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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六節

金甌缺3 徐兴业 3336 2018-03-13
趙杰娘子知道現在最需要她的是馬擴,這一次倒不只是為了馬擴的需要,也總是為了她自己和許多有關人員的需要。她有許多重要的消息急於要告訴他,他們能夠交談的時間可能不多了。馬擴明天早晨不走、晚晌前一定得走,不能再在家裡留宿第二宵。明知道馬擴在房裡等候她,一定等得十分焦急了。趙杰娘子還是堅持要讓她一個人包辦廚間的“善後工作”。這原屬於馬母和一個養娘的分工。今年入夥以來,為了嚲娘的懷孕和準備嬰兒落地,馬母多操了一點心,身體不如以前,今夜兒子歸來,心裡七上八落的,又是高興,又是耽憂,多喝了幾盅酒,走起路來,竟有些搖搖擺擺的。馬母身體向來健壯,一點微小的不適,沒有引起家人們的注意,細心的趙杰娘子卻注意到了。她採取了一種不惹眼的形式,抓到一個機會,藉口老年人錯過平常睡覺的時間就會通宵失眠,逼著她回房休息去了。至於那個養娘,也是多喝了兩杯,甚至在馬母休息之前,就橫一福、豎一拜地託付給趙娘子,自己先去睡覺了。這裡“投大遺艱”,全部繁重的善後事業都落到趙娘子的肩膀上。

趙杰娘子洗滌好碗盞以後,再一次舉起油燈照著廚房裡容易受到疏忽的角落,確定了再也沒有什麼遺漏的工作了,然後用一個銅面盆舀點水洗淨了雙手,又在飯單上擦乾手,卸下飯單,露出一身因為參加今晚的盛會而特別換上的花俏的衣服,這才象解丁牛的庖丁一樣,躊躇滿志,心安理得地離開她的老根據地——廚房間。 這時十二月的弦月已經升到中天,牆角邊的寒蛩苦鳴不綴,牆外傳來了初更的柝聲。圍牆以內,全家的人都已睡寂了,連得因為受到叔叔的讚許,興奮得睡不著覺的亨祖也帶著一個喜悅的微笑沉入夢境。 這時只有嚲娘府裡還點著蠟燭,在全屋的黑暗中,顯得很突出,在那搖曳的燈光影裡,透過一層薄薄的桑皮窗紙,可以看見馬擴的身影。他一會兒俯身在窗下的書案上,正在寫什麼文書,一會兒站起來,看看戶外的月色,再側耳傾聽屋子里和庭院外發出來的各種雜聲,神色似乎很不安定。

趙杰娘子輕輕走去,輕輕推開房門。恰巧正在馬擴從門口回到書案邊的一剎那,他忽然聽見房門“咿呀”一聲自動打開了,嚇得一跳。他確是在久候著她,一見是她來了,顯出非常高興的神晴,急忙推開桌上的紙筆,把坐椅挪動一下,讓她坐下來,自己退坐到嚲娘睡的炕床邊。 嚲娘早睡著了,臉上的餘酲末退,顯出蘋果般的鮮紅。微微的鼻息聲,說明她睡得很酣,似乎正沉入一個香花繽紛,群嬰遊戲的爛漫世界。趙杰娘子愛憐地向她看了一眼,用一個輕微的手勢示意馬擴把她已經褪到胸口的綾被拉上一把,然後指著桌上的紙筆,輕聲問道: “三弟正在寫信?” “兄弟正給大哥寫信,告訴他真定之事,待請大嫂捎去。” “三弟信裡是說你與劉家的話不投機的事嗎?這個你大哥全已知道,就不必寫了。”

“這倒奇了,”馬擴驚訝道,“俺前天才與劉鞈談開了,話不投機,怫然而別。昨天去找大哥的那位朋友,竟未找到,今天一早就首途來此,回家省親。大哥怎得這樣快就知道端詳?大嫂又怎知道俺與劉家說的話不投機?” “兄弟可認識大哥的那個朋友?” “未曾見過面,連姓甚名誰也不知道。大哥信裡只寫了個地址,叫俺到那裡去找他,昨天去了兩次,叩門都無人應聲。” “可知三弟要吃閉門羹了,”趙娘子說話不搞神秘化,一句話就開門見山地把事情都說清楚。 “他在劉家手下當差,多與軍隊的人熟悉,前天下午就盡知你們所談的話,幾番要找你遞個信息,卻不得閒。因事關緊急,立刻去見張大哥。張大哥令他到保州來候你,咱晌午時分在田間勞動時,就碰見他了,才知其詳。”

“他姓甚名誰,在劉鞈手下當什麼官?” “你大哥管他叫劉七爹,他們早就相識,他如今在真定府軍巡院里當一名椽吏,為人正直,肝膽相照,是個可與深交的朋友。” “此人可就住在家裡?怎得此刻就與他見見面最好。” “七爹今夜住在朋友家,半夜三更,叫咱到哪裡去找他?橫豎說好明天一定要見面的,三弟何必忙在這一刻?” “大嫂可知道大哥、張大哥他們打發他來此,對兄弟有何吩咐?” “大哥說三弟一片丹忱,為我軍收編之事,一再與童貫、劉鞈交涉,心焚血注,事雖不成,三弟的心大家都見到了。如今義軍諸頭項都在西山和尚洞聚義,剋日大會。大夥兒要你大哥寄語三弟致意,更兼有大事相商,特請劉七爹前來保州邀駕前往西山。三弟如有意前去,事不宜遲,明天就讓劉七爹作伴,送你進山去如何?”

“大哥既然派了人來相接,必有大事商議,兄弟豈可不去?再說,成天家說起和尚洞,不日還待請大嫂把眷屬送去,兄弟自己卻未上去過,豈非憾事?今得老爹相伴,能與諸頭項暢聚一堂,大遂生平之願,明日準去。只不知山里已有哪些頭項來到?大嫂可都知道他們?” “咱也說不全,只知道石子明大哥、石頳大哥、焦文通大哥都去了。河東五台山有個智和禪師前兩天也去了,好個莽和尚,聽說他手下有三百僧兵,個個武藝高強,如虎似熊。那年金軍攔入邊界,他挺身出戰,斬了個銀環將,把他們打退。可惜和尚有事,昨天已回五台山去了。此外還有韋壽栓大哥、李臣二哥也都去了。這些頭項,咱知名的多,識面的少,他們可不與咱婦道人家打交道。三弟想都認識他們?”

“大嫂雖是個婦道人家,識見行事,鬚眉勿如,端的是個巾幗英雄。”馬擴由衷地稱讚一聲,然後再問,“俺在真定與劉鞈交涉之事,大哥還有什麼說的?想劉七爹也一定與大嫂說了,兄弟願聞其詳。” “恁地性急的兄弟!”趙杰娘子譴責地朝馬擴看了一眼,“明天與大哥見了面,多少話不好說,都要咱這個笨舌頭把轉來轉去的話相告?” 不過在馬擴堅持下,她還是把趙杰的意見說了。雖然是轉來轉去的話,她說得清清楚楚,顯然是怕說錯了走了樣,盡量用了趙杰的原話: “大哥說:真定之事,三弟不必介意。此事談得成了,兩三萬南下的兄弟暫得棲息之所,衣食有著,固為美事。但縣官的飯豈是好吃的?我無求於他,他自奈何我不得,一旦受了招撫,衣食都要仰求於他,他手握韁繩,就會耍出花招,今日一道命令,撥去幾支人馬,明日一道指揮抽調幾個頭目,非要把你東剁西割,零敲碎打了,決不罷手。董龐兒之事前車可鑑,他如今已變了心,山中人人切齒。如今我燕南地區的弟兄已陸續南下,結聚在和尚洞,胭脂嶺等幾處山寨中,與當地弓箭社的鄉民們和睦相處,情好甚篤。糧食紿養,有他們接濟,暫時也尚無匱乏之虞。大哥之意,不如暫時在這裡歇住腳,觀望一時,不去與縣官打交道也罷。至於劉鞈揚言派兵入山雕剿,那無非是空言恫嚇,憑王淵等幾個狗頭,他來一萬,就殺他五千雙,他敢來就來,俺義軍何懼於他?大哥要咱問問三弟之意如何?”

趙杰這番話說得氣壯山河,它雖然是安慰馬擴,弦外之音,卻表明他反對聯宋,在大會的前夕,他讓妻子轉告這番話,明顯地含有試探的性質,馬擴與趙杰肝膽相照,情同手足,要不,他會放心把自己的老母、愛妻、寡嫂、遺侄一併託付給他?唯獨在聯宋抗金一事上,與他存在著不同的意見,兩人為此曾有過爭論。如今在趙娘子而前,他也不能默然苟同。沉吟了半晌,說道: “大哥之意,兄弟都理會得,只是天下之勢,合則兩利,分則力弱,此乃事理之必然。金寇方張,是我與宋朝聯合了並力抗金有利,還是雙方各自為政,被金寇一一擊敗有利?此事還請大哥三思。真定之事,俺本有部署,不想劉鞈那廝,目光短淺,不以大局為重,竟然嚴詞相拒,此時只好暫且擱下了。但聯宋之舉,關係重大,乃是我義軍的根本大計,卻不容改圖。”

“三弟所論甚當,咱婦人家聽了,也覺得十分有理,明天大會有多人參加,至關緊要,三弟就和大家談個透徹,大夥兒都讚同了,你大哥也拗不過眾人之意,何足為憂?”趙娘子用了這句話表示她也有自己的主見,並非完全三從四德,不過她也提出了一點異議,“只是宋軍中也有敗類,譬如當日那個範麻子,凌辱拷打於咱,如非三弟拔刀相助,咱也活不到今天了。如今聽說他投靠了高俅,已升為統制。與這等人聯合,倒教咱有些寒心咧!” “範麻子之事,大嫂兀自耿耿於懷,”馬擴笑起來說,“只是此等敗類,在軍隊中也只有少數,況且他在東京,又不去和他講聯合,何足道哉!” “范瓊等麼麾小廝,固然不足道,但童貫、高俅等人掌握國家大權,他們賞識的就是王淵、范瓊等人。與他們講聯合,難菹好教人放心?”

趙娘子說得咄咄逼人,使馬擴一時無詞可對。他深思了一下,也認為這確是一道障礙,許多義軍頭項,就怕落在奸臣手裡,不肯與朝廷打交道。非要在這個問題上有所突破,把大家都說通了,聯宋抗金的大計就不能真正確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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