黃酒,三人竟是在夜市上對酌起來。

蕭禧待菜上來,便迫不及待地夾了一粒沙糖冰雪冷丸子,放入嘴中,閉著眼睛細細咀嚼品味,半晌,方讚道:“果然美味。” 劉忱勸了二人一杯酒,又給自己滿了一杯,舉杯一飲而盡,嘆道:“今日能與二位在此飲酒,全賴兩朝通好七十餘年,至今未絕,他日一旦斷交,便為寇仇,那是誓不兩立之局了。” 蕭禧與蕭佑丹不禁一怔,不料劉忱突然說起這些話來。二人這些日子與劉忱朝夕相對,都很佩服劉忱的風骨才學,雖是各為其國,亦有點惺惺相惜。蕭佑丹是契丹第一智士,此情此景,頓時讓他想起慶曆時富弼使遼,遼國接待他的使者竟然對富弼惺惺相惜,幫助他促使遼國退兵的故事,心中暗暗警惕。 蕭禧卻沒這麼多心機,只問道:“南朝真要為區區數十里之地,自絕兩國歡好?”

劉忱正要說話,忽聽到街中有人吆喝:“賣報、賣報,《新義報》最新報導——樞密副使王大將軍奉詔回京……朝廷詔準高麗使者來京進貢——《汴京新聞》專題報導,通商高麗百利無害……” 蕭佑丹臉色一沉——難道南朝皇帝真的不惜一戰?高麗為何在此時遣使入貢? 偏偏便在此時,又聽旁邊有人隱隱約約說道:“故韓侍中臨終前薦司馬君實、範堯夫、石子明三位大人……” 蕭佑丹心中一凜,假意向劉忱問道:“聽聞故韓侍中故世之前,薦司馬、範、石三位,不知在大人看來,三人之中,以誰最賢?” “這三位之學問品行,非在下所能評判。”劉忱不假思索地答道。 蕭佑丹見劉忱沒有否認韓琦推薦三人,心裡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石越!石越……”蕭佑丹在心裡暗暗計算著。

不僅蕭佑丹不希望石越進入宋朝決策層,在宋廷中,抱這種想法的也大有人在。 “聽說皇上下詔問元老重臣邊防之計,富弼自韓琦之後,又向皇上推薦石越,相公不可不防!”鄧綰似只巴兒狗似的跟在呂惠卿身後,呂惠卿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自顧自地逗著籠中的鸚鵡。 “石越此人,陰險狡詐,虛偽矯情,真是個活王莽。當今皇上最信任的人是誰?是相公嗎?恕在下直言,皇上對相公的信任,還不及皇上對王安石的信任!而皇上對王安石的信任,絕對不會高過對石越的信任!”鄧綰提到石越的名字時,便不由自主地咬著牙,彷彿要把那兩個字咬碎一般。 呂惠卿的手忽然停了一下,他想起冬至郊祭之時,為了試探皇帝心意,他故意援引郊祀赦例,薦王安石為節度使。不料立時被皇帝訓斥:“王安石並非因罪去職,何故用赦复官?”皇帝心中,對王安石依然有很深的感情。這個鄧綰,說得倒並沒有錯。 鄧綰知道呂惠卿已被說動,又道:“為相公計,要固寵,一是要斥王安石、石越於朝廷之外,時日一久,什麼樣的恩信都會淡忘;一是要在皇上身邊有人,能影響皇上,當年王介甫用的就是此策!” 呂惠卿緩緩轉過身來,看了鄧綰兩眼,忽然笑道:“鄧文約,你以為我和你一樣嗎?皇上是英明之主,王介甫與我有師徒之誼,石越是朝廷棟樑,為了爭寵固權,你就勸我去陷害自己的老師、朝廷大臣,欺騙皇上。你看錯人了。” 鄧綰再料不到呂惠卿大義凜然地說出這番話來,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相公,我、我……” “你回去吧,以後做人做事,持心要正。”呂惠卿沉下臉來,訓斥道。 鄧綰還想再說什麼,呂惠卿已背轉身去,不再理他,只得垂頭喪氣地告辭而去。鄧綰才出門,呂升卿便從屏風後面閃了出來,笑道:“大哥,為何要把鄧文約給趕走?” 呂惠卿頭也不回,逗弄著鸚鵡,不去理他。 呂升卿道:“一隻啞巴鸚鵡,有什麼好玩的?” “但啞巴鸚鵡絕不會出賣你!如鄧文約那種小人,若引之為心腹,將來只須有個好價錢,他便能毫不猶豫地賣了你!” 呂升卿似懂非懂地望著呂惠卿。 “可惜我不該把陳履善派到地方上去,否則……”呂惠卿嘆了口氣,又問道:“和你交情最好,學問也最好的朋友,是誰?” 呂升卿愣了一下,回道:“是沈季長。” “沈季長?王安石的妹婿?”呂惠卿皺了皺眉。 “對,就是他。” “既如此,我就向皇上推薦沈季長與你為崇政殿說書。皇上聰明好學,你的學問應付不了,兩個一起,若有疑難,或可由沈季長替你回答,遮掩一二。”呂惠卿道,當年王安石為相,就是把他安排在崇政殿說書的位置上,來代替王安石影響皇帝;但是如今他的周圍,除了陳元鳳外,已找不出一個像樣的人才安排在那個位置上了。 “太好了!”呂升卿不禁喜上眉梢,崇政殿說書是一個極受人尊敬的位置。 “好什麼好,多少人在那個位置上被皇帝問得汗流浹背,你以為那是個好待的位置嗎?”呂惠卿訓斥道。 呂升卿不敢回嘴,忙轉換話題,道:“大哥,朝廷對遼國的戰和,究竟是個什麼章程?” 呂惠卿橫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關心這個做什麼?” “大哥,你忘了,石越向皇上提出那個什麼法子後,我家在河北買了一座礦山,親戚中在那邊或合股,或自己出錢買礦山的都不少,萬一打起仗來,豈不什麼都完了?”呂升卿訕訕笑道。 “求田問舍,胸無大志!”呂惠卿忍不住罵道,頓了一會兒,才道:“朝廷元老上書,或主戰或主和,紛紛不決。蔡挺、王韶、富弼和石越主張對遼人強硬,一面修戰備一面談判。司馬光、王安石之輩,皆支持和議……” “那太好了!司馬光和王安石都主和,那定是打不起來了。依我說那幾百里無主之地,有什麼好爭的。”呂升卿笑道,心中放下一塊大石頭。 “你知道什麼?見識還不如鄧綰!”呂惠卿對這個弟弟,真是失望之極。鼠目寸光!若兩府沒有一個有分量的人主張強硬立場,那朝野之中那些主張強硬的“清流”們,必會自覺不自覺地去尋找一個有分量的代言人,當今天下,這個代言人除了石越還會是誰?到時石越進中書,可真的要成眾望所歸了。 “我不會讓這種局面出現的。”呂惠卿輕輕地對那隻啞巴鸚鵡說道。 好不容易被激起了一絲豪氣的趙頊,在王安石、司馬光、範純仁異口同聲反對開戰的奏疏之前,徹底動搖了。王安石與司馬光,無論是在朝還是在野,在那一個時代的大臣之中,是趙頊心中最信服的臣子,這一點,也許連趙頊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除了武臣之外,沒幾個人支持打仗。”趙頊似乎在喃喃自語。 新任的知制誥兼判軍器監章惇低著頭,答非所問地說道:“陛下,蘇轍、唐棣、陳元鳳、蔡卞以及沈括等人之前一直負責著軍器監改革,今已初見成效。標準化生產逐步推行,改良弩機也試製成功,若要說到軍器的準備,現在惟一缺少的就是錢。弓、弩、箭、震天雷、霹靂投彈等軍器成本高昂,是一筆不菲的開銷。陛下若給臣足夠的錢,臣與蘇轍合作,兩年之內,臣便能讓王師裝備精良!” “兩年?那也還要兩年!”趙頊立時就听出了章惇的言外之意,這是在委婉地勸他,不要急於開戰,再等一等。 “武臣想建功立業,自然不怕打仗。國家戰和之策,臣妄言,似不應當以武臣的意見為主。其實富弼、石越,也並沒有主張與遼國開戰,他們不過是認定遼人是虛張聲勢,不敢開戰,所以才主張強硬。”章惇又說道。 “但王安石與司馬光都以為不必激怒遼人,遼人生性蠻不講理,萬一惱羞成怒,反壞國事。文彥博、曾公亮等人,也說要爭取談判解決爭端為上策。”趙頊猶疑道。 章惇眼中閃過一絲不以為然的神色,欠身笑道:“陛下是覺得王安石、司馬光、文彥博、曾公亮懂遼務,還是富弼、石越通遼務?” “這……” “石越姑且不論,富弼在昭陵時主持北面防務,出使北朝,此老的意見,微臣以為,陛下應當重視。石越自侍奉陛下以來,幾乎是算無遺策,臣的愚見,石越的建議,陛下不可以等閒視之。” 一直站在旁邊侍候的李向安猛地聽見章惇竟然偏向石越,不由暗暗稱奇。章惇奉旨招撫荊湖,可以算是王安石新黨中的重要人物,王安石倒台之後,章惇不助呂惠卿、蔡確、曾布等人也就罷了,居然傾向於石越,李向安雖然見慣了權詐之術,也覺得匪夷所思。不過以李向安的見識,自然也無法理解章惇這種人的心理,更不會懂得何謂政治投機。在新黨排位戰中靠後的章惇,自有他自己的考慮。 趙頊聽章惇的話,覺得頗有道理,正要說話,一個內侍走了過來,叩首禀道:“陛下,呂惠卿求見。” “宣。” 內侍答應著退去,不一會兒,呂惠卿便在內侍的指引下走了過來,參拜之後,趙頊便道:“朕方才與章惇論及北事,卿以為要當如何應付?” 呂惠卿用眼角瞥了一眼章惇,笑道:“臣以為,天下之物,什麼都割讓得,就是國土割讓不得!” 呂惠卿小心看了看趙頊的神色,又正色道:“昔日匈奴有冒頓單于,為強鄰所迫,強鄰索以美女財貨,冒頓皆如其所欲,而當其索要荒土之時,冒頓竟斬許割地之臣,斷然拒絕,引兵開戰,終成霸業。冒頓,不過一胡虜,尚知土地人民為國之根本,雖荒野之地尺寸之微,不可與人,陛下不可不察。” 趙頊沉吟道:“此事朕已知之。不過勾踐亦曾有臥薪嘗膽之日,大臣們多以國力不足、戰備未修,反對開戰。” 呂惠卿笑道:“陛下可知箭在弦上不能不發之理?當年景帝平七國之亂,何曾準備充分?澶淵之役時,又何曾準備充分了?況且臣之主張,也不是要立即絕關市,拒使者,伐幽薊。臣是主張斷然拒絕遼使的無理要求,同時內修戰備,以防萬一。” 自契丹啟釁以來,趙頊幾乎每日都要接見兩府大臣,商議對策。呂惠卿之意見,他原也問過,當時呂惠卿亦是說過國土不可割讓的話,只是他那時回答得極為委婉,遠不如今日之堅定明快。趙頊用呂惠卿,看重的原只是他在內政上的才能,於外事上並無寄望,因此也不曾放在心上。其後政事堂以首相韓絳為首,屢次奏對,在此事上亦無分歧,無非是讓他學勾踐。這番呂惠卿的對答,實是大出趙頊意料。 呂惠卿又道:“得隴望蜀,人心苦不知足。今日若輕易許了契丹,日后索求無厭,中國更無寧日。還望陛下三思。” 趙頊默然不語。呂惠卿與章惇的回答,並不能幫助他下定決心,反讓他更加猶豫。朝野當中,畏懼怯敵主張順契丹所請的,慷慨激昂主張強硬拒絕的,叫囂著北伐決一死戰的,都是大有人在。如韓絳之流,一味的畏敵怯戰,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趙頊覺得面子上過不去,且如呂惠卿所言,擔心契丹人得寸進尺,開了頭沒法收場;至於興兵北伐,那更是所謂的“孤注一擲”,拿社稷存亡開玩笑,趙頊自然不會採納,他容忍這些聲音的存在,不過覺得這股士氣民心甚為難得;但果真如富弼、石越、呂惠卿等人所請,拒絕契丹所請,後發以製人,趙頊也覺得底氣不足。章惇就說得明白,至少兩年之內,宋朝沒有與契丹一戰的本錢。而如韓絳等所言,萬一真的激怒契丹興兵入侵,河北、河東都淪為戰場,即使最終能擊退契丹人,也是兩敗俱傷之局。宋朝的損失,也不是現在契丹所要求的這點東西所能比的。而且這會讓西夏坐得漁翁之利,王韶在熙河的經營,甚至趙頊先西後北的策略,都可能毀於一旦。 皇帝不說話,呂惠卿與章惇也不便說話,二人便叉手侍立,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兩天前,章惇便聽說有御史彈劾韓絳,指責他之所以是怯敵避戰,是因為韓家產業都在河北,害怕一旦發生戰爭,其家產玉石俱焚。雖然這份奏章被皇帝壓了下來,但是韓絳在陝西遭敗仗,居相位又碌碌無為,現今又傳出這種誅心之論,韓絳的聖眷顯是要到頭了。章惇甚至還聽到一些小道消息,說彈劾韓絳的御史是得到了呂惠卿的暗示。他又聯想剛剛呂惠卿的對答,心裡登時雪亮似的——只要皇帝最終沒有採納韓絳那一味畏懼求和的主張,那麼依照宋朝的慣例,韓絳就要主動辭職。如果他戀棧,皇帝只要將那被壓下來的奏章發給他看看……在這一剎那,章惇猶豫了一下——他現在所做的一切,豈非正好是在幫呂惠卿的忙?他用眼角瞥了呂惠卿一眼,不料呂惠卿也偷偷在看他,四目相交,一閃而過,章惇一咬牙,便打定了主意:便是被呂惠卿利用了,也只能一條道走到黑。他正琢磨著要怎麼樣向皇帝開口,卻聽趙頊忽然說道:“昨日朕召見韓維,他卻是個糊塗人,沒什麼主張。朕在東宮時,韓維是記室參軍,無論詩文時務,他都沒甚主張,凡事必引王安石之見。這點毛病七八年了都不曾改過,朕問他北事,他便只知道向朕推薦石越……” 章惇心中一動,忙笑道:“臣以為這正是韓維之長處,懂得藏拙、不妒賢忌能,單這兩條,便甚為難得。臣還是那點愚見,石越非百里才,不宜久居外郡。朝廷日前已準高麗使者金德壽入京,陛下何不下詔,令石越將郡務暫時移交杭州通判處理,陪同金德壽一共赴京?待事畢之後,是留之於京師,還是回杭州,陛下盡可從長計議。” 呂惠卿心中一凜,正要擇言阻撓,卻聽趙頊已說道:“韓維也是這麼個主意,朕昨日已令人傳旨了。” 章惇忙頌道:“陛下聖明。”呂惠卿竟似嚼了一口黃連,張了張嘴,終是什麼也沒有說。他卻不知道,此時高麗使團早到了應天府,距汴京不過數日之程。是馮京暗中讓應天府留住高麗使團,等待石越來“陪同”進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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