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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三節

金甌缺3 徐兴业 3278 2018-03-13
紙包不住火,宣撫司再大也包不住金軍南侵的消息。撒盧母等北歸後,不到兩三天,警耗就紛紛傳到太原。河東北部數百里封疆一時盡失,金軍連陷代州、忻州,已經出現在太原以北不到一百里路的石嶺關。 事實上金朝東西兩路軍出動的日期,前後相差,不過數日。童貫想利用與撒盧母談判以拖延粘罕出兵的日期,那隻是一個夢想,反而是粘罕充分利用了撒盧母與宋朝的談判,以掩護其出兵掠地的真相。撒盧母通過外交途徑南使之日,粘罕的大軍已悄悄地跟踵而至。它從雲中出發,取道懷仁、山陰,旁略朔州、武州,繞過義軍叢集的雁北山區,直撲代州,拿獲了河東大將李嗣本,接著就向忻州進軍。 忻州知府賀權是朝廷命官,守土大員,卻最懂得打算盤,做買賣。莫說忻州府是邊郡貧瘠之地,他把張孝純收編的一支義勝軍的餉項侵吞一半,就足夠抵付送童貫的禮物,本來早就收支兩訖。如今金軍殺來,他自然不肯把自己的一條性命墊付進去。他急中生智,立刻打開府城大門,傳來兩部鼓吹,在城門上大敲大打,又備下牛酒花紅、香案蠟燭,恭迎金師。粘罕看到了十分高興,對他褒獎有加,仍令權忻州知府,後來又升官兩級。這筆生意做得順利,本小利大,子母相權,羨利兩倍,不禁高興得逢人就要稱揚元帥國相的大恩大德。

兵貴神速,粘罕得了忻州後,更不入城休息,就傳令太將婁室長驅直攻忻州以南的雄關重鎮——石嶺關。 石嶺關守將義勝軍首領耿守忠原是從抗遼義軍中收編過來的部隊,他的兵額先被賀權之流的宋朝官員吃去一半,接著自己又吃去剩餘的一半中的一半,早已弄得上下交詬,怨聲載道。金軍一到,這個不“忠”不“義”的義軍敗類,居然也步賀權之後塵,未經一戰,就獻關投降。 十二月初七日是個不吉利的黑道兇日,事實上從金軍入侵以來,對於宋朝再也沒有什麼黃道吉日可過了。這天上午斡離不已在三河縣打敗常勝軍的主力,決定了燕山府的命運,粘罕也順利取得石嶺關,直叩太原的外圍。那兩條消息當天還不可能同日傳到太原,但連日來謠諑紛紛,真假莫辯,有人說昨日太原城裡已發現金軍的細作,都被王總管拿來,訊明斬首,號令在北關城門上。有人說郭藥師已率常勝軍降敵,燕山一路已告淪陷,有的謠言跑得更快,竟說金軍已經渡河,東京城危在旦夕了。弄得人心惶惶,氣氛空前緊張。

這天早衙時分,太師廣陽郡王領樞密院事、河北河東陝西宣撫使童貫,高坐胡床,大會幕僚,遣人去把河東路安撫使知太原府張孝純,河東路兵馬都總管王禀請來,說是有要事相商。自從童貫封王以來,這樣擺出郡王的架勢,召集會議,也還是第一次。張孝純不敢怠慢,忙把兒子文字機宜張浹一併帶來,且聽聽童大王有什麼錦囊妙計以退金兵。那天王禀正在北關佈置防務,不久,也趕來參加會議。 一看張孝純父子到來,童貫整一整襆頭,理一理袍服外面的玉帶,咳嗽一聲準備說話。他的威勢雖足,內心卻十分緊張,又有兩次不自覺地聳起肩膀來觸動面頰搔癢。這個下里巴人的動作與王爺的威嚴揉合在一起顯得很不協調。正在洗耳恭聽的張孝純似乎聽到了一聲熟悉的匿笑,心裡想到:

“這個孫受丹敢是不要命了?在這個時候膽敢笑出聲來,豈不怕童貫翻轉面皮,問他個謗尊訕上,搖惑軍心的罪名?管教他吃不了兜著走!” 張孝純還在替醉鬼孫渥提心吊膽,那壁廂童貫已經發言了,他三言兩語,說得直截了當,並無轉彎抹角: “金軍入寇,情勢有變,本使兼顧全局,理當詣闕奏禀官家定戰守之大計,來日早衙即回東京。”然後轉過頭來,對張孝純道,“此間太原之事,就交付與你張安撫、王總管二人摒擋。你等守土有責,千萬不可疏失。本使到京奏禀後,即日發諸路軍馬前來策應,無足為憂。” 張孝純還當是自己的聽覺不靈,聽錯了話。急忙回頭去問兒子。張浹一一向老子回話明白了,張孝純一時反應過來,忽然從座位上直跳起來,用著比童貫更大的嗓音爭道:

“金人渝盟入寇,大王自當坐鎮太原,勾集諸路軍馬,擊退金賊。怎可棄此他往?大王若去,人心駭散,豈不是將河東一路白白棄與金賊?河東有失,河北路也不可保,如此則大局危殆,不堪設想。且乞大王駐司於此,共竭死力,以紓國難。” “說什麼共竭死力以紓國難的話?”對於張孝純限度以內的反抗,童貫思想上是有準備的,想不到他說得這樣激烈,童貫嘿……嘿地一聲冷笑道,“據探馬報來,代州李嗣本未發一矢,就吃金人拿去,失陷城池。這李嗣本須是你張安撫摩下的大將,日後朝廷發落行遣,與你張安撫身上卻是老大不便。還待本使在官家面前與你彌縫。你保住太原,也是將功贖罪,戴罪立功。本使就怕你防務疏虛,不消幾日,太原又成為代州之續了。”

張孝純為人是壓不倒的,越壓他跳得越高,話也說得更加尖利了,一句不讓。 “今日大局以拒敵戰守為重,怎談得到朝廷行遣發落之事?若論罪責,失陷了河東河北許多土地,大王與某等均不得辭其咎。某挺身赴罪,斧鑕自甘。到那時,大王難道就置身事外不成?”說到這裡,正好王禀進入會場,張孝純又高聲說道,“王總管你且聽著,童大王以太原不可守,不消幾天,將成代州之續。正待要棄此國家的重鎮並百萬生靈,潛行他往。王總管,你職司兵馬,且道太原府可守不可守?” 王禀是西軍大將,是種師道的左右手,當初留下來,原說以河東之軍事相畀,事實上張孝純相信的還是河東李嗣本等人。他們不肯把兵權讓出來,王禀處於客將的地位,又以大局為重,最後只能率西軍五千人專管太原城防之事。這幾天,大局突變,他成竹在胸,早已有所佈置。此時在張孝純督促下,他起來發言道:

“太原地險城堅,人諳戰守,非別處可比。如今城防早經部署了,北關新城,東邊楊家峪都撥有重兵防守,西、南兩面也有接應互援之師,諒粘罕插翅難過。我憑堅嚴扼,半年之內,必無差池,如有外兵來援,里外合勢,必能擊退金寇。宣撫還是留在此間,統籌戰局,策應燕山、真定兩路為妥。” 王禀是個早已定了型的軍人,這種人定型以後就不大會改變。童貫二十年前去西軍監軍時,發現王禀智深勇沉,慮周思密,不輕率發言,言必有中,過了二十年,他仍然如此,或者可說是更加如此了。他的為人也是很有分量的,他的說話也有分量。童貫對他好像對種師中一樣,不大敢去惹他。當下撇開了他,專門去找張孝純發話。那張孝純又豈是好惹的?雙方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不客氣,後來童貫發怒道:

“本使止是承命宣撫,不繫守土,若攀宣撫在此經營,卻要你帥臣做甚?”他揪住頷下的幾莖短鬚,一雙三角眼看到宇文虛中、宋彥通幾個人身上,“帥臣守土有責,應與地方共存亡,如有閃失,豈能逃脫干係?宇文閣學你道是與不是?” 現在是他自己要滑腳溜走,並非張孝純要逃脫干係,這個問題問得不倫不類,但這正是做大官兒的訣竅。無道理可講之處,偏要講些似是而非的道理,使人不知所云,不敢駁回,這就是他的勝利。宇文虛中無話可對,事實上他倒是反對童貫逃離太原的。童貫卻抓住他習慣地在童貫發言後不管贊成還是反對先要點一點頭的機會,就把他算為支持者了,“宇文閣學也是如此說,張安撫你守土有責,太原守備自是你職分內的事,且須勉力!”然後又氣勢十足地吩咐僚屬道:“本使明日即行,你等速去準備,辦好公私善後事宣,明日早衙時分,來此會齊,隨本使啟程。”

張孝純見童貫不聽勸阻,執意要行,這時再也顧不得他的郡王之尊、宣撫使之威,把雙袖一摔,從自己座位直走到機宜位中,拍拍手掌大呼道: “平時見童太師做許大模樣,臨到危難之際,卻是如此畏懦。全不想自家身為太臣,當為國家捍禦患難,一心只圖逃竄,算得甚麼節操?” 幾年來,張孝純受盡童貫的鳥氣,都憋在心裡,今日一發不可收拾,他拼著一頂烏紗帽,準備叫童貫下不得台。果然把童貫氣得怔怔的,雙腳亂蹬,口中亂罵。不過這個時候的童貫已經拿不出什麼殺手鐧了,趁幕僚們把他攔住的機會,大袖一揮,表示散衙了,自己就回進後衙。 張孝純還不甘罷休,他對兒子張浹說話,聲音卻衝著童貫走回去的方向,而且特別大聲,一定要讓童聽個明白:

“要性命的都兔奔狐走,卻顧不得國家安危,也不管名節掃地了!”然後,他表示決心道:“休、休!自家父子,與他死守。” 這個“他”,當然是指北宋朝廷,也可能是指官家本人,反正都是一樣。此時此地,張孝純發此豪言壯語,確實想做個為社稷殉難的節義之臣,將來邀易名之典,謚為“忠節”“忠烈”,庶兒無愧,不枉人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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