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大秦宣太后·羋氏傳奇

第31章 一、魏冉強佔定陶,秦趙澠池會盟

大秦宣太后·羋氏傳奇 萧盛 8330 2018-03-13
秦國,芷陽,秦王陵園。 合縱攻克齊國後,嬴稷心願終於了了,也完成了惠文王伐楚攻齊的目標,如今在七國之中,齊楚已被削弱,再無哪一國可與秦國抗衡,秦真正做到可以虎視天下,統一大業指日可待。是日,嬴稷領了羋氏,來到惠文王墳前祭奠。 嬴稷跪在惠文王墓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眉頭一沉,說道:“孩兒自繼位以來,時刻不敢忘父王未完成之願,這些年來,孩兒伐韓魏,攻齊楚,縱橫捭闔,打得列國聞風喪膽,今終得以睥睨天下,統一六國指日可待。今日攜母親而來,是想與您說一聲,秦強大了,您當可含笑九泉!” 羋氏因走了段山路,體力有些不支,此時坐在惠文王的墳前,聽嬴稷說完,欣慰地笑了笑,抬起手摸了摸墓碑,說道:“先王啊,稷兒可比我們想像的有出息。想當年他膽儿小,重感情,連話都不敢大聲說,現在卻是了不得,膽大得能裝下整個天下,且敢懷疑臣妾要奪他的權,嘿嘿!先王,你雄才大略,與張儀二人聯手壯大了秦國,這國家傾注了你畢生的心血,自然是要一代一代傳將下去的,豈能在我的手裡斷送了?所以啊你大可放心,我都老了,圖個什麼呢,圖個心安便是了。”

她這話似說予惠文王聽,實說予嬴稷聽,雖在說這段話時,她面帶微笑,並無責怪之色,可嬴稷聽在耳裡,卻很是尷尬,訕笑道:“母親,你在父王面前,說這些做什麼?” “也沒什麼。”羋氏站了起來,把手彎向後背拍了拍,“就是很長時間沒來看看先王了,好不容易上來一趟,便是想與他說說心裡的話。人生苦短,我不知道還能來這裡幾趟,還有幾次這樣說話的機會,說不定哪一日我也要長眠於此了。” 在這種地方,被羋氏如此一說,嬴稷心裡不免有些酸楚,再看看羋氏確已然有許多白髮了,一根一根地散落在她頭上,使她看上去更顯蒼老。眼神似乎也沒了往日的神采,略顯得泥濁,泛黃,走路時微駝著背,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看著母親越來越蒼老,嬴稷突然內疚了起來,自繼位後,他忙於政事,何時關心過母親的生活?

正自怔怔出神間,突然哎喲一聲,及至回頭去看時,羋氏已然跌倒在山路之上,一旁的侍從想來也是沒料到她會突然摔倒,都來不及去扶。嬴稷大驚失色,忙不迭搶步上前,待幾個人合力要將她扶起來時,又聽羋氏哎喲一聲痛呼,直痛得臉色煞白,冷汗涔涔直冒。嬴稷這才意識到羋氏傷勢的嚴重性,叫幾個士卒去山上砍些樹枝,然後用馬車上的坐墊製作成一個臨時的軟擔架,將羋氏抬回去。 羋氏被放在擔架上面,這才稍微的好受一些,嘴裡邊哼哼,邊唸叨:“先王啊,你這是在懲罰我嗎,怪我后宮不淨嗎?罷了罷了……你要責怪我,我也沒什麼好說的。”被羋氏這麼一說,嬴稷只覺脊梁骨一陣發涼,不由得回頭望了眼惠文王的墳墓,心想莫非真是父王有意懲罰母親?

到了宮裡,醫官診斷後說,估計是腿骨斷了。嬴稷聞言,動容道:“這要如何是好,可會恢復?” 醫官道:“太后體質頗佳,將息幾月,應能恢復。” 嬴稷這才略略放心下來。不多時,魏冉、向壽、羋戎等外戚均來看望,嬴稷因覺得心煩意亂,便先行離開了。 本來去祭奠惠文王之時,嬴稷的心情是很好的,畢竟他是要去告訴惠文王一些好消息的。可自羋氏在陵園摔跤之後,他心裡就感到莫名的煩躁,常想莫非冥冥之中果然有神明,父王時刻在觀察著秦國之事嗎?繼而又想,若果然如此的話,外戚獨掌軍政大權,我雖為秦王,然在決策之時,不免要看他們的臉色,為何父王卻無動於衷,唯獨與母親過不去? 數日後,一則消息傳來,說是魏冉私佔了從齊國奪回來的定陶之地。令嬴稷聽後吃驚不小,魏冉在穰城(今河南鄧州)已有封地,再者其如今已是位極人臣,富可敵國,卻依然未曾滿足,要侵吞定陶,這未免也忒貪心了!

嬴稷內心雖極是不滿,但因其權勢熏天,黨羽眾多,卻也是無可奈何。故而心想,此事須與母親商議,現如今唯母親才能管制魏冉。 思忖間,便向太后寢宮走去。到了羋氏住處,遠遠便聽到羋氏那尖銳而略帶沙啞的罵聲:“你且與我仔細聽好了,秦國是嬴氏的秦國,非是你魏冉的,你為秦立了汗馬功勞又如何,便能巧取豪奪,為所欲為了嗎?別以為我如今躺在了床上,便動你不得了,我現在要殺你,依然如同捏死一隻螻蟻一般得容易!” 嬴稷聽得怔了一怔,身子略往庭院方向移動了些過去,這個地方正好斜對著門,裡面的情形可看得一清二楚,只見站在羋氏床前的正是魏冉。嬴稷心想,想必是魏冉拿定陶之事與母親商量,惹母親發火了。這卻倒好,省了我與母親兜圈子了。

魏冉只是低著頭挨罵,唯唯諾諾地應和著,但也不鬆口說要把定陶再拿出來。只聽羋氏又道:“魏冉,做人不可忘本,想當年你我入秦之時,也不過是圖個能吃飽穿暖罷了,過個舒心的日子,而如今你連封地都有了,官至相國,封為穰侯,可真正的是封侯拜相了,還有何不滿足的?” 魏冉依然唯唯諾諾地應和著,反正任由羋氏如何說,他就是不回話,也不交出定陶來。嬴稷暗自冷笑,想來他是知道母親的脾氣,畢竟是曾經相依為命的弟弟,母親不會拿他怎麼著。 果然,過了會兒,羋氏嘆了一聲,“罷了罷了,你們一個個翅膀都長硬了,都管不著你們了,我不妨告訴你,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嬴稷已然知曉了羋氏的態度,便也不想再偷聽了,輕輕地走了出來,差人去找了庸芮來商議。

這庸芮只是秦國的一個上造,但思維很是敏捷,往往語出驚人,在年齡上也與嬴稷相差無幾,因甚得嬴稷看重。 庸芮接詔,疾速入宮來見。嬴稷請其入座後,便把魏冉之事與之說了,又問:“先生可有良策?” 庸芮動了動眉頭,臉上露著股驚異之色,說道:“若相國祇是貪心,要了定陶,倒也無妨。但是若其別有用心,便是麻煩了。” 嬴稷詫異地道:“定陶原屬宋地,與秦國何其遠,即便是他拿了去,又有何麻煩?” 庸芮眼裡精光一閃,“王上且想想,相國原來的封地在何處?” 嬴稷被問的越發奇怪了,“眾所周知,相國封地在穰城。” 庸芮抬起手捏著他頜下的一縷青須,沉聲道:“穰城原屬楚國,此地與定陶並不是太遠啊。” 嬴稷這下聽明白了,驚道:“他要蠶食土地,然後在這亂世之中建國立業!”

“他是否有如此大的野心,我卻不敢亂說。”庸芮道:“不過王上不妨試探他一下,看看他究竟有無此野心。” “如何試法?” “如今齊國楚國已被削弱,可對我大秦形成威脅的唯燕趙而已。”庸芮摸著頜下的青須微哂著道:“王上可在朝會之時,問他眼下秦國是該伐楚還是伐趙。” 嬴稷冷笑一聲,會意地點了點頭。眼下列國之中,唯趙國離秦國最近,也最為強盛,因此秦當務之急是取趙國,若其說伐趙,便說明他並無私心,若其說伐楚,則說明他真的是想在穰城和定陶之間建立據點,以圖霸業。 這一日朝會,嬴稷與眾臣工商議秦國下一步計劃,問秦眼下該是伐趙還是伐楚。眾臣紛紛進言,有說伐趙的,也有說伐楚的,議論紛紛,莫衷一是。嬴稷瞟了眼沉默的魏冉,說道:“相國可有話說?”

魏冉自是不知道嬴稷是在試探他,便如實說道:“臣以為,秦已具備統一天下之勢,楚趙都該伐,但楚國已非昔日之強國,不足為懼,故當務之急該是伐趙。” 嬴稷一聽,懸在心口的石頭終於落了下來,不管如何,只要他沒有異心,就無須著急動他,可徐徐圖之了。 魏冉沉吟片晌,又道:“所謂師出有名,臣適才沒有說話,便是在思量伐趙的由頭。” 嬴稷笑道:“相國行事穩重,我心甚慰,不知相國可想到起兵之由頭否?” “想到了。”魏冉道:“臣聽說那趙惠文王趙何,得了一塊美玉,此玉名喚和氏璧,價值連城,王上不妨用城池與趙何交換和氏璧,若其不肯,便起兵伐趙。” 嬴稷低眉想了想,說道:“周有砥厄,宋有結緣,梁有懸愁,楚有和璞,那和氏璧可就是楚國的鎮國之寶和璞否?”

魏冉笑道:“正是。” 嬴稷眼睛一亮,“如此說來,倒果然是無價之寶!此事就依相國所言,若得之和氏璧,乃我之幸,若不能得之,便起兵伐趙。” 魏冉的這主意讓嬴稷很是高興,一時對他消除了戒心,魏冉也由此逃過一劫。當下便遣使入趙,說秦國願以十五座城池換取和氏璧,希望趙王玉成好事。 趙何看了嬴稷的來信之後,心想這哪裡是好事,急忙召廉頗商議。 那廉頗乃趙國之名將,以智謀著稱,他認為以眼下趙國的實力,尚不足與秦一戰,此玉雖說價值連城,但若得之一玉,失之一國,實在不值當,建議把和氏璧獻給秦國。 趙何深以為然,但又恐秦乃虎狼之國,到時吞了和氏璧,卻又不肯拿出承諾的十五座城池該如何是好? 正值趙何猶豫之時,旁邊的一位侍者突然開口了,說他有個門客,叫藺相如,足智多謀,且頗有膽識,讓他出使秦國,此事當可無誤。趙何大喜,當下便傳了藺相如來見。

趙何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與藺相如說了一遍後,問他可有把握?藺相如是時不過一個門客,見趙王敢把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他,頓時間熱血沸騰,血脈噴張,說在下得王上賞識,委以重任,幸何如之!若是秦國敢使詐,吞玉而不獻城,在下即便是粉身碎骨亦使完璧歸趙,絕不辜負王上之厚望! 藺相如怀揣著和氏璧去了秦國,嬴稷託大,用強國接待藩邦之禮,在曾接待過楚懷王的章台接見了藺相如。藺相如見這陣勢,便隱隱感覺到不對勁,但他為人穩重,依然按照禮數,將和氏璧獻給了嬴稷。 嬴稷拿了和氏璧,很是高興,握在手裡,不住地把玩著,愛不釋手。及至看夠了,又交給旁邊的大臣及嬪妃們看,非但不提以城換玉之事,更把藺相如晾在了一邊,好似渾沒這個人一般。 藺相如猜到了嬴稷之心,這分明是拿了寶貝便不兌現承諾的勢頭,他在趙王面前保證了若是不能拿到十五座城池,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完璧歸趙,自然是不能兩手空空的回去,情急之下,眼珠子一轉,計上心來,正當秦朝上下把玩和氏璧之時,他突然咦的一聲,像是發現了什麼古怪之事。 嬴稷聞聲,這才回過頭來。藺相如手指著和氏璧道:“這塊玉怎麼有些瑕疵,王上且拿來予我看看。”嬴稷不防有他,果然把和氏璧交給了他。藺相如一拿到和氏璧,便是臉色一變,怒髮衝冠,叱道:“王上如此輕待於我倒也罷了,可你並無拿城池交換的意思,卻是分明在侮辱趙國,我就算是與此玉一起玉石俱焚也不能教你得到它!”說話間,便抱著和氏璧要撞向旁邊的柱子。 嬴稷大驚,忙說要拿城池交換。藺相如卻不再信他,說趙王得到此玉時,曾齋戒五日,王上若真有誠意,也齋戒五日,我看到了王上之誠意後,方才可將其交出。嬴稷無奈,只得依了他。卻不想藺相如趁秦國不備,著下人拿著和氏璧偷偷地送回了趙國去。 這便是完璧歸趙的故事,因此事件婦嬬皆知,這裡只作簡單描述。只說嬴稷被藺相如誆了之後,十分惱怒,遂命白起為將,起兵伐趙。趙何則派廉頗為將,舉兵迎之,兩位當時無雙之名將,會戰於石城(今河南樸縣西南一帶)。 此兩強相遇,恰如兩位當世無匹的武林高手對決,必然是一場苦戰,直至一年之後,才分了高下,以白起攻克石城告終。 白起何許人也,棋逢對手,愈戰愈勇,趁勢繼續深入趙國境內,要再與廉頗決戰。偏在這時,出了一件事,讓白起不得不從趙國撤軍,卻也成就了他不世之功名。 卻說正當白起在趙國與廉頗大戰之時,嬴稷卻得到了一個消息,楚國有異動。 嬴稷聽到此消息時,不免覺得有些可笑,當年曾打得楚國魂飛魄散,最後連楚懷王都死在秦國,卻還敢有異動,豈非找死? 實際上楚與秦的關係,好比是燕與齊之間,有著不共戴天之仇,楚王熊橫這些年幾乎沒參與任何紛爭,其實是在蓄力,誓要報了那辱國殺父之仇。 有一日,熊橫帶著一隊侍衛去郊外狩獵,正玩得高興,突看見狩獵場之外,有一位農夫模樣的人,舉著張細弓射大雁,熊橫見狀,不由起了好奇之心,仔細打量起來。一般狩獵用的都是強弓,而那人的弓粗不過小指,弓弦便是更細了,如此細小的弓,其射程定然是有限的。然那人拉弓射箭,卻將一隻飛在空中的大雁射將下來。這令熊橫驚異不已,差人去把那農夫叫了過來相詢,問道:“如此細小的弓,你是如何將大雁射下來的?” 那人拱手施了一禮,說道:“小人所用的細弓,只用來射些小鳥,雕蟲小技,不足與王上道也。” 熊橫笑道:“壯士過謙了,不管是大弓小弓,能射下來獵物便是真本事,我是真心求教。” “既然王上誠意想听我言,小人便直說了。”那人說道:“我楚國土地廣袤,幅員遼闊,好比是一張大弓,以王上之能力,豈能滿足於射這些小鳥乎?” 熊橫眉頭一皺,情知此人非一般農夫,問他究竟是何人,那人卻是顧左右而言他,“當今之天下,秦是那隻天空中獨一無二的大雕,其在方圓三千里之地,展翅翱翔,雄視天下,王上當彎弓射雕,振興祖業也!” 此人實是屈原所指派,只因此時屈原被流放在沅河流域,不能直接干涉國政,便以此方式激勵熊橫,發奮圖強,振興楚國。 果然,這一番話激起了熊橫復仇之心,想要聯合韓魏等國,合縱攻秦。只是可惜,列國所謂的合縱,須有強國領導,不然誰敢輕觸虎鬚?再者韓魏兩國本身已被白起打怕了,婉言拒絕了楚國之邀。 然而楚國此番雖道是合縱未成,卻惹來了滅國之災,掀起了一場鄢郢之戰,此戰的根由卻是起自秦宣太后羋氏。 是時,羋氏摔倒之傷已愈,只不過因其上了年紀,卻是從此落下了腿疾,走路須拄著拐杖,一瘸一拐的甚是不便。若是遇上坑坑洼窪的地面,極是容易再次摔倒,虧的是魏醜夫時時陪在她身邊,行走之時,總在旁邊攙扶著,不然的話,羋氏已不知摔過多少回了。 由於腿腳不便,再加上年紀越來越大,近日來羋氏愈來愈心灰意冷,只覺自己的末日快到了,活不長了。所謂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誰也逃不脫那一劫數,這些羋氏心裡自是十分清楚。可人一旦上了歲數,便是容易念舊,在腿傷未癒躺在床上的那段日子,她就時常想起過去的那些崢嶸歲月,並經常唏噓不已,獨自垂淚。及至傷好了,那憂鬱之性情卻好似在她心裡落了根,一日之中倒有大半的時間默默地坐著,黯然神傷,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魏醜夫心中不忍,便常過去與她說話,她卻也不搭話。 這一日,魏醜夫陪羋氏去花園裡曬太陽,又趁機與她說話:“太后,你看花園裡的花都開了,小人去摘些花來送予太后,可好?” 羋氏愣怔了半晌,“好好的花摘它作甚,你去叫王上過來吧。” 魏醜夫見她今日好不容易說話了,很是高興,說道:“太后稍候,小人這便去請王上來!”言落間,急忙去請嬴稷過來。 嬴稷也知羋氏自摔倒之後一直悶悶不樂,好似被人奪了魂魄去一般,整個人都變了,不再笑,也不愛說話,故心裡也是十分擔心,怕她腿傷好了,再悶出什麼病來。 嬴稷一直看不慣帶有脂粉氣的魏醜夫,但此時見了他,卻多了幾分期許,他知道魏醜夫來此,定是為太后之事,便問道:“太后近幾日情況如何?” 魏醜夫激動地道:“今日太后到了花園,終於開口說話了,想讓王上過去一趟。” 嬴稷道:“可說了何事?” “卻是不曾說。”魏醜夫道:“她只說了讓你過去,小人也不敢多問,這便來請王上了。” 嬴稷起了身,叫魏醜夫在前引路,到了花園門口時,羋氏坐在花叢之中,微低著頭,愣愣地盯著不遠處的一朵花。看到這個情景之時,嬴稷心頭一顫,停下了腳步。從這個角度看將過去,羋氏左側的臉暴露在陽光之下,讓她的臉顯得很是蒼白,然在那蒼白的臉上卻長了許多灰色的斑點,這些斑點落在微微起皺的皮膚之上,彷如鮮花乾枯後落了塵,沾滿了敗落的淒涼。她的頭髮也是灰白的,黑的白的混雜在一起,彷如春盡夏去的草,被歲月剝掉了烏亮的光澤,呈現的是秋至冬來的荒涼。然令嬴稷心頭悸動的並不在於此,而是羋氏蒼老的暮氣與周遭鮮花綠葉形成的鮮明對比,此時此刻,他陡然發現,原來母親竟已是這般蒼老,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記竟然是如此的明顯。這樣的對比,勾起了嬴稷內心的愧疚和不安,讓他想到這許多年來,母親無怨無悔地扶持著他,為他付出了一切,然他卻沒有為她做過什麼事,甚至連貼心的話都少有提及,還與她爭吵,懷疑她要爭奪王權! 嬴稷怔怔地站著,心里傳來陣陣刺痛,彷彿冷不丁讓人在心口射了一箭般,很是難受。 嬴稷吸了口氣,他知道這是歲月的無形之劍,割開了他的心,叫他看到了在功勳卓著的背後,是對親情的冷漠和忽視。這一刻,嬴稷似乎也突然明白了,母親為何會一直鬱鬱不樂,在這萬花叢裡,在這紛憂的世界中,她是孤獨的,那些花的繁茂,世事的紛亂,彷彿都與她無關了,她只能看著聽著,甚至是羨慕著,心痛著……這是一個步入年老之人無法排遣的寂寞和傷痛,而這一切嬴稷卻是從未註意到。 嬴稷慢慢地走上前去,到了羋氏的身後時,輕輕地喚了一聲:“母親!” 羋氏像是被人從夢裡喚醒了一般,神情微怔了一怔,這才回頭過來,伸出手拉了嬴稷的手,將他拉到近前。嬴稷蹲了下來,問道:“母親今日叫我來,有何吩咐?” “稷兒,母親老了,許多事心有餘而力不足,今後即便是想幫你的忙,也幫不到什麼了。”羋氏顯得有些激動,握著嬴稷的手微微顫抖著,“令我欣慰的是,你如今長大了,成熟了,文治武功毫不輸於你父王,我自是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嬴稷聽她這語氣頗有點交代後事的感覺,這讓他突然想起去燕國為質之前,惠文王與他說話時的情形,不由得心頭大震,“母親萬壽無疆,今後不可再說這等喪氣的話了!” “什麼萬壽無疆,這些都是騙人的話,豈能當真?”羋氏苦笑道:“近些日來母親時常想起往事,我這一生啊,也算是叱吒風雲,陪著你看著秦國慢慢強大,該做的不該做的事都做了,心裡也無甚可遺憾了,然只有一件事,卻是如鯁在喉,鯁得我心裡難受。” 嬴稷忙問道:“什麼事令母親如此難受,只管說來,哪怕是千難萬難孩兒也定當為母親辦到。” “你有此心自然是好的。”羋氏微笑著摸了摸嬴稷的手,微微嘆息道:“只是此事要想做成,當真是千難萬難。” 嬴稷兩眉一揚,大聲道:“母親這一生都在為孩兒操勞,如今孩兒有些能力了,自當盡孝。” 羋氏兩眼微微一瞇,望向遠處,“人啊都想葉落歸根,特別是上了年紀後,此種想法便也越發得強烈。我在秦國雖說生活了大半輩子,卻是十分想念楚國郢都雲夢澤,那是我成長的地方,那裡有漫山遍野的茶樹,它們有些會開花,粉的紅的開遍了山頭,連空氣中都是花香。有些雖不會開花,但在開春的時候可摘了它們的葉子,製成茶葉,用山泉煮之,清香無比。” 羋氏淡淡地說著,臉上蕩漾著幸福的微笑,眼睛望著遠方,似乎已然看到了雲夢澤,那個她成長的地方。嬴稷握緊了羋氏的手,胸口起伏的頻率越來越快,他想,身為秦國的王,若是連這些願望都無法為母親實現的話,何以為王! 卻在這時,只聽魏醜夫說道:“原來太后這幾日是在為此事憂心,這個簡單得緊吶,叫王上帶了您去楚國便是。” “休得胡說!”嬴稷陡然喝道。 魏醜夫吃了一驚,他不知道這句話哪裡說錯了。在魏醜夫的心裡,秦是當今天下無可爭議的強國,帶著宣太后去趟楚國有何難處,說不定楚王還會出城來迎接。但是這話嬴稷聽在耳裡,卻認為是大不敬的,當年楚懷王客死秦國,楚頃襄王連做夢都想報仇,只是沒有能力罷了。倘若送太后去楚國,無疑是拱手給了楚國一個報復的機會,這豈非是要置太后於死地? 羋氏笑著對嬴稷道:“莫要怪他,他不懂那些天下大事,無心之過罷了。” 被羋氏這麼一說,魏醜夫就更加奇怪了,翻來覆去把自己剛才說的那句話暗念了幾遍,也沒感覺出到底是哪裡錯了。 嬴稷看著羋氏的眼睛,望著她蒼老的臉,鄭重地道:“孩兒一定讓母親去雲夢澤!” 羋氏收了笑意,問道:“如何去?” “打過去。”嬴稷站起身,大聲道:“打到楚國的郢都去,讓母親平平安安地去雲夢澤!” 魏醜夫一聽,著實嚇壞了,那郢都可是楚國的國都啊,為了太后一遊,竟要把人家楚王趕出國都! 此事魏醜夫無法理解,但如此做法羋氏也無法接受,說道:“稷兒啊,你是秦王,母親以前時常告誡你,公私要分明,私情再大,也大不過國家,秦如今的主要目標是攻趙,萬不可因了母親的一己之願,壞了大事。” “母親這一輩子都在做大事,難不成就不能做件小事為己嗎?”嬴稷固執地道:“在孩兒的眼裡,即便是天大的事,也大不過母親,此事孩兒做定了,這便讓白起從趙國撤軍,與趙國修盟停戰。” “你當真決定如此做了?”羋氏看著嬴稷道:“不後悔?” 嬴稷問道:“母親這一生,把兒養大成人後悔嗎?” 羋氏扑哧一笑,盈盈地笑意中,卻見她眼裡溢出淚花來,“好稷兒,不枉母親養你一場!” 公元前279年,嬴稷令白起從趙國撤軍回來,並修書趙何,約趙何在繩池相會,以訂盟修好。 白起撤軍回到咸陽,對嬴稷的做法頗是不滿,便去了王宮理論,說道:“趙軍雖勇,臣卻有信心與其死戰,假以時日,可一舉拿下趙國半壁江山,王上何以突然令我撤軍?” 嬴稷說道:“令你撤軍,戰略上確實不該,但情理上卻是合情合理。” 白起很是奇怪,問道:“願聞其詳。” 嬴稷說道:“太后近些日子以來,悶悶不樂,一直想回楚國郢都雲夢澤,她已年老,來日無多,我想盡孝,遂了她此願。” 白起聞言,拱手道:“百善孝為先,王上行孝之舉,令白起敬佩,願為先鋒,為太后引路!” “我要的便是你這句話!”嬴稷說道:“攻入楚國國都,你有幾成把握?” “太后對我恩重如山,若是不能遂了她的心願,還有什麼臉面馳騁沙場。”白起的臉色漫起一股殺氣,冷笑一聲,“再難也要攻進去,此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嬴稷走到白起跟前,把手放在他的兩肩,感激地道:“大良造有此決心,我代母親謝了!” 白起劍眉一揚,“王上此話卻是折煞白起了!” 嬴稷笑道:“我給你十萬兵馬,另派司馬錯做你的副將,以便側應。你的大軍在前,我與母親在後,三日之後,我們軍臣一同入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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