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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五節

金甌缺3 徐兴业 4175 2018-03-13
蔡靖從三河前線馳回燕山時,心裡也有點後悔此行是多此一舉。 如果他提出主戰,郭藥師不同意,他有什麼辦法?如果他提出主守,郭藥師偏要出戰,他又有什麼辦法?現在主動權完全操在別人手裡,別人不但不需要徵求他的意見,甚至也懶得把決定告訴他,任他去胡猜一氣。蔡靖的地位確實是十分可悲、可笑的。 不過他去一趟也有好處,那是對朝廷有個交代。大員和名醫一樣,實在醫不好病,只好盡盡人事,開張藥方,將來病人死了,對病家有個交代,也就於心無愧了。 既然郭藥師的戰守都不要他管,降,他又管不了,他們回家後,當夜就與屬官幕僚們開會商量今後自處之計。 論到“自處”,別人不管,他蔡靖幼讀聖賢之書,長明華夷之別,身為朝廷大員,怎可喪志辱身,投降金虜,上貽祖宗之羞,下為門戶之累?當時在幕僚屬官面前,他就表示了一死殉職的決心。不過對於呂頤浩用唾沫寫在案几上的“走”字,倒也有些怦然動心。死是不得已的,“走”卻不失為通權達變之計。當然要“走”思想上先要做好受到朝廷譴責的準備,罷官削職,流放南服,都是意中之事。大不了吃他兩年苦頭,將來還有出頭之日,比死總要略勝一籌。因此當他語氣十分堅決地表示了必死的決心後,又松過一口氣,委婉地暗示大家就“走”的問題再考慮考慮。

轉運使呂頤浩、轉運副使李與權、廉訪使梁兢等大官或明或暗,都是主張走的。就中梁兢主張最力,他還有一套振振有詞的理論,說道,“昔唐室之亂,李、郭諸將,也曾有退保者,卒成大功。燕山可守則守,不可守則暫保真定,與劉安撫合兵,徐圖進取,也不失為上策。” 這條“上策”受到參謀沈琯的反對。他說:“走有生之道而未必不死;守有死之道未必不生。若出城以後,為金人所殺,或被常勝軍執俘,仍不免一死,其辱更甚!不如守城一死為愈。某決心追隨大學,死於城內,以此為榮。” 沈琯說得十分激昂,蔡靖聽了大為動容,當下就對沈琯說道:“靖今日決死,他年可入《忠義傳》,公不畏死,也可附在我的傳後了。” 反對逃走的還有蔡靖的妻舅,幕僚許採,他在會場上義正辭嚴地指出:“大學乃封強大臣,守土有責,自當以死守之,豈可與他人相比?”會後又悄悄地告訴蔡靖道,“呂頤浩等人為自安之計,早就打算挈眷出城,逃命苟活。今出此熒惑之議,萬一朝廷有行遣,必以公先動為言,把罪責全推在我公一人身上,賣公自售,不可不察。”

許採這席話把主張蔡靖出走的諸人的心理刻劃得淋漓盡致,將來事實也必然如此。蔡靖一想何必為了苟活數日,壞了自己的名氣,卻去成全他們的逃命?當時他下定決心,準備一死殉節。 晚晌得到消息,常勝軍已封鎖燕山城各道城門,軍民官吏,商賈士子,沒有郭統領手令,一概不得進出城門。此外,府衙和家門都被監視起來,進一步限制他們的行動。他偷偷摸摸再一次把幕僚召來會議,會上大家一致痛罵:“軋犖山居心叵測可誅!”這次會議開得好,“軋犖山可誅”的結論,大家意見完全統一,並無異議。這在向來各持一說,分歧百出,爭論不休的宋朝官員的會議中,可算是一個特殊的例外。 現在是要走也走不掉了,只有死路一條,只要死得太平一點,死得體面一點,還提指心吊膽活著的日子好過些。蔡靖想通了,居然落枕就睡,鼾聲大作。

第二天早晨,他還在睡夢中,忽然手下經常爭論不休的兩派人一起跑來報告他一個相同的消息。夜來郭藥師出兵渡河,鏖戰金兵,獲取大捷,目前正在追亡逐北、掃蕩殘敵之中。 “這個消息可是真的?”他衣服猶未穿好,先就慌張地問。 “千真萬確!”兩派人一齊回答。 “此話可靠?”他再問一句,不由得已經喜上眉梢。 “可靠,可靠之至!”兩派人又一齊回答。 這真是奇蹟出現了!就是這個目無長官、目無法紀的“軋犖山”,親手把他推進一條死胡同。如今一戰得勝,解鈴還是繫鈴人,重新又把他從死胡同中拉回來了。現在他考慮的不再是尋死覓活,而是怎樣精心撰構一篇告捷疏,除了盛推郭藥師的戰功外,也要巧妙地把自己和屬官的功勞一併敘入。這件事就交給兒子鬆年去辦。

這時蔡靖得意忘形,連聲索馬,要親自跑到三河前線去迎接郭藥師的大軍凱旋歸來。他剛把靴子穿好,兒子鬆年提醒他,城門口的崗哨未撤,昨天打了半天交道,好容易才特許出城一次,今天前線已發生戰爭,戒備特嚴,再要出城,恐怕守軍又要羅嗦。蔡靖一想不差,今天是出城不得了,不得已退而求其次,想帶著僚屬一起登東城門城頭上去觀戰。妻舅許採又說不行,府衙門口的監防哨不許大學隨意走動。這個許採好像是隻白頭老鴉,專報兇訊,不報喜訊,好不令人喪氣!這時他手下的兩派人又激烈地爭論起來,許採說一定出不得府衙大門,“勾當安撫司公事”吳激說一定出得。許採說大門口新來的軍官,一臉殺氣,難於通融,吳激說天下哪有不愛錢的軍官,多許些金帛與他,諒無不從命之理。空口爭論無補,許採採用激將法要吳激去打交道。這一激果然成功,吳激很快就把這次“公事”“勾當”回來。滿臉殺氣的軍官居然答應在他本人和部屬的保護下,蔡安撫可以攜帶僚屬上東城門觀戰。辦好這件交涉,吳激得意得滿面通紅,彷彿他就是打敗斡離不,凱旋而歸的大將軍一樣。

蔡靖對死亡下的決心本來就不很大,現在活機來了,當然顯得特別輕鬆愉快,帶同大隊人馬以及他的監防者高高興興一起馳至東門登城觀戰。 他們在城頭上只看見迤東一帶煙塵滾滾,馬蹄掀起的灰沙,遮天蔽日,把一切都包裹起來。蔡靖指著那團灰沙,問僚屬那是什麼地方,有的回答是在燕郊,有的回答是在夏墊,有的斷言那裡一定是金寇的大營所在地馬坊。有人對馬坊的地名提出懷疑,說在白河東岸只聽說有個牛司,卻沒有馬坊,而且金人的大營也不在牛司而在觀音廟。這些僚屬都是蔡靖從南方帶來,平時郭藥師不許他們過問軍事,他們自己也樂得省力,對於迤東、迤西、迤北一帶究竟有哪些軍事要地,有幾條河流,幾處關隘,一直都懶得去打聽,所以此刻的回答,竟是言人人殊,莫衷一是。

蔡靖又問:看起來這一派煙塵是由東向西,還是由西向東?由西向東,意味著常勝軍正在追亡逐北,正在擴大戰果,由東向西,也可以解釋為郭藥師已牽師凱歸,總之都是好消息。不過,這一派煙塵滾來滾去,他的目力不濟,竟看不准滾動的方向,只好請問僚屬。可惜這些僚屬,有的工撰奏牘,有的擅長歌曲,呂頤浩、李與權管錢糧調度,梁兢管刑名司法,幕府人才之盛,可說極一時之選,卻沒有一人專長軍事的。只有種師中推薦的沈琯頗有一些軍事知識,可惜今天又沒隨來。現在蔡靖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大家又回答得五花八門,南轅北轍,聽得蔡靖更加糊塗了。 最後有人怪到東城門地勢卑下。非高瞻遠矚之所,甚至說到這裡的風水也不好,死人葬了,三代之內不會出一個五品官。於是呂頤浩建議登北極廟的凌雲閣上去看一看。那座閣子高達五層,頂層有一塊“凌雲絕頂”的匾額,還是前朝陳子昂的手筆,到那裡去眺望一定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經過幾天監禁生活後,這樣一個建議是深得人心的,大家都十分贊同。在徵得監防哨軍官的同意以後,他們又一陣風似地湧到北極廟,無心上大殿去禮三寶,直登凌雲閣。

不過凌雲閣縱使離地面一百尺,也仍然不能為他們提供一個滿意的答复。極目東眺,遠遠看去仍與在東城門上看到的一樣,到處是滾滾翻翻的煙塵,到處是遮天蔽日的灰沙。一會兒看來好像近在眼前了,一會兒又變得遠在天邊。大家議論一番,有幾個人又爭得面紅耳赤,結果還是不得要領。 但從早上傳來人捷的消息以後,一直沒有新的消息繼續報宋,更看不見有大軍凱旋的跡象,大家又開始耽起心事來。 這時晌午早過,日影遂漸西斜。大家勞累了半天,才有人想起還沒有吃飯。軍事時期,北極廟的僧眾四散,搜空了香積廚竟辦不出一桌可以吃的素齋。有人提議,既然城外沒有確報,何妨派個隨從出城去打聽打聽。這個建議沒有得到那軍官的許可,只索罷休,且打道回府,再作計較。

這時蔡靖忽然對他府衙門口站班的那個監防哨軍官發生了興趣。在歸途中不惜屈安撫使之尊,對他的部下的部下——不知道要隔開多少層次——的軍官親熱地說起話來,不但問到他的妻室兒女,還問每月的請受若干,能不能按時領到等等。叵耐那個軍官鐵石其面,鐵石其心,架子竟比他的上司的上司郭藥師還大,問了三句,回答不到幾個字,看來此路不通。 蔡靖再接再厲,回家後把妻舅許採找來,要他再去試試。頗有一點剛勁兒的許採敬謝不敢。蔡靖再去把原經手人員吳激找來,讓他多許金帛,再疏通是否可讓他們派個乾辦出城去打探消息。 這一次,軍官直截了當地拒絕了,吳激得到的回答是十分冷峻的一句話:“今夜且關上大門安睡,明日聽統領吩咐。”

這一夜要蔡靖“安睡”是不可能了,他千思萬想,一顆心猶如打井水的吊桶,被轆轤牽上放下,放下牽上,上上下下,忐忐忑忑,竟沒個安頓處。 如果郭藥師打勝了,他當然不會死。 如果郭藥師正如他們下午就耽起心來那樣地被打敗了,投降了斡離不,那一定要把自己送給斡離不,作為進見之禮,也不肯讓他死。 降虜苟生,他是絕對不能考慮的。等到郭藥師戰敗進城後,要死也死不成了,真正要死,除非馬上就死。現在他還保留死的自由,一劍刎頸就可解決問題,壁間懸著的那把寶劍,打磨得鋒利非凡,見血即死,順手摘下來就是。倘使看到流血可怕,去找一壺鴆酒,或者一繩懸樑倒也方便。不過選擇在這個勝負尚未揭曉的時候去死,萬一郭藥師打勝了,他應該得到的榮華富貴未曾到手,倒先白白地去送命,將來留在青史上,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想來想去,馬上去死的想法是絕對不可取的。

現在不再是他手下的兩派人打架,而是他自己腔子裡的兩顆心——或者是一顆心的兩半在打架了。 死還是活?馬上就死,還是等到要死而不可能的時候再去死?活,要怎樣活才能活得體面些,活得可以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這些看來都是不可解決的矛盾。經過一夜翻騰,他終於在一線隙縫中看到解決的希望。 馬上去死的可能性已經排除。過了今夜再要死也死不成,看樣子是只能活下去。活下去就要成為降虜,這個,他還是不能考慮,但如果別人一定要他投降,這種把責任推給別人因而使自己的內疚可以減輕一點的投降,卻是另外的一個問題了。好像他絕不願苟生,但如果別人一定不讓他死,這種讓別人來替他負責的活命,比起“苟生”、“偷生”來,總還體面些,至少是罪減一等,這也還是可以考慮的。至於聖賢的教訓,華夷的大防,雖然銘心刻骨牢記心頭,但它們畢竟是些空空洞洞的東西,可以用來教育子弟,可以用來著書立說,至於是否言教身教,身體力行,又是另外的一回事了,言與行本來就是兩回事。 蔡靖翻騰了一夜,直到黎明前,才算得到一個朦朦朧朧的結論,自己也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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