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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一節

金甌缺3 徐兴业 5164 2018-03-13
劉七爹是真定土著人氏,他的老家在真定西北新市鮮虞亭,乃是歷史上著名的勝地,載在《真定府志》。 劉七爹已說不出從哪一輩子開始,他們劉家就已遷到鮮虞亭落戶,那可能是比它成為歷史古蹟還要早一些的年代。他祖父、父親和他本人一輩子都在府城周圍的圈子裡轉,大約周圍三、五百里方圓的城廓山鄉沒有一處不留下他們的腳印。尤其是劉七爹本人,說得誇張一些,在那個圈子裡每一棵比他年長十倍、二十倍、或者與他同年輩、以及可算得是他的晚輩的樹木莫不是他的新交故知。聯繫著這些熟悉的樹木,就有一連串鄉土歷史、掌故瑣聞從他腦子裡湧現出來。 離開鮮虞亭四十多里路的趙家道口,有一棵兩個人環抱不起來的大槐樹。故老相傳,這個趙家道口就是三國名將常山趙子龍的故鄉。劉七爹還能找到樹幹上一塊樹皮早已剝去、疤疤節節的地方,留著趙子龍兒時親手刻下的名字。字跡固然模糊了,刀刻的痕跡還是鑿然的。他堅持說如今真定府二十四房大大小小的趙姓的人都是趙子龍的子孫,真正的“龍”子“龍”孫,因為趙匡胤也是趙子龍的子孫。趙雲入蜀前是否在故鄉娶妻生子,蜀漢滅亡後,他在四川的子孫是否又遷回原籍、後來與趙匡胤聯了宗,這些歷史都無從查考了,不過劉七爹言之鑿鑿,他自己是堅信不疑的。

還有一棵大棗樹,就在西山附近,被天雷劈去了一半,主幹已枯死,旁枝卻長得生氣勃勃、欣欣向榮。據劉七爹介紹,當年契丹人改真定府為恆京,契丹皇帝黑麻答殘暴成性,把無辜的老百姓捉來,一個個吊死在棗樹上,一天要吊死好幾十個。他自己在樹旁飲酒作樂,看得十分過癮。後來天網恢恢,他終於逃不出老百姓的手掌,被鄉民們活捉,也綁在這棵樹上,連人帶樹一起燒死。現在樹乾燒焦的一邊,隱隱還可以看到他的血痕。 熟悉每一棵老樹歷史的劉七爹,其實他本人的形像也並非不像一棵老樹。當他沉默著或者靠在岩石上小憩的時候,他的又老又瘦、又乾又癟,彷彿油水已全部刮光,鮮血也完全抽去的身軀上已看不見有一點生氣活力。不過只要他一走路,一說話,鮮血就突然輸入身體,他的手、腳、眼同時都活起來,連得鼻孔也放大了,彷彿那裡有一滴滴的油水滴下來。這棵乾枯的老樹復活了,霎時間就變得枝葉茂盛、紅花繽紛,好像馬上就會結出又酸又甜的果實,令人饞涎欲滴。

誰說他的腿力不濟了?他剛於三個月前被親友們擺酒席祝賀過七秩大慶,走起路來,還像個小伙子。現在他與馬擴一樣,各穿一雙八搭麻鞋,小腿脛上緊緊斜綁著一副行纏,專揀山間僻道行走。馬擴還要稍稍加一把勁,才不致於落到他後面去。 感謝馬母和趙娘子想得周到,山間買不到吃的,劉七爹又不願去打擾山村居民。他們飢了,就拿出烙餅和夾肉蒸餅來吃,渴了,就用隨帶的勺子從山澗裡舀出清水來喝。從清晨跑到黃昏,跑到黑夜,那淡淡的一點月光已經起不了帶路的作用,全靠劉七爹熟悉路徑,才不致走入迷途。 劉七爹既閒不住他的兩條腿,也閒不住一張嘴,只等馬擴的腳步略為放緩一步,就與他談天說地起來,說到節骨眼兒,不由得眉飛色舞,有時又不禁義憤填膺,這時,他就習慣地捏攏兩隻瘦骨嶙峋的拳頭在自己的腦殼上捶打,他用的力氣相當大,拳頭又是這樣結實,想來一定打得很痛,有時一拳下去不免要插進“哎喲喲”的叫痛聲。

他好像是無所不知的,特別關於義軍內情、義軍諸頭項的為人行事、真定的官場內幕以及官場中狗咬狗的丑劇等等,這一切,他都熟悉得好像真定的山徑僻路一樣。他從這個話題跳到另外一個,又忽然跳回來談到本題,時間和空間都在他的談話中流失了。馬擴感覺到自己幾乎來不及聽他說話,來不及對他的話作出必要的反應。 他告訴馬擴,劉鞈與王淵陷害他的陰謀,是要給他加上勾結山中亂民、圖陷府城這樣一個罪名,已經派入暗中監視他的行動,打聽他與哪些人接觸打交道,甚至還去搜索了他的行篋。一個與王淵接近的軍官還聽見王淵得意忘形地說:“馬擴那小子無法無天,日子長久了,童宣撫、劉安撫都十分厭棄他。這番他真的做出來了,活該倒霉。落到俺王幾道手掌中,非把他放進油鍋裡去汆一汆、炸一炸,不能解俺心頭之恨!”

劉七爹用了加重的語氣說這一段話,目的是要馬擴有所警惕。馬擴的神情好像在聽一件與他本人無關、因而也不會感到很大興趣的政治軼聞。最後才帶一點被劉七爹逼出來的激憤的表情譴責陰謀的製造者道: “這等事在官場中司空見慣。在童貫幕府中,真有幾把好手,每日挖空心思替別人布羅網、掘陷坑。天上地下,防不勝防。這等事俺也見識得多了,給他個不理不睬,諒他也奈何我不得。” 然後他再提到兩個當事人說:“這王淵倒也罷了,他原來就是與賈評、王麟一路的小人,只是劉安撫何至於如此無賴!大家把精力化在這等見不得天日的骯髒勾當中,怎辦得好正經大事!” 雖然是同樣的鞭撻,對於他一向尊敬——即使近來已多次發生幻滅感的劉鞈仍然是惋惜多於譴責,似乎多少還有點保留。

對劉七爹的警告,馬擴顯然不感興趣。他感到興趣的是有關義軍諸傑的生平。他和他們有的已經識面,有的還屬神交,對他們的情況,知之不詳,很希望劉七爹講一講。劉七爹十分高興地接受這個要求,這既滿足了馬擴的求知欲,也滿足了自己的發表欲。不多一會,他就把他自己知之甚稔,或者僅僅得之傳聞、有的還不免有些加油添醋的材料,翻箱倒篋地一齊講出來,使得馬擴十分神往。 “張大哥、趙大哥與廉訪情同兄弟,且又多日盤桓在一起,不用俺多說了,”劉七爹先來個開場白。 其實馬擴與趙杰三年相知,共探龍潭虎穴,後來又為收編董龐兒之事,一起奔走,果然十分廝熟。與張關羽雖也見過多次。卻不十分了解他的生平。中間也曾向趙大哥打聽過。趙杰為人深沉,不肯多說與事業無關的閒話,他只說張大哥原名張羽,為人義烈武勇,酷似漢末三國的關雲長,江湖上就稱他為張關羽,日子一久,張羽的本名倒被淹沒了。此外關於他的家世出身,他在抗遼戰爭中立過多少功績,趙杰一概不說,馬擴也不好再問。至於道聽途說的話,說什麼他生得豹眼環須,有如張桓侯,淶陽山一戰,他使個拖刀計,陣斬遼西京留守蕭伊蘇。這兩條都不可靠,蕭伊蘇被董龐兒所殺,那一戰他沒有參加。此外他顯得精悍瘦削,處處精細,頭腦的反應敏捷,有時也說兩句笑話,使人解頤。無論他的外貌和性格,與那粗枝大葉、冒冒失失的張飛沒有一點共同之處。馬擴心里首先就想知道張大哥的事情,不過劉七爹跳來跳去的說話方式,一會兒講這個,一會兒講那個,統統沒個章法,馬擴也無法要求他講得有首有尾,條理井然。

他首先介紹了昨天已與趙杰娘子說過的五台山和尚智和禪師,那個和尚顯然給了他深刻的印象,他帶著十分惋惜的情緒說: “廉訪可惜遲去了兩天,智和禪師有事已先下山。他說他這一去,就要帶一批僧兵北上,混入金兵界內,直拊雲州之肩背,擾亂他們的後方,使粘罕不敢放膽興師南下,以收牽制之效。廉訪此去雖見不到智和禪師,卻可與他的徒弟李臣二哥見面,端的是條英雄。” 不過當馬擴要打聽李臣之為人時,他一跳又從河東跳回到河北真定。 “俺北道上有位大英雄石子明大哥,他就是這里左鄰的胭脂嶺山寨的寨主,胭脂嶺與和尚洞輔本唇齒相依,形勢險要。廉訪敢情與石大哥相識?”他說得口溜,不待馬擴答复,又自顧自地說下去,“石大哥是出名的火爆脾氣,動不動就與人拍桌子,比拳頭。有一回,為了件小事與人爭吵起來,他一拳頭搗下去,竟把一張檞木板桌搗了個大窟窿,”說到這裡,他自己也一拳頭捶去,似乎要想把後腦殼也搗出一個大窟窿來,然後又“哎喲喲”兩聲叫起痛來,這聲音不像七十歲的老漢,倒像是七歲的孩子發出來的。 “因此上,他博得個'石敢當'的綽號。天下事無獨有偶,俺這裡出了個'石敢當'的於明大哥,河東地界也出了一個綽號'石橛子'的石竫大哥,江湖上把他們兩位合稱力'兩河雙石'。石竫大哥也在河東舉義反遼,曾北出崞口,與金兵狠狠地打過兩仗。”現在的行情改變了,反遼義軍如果再能加上抗金的記錄,就能博得劉七爹雙倍的尊敬。 “那石竫大哥俺也只聞其大名,未見過其人。這個石子明大哥卻是極熟的。他為人忠膽俠骨,義薄雲天,聽說哪裡有不平之事,他就挺身而出,不怕跑千百里路,一定要去平了不平之事,才肯罷休。卻又有一事作怪,他代人出頭打抱不平,有時弄得骨折筋傷,有時累出一場官司,他都沒有二話,怕只怕受惠人去向他道謝。有一回,一個主兒不識相,帶了兩條醃腿,一壇老酒,千叩頭、萬作揖地說石老爺是小人的再生父母,今生報答不盡,來生變了牛馬來報恩。他擋了幾次擋不住,忽然發怒,瞪起眼睛來罵粗話,'有你這會子的叩頭如搗蒜,當初何不挺起腰板子與那賊保正鬥一斗?虧你身上也長著一隻鳥,何曾有點男子漢的氣概?想你醃的腿也必有一股騷氣,誰稀罕吃它?'他一邊罵,一邊就把醃腿和酒壇都摔出去了。”

“石大哥原來是真定地界弓箭社的頭項,弓箭社吃官府解散了,他一怒之下,就上胭脂嶺與官府作對。如今已聚攏了幾千人馬,與這裡形成犄角之勢,張大哥對他好生敬重。” 馬擴打聽起河東諸豪傑的情況。 “那個石橛子大哥與石子明大哥有些芥蒂,這番他聽說子明大哥在此,就托韋大哥帶信來說,他如來了,不兔子於明大哥抬槓,二石相擊,難免一傷,不來也罷。還有平陽府的馮賽也有事不得來。今遭來此的有韋壽銓大哥、李臣二哥。他們都是河東豪傑中的佼佼者,手下各有七、八千人馬。李二哥俺也是初見,聽他手下的一位弟兄說起,他原來姓王名誠,因父兄都遭縣官殺戮,他銜著不共戴天之仇,潛行山谷數載,一夕間混入縣衙,把贓官的一門殺光了,然後改姓易名,亡命江湖。江湖上都知道有個善使雙刀的李臣,卻不知道這個'雙刀李'就是為父兄報仇,殺官亡命的王誠。”

“李二哥受了這樣大的冤屈,張孝純在河東號稱清官,卻不替他昭雪洗刷?” “張孝純怎肯管他的事情!何況他那時還沒有到太原來上任哩!李二哥不稀罕那個張孝純,倒是真心誠意地要與廉訪你結識結識。俺也聽說這李二哥在山谷中的幾年功夫,打熬氣力,鍛煉武藝,後來就拜了五台山的智和禪師為師,練出一身驚人本領,只是不肯留下來祝發為僧。他不但善使雙刀,十八件武器,件件都能,樣樣都精,見起陣來,長槍短刀,運用如風,河東諸豪傑中,就數他的武藝第一。韋壽銓大哥甘拜下風,智和禪師也說過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話,還說他留得有用之身,闖蕩江湖,結交豪傑,不做和尚也罷,省得在禪門中把他拘得火星直冒,壞了清規。這遭韋大哥把他帶來了,與他說張關羽大哥是河北人傑,馬廉訪是抗遼英雄,這番你來河北,一定要與他們兩位結識,以廣眼界。俺銜命下山時,李二哥親口與俺說了此話,叫俺務必說與廉訪聽。”

“這李二哥自然要結識的。七爹說起了韋壽銓大哥,”馬擴欣然道,“俺也久聞其名,如雷貫耳。記得當初去遼、金二邦,也聽到耶律克定、銀術可提到他。耶律克定說到雁北義軍時,提起韋大哥,就連聲說不可擋、不可擋,似有談虎色變之味。後來又聽說粘罕在雲中,特派人厚幣卑詞,要與'韋義士修好'。吃韋大哥斬釘截鐵地回絕了,大義凜然,端的是條好漢。如今張孝純也想結識他,幾次三番派兒子張浹上門來廝纏,定要俺引他上雁門山去見韋大哥。其實俺與韋大哥也只在張大哥處見過一面,匆忙間未曾細談,後來他來舍間,俺又不在家。只看他氣宇軒昂,行事不凡,心裡兀自敬重他,不枓倒如此抬舉俺。” “那張孝純又怎生知道韋大哥與廉訪相稔?”劉七爹忽然停下腳步,心直口快地問,“他們官府中人耳目甚長,他山寨中有些事,自己人還不知道,倒被他們先掏摸得一清二楚,不可不防他們一著。

“這個俺也問過張浹,他說是趙詡與他說的。前年俺為朝廷收編趙詡之事,奔走於童貫、王安中、張孝純諸人的幕府間,他們多知道俺與義軍有故。” “少讓他們知道這些也罷!可知是趙詡那廝多的嘴。俺倒怕他把廉訪與義軍結交的底細和盤托出,說與童貫、劉鞈聽了,一旦有個風吹草動,不利於廉訪。廉訪可要留心點兒。”劉七爹又一次警告馬擴。馬擴感覺到他的警告分量很重,可是劉七爹又跳到韋壽銓身上去了。 “這位韋壽銓大哥身長不逾六尺,說起話來,恂恂諄諄,從來不動聲色。弓馬武藝,都非他之所長,但河東河北義軍中卻無人不知道他的大名。當初張大哥與董龐兒——就是那個改姓易名,忘祖忘本的趙詡等人在易州決水縣聚兵時,韋大哥也聚眾在蔚州、靈丘一帶舉義反遼。金軍進入雲中後,韋大哥率眾轉入雁北,與金軍接戰多次,因此遼人、金人均聞其名。當時河北、河東這兩支義軍桴鼓相應,敵寇喪膽。後來韋大哥特來冀南,專誠與張大哥相見,共結金蘭之義。兩人同年同月生,卻是韋大哥長了十多天。此時董龐兒還不曾歸宋朝收編,也列入兄弟之盟,序齒第三。如今韋、張二兄的聲名日盛,兩河義軍,仰之如山斗,其餘的千峰萬壑都俯拜於其下,何等榮赫!比較起來,董龐兒那廝卻成為一堆土墩墩了。要脊梁骨挺得筆直、不肯忘本的人才配做他們的兄弟哩!請看兩河多少豪傑,奔走於韋、張的麾下,矢忠矢信,刀鋸斧鑿,羅列眼前,也無所畏懼,那董龐兒哪裡配得上!” 劉七爹說得氣憤,又是一拳捶在頭上。看來這顆腦袋早已經過千錘百煉,否則這一拳下去,不發生“腦震盪”,才是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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