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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節

金甌缺3 徐兴业 4690 2018-03-13
張孝純與童貫爭辯的當兒,並不期望宣撫司的幕僚們能夠挺身而出,力持正義,幫他講句公道話。不管是平日議論尚有一定是菲羞惡之心的宇文虛中,不管是近年來曾在他幕下一起募兵、相當熟悉的孫渥。因為一個嚴酷的現實,擺在他們面前,旦夕之間,太原就要淪為戰場,淪為戰場就有被殺受俘的危險。何如名正言順地跟隨童貫逃走?早早離開這塊是非之地。既然是宣撫使的僚屬,跟著宣撫使本人走路,總是不錯的。 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馬擴。馬擴向來敢爭敢言,在童貫面前,不願苟容自安,如今在要不要童貫留在太原府這樣一個明顯的是非問題上,相信他是能夠仗義執言,為自己張目的。因此,在他與童貫爭辯時,曾幾次目顧馬擴,希望馬擴有所表示。但結果是大失所望了,馬擴竟然像其他的幕僚一樣,毫無表示。後來張孝純大罵不顧名節,只圖逃命的狐兔之輩,這話固然是衝著童貫而發,但也未嘗不把馬擴包括在內。

張孝純決不是能把自己的想法隱藏在心中,等到考慮成熟後再聲張出來的人。特別當自己作了這樣節義的表現心情十分激越的時候,當真以為天下人能為大宋朝廷、宣和天子死守封疆,寸步不移的,只有他們父子三個——還有一個在河東平陽府軍隊中當統制官的兒子張灝。他們是最重要的人,太原是最重要的地方,他們死守太原乃是最重要之事。王禀如果願意跟他一起死守,把他的螢火微光附在他父子日月之明的驥尾後,那還可以考慮。至於像馬擴這樣臨難苟免的人,實在是一錢不值,過去未免把他看得過高,現在馬擴即使要留下來,他也未必照準了。 散衙以後,他就把這種想法說給王禀聽。 “馬子充豈是臨難苟免之人?”平日不輕易表態,說話又不會轉彎抹角的王禀一句話就擋住了張孝純對馬擴的詆毀,“惜我公與子充同事多日,尚未深知他之為人。子充思慮周詳,議論行事,每每出人意料。此事他或另有打算,卻非某所能蠡測?”

“讓童貫從太原逃跑了,不出一言相諍,只此一事,便是天下罪人,還有什麼其他的打算?”顯然張孝純不能夠容忍在他的所謂重要的事情以外還有人“另有打算”。從這句不入耳的話出發,他又轉進一層想道:“他們西軍中人,總是互相回護,有私無公。如今俺把城防之事,全交與他管了,只怕他臨事多有藏掖,處理不公,叫俺河東軍吃了虧,此事倒也不可不防他三分。” 門戶之見與空發議論一樣是宋朝文人的兩大通病。太學生出身、進士高第,做到地方大員的張孝純也未能擺脫門戶之見這個毛病。首先因為他與王禀不屬於一個“派系”,即使平常很尊敬他,聽了他一句直率的話就會引起種種想法。張孝純已經忘記了王禀是戰功卓著的西軍大將,當初唯獨他不願復員回西北去,甘心留下來協助自己充實河東防務,這正是他公而忘私國而忘家的表現,張孝純也忘記了正是依靠王禀和他所部的五千涇原兵的努力,把太原府佈置得鐵桶一般,使他敢於信心十足發出“太原防務,必不可慮”的豪言壯語。過河拔橋,甚至河還沒過,思想上先要拔橋了,這些文人學士的毛病,還不僅僅是健忘而已!

王禀說馬擴另有打算,確是相知甚深的推論,並非私阿所好。在宣撫司應該設在哪裡這個問題上,馬擴確是想過了,想得很深,考慮得比較全面。 童貫說安撫使守土有責,理應死守,而自己作為宣撫使,卻可以理直氣壯地逃回京師。這是詭辯,是他的幕僚範訥、王雲那幫人想出來的一個花招,是專門在字眼上打滾的秀才技倆,根本不值一駁。 這個範訥雖是童貫幕下的多年僚友,平常素飧屍位,出的鬼點子不多,又怪他的娘老子沒給他個好姓名。在司裡,人們把他與醉鬼孫渥並稱為“酒囊飯袋”。酒囊尚可,飯袋尤其難聽,使他深以為恥。昨夜童貫的親信會議中,他與王雲及許多人都主張宣撫逃走,他還想出用“守土有責”這頂高帽子來壓服張孝純。不過,飯袋的主意並不高明,張孝純這個人豈是用一頂帽子壓得下去的?結果倒反使宣撫使出醜。

馬擴認為問題不在於安撫、宣撫,哪一個更有守土之責,而在於目前情況下,宣撫使應該駐節何處,才能於大局有補。在早衙的一場爭吵中,童貫之失在於他一心只想逃命。張孝純之失在於他只知道太原的重要而不知其他。馬擴既強烈地反對童貫的無恥圖逃,也不支持張孝純囿於局部的想法。馬擴認為當務之急,莫過於宣撫司移司真定,兼顧河北河東兩路軍事,並迅速定計收編義軍,實現共同抗金的夙願。散衙不久,他已擬好一份議狀,送去給童貫過目。 此時童貫氣猶未消,再加上急於準備逃命,哪有心思坐下來細讀馬擴的劄子?他隨口敷衍兩句,就把劄子塞進靴筩,把馬擴暫時打發走了。晚衙時分,他的親信畢集,他才想起從靴筩裡取出劄子,粗枝大葉地瀏覽一過,甚至內容講些什麼也沒看清楚,口中還輕薄地說道:

“許大緊急大事?此公容易入議狀。” 這是市井語言,意思說難道真有這樣大不了的緊急事,這位老兄動不動就送來一份議狀。只有在兩種情況下:危急之時,他心裡緊張,不覺脫口而出,或者他意存諷刺,故意要找幾句話來刻薄人,童貫才會說出這樣他少年時期說慣了的“市井話”。幕僚們平常雖厭惡馬擴之為人,在童貫面前,卻有些忌憚,不敢十分詆毀他,只有恩主自己帶了頭,他們才起哄道:“這位老兄呀,不管什麼大事小事急事緩事,乃至芝麻綠豆、螻蛄螞蟻之事,都要他來議一議,申一狀,真是個'議狀迷'。” 一語末了,這個“議狀迷”已自破門而入。原來童貫固然習知“此公容易入議狀”,馬擴也習知“此公好推事”,凡是他不喜歡的事情,不入耳的言論,童貫都想辦法推掉了,推得乾乾淨淨、無影無踪。但茲事體大,有關國家大局,馬擴非得跑來與他爭一爭不可。

“馬廉訪,你來得正好。大夥兒正在議論你的議狀,說你的文章大大長進了,這裡的大手筆宇文閣學也有望塵之嘆。” 好個童貫,真有他一套!隨手往嘴上一抹,就是滿口胡柴,隨手往口袋裡一掏,就是滿把謊言,真好像是個變戲法的。 童貫居然與馬擴談起文字來,豈非亙古未有之怪事?不過馬擴與他並非文字之交,不想在此刻浪費時間與他談文論藝,他抓住了一句就問:“既是宣撫稱讚俺的文字長進,想必留駐真定之議,已蒙採納,且聽吩咐,何時啟節前往。馬某不才,願為前驅。” “移司真定,也是大事,”直到此時,童貫才知道他的議狀上講的是這件事,“容俺細細想了,再與廉訪回話。” 童貫要打退堂鼓,馬擴卻不肯放過他,逼上一句道:

“移司真定,馬某籌之已熟,難道宣撫還有猶豫?如今天下人視宣撫之行旌為輕重,行旌或東或南,朝廷存亡所繫,宣撫不得不勉。”這句話還怕不足打動童貫冥頑不靈的心,馬擴又轉進一層道,“況且結交女真,收復燕雲之事,乃宣撫一手經營。如今出了窟籠,卻須宣撫與他補了!不但別人不知金人情偽,不能補得,即使能補,也不得使別人奪取宣撫這段功勞,否則宣撫落得一身罪辜。此言非時關係國家利害,也關係宣撫一身利害,望宣撫深思,休為浮議所惑。” 這幾句話說得童貫有點著急起來,然後馬擴轉身責備眾幕友道: “你們眾位都是童大王的心腹,久沐恩波,致身富貴。如今北道出了大事,也即是童大王身上之事。眾位不勸大王力挽狂瀾,補過贖罪,轉敗為功,卻一心只圖苟免逃走,另覓謀生之路。眾位自身脫卸干係,太平無事了,不知置大王於何地。你等於心安否?”

馬擴從來與童貫說話都只談國家與朝廷之利,因此童貫聽不入耳,惟獨這一次說的句句都為的是童貫的利益,其實童貫心裡明白,這個禍鬧得大了,將來不知如何收場?幕僚們分明只圖自己苟免,並無人真正為他著想。當下他不免問計於馬擴道: “依廉訪之見,此事要如何辦,才能家國兩利。” “馬某不是在議狀上都寫明白了,惟獨宣撫留駐真定,策應兩路,為戰守之計,最為緊要!除此更無別策!” 童貫拿起議狀再看了一遍,問道: “宣撫移司真定,萬一太原有失,如之奈何?” “宣撫南走了,或留駐在太原,萬一真定有失,如之奈何?”馬擴反問一句,然後自己回答道,“馬某觀河東路險,關隘甚多,太原防守得法,居民皆習戰鬥,金賊必不能長驅。惟河北自保廣信軍以市至保州、中山府、真定府皆是平坦大路,萬一常勝軍有變,燕山府失守,賊馬乘之,後患不堪設想。大王誠能審度時勢,速即移司真定,與太原府犄角相守,互為應援,金賊必不敢輕易渡河,那時相機出擊,大局才有轉機。”

童貫想了一回,又問道: “移司真定,敢情不好!只是宣撫司隨行兵少,如何禦敵?” “宣撫不去真定,人心渙散,隨行的兵也人人思逃。宣撫若去真定,諸處選刷,盡有可州的軍馬,何患無兵?” “諸處選刷的兵馬來到真定,都教劉安撫調去掌管了,俺還是一雙空手,空口何補?” “昔廉頗思用趙人,如今河北各處漫山遍野都是執戈持梃的民兵,豈非趙人可用之明證。據某所知,單在真定周圍山寨中的就不下十萬餘眾,其頭項首領,均與馬某熟悉。如得宣撫明令,迅即收編了,勁旅捐日可成,足夠宣撫司調撥應用。” “馬廉訪豈不知古今異勢,不可一概而論。”這時宇文虛中出來反對了,“向日燕山之役,調發河北人民,往往有舉家慟哭,不肯應役的,有的部押上道,即在路上自經。豈能與廉頗時相比?愚意收編之事,不可不慎。”

“宇文閣學徒知古今異勢,卻不知同在一時之內,情勢又有所不同,效用迥異。”馬擴立刻反駁道:“前日開拓燕山,調發百姓,舉措多有不善,故此一路騷擾,非民之怯戰,乃官之擾民耳!如今虜騎入寇,百姓孰不顧惜鄉土,營護骨肉,此人自為戰乏時,保鄉衛國,正在今日。如能少加總統,何慮不成勁旅。宇文閣學可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兩人正在爭辯,童貫卻出來支持馬擴,他說:“收編義軍之事,未始不可行,前因金人阻撓,未敢放手去辦,如今還怕他怎的?此事馬廉訪就放在心裡。移司真定之議,明日卻又理會。今天晚了,大家且去休息。” 馬擴出衙時,只有孫渥一人與他駢騎而歸,其餘的都被留下了,看來他們還有事密議。 孫渥是馬擴在宣撫司幕僚中唯一可與他談談知心話的人。把別人都留下了,單單讓孫渥送他回來,可知那邊的密議一定不利於他。他們兩人回到下處,相互看看,黯然無語。後來孫渥憋不住了,拉住馬擴的手,動感情地說: “籲!子充奈何?從此以往,天下定見土崩瓦解,生靈塗炭,將來不知如何收拾才好?” 馬擴還來不及回答他,門外有急使送來忻州已失,賀權降敵的急報。當夜有值班任務的孫渥把急報謄寫好,留下了底,著原人送往宣撫司。不多一會,又有人來報耿守忠以石嶺關降敵,太原殆危的警報。孫渥又立刻辦好謄寫錄底的手續,急送宣撫司。以酒鬼出名的孫渥,辦起公事來頭腦清楚,毫不糊塗,馬擴就是憑這一點,與他建立起友誼來的。 這接一連二傳來的警報,使得一向處事鎮定的馬擴也十分煩亂起來。他在斗室中,團團地兜了十多個圈子,嘴裡不斷反复著孫渥的這句話:“天下事不知如何收拾才好?”看來他比醉鬼孫渥更加不能自持。最後總算坐定下來,蘸墨鋪紙,寫起信來,他一寫就寫了十多張信紙,親自粘了封皮,派個親信連夜出發送去給山寨裡的趙邦傑大哥,要他們作速為應變之計,辦完了這件事,心裡才算安定一些。這時孫渥還在一旁怔怔地坐著,關於山寨之事,馬擴既不瞞他,也沒有特別告訴他,只將那份給童貫劄子的底稿找出來給他看了。孫渥讀了兩遍,忽然眼睛裡發亮,說道:“能夠照此做到,敢情是好,只怕為時已晚,趕不上時機了。” “受丹,你怕趕不上時機,俺還怕他說的話不算數,來日又有變卦。記得雄州城下與耶律大石大戰時,俺就吃了童貫說話變卦的虧。” “今晚他本來也沒有答應過你什麼,加上石嶺關有失,再經親信慫恿,明晨一定快馬加鞭離開太原,逃往京師。子充你這份心算是白操了!” 這個醉鬼孫渥越說越清楚了,哪裡像個“酒囊”,倒是他把一缽冷水澆在馬擴身上,使馬擴心頭涼了半截。 醉者以不醉者為醉,這時他索性連童貫帶上所有幕僚都罵在裡面:“他們這些人鎮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還說他作甚?俺兄弟且喝杯寡酒再說。”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包熟牛肉,又從床底下拖出一壇汾酒,斟下了,不由分說地就碰了馬擴兩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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