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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一、范雎入秦,昭王五跪得良相

大秦宣太后·羋氏傳奇 萧盛 8770 2018-03-13
在魏冉轟轟烈烈地進行並地行動時,羋氏的身體卻沒有如眾人所料的那樣日漸衰弱,反倒是在魏醜夫的精心伺候下,越來越健碩,雖說她此時已然是白髮蒼蒼,走路需拄著拐杖,但臉色卻是十分紅潤,彷若枯木逢春,顯然她已從心理的陰暗面中走了出來。這也讓嬴稷暗鬆了口氣,因為只有羋氏健在,他才不會與魏冉等人急著走到對立面上來。 然而,羋氏卻在魏冉的行為上嗅出了一些不安,她感覺到魏冉近年來的征戰特別頻繁。自執政以來,羋氏對政治上的事總是特別敏感,她能清楚地計算出,這六年以來魏冉出征次數幾乎是他前半生的總和。 這是十分不平常的,羋氏覺得魏冉如此做定然有目的,於是她把魏冉出征的路線圖畫了出來,然後驚奇地發現,大部分的征戰範圍都鎖定在魏冉、羋戎和向壽的周邊。羋氏倒吸了口涼氣,他這是要做什麼,謀國嗎?一股怒火不由得從心頭躥起,急忙差人去叫魏冉過來。須臾,派去的人回禀,說是相國並不在府上,已然出征了。羋氏大驚,問道:“去了何處?”那人禀道:“討伐齊國的剛、壽兩城。”

羋氏聞言,連忙走到地圖前面,這不看還不打緊,一看之下,周身不禁一震。剛、壽兩城在定陶旁邊,他此舉意圖很明顯,擴大他自己的封地! 羋氏咬牙切齒地用拐杖敲打著地面,“孽畜,孽畜!” 魏醜夫不知道她在罵何人,急忙走了過來,問道:“何人惹太后生氣了?” 羋氏看了他一眼,搖搖手示意他退下。這種事她不能對任何人提起,包括王上,一旦此事擺上了桌面上去討論,或者被人傳了開去,魏冉將死無葬身之地。她雖恨魏冉如此膽大妄為,但畢竟是同母異父弟弟,從小就跟了她,從楚國到秦國,辛辛苦苦一輩子,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地位,她不想弟弟最後落得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此事該如何善了呢?羋氏兩眉一皺,須在其他人尚未警覺之前,把他拉回來。

心念一定,便用羊皮寫了份手詔,著人給魏冉送去,見詔後,令其務必撤軍回秦。 不得不說,羋氏的判斷是正確的,魏冉再如此下去,必死無疑,不僅是他要死,連羋戎、向壽都要遭殃。然而還是晚了一步,就在她警覺到不妙,派人召魏冉回秦時,他們的剋星范雎入秦了。 公元前271年,范雎在王稽的帶領下進入了秦國。當時的形勢對嬴稷而言,他的的確確感到身邊的大臣不安全,魏冉、向壽、羋戎掌控著大權,而且朝中像白起這樣的大將都是魏冉提拔起來的,其黨羽可謂是盤根錯節,要想將他們的權奪回來,絕非易事,但不奪的話卻又覺處處受制,感覺朝中之事都要被他們牽著鼻子走。然而說一千道一萬,不管這幫人如何的功高蓋主,如何的目中無人,他們是沒有謀反之心的,而且是勞苦功高的,因此,嬴稷雖想招攬自己的左膀右臂,但也並沒有到飢不擇食的地步,當時所謂的士子個個都想遊說君王而成就功名,泥沙俱下,如商鞅、張儀那樣的高士畢竟是少數,可遇而不可求,對於范雎的到來,嬴稷也沒抱多大的希望,故一時並未召見此人。

范雎等了月餘時間,沒見秦王有何動靜,心下暗自著急,便寫了封信,託人帶去予嬴稷,希望以此引起嬴稷的重視。此信的大意是說,王上賢明,使西秦東出,進中原而鳥瞰天下。然君王之賢,不只是看其能擁有多大的帝國,還要看其如何用人。高明的醫官,觀神色而知其生死,聖賢的君主察微末而曉成敗,不管是醫官還是君主,都要顧大局而捨其他,若是見那些以公謀私之輩,打著為國出力的旗號中飽私囊,君主視而不見,豈是賢明之君所為也。所謂千里之堤潰於蟻穴,王上若是覺得我這些淺顯的道理不值一聽,那麼我只得認了,以區區在下之小才不足以輔佐王上,若王上覺得我說得有些道理,那麼便請在空閒之餘,見上一面。 顯然,范雎是有的放矢,這一番話直戳嬴稷之軟肋,此時此刻,嬴稷心裡所煩惱的便是魏冉等人肆無忌憚地以公謀私,范雎之言真正說到他心裡去了,他便馬上差王稽去請范雎入宮。

王稽把他引入了宮,及至嬴稷辦公所在,王稽正要說裡面便是內宮了,容我前去通報。不想范雎卻好似不懂宮裡的規矩一般,直接就往裡闖,王稽想攔時卻已然遲了,他那兩隻腳早已踏了進去。 果然,只聽裡面的一位內侍喝道:“何人硬闖進來,不知王上在此嗎?” “哦?”范雎訝然道:“秦國有王上嗎?” 王稽一聽,嚇得渾身直打哆嗦。那內侍大怒,“哪兒來的狂徒,休得胡說!秦國若無王上,誰人主政?” 范雎冷笑,“我在外時,只聽說秦有宣太后和穰侯,卻是未聽說過秦王,沒想到秦國還有王上,如此也好,去讓我見見秦王到底是何許人也!”說話間便又要往裡闖,內侍怒不可遏,大喝著讓侍衛進來。卻在此時,嬴稷走了出來,他看了眼范雎,卻不作怒,反而是拱手行了一禮,恭恭敬敬地道:“嬴稷失禮,冷落了先生,先生勿怪!”

嬴稷之舉,大出了所有人意料之外,王稽錯愕得連眼珠子都快要掉出來了,他無法相信范雎如此相辱,王上居然還以禮相待。這一日之後,宮中所有人見了范雎,無不肅然起敬,不敢怠慢。 卻說嬴稷將范雎請入了內室,屏退了左右,連那些侍人都讓他們退了下去,然後又拱手道:“我之處境,先生洞悉於心,望先生教我!” 范雎道:“在下乃魏國一個落魄士子,豈敢在王上面前賣弄?” 嬴稷突然“撲通”一聲跪在范雎面前,鄭重地道:“先生雖道是甫入秦國,卻能將寡人所處之環境看得一清二楚,實乃自商君、張儀之後難得之大才,望先生不吝賜教!” 范雎大驚,忙去把嬴稷扶將起來,但依然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嬴稷嘆道:“先生還是不肯教我嗎?”

借一位賢君而施展畢生所學,是每個士子畢生的夢想,面對此情此景,倒並非范雎不肯言說,他也是有苦衷的。這一來是秦國眼下的局面十分敏感,太后當政,外戚掌權,說到底他們與王上之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他不過是一個外人,而且是一個外來的閒人,但要王上的心有一絲的不誠,他所說的話有一句冒犯之處,都有斷頭之虞;其次,他支支吾吾不肯言語,也是想試一試嬴稷,吊一下他的胃口,易得的都不太會珍惜,苦求而獲的往往會倍覺幸運,人心如此,千古使然。 嬴稷也是鐵了心要求得一謀士,見其還不肯開口,又跪將下去。范雎又去相扶,道:“王上何苦如此!”嬴稷卻是掙扎著又跪於地,誠懇地道:“先生如此,莫非有所顧忌?” 范雎見其三跪於地,心下也是大受感動,想他不惜以一國之尊跪地苦求,君心如此,夫復何求?但他將要說出去的話,事關身家性命,何以敢輕易涉險?便也坦誠地道:“非是在下有意刁難,想昔日呂尚(姜太公)遇文王時,其不過是個漁夫罷了,然其與文王一番交談,便使得文王引為知己,這才有了後來周室之天下。如今在下也不過是一個落魄士子,寄居於異國他鄉,與王上也並無深交,倘若我所說的這番匡扶社稷之策,與王上的私情有所衝突,一邊是國事,一邊是親情,王上何去何從,我自是無從知曉。然我三緘其口也並非純粹是怕死,我是怕我死了之後,所提之策無從實施,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從此後王上孤立無援,秦國便真是危險了。”

這番話說得大義凜然,義正詞嚴,好似他真的只為秦國著想,不念一己之生死一般。然謀士所憑的便是一張嘴,同樣一個道理,在不同的人嘴裡說將出來,可有云泥之判,范雎如此一說,嬴稷就徹底明白了,他果然是有所顧忌,又是跪在地上一拜,肅然道:“先生所慮,人之常情,我深理會得,在此誠請先生打消顧慮,從今往後,上至太后,下至臣工,但凡他們存在問題,先生只管說來,無須顧忌。” 范雎見火候差不多了,他也心知秦王是誠心求教,以成就霸業,然他此時畢竟是初入秦廷,且宮裡耳目眾多,不敢放膽與之大談內政,欲先從外事入手,再看看嬴稷的態度。當下說道:“秦北有甘泉高山,南有涇渭之水,右有蜀道天險,左有函谷雄關,四險之地,天下稀有,而王上手中又有百萬大軍,千乘戰車,有此雄厚之力量,足以吞併天下,即便是我說可以輕而易舉地一統江山,也絲毫不為過。然王上手握重兵,身居天險,卻是霸業未成,何也?”

范雎最後這一問,問得恰到好處,簡直是問到嬴稷的心坎上去了,不由又是一拜,“先生教我!” 范雎扶了嬴稷起來,君臣二人在一張几案對面落座後,范雎終於獻出了一策,這便是歷史上著名的“遠交近攻”策略。 只聽范雎說道:“我聽說穰侯要攻齊國之剛、壽兩城,可有其事?” 嬴稷點頭道:“不錯,相國已然出兵去了。” 范雎喟然道:“大謬也!此舉輕則遠途奔襲不足以傷齊,徒勞無功,重則害了秦國,出師不利。王上可知昔日之齊閔王何以亡國?” 羋氏聽聞有一個叫范雎之人入秦,今日王上召見了他,不由得一陣心慌。所謂事不關己,關己則亂,本來范雎入秦也無甚大不了,一個外來之人,能掀起多大的風浪?再者王上與范雎商量的未必就是魏冉之事。然魏冉畢竟是他的弟弟,今其身涉險境,幾乎每一次風吹草動皆能觸動羋氏的神經。她只覺越想越是不放心,於是把魏醜夫叫了來,讓他去打聽一下,王上與那范雎到底說了些什麼。

魏醜夫去沒多久便回來了。羋氏訝然道:“何為如此快便回來了,可打聽清楚了?” 魏醜夫卻是搖頭道:“王上把所有人都屏退了,不得任何人入內。” “看來我所擔心之事,終將是要發生了!”羋氏兩眼一瞇,額頭上的皺紋緊了起來。 “何事讓太后如此擔心?”魏醜夫不解地問道。 “輕則罷官,重則喪命。”羋氏看了魏醜夫一眼,嘆道:“一場暴風雨馬上就要來了。” 魏醜夫笑道:“太后一國之尊,怕過何人,這一次定也可化險為夷。” 羋氏無心聽這些虛言,說道:“你且去王上的宮外候著,只待那范雎出來,便將他帶來我處,切記此事需辦得隱秘些,不可叫王上察覺了。” 魏醜夫雖不知道將要發生何事,但從羋氏的神色中隱約感到此事非同尋常,當下不敢怠慢,應了一聲,就急急忙忙地往外走。

嬴稷一怔,他雖也知道魏冉伐齊有所不妥,但從沒將這事與亡國掛起鉤來,便道:“齊閔王剛愎自用,窮兵黷武,致使齊國國力大損,這才亡國。” 范雎左側臉皮微微一扯,牽動了臉上一條蜈蚣般的傷痕,看上去十分怪異。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眼嬴稷,說道:“大亂之世,哪一國不參與紛爭呢?窮兵黷武非亡齊之根本原因,而是其多次長途奔襲,打了許多不利於己的仗。垂沙一戰,齊遣大將匡章入楚,大敗楚軍,得利的卻是韓魏兩國;五國圍秦的函谷關之戰,又是匡章大破函谷關,後秦國割讓土地息戰,得利的又是其他諸國,而齊國未得寸土不說,還損傷了國力。魏冉越韓魏兩國而奔襲齊國,不管其出於什麼心思,皆與秦國無益。” 范雎不說伐齊是決策失誤,而是說不管魏冉出於什麼心思云雲,雖未道破魏冉是起於私心,擴大其封地,但嬴稷卻依然聽出了他的話外之音,問道:“按先生之見,我當如何?” 范雎清瘦的臉現出一抹紅光,“遠交近攻。得寸,則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 這四字策略是范雎針對秦國實際情況,苦思冥想出來的計策,故而在說的時候頗有些激動,一旦嬴稷接受他的主張,那麼他的人生將從此改變。 嬴稷低眉沉吟片晌,問道:“如何遠交近攻,先生仔細教我。” 范雎說道:“重創韓魏兩國,奪之中原心腹之地,壯大秦國;再威脅楚趙兩國,在列國的中間敏感地帶周旋,遏制各國的發展,待韓、魏、趙、楚親附於秦國時,攜五國之勢,威逼齊國。屆時齊國必然恐懼,主動與秦修盟。此時,王上可先滅韓魏,再滅楚趙,最後滅齊,一統天下。” 此一計奠定了秦國統一天下之勢,也使得范雎青史留名。嬴稷聞言大喜,納頭拜謝。 這一番交談下來,便是半日有餘,范雎在宮裡用了午膳之後,由嬴稷親自送其出宮。一直候在嬴稷行宮外的魏醜夫只得悄悄跟著,直至宮門之外,雙方拜別之後,待嬴稷回了宮,魏醜夫才敢追出去。可此時范雎已經上了馬車,那馬車雖說行駛得併不快,卻也讓魏醜夫一頓好追,這才把車駕攔了下來,氣喘吁籲地道:“車上之人快些下車。” 范雎探頭出來,見魏醜夫一身錦衣華服,便知是宮中之人,心下已然料知幾分,皺了皺眉頭,問道:“你是何人?” 魏醜夫道:“太后有請。” 范雎眼中精光一閃,冷笑道:“我雖料到太后會來找我,倒是不曾想到如此之快,帶路吧!” 到了后宮,范雎恭恭敬敬地行了禮,然後低頭肅立。 羋氏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只見此人身形消瘦,骨立形銷,很是瘦弱,頜下留了一撮又濃又黑的鬍鬚,使之顯得越發虛弱。唯獨那一雙眼睛,轉動之間,精光迸射,炯炯有神。羋氏微微一笑,說道:“想來也是窮苦人家的孩子。” 范雎回禀道:“太后慧眼如炬,所言絲毫不差。小人早年間三餐不繼,流落街頭,後在友人幫助下,在須賈府上當差,誰知遭其陷害,差點丟了性命。” 羋氏問道:“何以來到秦國?” 范雎道:“在魏國走投無路,故而入秦謀生。” 羋氏見他倒是十分謙虛,心下生出幾分好感,“想來你也是有些本事,竟是讓王上親自接待了你。” 范雎誠惶誠恐地道:“此乃王上平易近人,也是小人之幸也。” “我還聽說王上接見你時,屏退了左右,不讓任何人打攪,可有此事?”羋氏眼裡精光一閃,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范雎認真地道:“回太后,確有此事。” “哦?”羋氏好奇地問道:“你倆商量何事,竟要如此隱秘?” 由於魏冉等人在外巧取豪奪,范雎早已料到羋氏會有這種風聲鶴唳般敏感的反應,他也是想存心試探一下這位傳說中的太后到底有多厲害,故意不咸不淡地道:“國事而已。” “你且坐下來。”羋氏調整了下坐姿,說道:“秦之國事,我一直在打理,我倒是想听聽你對眼下時局的看法,看看你究竟有何高明之處。” 范雎見她居然不急,而且擺開了架勢要與自己討論國事,暗地裡不由對這位太后生出了三分欽佩。當下依言坐下,將上午與嬴稷所說的遠交近攻方略又說了一遍。只見羋氏邊聽邊點頭,到後來眼中大放異彩,笑道:“先生之才,不輸張儀,王上若得先生輔佐,秦國無憂也。” 范雎拱手道:“後輩末學,得太后誇獎,深為榮幸。” 卻不想話音剛落,羋氏把笑容一斂,問道:“你與王上所談之事,便是這些嗎?” 范雎暗自冷笑,心想果然還是把話題又繞了回來。但他上午的的確確也只談了這些事,並無隱瞞,當下亢聲道:“小人不敢有所隱瞞,只是與王上談了這些事,別無其他。” 羋氏也不知他說的究竟是真是假,事實上心裡還是沒底,說道:“如此便好。想你也是聰明人,況且又是初入秦國,沒什麼根基,該是知道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你姑且退下吧,望日後多幫著些王上,興我秦國。” 這番話乍聽上去說得輕描淡寫,但范雎聽得出來,羋氏這是在警告他,若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保不准會丟了性命。范雎暗吸了口涼氣,終於領教了太后的厲害之處,在平淡的談話之中,語含機鋒,暗藏殺機,怕也只有這位太后做得到了。當下不敢逗留,起身告辭出來。 待范雎走後,羋氏臉色一沉,說道:“此人果然是人中龍鳳,稷兒倒是沒看走眼。” 站在一邊的魏醜夫見她邊誇著人,邊是一副陰沉沉的臉色,好生奇怪,便問道:“既然此人是人中龍鳳,太后因何還不高興?” 羋氏沒有接話,又問道:“你使人去看一下,魏冉回了沒有,若是回了,讓他帶著向壽、羋戎速來見我。” 魏冉接到羋氏手詔後,只得撤兵回來,但心裡卻是對羋氏充滿了不滿。 這些年來,魏冉一直在秦國朝中打滾,已是被錘煉得相當精明,然其骨子裡卻依然少不了粗魯之氣,絲毫不曾嗅到潛在的危險,認為羋氏讓他撤軍回來,有些小題大做,即便是有私心,即便是為了擴大自己的封地,可說到底那還是秦國的土地,誰敢說三道四? 次日,魏冉領了羋戎、向壽兩人,去宮裡見羋氏,三人站成一排,向羋氏行了禮。 羋氏做於上首,木無表情地看了三人一會兒,突地把手裡的拐杖往地上一敲,篤的一聲響,直敲得三人心裡暗自一顫。抬頭去看時,只見羋氏聲色俱厲地道:“你們想死嗎?” 三人直覺脊梁骨一陣發寒,因不知其具體所指何事,也不敢回話,只愣愣地站著。羋氏站了起來,微弓著背走到三人面前,突然甩手一個巴掌打在魏冉臉上,啪的在靜謐的房裡響起一聲脆響。 魏冉心裡本來就有氣,莫名其妙地被扇了個耳光,怒從心起,大聲道:“你究竟要做什麼?” “嘿嘿!”羋氏冷笑一聲,“我倒是想問你呢,你究竟是要作什麼?我與你說,一個人若是貪得無厭,必死無疑!” 魏冉脾氣一上來,也不顧上得罪不得罪,厲色道:“姐姐,你如今眼裡除了秦國,可還有我等這幾位弟弟?” 羋氏聞言,為之氣結,翻了兩個白眼,伸出根手指,顫抖著指著魏冉的鼻子,“你個沒良心的東西,我若心中沒有你們,在這裡生什麼鳥氣?” “我說句不該說的話,姐姐可別怪我。”魏冉沉下氣道:“我等三人,不過是依仗著姐姐才有了今日之地位,若是哪天姐姐走了,莫說這朝中容不下我等三人,便是嬴市、嬴悝也難有容身之所。我今日所做之事,斷非純粹以公謀利,為自己打算,我是要為我們三人拓一片地,以便將來過安生的日子。” 羋氏看著眼前的三個弟弟,想到自己確實到了垂暮之年,來日無多,自己哪天要是真的走了,局面將會變得如何,誰也無法預計,他們為各自的將來打算,也是無可厚非。想到此處,不由嘆息了一聲,“你有此遠慮,並無過錯。但你可曾想過,王上可會答應?” “莫非他還想把權和地一起奪嗎?”羋戎臉色一沉,寒聲道。 羋氏皺了皺眉,從羋戎的語氣中嗅出了殺機,便瞟了他一眼,道:“你們是我的弟弟,王上是我的兒子,都是我至親之人,在情感上我不會厚此薄彼。可你們也要記得,這江山是王上的江山,是秦國的江山,並非是你們立了多少功,便能分得多少地,若人人都作如是想,秦國早就亂翻了天。” 向壽問道:“姐姐可有兩全之策?” 羋氏道:“你等切莫急躁,先行各自回去,當是什麼事也沒發生,容我想想如何妥善地安置此事。切記在我沒想出辦法之前,你等誰也不得輕舉妄動。” 魏冉等三人應是,陸續退了下去。然魏冉的一番話,卻勾起了羋氏的傷感之情。 俗話說,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世間之萬物都難以逃脫生死榮枯之規律,此道理人人都懂得,然當被人當面說及,且人人都在為你死後之事做準備時,心裡卻是不免淒涼。羋氏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魏醜夫,淒然一笑,心想人都是自私的,都會為了自己作打算,且不擇手段,那千百年來被讚譽的親情,也不過如此而已。倒是這個魏醜夫,不管是自己年輕也好,如今老態龍鍾了也罷,一直忠心不二地陪在自己身邊,不離不棄,著實難得。 魏醜夫見她看著自己,面露著股無奈的淒涼之色,便明白了她心裡在想什麼。這些年來,他一直與她形影不離,多少解了她的一些脾性,中年的時候她行事幹練,雷厲風行,老了之後,卻是多愁善感,時時傷春悲秋,有時一件小事都能勾起她的心事。方才魏冉說她哪天要是死了之類的話,必是傷了她的心。當下走將上去,朝著她笑了一笑,說道:“太后怕是又在多想了吧?你自己的身體只有自己知道,他人說什麼,無關緊要。” 羋氏看著魏醜夫也留了濃濃的鬍鬚,額頭上也多了些皺紋,無奈地嘆了一聲,道:“你看,連你都見老了。” 魏醜夫笑道:“歲月流逝,豈能不老乎。” “人啊,是越老越怕死。”羋氏正色道:“偏偏那些沒良心的東西,我還沒死呢,他們便各自為己謀劃,真叫我心寒吶!” 正說話間,見嬴稷走了進來,羋氏瞟了他一眼,嘴裡哼了一聲。嬴稷錯愕地看了眼魏醜夫,似在詢問母親為何見了他便不高興?魏醜夫卻是拋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嬴稷施了禮,道:“孩兒來看望母親了,母親近日可好?” 羋氏在椅子上落座,故意把拐杖往地上一敲,冷笑道:“你果然是為問安而來?” 嬴稷不知道她究竟在生什麼悶氣,便道:“孩兒自是來向母親請安的。” 羋氏怪笑一聲,“沒想到啊,從小養大的孩子,也來與我玩這一套虛實之術。” 魏醜夫聽了也倍覺奇怪,王上分明是來請安的,何來虛實之說?見嬴稷一頭霧水的樣子,想幫他說兩句話,這時羋氏又是一聲冷哼,抬起眼看著嬴稷,質問道:“你可是知道了范雎從我這兒出去,然後今日又見魏冉他們在此進出,心裡不安,前來探聽風聲了?” 魏醜夫聞言,這才恍然大悟,心想太后雖是年老了,心卻絲毫不含糊,猶如壯年時那般敏銳。果然,嬴稷愣怔了一下,低首道:“孩兒一來是問安,二來確為此事。” “嘿嘿!”羋氏怪笑著又用拐杖敲了下地面,“你可也是在想我死了之後,為自己謀劃出路?” 嬴稷未置可否,算是默認了。羋氏傷懷地嘆了一聲,“可嘆我這一生,為了你為了秦國忙前忙後,殫精竭慮,到頭來你們都嫌我權勢大了,尾大不掉,影響你們了,可見人這一生,若是不作為,惹人嫌,太有作為,惹人恨,如之奈何!” “母親多慮了,孩兒斷然不敢有如此想法。”嬴稷忙道:“怎奈穰侯等人,權勢滔天,孩兒只是為此未雨綢繆。” “說起來,哪個都沒錯,為己謀劃,天經地義。”羋氏說道:“今日我便予你一顆定心丸,昨日我叫范雎來,只是想看看此人是否正直,有無挑唆是非之心,今日叫魏冉他們來,只是想告訴他們,秦國是你的天下,即便是他們功勞再大,也莫存非分之想,想以此調和你們之間的關係,免得哪一天我真死了,秦國還要掀起場大亂,叫我死也不得安心。” 嬴稷剛想開口,羋氏卻抬起手阻止了他,繼道:“今日之秦國,是你的天下,卻也少不了有我的一份功勞,在我的眼裡,這江山也是我辛辛苦苦創下的基業,我豈能容它在我死後亂作一團?這些天,我一直在想如何找一個兩全之法,今日你既然來了,便說說你的想法吧。” 嬴稷沒想到他未曾開口明言,母親便把這問題說透了,便也如實說道:“穰侯、向壽、羋戎等功勳卓著,無人不曉,然母親可聽說,世人皆說,當今之秦國,只聞太后穰侯,不聞秦王?這些事倒也罷了,令孩兒耿耿於懷的是,他們仗著有母親撐腰,幾乎不將我放在眼裡,為所欲為。這些年來,孩兒礙於母親的面子,一忍再忍,卻逐漸地陷入一個更大的怪圈之中,即便是他們打著為秦國拓地的旗號,擴大自己的封地,我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莫可奈何。” 羋氏唔的一聲,低了頭皺著眉頭思索了一會兒,然後慢吞吞地起了身,走到嬴稷的面前,摸了摸他的臉,嫣然一笑,“幸好你沒變,還是母親的好孩兒。今日你與我說出這些心裡話,說明你沒將我放在敵對面,我心甚慰。” 嬴稷撲通跪倒在地,“孩兒由母親一手帶大,後又是在母親的扶持之下,才有了孩兒之今日,也才有了秦國之今日,母親這一生苦心孤詣,都是在為孩兒打算,孩兒對母親豈敢有半點不敬!” 羋氏顫顫巍巍地扶了嬴稷起身,略有些哽咽地道:“你沒忘恩,甚好,甚好!說到底,你與魏冉他們之間的糾葛,不過是家人之間的分歧,此事我會為你做主,保管他們不會奪了秦國的江山。” 嬴稷稱是,心里略微放心了些。但同時也多了重疑問,此事母親會以什麼樣的方式解決,若到時要魏冉等人放權,他們可會拱手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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