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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六節

金甌缺3 徐兴业 2949 2018-03-13
第二天確息仍未報來,局勢更加混沌。 城內為數不多的常勝軍還能力持鎮靜,勸告居民毋得驚擾,但是居民們到處打聽消息,一會兒傳說張令徽、劉舜仁無恥降敵,一會兒傳說趙鶴壽、趙松壽兄弟以身殉國,他們互相走告,掩蓋不住內心的惶恐。常勝軍採取嚴厲的措施,白日戒嚴,禁止行人在街道上往來。 中午以後,對官員們的監防又加緊一步。除蔡靖一家外,他的幕僚屬吏一概攆出府門以外,頓時內外隔絕,不通信息。這促使蔡靖把朦朦朧朧的結淪更趨向於具體化,而那些空空洞洞的聖賢之訓、華夷之防,也變得更加虛無飄緲了。 這時他驀地想起旬日前接到清州被佔的消息,時當留在界首的接伴賀正且使傅察被俘不屈,罵賊而死,副使蔣噩、武漢英髡發易服,泥首乞降。傅察是自己在太學中的同舍生,後來又在禮部共事多年,生平以節義相砥礪,可稱得是個畏友。他被四太子兀術殺死後,從人回來傳達他的死狀,大義凜然,與副使們相較,有泰山鴻毛之別。把這件事上告朝廷的奏章就是他親手撰制的,寫得淋漓盡致,以期不負死友。當時自己朗聲讀了幾遍,也十分感動。在奏章中,他痛斥蔣噩、武漢英面縛階前,靦顏偷生,曾狗彘之不若!表彰義烈、斥責奸佞,自問持論甚正,析義甚精。此刻一層朦朧意識蒙上他的頭腦,竟有些迷糊起來,忠佞之間的界限也不像旬日前那樣黑自分明了。現在他的想法和草疏那會兒已經有相當大的變化。

“之明剛直博大,正氣磅礴,死得磊磊落落,朝廷自有卹典。蔣噩、武漢英臨難之際,勉應危局,也虧煞他們,只是生死一層未曾看透,尚有一間未達,例也不可厚責他們。” 要達到生死關頭的那一“間”,固然很不容易,已經達到過又回出來,再要“達”進去,那更加是難上加難。看來,隨著他的持論的改變,這一“間”是永遠達不到了。 晚晌時刻,那個面如鐵石的軍官忽然闖入府來,換上一副笑吟吟的面孔,邀請蔡靖父子前往郭藥師家中赴宴,他說是:“副使有屈安撫至府中宴集。” 郭藥師雖為燕山路安撫副使,他手下人一概稱他為統領,副使這個職街早被人們遺忘。如今這軍官改口稱副使,那非出於他本人的特別關照不可。郭藥師機詐百出,這一表示謙遜的稱呼,一定有他的道理,為吉為凶,一時尚難逆料,但足以證明,他本人確從東城外回來了,距離啞謎揭曉之期已經不遠。蔡靖怎敢怠慢?急忙攜帶兒子奔往“同知府”赴宴。這座同知府據傳還是當年安祿山在盧龍節度使任上的舊第。安祿山、史思明相繼為大燕皇帝,即就節衙改建為皇宮。它經歷了二百多年的滄桑,中間迭為節衙、王府、留守府、皇宮,現在改成同知府後,仍然是府第潭潭,棨戟森嚴,比蔡靖所居的府衙不知要壯麗多少倍!一踏進它的門口就會使人不自禁地產生能不能再回出來的恐怖感。

安撫使司主要的文宮和幕僚都被召來赴宴,酒筵擺開,果然豐盛,奇怪的是始終不見主人之面,連常勝軍的二等將佐也沒有露面,只有一個小小的文官王樞殷勤作陪。酒席一散,又是那個小軍官出來打招呼,說:“副使傳話,請諸位都留在同知府裡過夜。”實際上都被軟禁起來了。 自從在三河縣見過郭藥師以後,蔡靖經過極其複雜的思想鬥爭,在生死關頭的參悟上經過好幾個反复,現在是一個朦朦朧朧的意識佔上風,那就意味著鬥爭已經結束。現在的形勢已經十分清楚,晚上不但禁止回家,即使關在同知府裡也有人相伴,免生意外,那麼他要死的自由也已喪失。這一夜他睡得多麼沉酣! 以後發生的事情,正如人們意料,是蔡靖這一點朦朧意識的合乎邏輯的具體發展。他、郭藥師,以後還有斡離不似乎在演出一出三方面都默契在心的喜劇。

初八日,郭藥師終於露面了,他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對眾人表白:“藥師非不盡心為國,前日鏖戰,盡心殫力,仍不免一敗,乃諸公親眼目睹者。今日歸顧大金,不能與朝廷諸公全始終之義矣!事非得已,天地鬼神,實鑑我心。”然後單刀直入地勸蔡靖道: “大學不得已,莫且降否?” “下官以死報君,是豈可為?” 蔡靖一面回答,一面就從從人手裡搶把佩劍自刺。在這個場合,用這種方式來自殺當然只能是一種象徵性的行動。郭藥師拉住他的肘臂,奇怪的是已經傳為國殤的趙鶴壽忽然也從右邊跑來,一把拖住蔡靖的腰。 “趙觀察是你……你……蔡靖嚇得向後倒退二步。” 這個在燕山養病的趙鶴壽忘記父母兄弟之仇,此時已被郭藥師拖下水了。他不無有點靦顏地打圓場道:

“即是大學不降,且再商量。” 郭藥師在降官中間已經找到一個他需要的譙周,昨夜的一頓斷頭宴,一半就是為他潤筆。儒林郎王樞十分實力地草表道:“待時而動,動靜固未知其常,順天者存,存亡不可以不察。”“臣素提一旅之師,偶遭百六之運,亡遼無可事之君,大金有難通之路。”“昔也東爭,雖雷霆之怒敢犯,今焉北面,祈天地之量並容。”這是一個文人能夠寫的最沒出息的文章。郭藥師看了大喜,當夜就送去給斡離不。次日,郭藥師又來見蔡靖,商量與斡離不相見之禮。 這一次蔡靖的態度稍有緩和,他先是要求免見,“既就拘執,何必更降?見時用何礼數?”然後又提出“靖若死,舉家骨肉告相公縊死,一坑埋之”的要求,雖然也說到死,語氣之間,不像昨天那樣的決絕了。郭藥師心裡明白他的投降是要經過三揖三讓,才能實現的,他的死志,也要經過多次乞免,一再哀求,才答應有保留地從緩,頗有死刑緩決的味道。郭藥師看在安撫使的一顆大印面上(這是送給斡離不的一筆重禮),只好十分遷就他。後來再一次談到見斡離不的禮數,蔡靖的口徑又鬆了一大步,說是“若太子肯議和,靖為生靈之故,不惜兩拜。”有了這句話,郭藥師誘降的大功才算告成。

郭藥師要投降,在降表上拉出“天”與“時”兩頭替罪羊,蔡靖願意屈膝,其動機是為生靈,他們的做法雖然各有千秋,機杼用心,卻是一致的。 最後的障礙掃除了,第二天大家見面時,蔡靖果然屈下了關係到燕山一路百萬生靈的雙膝,向斡離不拜了兩拜。斡離不客客氣氣地把他攙扶起來,招呼他上前,兩人談了一些其他漢人聽不到的話。當時看到他們密談的郭藥師、張令徽、呂頤浩等人心裡都七上八下,唯恐他恩將仇報,忘記了對他的救命之恩,反而在斡離不面前投石下井,要他們好看。不過,他們的密談已被封入歷史疑案的檔案袋中,誰也不可能知道它的內容了。只知道以後蔡靖被留下來,仍舊主持燕山一路的民政,卻沒有什麼正式名義,成為一個受到諒解的特殊形式的降官。

所有這一些都在意料之中,都是合乎他的邏輯的順利發展。他似乎還在表彰自己始終忠於宋室,不負趙皇,把自己的被迫投降與別人的甘心事虜區別開來。不知道後來的大金朝廷是否也把這兩類降臣加以區別而對前者特別優待,這也被封入歷史疑案的檔案袋中,無從妄測了。 北宋末年,兩河重臣三安撫之一蔡靖的曲折心情和委曲降敵的過程很有點像春秋時期起先不願辱身為仇人臣妾、後來又不得小委曲求全,靦顏事仇,終於做了楚王小老婆的息夫人。他們的屈膝事偽,是頗有典型意義,很值得為他們樹碑立傳的。 蔡靖、郭藥師、斡離不三方面的表演都沒有出人意外,只有在論功行賞之際,斡離不起先認為張令徽的功績在郭藥師之上,宴會席上,把張令徽的座次排在郭藥師前面。這是對郭藥師觀望一戰後再行迎降的懲罰。後來談了幾次話,郭藥師又自告奮勇,願為伐宋前驅,這才發現郭藥師的利用價值決非張令徽能望其項背。明智的斡離不立即改變態度,把張令徽留在燕山府當一名無足輕重的閒官,而派郭藥師率常勝軍一千名,隨軍南下作為嚮導。

在燕山府逗留了四天,這支經過休整的大軍,踏著漫天大雪,徑向黃河邊進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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