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金甌缺3

第25章 第八節

金甌缺3 徐兴业 2817 2018-03-13
馬擴擎著燭台回來,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擋住風,不讓它把燭光吹滅。他輕輕推開剛才出去時因為怕有冷風倒灌進去而虛掩著的房門,忽然發現嚲娘已經離開被窩,黑洞洞地坐在炕床邊沿上。 最初他還不相信這是事實,他揩一揩猶未適應的眼睛,再舉起燭台照一照,可不是嚲娘已經穿上白天穿過的那件湖綠繡金棉襦,下面系一條號稱“拂拂嬌”的百疊霞紋裙,好端端地坐在他剛才坐過的那個地方。燭光把她的放大了的黑魆魆的影子投在磚坪地上,那影子看來也像她本人一樣端莊凝寂。只有他移動燭台時,影子才跟著轉動。 “小駒儿,半夜三更,你怎地坐起來了?”馬擴一半驚喜,一半愛惜地問,“外面霜風淒緊,都快要結冰了,你不多加上一件半臂,仔細著涼!”

說著他放下手裡的燭台,轉身去把虛掩的房門拴上。由不得伸手在窗口試試有沒有風吹進來。剛才大嫂掛在那裡的一件衣服她已穿在身上了。果然風從窗縫裡鑽進來,噓噓地叫著,刮得他幾個手指都有點痛。 “小駒儿,你且把那件背子穿上,”一時找不到半臂,馬擴就把那件背子披在她身上,“把它裹緊些,炕床邊有風,著了涼可不是玩的!” 嚲娘把肩膀扭動一下,讓背子滑落到炕床上,仍然沒有答理馬擴。馬擴又一次提起燭台逼到近處去照看嚲娘的面龐,唯恐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惹得她生氣了。出乎意外的,她好端端地坐著,既不是睡意朦朧,也不是淚痕滿面。前面的一種情況,可能會妨礙她正確地理解他的這句話,後面的一種情況,可能會妨礙她正常地與她對答,但她兩樣都不是。她只是揮手示意,要他把過於逼近的燭光退後一點。他照她的意思做了。她又進一步揮手示意要他把燭滅了。他費了姦大的勁,才弄清楚她的示意,一口長氣就把燭吹滅了,讓淡淡的月光透進屋裡。她這才伸出自己的手,輕輕地把他的手抓過來,長久不釋地緊握在自己的雙手裡。

馬擴終於剛白了,愛情是需要在黑暗中醞釀的,把愛情化為語言需要有一個醞釀的過程,可是他不明白要完成愛情的“復位”也需要一個醞釀的過程。幾個月來,嚲娘把自己的心血一點點一滴滴地註入腹嬰身上,對腹嬰的專注竟然把丈夫在她心中的地位暫時挪動了,甚至把他完全擠出去了。今天她接待新來乍到的丈夫時,神情確實有些冷淡,那不是丈夫的錯覺。她看了他半天,好像在那張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臉上有一個古老的回憶,與她有著什麼聯繫似的。她在自己生鏽的頭腦裡搜索了半天,也只獲得一個遙遠的一鱗半爪的印象。後來她在表面上,也參加了他們間的家務討論,她恍恍惚惚地在一旁聽著,不理解丈夫提出的處理戰時家庭的意見有什麼意義,特別不理解丈夫提到它們時,把頭轉回來向她看著,那種迫切期待於她的眼色有什麼意義。她忽略了這個處理意見與她本人也有極大的關係。

現在是,除了腹嬰以外,什麼事情都引不起她的興趣。 對丈夫的愛與對親兒的愛本來不是對立的,可是在某些人身上卻很難統一起來,因為她們在一段時期中,只存在、只承認一個生活中心而不是兩個、三個。愛情的單一化固然使愛情純化了,但也使它簡單化了。愛情要經歷各種各樣的考驗,即使最堅貞的愛情也是如此。 然後,丈夫的愛終於在她的心中甦醒了,而要求“復位”。那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她一點一滴地把它捕捉回來了放進心中原來的位置。當他把它擠出去的時候,它是完整的,而現在一點一滴地回來,卻變成愛情的碎片了。要把這些碎片補綴起來,拼縫起來,恢復成為一個整體,還需要多少細微複雜的工作。 然後,她聽到了趙杰娘子的警告,突然明白了丈夫的危險的處境,突然看清楚了他和他們家庭正處在一股陰暗逆流的襲擊中。危險的逆變成為一個新的起點,她一下子就全部收復了丈夫的愛情,很快完成複位的過程。此刻她向他伸出手來,就在重新召喚他,把他蒙頭夾腦地沉浸在黑暗與沈默的幸福之中。

當他作為一個整體重新回到她心中原來的位置上時,他又是她的了,她又是他的了。 過了好半晌,她才輕輕問一句。 “丈夫離開山寨後,還回不回到這裡來?” 馬擴搖搖頭,伴隨著一個深含歉意的慘然的笑。 “丈夫離開山寨後,還去真定府不去?” “離開山寨就回太原府,哪裡都不去了!” “為妻的問你,再去真定府不去了?” “不去了。” “今後還去真定府不去?”嚲娘投去深情的一瞥,帶著稚氣的認真一定要他答應從今以後,再也不到真定府去了。 “小駒儿,你已聽到趙大嫂說的那番話了?” “嗯……” “真定的事,丈夫自理會得,你休耽心。只是家裡的事,全要聽趙大嫂的調度了。嚲兒你可要答應我,今後一切你都要照她說的話去做。”

“嗯……” “還有那,”馬擴指著她的腹部說,“臨產之際,要多聽娘和兩個嫂子的話。” “嗯……” 她們彼此都作了叫對方不太能夠放心的承諾,可是不願再開口了。 她們繼續沉浸在黑暗和沈默的幸福之中。把可以丟掉的事情都丟掉吧,那災難重重的過去,那可以預見得到的坎坷崎嶇的未來,但願能夠丟掉這一切。許多時刻過去了,直到窗外出現一抹紫色,直到雄雞的第一聲啼鳴,直到家裡開始有了腳步聲。 知道趙大嫂一向早起的習慣,她很快就會把劉七爹帶來與丈夫廝見。抓住這將明未明前的一刻,嚲娘攜起丈夫的手,推門而出,在庭院中徘徊一回。這時露珠未晞,霜華猶白,一陣風過處,把嚲娘本來沒有梳好的頭髮吹得更加蓬鬆了。他們的目光越過短短的牆垣,看到城樓背後藍灰色的天幕上,還掛著一鉤將沉未沉的殘月,它看上去好像一片切得薄薄的蘿蔔,浸在湯碗裡,在它周圍還有幾顆搖搖欲墜的星。兩人都意識到今後見面的機會不多了,也可能是永遠沒有了,那麼現刻就是他們可以盤桓在一起的最後時刻,可是誰也沒有本領把那些星星和那片蘿蔔似的殘月摘下來延長他們在一起的時間。

“他們來了,他們來了!”嚲娘兩三次夢囈似地對自己驚呼,直等到他們真正到來時,她的精神忽然振作起來。她招呼了客人,忙碌地為丈夫整理行裝,然後抽空把自己的纖小的手握在趙大嫂的粗糙的手掌裡,她是想用這個動作來向大嫂表示今後她的一切要聽大嫂的調動了,並以此向丈夫保證她是聽丈夫的話的。 與劉七爹談話後,感到山里的任務吃緊,馬擴的胸膛中好像燃燒起一堆烈火。他們三個人略為商量一下以後,就決定把預定的計劃再提前半日,不是吃罷午飯而是吃罷早飯,告別了母親、兩個嫂子、妻子、侄兒就要上路。 “兒子休走!”馬母急忙忙地趕出來,“俺一清早蒸上的肉餡蒸餅想已熟了、透了,你們把這一籠餅子都包去,不要留下一塊。”

利用等蒸餅涼一涼的時間,馬擴和母親說了一會家常,忽然趁母親冷不防之際,一把把她摟住了,把自己的面頰盡往她的面頰上貼去。然後又把一綹從她的銀簪中逸出來的白髮塞回到冠子裡。頭髮既沒有梳攏好,冠兒又戴得歪歪抖斜的,顯得有些草草了事。 “三叔做不來此等之事,毛手毛腳的,”大嫂在一旁笑他道,“還不如請你媳婦來攏。” 說他毛手毛腳,索性就毛了,他捲起一張蒸餅,直往母親的嘴裡塞去: “娘自來最愛吃肉餡蒸餅,把這張餅子吃了,權當兒子對您的一番孝心。” 母親吃完了這張餅子,大家都把他們送出門外。真正離別的時刻來到了。馬擴最後一次的目光落在嚲娘的腹部,家人們懂得他的涵意,大家用同樣關切的目光向他作出“集體保證”,叫他放心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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