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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三節

金甌缺3 徐兴业 3011 2018-03-13
然後馬擴和劉七爹說起他與董龐兒最近一次的談話。那場談話的情景,現在回憶起來,還是歷歷在目。當時,董龐兒已決定撤兵,準備把防地讓給常勝軍。馬擴竭力勸他再作考慮,不要輕易撤防,使義軍失去屏障。 “非是俺不記兄弟的舊情,廉訪看看這些就知道了。”他一邊說,一邊拿出童貫幾次壓他撤軍的文書,說的是為了保全實力,萬萬不得與常勝軍衝突,詞氣十分峻急。另外還有一大迭朝臣的奏章,說什麼童貫不善將將,坐使董龐兒尾大不掉,異日必為郭藥師之續,禍患無窮。還有人赤裸裸地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對董龐兒之徒,唯有聚而殲之耳。” 那個夜晚,董龐兒留住馬擴在他的營帳裡過夜。董龐兒治軍甚嚴,周圍的許多兵營裡,一過戌時,燈燭全滅,通夜不聞囂聲,只有他自己喝了二三斤汾酒,話不覺多起來。他說:“休說官家關注、童貫畀仗,朝臣們攻擊起來就是這樣不留餘地。廉訪看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說的是什麼話!你把心肝掏出來報效朝廷,捍衛邊疆,朝臣們還是把你看成異類。俺如今也看穿了官家與朝臣們串通排演的兩套戲法。他們逼呀逼的,把俺逼上了絕路,對國家、百姓都有什麼好處?”說到“絕路”二字,董龐兒的眼睛裡忽然出現一道奇怪的閃光。馬擴不禁害怕起來。董龐兒似乎已猜到馬壙要說的話,他的通紅的眼珠靈活地轉了兩下,搶先把馬擴的勸告製止了。他說:“俺難道不知那是一條萬劫不復的絕路?俺董龐兒人心尚在,豈能與張令徵、劉舜仁坐上一條船兒?實話相告,斡離不那廝十分狡猾,一面向朝廷要索於俺,一面又派人來勾引,賠了多少好話,許了不少願心,還說俺如願過去,當以平州節度使相待。俺董龐兒卻不是三歲小兒,可以讓他玩之於掌股之間。”

他又說到,自從招安受編以來,表面上風光,直屬部隊卻經調遣分割,得力裨校也有一些被調走,實力大損。真要與郭藥師火併起來,顯非其敵。他的本錢打光了,於義軍無補,倒使金人有可乘之機。此事再三考慮。不得已才定下撤防之計。區區微忱,萬望馬廉訪轉告張大哥,邀得他的亮鑑。 然後他又說到,新春時,送大哥壽禮,不想好事做拙,大哥竟不賞臉,賞封書函,倒落得他手下親信的嗔怪,這件事憋在心裡很不痛快,幾次要想去見張大哥、趙賢弟說個明白,又怕他們見怪,眾弟兄責難,因此躊躇不前。廉訪這回見了大哥,務請捎個信去。大哥什麼時候願意接見,只消一紙手書,他就單騎上山,負荊請罪。大哥如要責罰,他甘心領受,誓無二言。大哥、廉訪也要相信小弟決不會做出寒盟背誓、愧對天日、愧對祖宗國家之事。皇天后土,實鑑此心。

“話倒說得好聽,”劉七爹還是抱著懷疑的態度問,“廉訪後來與大哥、二哥相見了,可曾把董龐兒這些話轉告?” “軍務重要,次日未明,俺就別了董龐兒去找大哥報信。當時張大哥也已得知郭藥師動兵消息,急忙部署防禦,旬日之間,連打三仗,都得到便宜,挫動了常勝軍的銳氣。只是常勝軍傾巢而出,三面分攻,敵眾我寡,山中義軍有限,終非常勝軍之敵。張大哥一面與俺商量分兵抵禦、陸續南撒之事,一面又委請俺得機與劉鞈商談收編事項。當時趙大哥也在座,他引董龐兒事為前車之鑑,又舉出近年來冀南、京樂饑民大起,高託山、張萬仙諸人聚義至三十餘萬人,縱橫數路,官軍莫敢攖其鋒,可惜後來受了招安,都吃了大虧的例子力持反對之議。後來雖經張大哥力勸,好容易才定下與劉鞈談判之計,當時卻爭論得十分激烈。俺在一旁未便再為董龐兒說話,後來匆匆即行,至今還未曾把他的話詳告二位大哥哩!”

“今天廉訪見了大哥時,可說與他知道,看看大哥之意是否願與龐兒見面。”他停頓了一下,再表示自己的意見道,“俺不敢說董龐兒一定有多少歹意,可也不敢相信他真是心口如一。”然後他漫無邊際地發起議論來,“世道險阻,人心難測,特別是有了一綬之榮的官兒,說的話更難叫人捉摸。俺說的可是老實話,廉訪休怪!”這時他才意識到他的談話對方馬擴不久前剛升為保州廉訪使,膺一命之榮,雖說是個空銜,在宣撫司裡也算得是一駕尊官了。還有他自己雖然只是個吏目,卻也食朝廷之祿,大大小小也算得是個官兒。官兒的話都作不得數,那麼他們兩個的話也作不得數了。話說得未免有點過頭了,不覺臉紅起來。為了掩蓋這赧然的表情,他一下子又把話題跳到韋壽栓身上。

“剛才俺與廉訪說到韋大哥來,怎的讓董龐兒那小子混岔進來了!如今回頭再說韋大哥。這韋大哥為人樸樸質質,並無赫赫之威,卻智深勇沉,思慮絕人,喜怒不形於色。他獨個兒時,平平常常,也不見有什麼特色,但與李二哥他們在一起時,頓時神采秀發,淵濘嶽峙,自有一種超群拔類的大將風度,與眾不同。目前他在河東,與李二哥、馮賽各統一軍,馮、李二位都尊他為首,一切行動主見,唯他之馬首是瞻,端的是威重令行,節制如山。河東一路的老百姓都奉之如父母,官府聽了他的名字,如聞驚雷。張孝純幾次價派人去接洽收編之事,曾揚揚得意地與幕府說,如得韋壽栓來歸,河東一路十萬義軍都在本使的掌握之中了,上月間還派兒子張浹上山去找韋大哥,韋大哥不肯與他見面。怪不得張浹那廝死乞白賴地要廉訪與他引見,廉訪休信他說的什麼歆羨之誠,亟圖一見之類的鬼話,他們這些大官兒缺少的就是這個'誠'字。如果他真有一點誠意,就該把招安韋大哥的話與廉訪言明在先了。他與廉訪說過了沒有?河東的情勢與這裡不同,這裡的劉鞈看見我軍自燕南撤退至此,以為我軍已敗,有求於他,自然要拿足架勢,愛理不理,叫人氣破肚皮。那邊的張孝純卻也知道收編了韋大哥,大有利於他,因此對義軍打恭作揖,無所不至。韋大哥珠璣在握,權衡在心,不肯相信他的花言巧語,目前只讓馮賽大哥和一個投奔義軍的士子王擇仁去和張浹見面,看來一時還未能定議哩!韋大哥此來,正是要與張大哥、廉訪商議此事。俺與廉訪說了,明日大會時,心裡可有個底。”

經劉七爹這一提,馬擴才恍然大悟張孝純心裡還懷著這樣一個鬼胎,表面上卻不露聲色,瞞過了他。 “那劉鞈用心深險,不用說了,”馬擴想道,“張孝純貌似爽朗,實則也是城府極深的,他明知道俺馬擴與兩河義軍諸傑相熟,要收編韋壽栓之眾,非俺從中斡旋難以奏功,卻存著小人之心,唯恐被俺搶了功勞去,又怕義軍收編後,聽俺說話,不肯聽他節制,竟也嚴守秘密,不肯推誠相告。難怪劉七爹要說大官兒就缺少個'誠'字,他們對同僚如此,又怎談得到赤誠為國?譬如收編義軍,他們想到的是為自己立一場大功,最多也只為河東路增添一分兵力,何曾想到異日在沙場上角逐金寇,可收犄角之利?平日議論恢張的張孝純心裡想的盡是這些自私的勾當,那麼宣撫司裡的碌碌餘子,就更不在話下了。”

馬擴千思萬想,想來想去,忽然想到義軍身上。 “這些官兒不足貴,他們十年寒窗,應試做官,本來就為了富貴榮華。”馬擴撇開了官兒,進一層想道,“只是義軍弟兄對聯宋一舉,也兀自狐疑不定,異議甚多,趙大哥就是一例。眼前的劉七爹也是如此,他們中即使贊同收編的,也只為一時權宜之計,多半為解決目前衣食兵仗匱乏之虞,卻很少有想到戮力同心,共赴困難的。看來要說服他們,捐棄舊嫌,同舟共濟。這件事不太好辦哩!” 兩年半前,馬壙單騎入遼諭降,那是與虎謀皮的勾當,稍有差池,就有頭顱落地之虞。當時他慷慨請行,意氣加雲,心裡絲毫沒有畏怯。如今要去會晤的都是些肝膽相照的朋友,不知怎的,此行倒有些臨事而懼的感覺了。對敵人毫不害怕,在自己人面前卻有些畏縮不前,這幾年的生活經歷使他有所改變了嗎?不錯,他感到自己確實有些變了。但願不要變成為一個謹小慎微、顧慮重重的爛熟的硜硜君子才好。爛熟與成熟一字之差,十分形似,在實質上卻是大相徑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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