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金甌缺3

第20章 第三節

金甌缺3 徐兴业 1863 2018-03-13
這是馬擴在保州老家中第五次——實際是第四次與嚲娘見面,因為有一次他與趙大哥匆匆途經此地,進來歇歇腳,吃了一頓午飯就走,那算不得是一次正式的會面。 從上次正式見面以來到現在已有五個多月的間距,上次見面時還在乾燥蒸溽的炎暑中。如今已進入深冬了,當然還是一個乾燥清冷的深冬。 現在他清楚地記得他們每一次見面的情況:一句隨便的家常話,一件微不足道的家務,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小動作都不曾從他的記憶中逸走過。他知道,在她的那方面,一定會更加珍惜這些回憶,把它們深深地保管起來,封存起來,好像一壇兒深埋在地下的善釀酒,不管隔開多少年,只要打開泥壇,就會發出一陣陣濃冽得酒香。 如果她有什麼珍貴的寶藏,這一壇,埋得很深、封得很嚴的回憶就是她最珍貴的寶藏,也是她最值得驕傲的私產。

第二次伐遼戰爭以來,馬擴就把自己的感情世界向嚲娘徹底開放,把嚲娘心裡的疑雲迷霧一掃而盡。從那以來,馬擴不知不覺地、越來越深地陷入於嚲娘的“心網”中。這張網是這樣輕柔、綿密、溫暖,是嚲娘用了她全部的柔情和每天都在加溫的熱情交織起來的。如果柔情是這張心網的經線,那麼熱情就是它的緯線。它們密密地交織在一起,織成一張小至無間,大入無垠,無所不容,無所不包的網。它可以是馬擴這艘永不停航的海船的避風港,它可以是馬擴這個到處受到排斥打擊的流浪兒的精神寄託所,也可以是馬擴這個愛情的傻角兒不斷尋求的溫柔鄉。愛情到了深處,與宗教非常接近。馬擴雖然從不佞神拜佛,有時他的鋼鐵的心也會突然柔軟下來,以鑽進妻子的心網中去找一所廟宇,膜拜他的愛情的上帝。如果只看到馬擴追求的事業世界,而忘了他的感情世界的一面,對馬擴之為人的了解就不全面。

嚲娘的柔情和熱情在他們上次見面時達到最高峰。那次見面的時間十分短促,連頭搭尾也不過一晝夜,總共就是那麼可憐巴巴的十二個時辰。他們把見面的歡樂注滿在一格銅匱中,然後聽到它一點點一滴滴地從那小孔中漏出去,他們幾回揭開蓋子來看,還有三分之二,還有三分之一,只剩下底底的一點了。他們的幸福的流失,都帶著銅漏的點滴聲。 正是那種緊緊壓在心頭上的緊迫感,使他們沉浸在熱情中而不可自拔。日益迫近的戰爭風雲,紛紜煩亂、層出不窮的邊疆危機,鑽心縷骨的離別之恨和對自身命運把握不定的戰栗,這些在平時一時片刻都難以排遣的糾結,忽然在一剎那之間都神秘地解開了,自動地消失了,他們空出了一片完全空白的心田,讓那偶然來到而很快就要逃逸的幸福來填補。

幸福落入溫暖、綿密的心網中也可以小至無間,大入無垠。不過純粹、絕對的幸福是從來沒有的,它總是被愁苦與恐懼伴隨著一齊而來。 隨著漫漫長夜的逐漸消逝,隨著那銅漏聲越滴越短,他們的恐懼越來越增大了。他們唯恐窗外的一抹黎明終於會不留情地把留在這間暗室裡的越縮越小的幸福完全驅走。 有千百種奇思怪想出現在潛意識中:是那些天還沒亮就飛到烏桕樹上咭咭呱呱噪個不休的雀兒破壞了他們的歡娛?他要拿起彈弓,一彈打去,把雀兒趕得無影無踪。是那隻用了尖厲的嗓子不斷長鳴報曉的雄雞妨礙了他們的瞑息?他要找一根長竿把雄雞趕回雞塒。 那雀兒、那雄雞為什麼趕在黎明之前就到窗戶外來亂啼亂鳴,攪破他們的好夢?不!其實在那提心吊膽一夕數驚的夜裡,他們本來就很難圓成好夢,正是他們自己心裡的緊迫感把幸福打成了碎片。卻遷怒於雀兒,雄雞。難怪它們要反唇相譏了:你們咒罷!你們罵罷!你們去發誓許願罷!黎明不久就要來輕叩你們的窗扉,再過不多一會兒,那一輪紅艷豔的朝暾就要露面出來主宰人間的一切,憑你們本領再大,也拗不過那必然要來到的自然規律的運行。

幸福只剩下了一個底,它滴到下面一格也將溢滿的水面上,發出短的、急促的漏滴聲,催得他們心煩意亂。 但願那根長竿就在手邊,把初升的太陽從它剛冒頭露面的山谷中趕下去,一直趕下大海洋,但願霎時間漲起一片彌天大霧,把那白日遮蓋得嚴嚴密密,伸手不見五指,但願一個接著一個的長夜永遠主宰著人間,一年都只許天亮一次。 “打殺長鳴雞,彈去烏桕鳥。但願連瞑不復曙,一年都一曉。”這就是他們在一夜中、特別在長夜即將消逝的黎明前的胡思亂想。可是雀兒、雄雞沒有去趕,大霧沒有漲起來,白日也沒有被趕入海洋,趕回崦嵫山谷中。馬擴自己也不知道在那一天裡,他們以怎樣的心情,終於不得不接受自然規律之運行,讓黎明、朝暾、叫人目眩神搖、透不過一口氣來的艷陽烈日交替地落到他們頭上,然後是在斜陽落日的古道上黯然判袂。

他感覺到她當時的心情,知果能夠繫住他的玉狻猊,她寧願讓自己化身為一根系馬柱,長年累月、白天黑夜都植立在祁寒酷暑、山風穀雨的郊原上,為的是,可以永遠伴隨他的被繫住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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