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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節

金甌缺3 徐兴业 4223 2018-03-13
這時已近午夜,山間僻路彎彎曲曲,千轉百折,即使有劉七爹這樣一位熟悉途徑的嚮導,有時也要走冤枉路。總算大方向還沒錯,走上歧路不久又轉了出來。此時刻七爹又要得意幾句,說自己老眼無花,記性不錯,腦袋瓜子還能頂用。不過當他誤入歧途的時候,倒不曾進行“自我檢查”。 後來形勢更加險惡,劉七爹的得意的誇耀也沒有了。他們只聽見滿山的風聲、遠處不時傳來的狼嗥聲、還有踏在枯葉上的簌簌聲。十二月的夜風總是十分猛烈的,有時形成了一個風暴,就好像一頭兇惡的兀鷹,用它的巨大的翅膀撲打著高入雲霄的樹梢,把樹梢兒吹得東搖西晃。左右劇烈地擺動,有時“喀嚓”一聲,一小支或者竟是一大支樹枝被折斷了,落下來正好擋住他們的去路。

還有更加嚴重的情況,他們攜帶的一籠夾肉蒸餅和四大張烙餅都是過早地完成任務。黃昏以後,他們就沒有什麼可吃的了,只好餓著肚子趕路。身體中缺少了“原動力”,劉七爹的腳步也似乎慢下來,講話也變得有氣沒力的了,後來索性就停止說話。有幾次,馬擴真怕他會原地倒下來“坐化”,不過仔細聽聽,他的腳步聲還是保持一定的節奏,步子也踏得相當勻稱,沒有東倒西歪。看來這棵剛剛發過芽、開過花、結過果子的老樹還不會一下子就枯死了。 這時倒是馬擴的思想十分活躍,想得非常複雜。他注意到剛才劉七爹在介紹韋壽銓大哥時,突然岔進一個董龐兒,好像偶然在路邊撿起一堆破爛,正眼不屑一看地就掩著鼻子把它遠遠地扔掉。馬擴明白劉七爹並非是最早參加這支從易州淶水縣開始發難的反遼義軍的原班人馬,他利用真定府椽吏這個身份加入義軍的秘密活動,不過是近兩年來的事情,那時董龐兒已經脫離義軍,被宋朝收編了。他個人和董龐兒並無瓜葛,很可能根本未見過一面,他現在毫不掩飾地表現山來的輕蔑感不是出於對董龐兒個人的私怨,而是反映了義軍中對董龐兒普遍存在的公憤。

現在義軍大眾就是以這樣的氣憤和輕蔑來看待董龐兒的。實際上他還不是叛徒——根據馬擴的看法,而他已受到叛徒的待遇,這是因為義軍們愛憎分明,嫉惡如仇,特別痛恨為了覬覦富貴做出背盟忘本的勾當的出窠弟兄。 然而希望義軍改變對董龐兒的這種完全敵對的態度,與之重修舊好,或者至少希望他們能夠在一定的程度上諒解董龐兒的處境,減少對他的反感,恰恰就是馬擴此番入山來的目的之一。因為馬擴比任何人都清楚金寇之來已在眉睫。一旦雙方打開了,是把這個擁有一万精銳部隊,本人也驍勇善戰,並與金人有切膚之仇的董龐兒驅入敵人的懷抱?還是採取冷冰冰地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讓他在戰爭中猶豫不決,不知道何去何從?還是努力爭取他,使他成為戮力同心、共同作戰的戰友?這是一個有關大局的問題。童貫和宋朝其他的官吏一貫歧視他,排擠他,實際上是為叢驅雀,為淵驅魚,最後還是把他逼上前面兩條路。要爭取他,全靠義軍,而義軍現在的做法也並不像要幫助他走上第三條路。

大敵當前,把各方面的力量集合起來,盡捐舊嫌,重修舊好,戮力抗金,這是馬擴在他的歷史條件下所能達到的最正確的認識。首先他明白力量在什麼地方,然後努力把它們捏合起來。無論在現在、在將來,他都本著這樣一個見解行事,並且不惜付出大部分的精力以至多少次冒著生命危險,百折不回地促其實現。 當下他就試探地問劉七爹道: “七爹剛才說起了董龐兒。董龐兒也是多年的老弟兄,他怎生和大家生分了的?” 馬擴選擇字眼十分斟酌,他不願顧著劉七爹的口氣說董龐兒是背盟忘本,甚至是叛變義軍,他選用了這個有分寸的溫和的字眼,叫做“生分”,目的就是要聽聽劉七爹的反應。 他果然達到目的。 “生分”二字引起劉七爹的極大反感,並且把他的朦朧睡意都趕走了。

“怎生'生分'的?董龐兒那小子自己心裡最明白。想廉訪也是深知其為人和行事的。” 不錯,董龐兒的為人行事,特別是他受到招安收編的一段經過,馬擴確是非常了解的。 殘遼初亡,河北粗安,金人的鋒芒卻躍躍欲試地指向宋朝,當時義軍諸頭項都有受宋朝招安共同對金的願望。董龐兒受編不僅得到張關羽、趙杰諸人的同意,他們還想讓他先行一步,試探宋朝方面對義軍的誠意,然後張關羽等也準備統率主力大軍繼續受編。 那時馬壙正在到處尋找趙杰、沙真二人而不可見。一天,他忽然接到一份請柬,時間約在晚上,地點是相距幾十里的鄉間,署名的兩位又不認識,馬擴正在躊躇去還是不去。一個趕大車模樣的人奉命來接他了。那時門外大雪紛飛,來人撣去身上的雪花,翻起帽子兩邊的大耳朵,馬擴驚喜地叫出來。

“沙兄弟!” 沙真已經老練得多了,不過隨時還會露出那副調皮搗蛋的孩子氣。當時還在戒嚴時期,他說城裡的耳目眾多。見面不便,張大哥、趙大哥特差他來請三哥去鄉下暢敘一宵。 這就是馬擴在伐遼戰爭以後與趙杰的第一次相見。同一天中,他也結識了心儀已久的張關羽大哥。他們鄭重委託馬擴去辦理董龐兒受編之事。第二天,從軍隊裡趕回來的董龐兒也與馬擴見了面,這件事很快就辦成了。 當時河東方面也有些義軍接受宋朝的招安。董龐兒受到與他們同樣的待遇,取得番號,接受宋朝有限度的、常常是七折八扣的糧餉兵仗,反過來,他也是有限度地、有時甚至是陽奉陰違地接受宋朝的調遣命令,基本上不脫離義軍的母體。這是當時被收編的兩河義軍所持有的共同態度。無論宋朝方面,無論義軍方面,對收編一事都要觀望觀望再說。

後來情況發生了出人意外的變化。有人在官家面前誦讀王安中收編董龐兒時上的奏章中的一聯:“受之則全君臣之大義,不受則生吳越之異心”,王安中原以工撰奏牘,善於駢語見長,這一聯卻並不特別出色。當時官家匆匆看過,也並不在意。不料事隔半年後,再聽人誦讀,忽然發生了很大的興趣,再三誦讀,擊節稱賞,推文及人,連帶也欣賞起董龐兒其人來。又有人順水推舟地提到董龐兒在入朝以前,就打出“扶宋破虜大將軍”的旗號,著實立了些戰功,這更加中了官家之意。特旨召他入京,慰勉有加,厚賜幣帛,又親自為他改姓名為趙詡。趙是國姓,詡字含有“敏而有勇”的意思,這一姓一名的賞賜都表明官家對他的極大的褒獎。當殿還特旨傳諭邊臣道:“趙詡乃朕親自拔擢之人,諸卿務要加意保護。”宣撫使將順聖旨,特把常勝軍轄區邊緣的幾個州縣劃為他的防地,令他獨當一面。

天子可以造命,在這方面常憑一時衝動,即興辦事的宣和天子尤其表現得突出。董龐兒無端得到天語褒揚,從此大交鴻運,地位反而超過邊界上正規部隊的將領。 董龐兒受到官家的寵遇引起了金人的嫉恨,金軍侵入邊界,曾搜殺過董龐兒的幾個親屬,後來又一再交涉,要將他引渡入金治罪,也因為有官家的這句話,總算受到保護,未遭毒手。 董龐兒的地位日增,不由得有些頭重腳輕起來,與義軍母體的關係也日益發生變化。木來有重大事項,他都要親自來山寨或者派了心腹人來與張關羽等商量了再作決定,後來把這個重要的過節蠲免了,不但本身主事,即使涉及到山中義軍利害關係的事項也往往擅自決定,決定了就做,不再與老弟兄商量。本來每隔一兩個月要與老弟兄見一次面,此時也常常托故不到,甚至不假借一個理由,也不派個代表,就擅自缺席了,這進一步加深了彼此的隔閡。

從義軍方面不斷傳來的責難和斥罵聲,使董龐兒更加害怕和老兄弟見面,而他長期的避不見面,更引起義軍方面的反感和惡感。在過去的一年中,他們的關係逐步惡化,後來壞到了幾乎就要炸了的地步。 今年新春中,董龐兒作了一個出人意外的姿態,他說是給張大哥送壽禮,特派妥當的心腹人送來一批糧秣兵仗,其中包括二百匹戰馬和二百五十支火箭。這兩樣都是很寶貴的禮物,戰馬在山寨中十分需要而又不容易得到,火箭則是朝廷特旨恩賜給他的,連郭藥師也沒有得到一支,他倒得到五百支,他慷慨大度地分出一半,送到山寨來,說是“為大哥壽”,今年是張關羽的四十整壽,生日也在正月裡。他想抓住這個機會與義軍重修舊好,還捎去一封措詞誠懇的信,一再說到大哥過去的恩義,語氣之間,似乎很有懺悔的意思。

但是他想利用昂貴的禮物來挽回已經失去的交情的打算,仍然落空了。義軍諸頭項、頭目們顯然並不認為失去的交情可以用昂貴的禮物贖回來,反而對他此舉的動機頗多推測,這些推測都對他不利。 他們說:他既然記得大哥的生日,禮到而人不到,算是什麼禮節?其中必然有詐,休著了他的道兒。 詐在哪兒,各人的說法不同。有的說,童貫那小子明里推崇,暗中提防,董龐兒在宋朝的日子也不好過,唯恐日後有個反复,預先往山寨裡伸出一條腿,為將來歸隊留個餘地。這種推測倒還算是相當善意的,立刻受到另一批人反對。他們認為董龐兒勾勾搭搭,並非藕斷絲連,而是想藉機勾引更多的義軍去歸宋朝收編,好為自己立功。有的說得更加歷害了,說他送馬仗來,心懷叵測,是想藉端窺測義軍的虛實,以便發動襲擊,為一網打盡之計,其心著實可誅。

張關羽心裡明白,義軍的虛實動靜,董龐兒早已了然於胸,何待窺測?說他意圖襲擊義軍,這話未免太過分了。覆滅了義軍,童貫對他更無所忌憚,這對他有什麼好處?何況義軍的兵力,還遠遠超過他,他想覆滅義軍談何容易? 張關羽固然不同意這些推測,但鑑於目前群情激昂,也不便替他說話。他採取了慎重的態度,派人下山去驗收了他的禮物,不給回信,只在打發使人回去時,口頭上關照要他多多拜上二弟,謝他的厚贈,下面是一句語重心長的話。 “富貴利祿乃身外之物,豈比得上兄弟情深?董賢弟千萬不可忘本。” 董龐兒送禮,得到這樣一個結果,不覺惱羞成怒。雙方的關係更難維繫了。今年春夏之交,郭藥師對轄境內的義軍發動一次突然襲擊,要把它們完全掃蕩出境。這次軍事行動,主要就是針對張關羽所部的。事前已知遣內情的董龐兒請人去把馬擴請來,向他透露了一個口風,請他轉告張大哥預籌對策,他自己決定避開常勝軍的鋒芒,引軍而退。這樣就使義軍直接暴露於常勝軍的攻擊之下。結果義軍無法在冀南地區存身,只好陸續退入真定地區。 發生了這件決定性的事情后,義軍諸頭項對董龐兒更是深惡痛絕,連原來不輕易表態的趙杰,這時也說董龐兒利欲縈念,其心已變,不可再把他當作同盟兄弟了。 所有這些經過委曲,馬擴都是十分了解的。他對董龐兒之為人行事,非常不滿,但仍認為雙方的關係還沒有到非要破裂不可的程度。只要有一線可以轉圜的機會,就該竭力爭取。 馬擴這時想到的是一幅宋金交戰的圖景。雙方激戰了五六個時辰,大家都打得精疲力盡,勝負兀自未分。這時哪一方得到援軍,哪一方就可取得勝利。正在苦待之際,忽然一桿“董”字大旗從山坳裡轉出來,董龐兒銀盔白甲,一騎飛前,大呼殺賊。戰場上的宋軍得此聲援,精神突然振作起來,兩軍合勢,果然把金軍打得大敗輸虧,紛紛潰退。 頗有一些理想主義的馬壙,腦子裡既有這樣的構思,自然非要把董龐兒挽救過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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