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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七節

金甌缺3 徐兴业 3063 2018-03-13
好像一管蘆笛那樣嗚嗚吹著的西風不斷從窗隙縫中透進來,把那支已經剩下不到半寸的蠟燭吹得搖搖晃晃,銅檠中的燭淚已經流下厚厚的一堆。趙杰娘子從她熟悉的抽屜裡抽出一支蠟燭,點著了接在舊的那段蠟燭上;示意她還有話要告訴馬擴,還不想馬上結束談話,儘管這時已過了子時三刻。看出了她的企圖,馬擴也要求自己出點力來改善談話的環境,他左右挪動著燭盤,想使它避開風口,卻沒有成功。還是趙杰娘子有辦法,她站起來,找了嚲娘的一件衣服掛在窗沿上,擋住了風,重新穩定了蠟燭的光圈,房裡的亮度和暖度都有所增加了。 借助於這一線光亮,馬擴從很快的一瞥中看到趙娘子的一個動作,她用兩根食指輕輕揉著已經出現了很多皺紋的眼角,然後張開口,強迫吞下一個自動升上來的呵欠。

從第一次伐遼戰爭中馬擴看到趙娘子以來,她變化得很多了,那時她是個剛結婚不久的少婦,如今隔開三年半的日子,從年齡上來說,仍然還是三十不到的少婦,但從形態上來看,已經完全是個中年婦女丫。那些過早出現的皺紋記錄著她自己和丈夫的不平常的生活經歷。那好像永遠在浪花尖頂上翻滾的泡沫,一次撞上岩石的峭壁,被消滅了,再撞一次,他們的青春就是消失在那千萬次從不回頭的永恆的衝撞中。 這個時候,馬擴很希望趙娘子談談她自己的事情。他問起她娘家一家老小是否還住在固次縣小谷村中?當年收復了燕山府,馬擴就親自去旺谷村和小谷村兩處地方打聽他夫妻的消息,還曾在她的母親、小姨見過面。 “她們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小谷村、旺谷村里再也沒有咱們兩家的人,三弟休再提那邊的事。”這裡包含著多少血淚故事,可是趙娘子一句話就把它剪斷了。 “你且說明日什麼時候動身進山?”

“大嫂什麼時候把劉七爹找來,咱什麼時候就動身走。” “三弟這樣容易就走得脫身?”趙娘子不禁轉過頭去看看熟睡著的嚲娘,這時她已改變了姿勢,側身朝里睡著。趙娘子好像感覺到她蓋的被子又有一下輕微的牽動,不由得把聲音放低了,“都要安排一下才好走哩。哪能說走就走?再說三弟這番進山去了,下山時還能回家來住兩天再去太原府嗎?” “不能了!”馬擴屈指計算了日程,搖搖頭說,“俺離開太原府時,童貫只給十天期限,還釘在屁股後面說:'廉訪早去早回,還待派你與辛興宗去雲中府走一趟。'如今天下人都皆知金寇'必'來,”他順手從書案上抓起墨渖未乾的筆,高高舉起來,搖了兩下,以至有兩滴墨水濺在書案上。他用這支筆來與“必”字諧音,這個很大的動作使他在談話中充滿了憤怒和輕蔑,“偏生童貫那廝死不相信,旬日前已派俺與辛興宗去雲中與粘罕、撒盧母打話,探知他們必將入寇的消息,他兀自狐疑,還待派俺與辛興宗再去走一趟,試探其意,豈不十分可笑?如今俺的日程已過了六、七天,過山去兩天,急忙回到太原,也已超過十天,無論如何,不能回家來了,這裡的事,”他向嚲娘睡著的方向努努嘴,“還有老母、寡嫂、孤侄,說不得只好把這一家子全部奉託大嫂了。”

不願馬擴問起她的家庭的趙娘子,卻勇於承擔任務,接受馬擴的託付。她只簡簡單單地說了一個“好”字。 “前回與大哥說過,戰釁一開,就把全家帶到和尚洞山寨,與義軍相依為命。剛才與娘說了,看她的意思,還不想就走。娘一向聽大嫂的話,到時也只有大嫂去勸她才勸得動。這個也要奉託大嫂。” “好!” 然後馬擴放低聲音說: “嚲兒腹中的一點血肉也要奉託給大嫂了!” “好!” 趙杰娘子三次點頭說好,言簡意賅,說得鏗鏘有力,使馬擴放下心來。他想說句表示感謝的話,趙娘子卻用一個嚴厲的表情把他制止了。在這種場合裡,任何感謝的話都是不必要的,如果與她接受了委託在自己內心中暗暗發下的誓願相比較,那種感謝之詞還有什麼意義!

趙杰娘子是這樣的一個婦人,她雖不善於悲歌慷慨,但仍保持著一千多年來燕趙之士(應該包括士女兩性)重然諾、一言相契,便以身許人,百折不回的優秀傳統。那傳統是司馬遷接觸了很多燕趙之士,從他們身上概括出來並加以熱情歌頌的,如今它又體現在一個燕趙的婦女身上。 趙杰娘子生長在一塊飽受蹂躪的國土上,默默地忍受著一切欺侮和凌辱。在那塊國土上,有千百萬個婦女都遭受過同樣的命運,她以為這一切都是命裡註定,她自己沒有選擇的餘地。然後她成為職業的反抗者趙杰的妻子。她跟隨丈夫參加抗遼鬥爭,她拋棄家鄉,奔入山寨,後來又奔到南方,學會了不少抗鬥的知識和技能;她決定以丈夫的事業為自己的事業,這也是命裡註定的,她自己沒有選擇的餘地。如果她的丈夫是另外的一種人,或許竟是與現在完全相反的那種人,大概她也只能默默地接受做那種人的老婆的命運。由於她有七、八分姿色,鄰里的一個富家子弟非要把她娶回去不可。這個男人後來做了涿州刺史蕭餘慶手下的官兒,風光了幾個月,為常勝軍所殺。如果不為趙杰所娶,她很可能是個官太太,並且很快就與丈夫同歸於盡了。

然而,在幾年的鬥爭中,她樹立起殘遼必亡、義軍必興的信心,事實發展證明了前面的一點,因此她堅信後面的一點也必將實現,她的樂觀精神來源於義軍們在艱苦的環境中彼此間的勉勵、鼓舞和影響,來源於鬥爭的實踐以及他們的主觀願望。 一個偶然的機會,她遇見了馬擴。與她素不識面的馬擴出於一時義憤甘冒喪失生命的危險,從死亡圈裡把她拯救出來。從那天開始,她就決定馬擴什麼時候需要她,她就什麼時候奉獻出自己的生命來報告馬擴的慷慨行為。她不能忘記別人給她的恩惠好像她不能忘記別人施加於她的凌辱一樣,她的愛與恨都是十分強烈的。 從這點出發,它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馬擴的邀請來到他家。她找尋一切可以讓自己獻身報答的機會,她承擔起馬擴與義軍的聯絡工作,促進了雙方的聯繫,使雙方都感到她的活動十分重要。這個工作為許多人所需要,符合許多人的利益,卻沒有多大的危險性,還不足以滿足她的獻身的需要,她仍在繼續尋找。

機會終於來到了。今晚馬擴向她提出三點要求,在兵荒馬亂之中,要做到這三點,肯定是有危險的。在她三次默默點頭表示承諾的時候,她在內心中發出宏亮的誓言,她要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來保證它們的實現。 然後她們轉入今夜談話的最後一個內容。她向馬擴提出嚴重警告。據劉七爹從真定方面帶來的消息,對他十分不滿的劉鞈與對他切齒痛恨的王淵正在醞釀一場陷害他的陰謀。他們已派人到他的下處秘密搜查過他的行篋了。這消息是王淵的一個親信將佐向劉七爹透露的,來源絕對可靠。趙娘子諄諄囑咐道: “三弟一向忠厚待人,不料他們竟在背後耍鬼。俗話說,'明槍好躲,暗箭難防',更兼劉七爹說王淵為人陰狠毒辣,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三弟可要提防他們!”

在真定的幾天中,馬擴一直感覺到有人斜著眼睛看他,這個啞謎終於打破了。他還聯繫到那天劉鞈與他說的最後一句話,要他當天就離開真定,當時不懂他的意思,現在想起來,很可能是劉鞈已知道這兩天就要對他採取什麼行動,劉鞈一時良心發現,催他快快逃走。這樣推測,未始不在情理之中。 劉七爹的消息決非無稽之談,大嫂的關心,更使他銘心鏤骨。可是他本來就是生活在羅網之中,他早已習慣了危險,也就不以危險為危險。這個消息雖然叫他氣憤,卻也沒有怎樣把它放在心裡。他的倜儻的性格,對於涉及到個人安危利害的問題,往往就這樣出之以漫不經心的輕率的態度。 趙娘子對他的這種態度很不滿意,她再三囑咐他要小心從事,然後與他告別道:

“夜深了,咱明天一早就把劉七爹請來與你廝見,打點你們動身的事。三弟現在就安置,恐怕也睡不到兩個更次了。” 馬擴秉燭把趙娘子送到門外,還高舉起燭台,照著她一直走進她的下處,直到她回身向他打招籲後,自己才轉身進房,心裡想著他自己的事好辦,哪管來的明槍暗箭,他都會躲閃、提防,啥都不怕,只是這個家,這個已瀕於破碎邊緣的家,這個沉重的包袱,可要給大嫂栓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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