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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二節

金甌缺3 徐兴业 5236 2018-03-13
馬擴是在母親房裡看見嚲娘帶著侄兒亨祖一起進來的。他們彼此問了好,馬擴問起嫂子和趙杰娘子。 “大嫂和趙大嫂都下田乾活去了,要摸黑才得回來嘎!” 嚲娘由於自己沒跟她們一起下田勞動,不無有點赧然地回答。這種赧然的意識來源於她的謙卑,永遠以為自己佔了他人的便宜,其實是沒有必要的,因為按照馬母的安排,家裡每個人都有明確的分工。總持家務的馬母,只要健康情況許可,自己也要下田。她從西北帶來的田間知識,在這裡仍然適用。家人們在勞動中發生了疑問,都要好像請教一個老農一樣來請教她。她一直是田頭的主宰者,直到趙杰娘子來到這里以前。 從她們的家搬來保州後,馬母就割得三十多畝田地,依靠自家和僱工的勞動,有所進益,並且遂漸成為家庭生活的主要來源。馬政、馬擴長年離開家裡,馬政復員到西北後,按照西軍的傳統,他的俸祿收入,幾乎是與部下共同分享的。而馬擴東奔西走,大手大腳地賑濟朋友部屬,領來的請受,不僅不能夠幫助家庭生活,有時還不免要給嚲娘寫信,從母親那裡刮去一點。有時信裡寫明請交來使白銀十兩,很可能這個信使就是受賑濟者。白銀坐等要取走,哪管家裡抽筋剝皮!在這方面,馬擴倒真該臉紅一下的,大約他不會有赧然的意識,如果他要用的錢是十分必要的,不向家裡,去向哪個要?遊子取給於家,乃是天經地義的道理。他的複雜的頭腦裡,每天都在千思萬想,大約就是算不清楚家用的經濟賬。

可以伸出手來,無限制地向家裡要錢,可以伸出手來,無休止地向母親要索她的母愛,這是從十五歲以後就離開家庭從軍、參政,已經作出一番事業的馬擴身上殘留下來的親子、嬌兒的依戀。每次他回到家裡,這種殘餘的依戀就會無限地擴大起來,終於把他完全掩沒了為止。 嚲娘在家庭中的分工是利用她的文化知識為亨祖授讀。在那邊境小城裡,亨祖沒有可以附讀的地方。讓嚲娘擔負起馬家第三代的教育,顯然是最重要的任務。嚲娘的文化程度也很有限,但在這個軍人世家中,已算得是個女秀才。她一心想把這份吃力的工作做好,以盡對馬家的責任。看得出她是十分努力的,她熬得兩眼通紅,晝夜沒個休息,還怕教不好書。特別愛憐她的馬母,看在眼裡,疼在心裡,不再給她分配其它的任務。

一落地就失去母親的嚲娘對於還沒落地就失去父親的亨祖有著一種超越家放關係的特殊感情。這種以彼此生活中的不幸為紐帶而聯結起來的感情有著非常堅韌的性質。雖然她們彼此都怕觸痛這個創口,有意把它嚴密地封閉起來。 任何一個教育家都明白在受教者和授教者之間先要建立起感情,有了它,教學的成績就能事半功倍。 嚲娘按照當初馬擴教育自己的方式去教育侄兒,連授課的內容也完全相同:《史記》、《左傳》、《唐詩》、《楚辭》。這些書家裡都有,有的還是嚲娘作為嫁妝帶過來的。可惜《楚辭》丟失了一本,她記得那一本的文字特別艱深,詰屈聱牙,她自己也讀不懂,丟了倒好。所有這些書,她都照當年馬擴為她講解的講解給侄兒聽。有時講得精彩,亨祖聽了入迷,她就低聲靦腆地向學生聲明,自己無非把三叔講過的書複述一遍給他聽罷了。說到“三叔”時,她的心就會狂跳起來,而她感覺到侄兒也有同樣的激動,因此一天中,她忍不住要假借各種機會,把“三叔”提起幾次。這給了她巨大的喜悅。後來越說越多了,雖然這個家庭裡每一個人都是疼愛她的,願意為她做任何可以使她高興的事情,但“三叔”仍然是一個秘密,只能在侄兒面前一天多次地提到他。

說自己只不過複述“三叔”的講解,那無非是藉這個機會多提到一次“三叔”。她說得太謙虛了,事實上,她在講解中,按照自己的理解,已經灌注進不少她特有的柔情、激情,再加上纖細的感覺和微妙的聯想力,這些在馬擴的講課中都沒有,也許是他有意避免了的,而她卻摻雜進去很多。她講得深刻、雋永、形象、激動,使每一首詩,每一篇文章都變成一則傳奇性的故事,一首音調激越的軍歌。 有一天講韓癒的《張中丞傳後敘》,她把馬擴講給她聽的許多有關張巡、許遠守睢陽的史實都串在一起講給侄兒聽了,那許多材料在文章中都沒有寫到。然後講到南霽雲斷指誓矢,講到他們受俘時,張巡對南霽雲說的“南八男兒死則死爾”的話,她不禁先流出了眼淚,然後侄兒也跟著哭出來。他們都沒有說話,但在那淚光中分明閃耀著他爹和二叔的影子。

馬擴授課中絕對不允許學生流淚,那是一條戒律。 嚲娘就是用這種柔情、激情來彌補她學問欠缺的不足,而使受教者稚嫩的心苗中產生了感情早熟的跡象。他領受了雙份的母愛,他從嬸母身上得到的,甚至比母親還多。他多情善感,富於想像力。他神往於英勇捐軀的爹和二叔,那是奶奶、母親和其他人告訴他的,他得之於耳聞,那好像是已經過了幾百年的事,他對爹和二叔只存一個神聖的回憶和模模糊糊的印象。他更神往於傳奇性的三叔,那不僅得之於別人的口述,也有自己的觀察。三叔才是一個存在的實體。他早已習慣了從三叔的每句話,每一個動作中追踪他的英雄業績和高尚的道德品質。這個習慣在嬸母進門前已經養成了的,現在他更要求嬸母多講講三叔的一切。伐遼之役,三叔單騎陷陣這件事,在他的小小的心靈中已經追摹過幾十次、幾百次,好像他一遍一遍地在描紅簿上,把自己用濃墨寫的墨字覆蓋在紅字上面一樣。現在他又慣於在嬸母的授課中,以三叔的語言行動來印證、比較書本上記述的那些古人的教訓和言行。他把人類分成兩大部分,所有活著的和死去的好人佔一半,三叔一個人佔了一半。他的課程,包括嬸娘講解的內容和時間大體上也按照著這個比例進行。

家裡另外兩個中年的婦女,對嚲娘來說,都是大嫂。一個是丈夫的親哥哥的妻子,另一個是丈夫的義兄的妻子。她給了她們同樣的尊敬、同樣的稱呼,只不過在後者的稱呼上加上一個姓氏以示區別。當她與趙大嫂單獨在一起時,這個區別沒有必要了,她就省掉這個趙字,也成為大嫂。趙大嫂是馬擴找來為嚲娘作伴的。在一年多時間裡,她成為這個家庭中必不可少的成員。她是田間操作的主要勞動力,是內外一把抓的家務主要操持者,更加重要的,她是馬擴與當時散處在河北、河東各地義軍諸頭領的主要聯繫人。馬擴回家的時間不多,義軍諸頭領就以他的家為據點,通過趙杰娘子與馬擴以及與其他頭領進行聯繫。趙杰已經來過多次,在這里當然是熟門熟路了。當時河北義軍領袖石子明和河東義軍領袖韋壽栓都曾到馬家來過。

馬擴與義軍諸頭領發生不尋常的關係是因為他充分估計到在抗金事業中與義軍合作的必要性。趙杰娘子就是為了實現這個目的來到馬家的。她很忙。不能像劉錡娘子那樣與嚲娘朝夕盤桓,她來了,就給嚲娘增加生活的勇氣,因為無論從本質和精神方面來說,她都是十分結實的,足以使人對她產生信任感。 馬擴估計嚲娘一定聽到他對戰爭和時局形勢的說明了,正當她們進房的時候,馬擴與母親說到不出一個月,宋、金戰爭必將爆發。現在與妻子交換了寒暄,問了家裡每個人的情況,又繼續就戰爭問題與母親談下去。他們馬家傳統的生活信條是不妄語,不危言聳聽,不作沒有根據、沒有把握的模棱兩可的預測。他以斬釘截鐵的語氣判斷一個月內必將發生戰爭,那一定是戰禍已經迫在眉睫了。對這一點,大家都信任他,誰也沒有懷疑。

一生中不知道見過多少次大戰、小戰的馬母乍聽到這個消息後的反應是平靜的,好像這一場大家談論已久的戰事,即使就要爆發。也不是什麼意外事件,也好像當初在西北時,經常聽到公公、丈夫和兒子帶回來戰爭爆發的消息一樣。她首先想到的是徵人而不是自己的安危。 “娘啊!這一遭可不比往常與河西家作戰,”馬擴看見母親滿不在乎,提醒她說,“當初戰爭都在家門外幾百里、幾千里外打開,我軍進可以攻,退可以守,一城一堡的得失,往往要窮年累月,才見分曉,怎麼也打不到家門口。如今啊,金軍傾巢而來,我軍全靠燕山一路為屏障,萬一常勝軍有失,門戶洞開,敵軍轉瞬間就可直叩保州之門。娘可要預先有個打算才好!” “上月間你爹托小種經略相公捎來的信也說戰爭近了,卻沒有別的話。想俺家從西北遷到牟平,再遷到這裡,安家落戶了幾年,好容易築起一個窩,難道金兵一到,便拱手讓它不成?你們男子漢沒本領打退它,”聽得出馬母這句話把朝廷失策、宣撫司無能,包括自己的丈夫、兒子在內的男子漢統統罵進去了,“讓它深入堂奧,施虐百姓。它如真的來俺家騷擾,娘知道怎樣自處的。”馬母說到這裡,面上出現一種剛毅的表情,神色也更加穆然了。只有說到下面一段話時,把眼睛輪流看著嚲娘和亨祖,這才動了感情。她低聲說下去,“娘自不怕,只是馬家的這點骨肉好歹要保全下來,才好讓你爹兒兩個放心出去打仗。”

馬擴也跟隨著母親的目光去看亨祖——這個馬家唯一的血胤、馬家未來希望的寄託。他長得清清秀秀,活脫是大哥的翻版。大哥已經死了十多年,馬擴對他的印像已有些模糊了,只有看到了孩子,他才想得起大哥的樣子。可是孩子是那麼瘦弱,文質彬彬,像是文人家的孩子而不像他們軍人世家的子弟。馬擴不禁在他臉上多停留一會,想要探索其中有什麼奧秘。 孩子的臉上忽然也出現了剛才在祖母臉上出現的那種剛毅的表情,然後又轉變為某種稚氣的期待的喜悅。從他變換著的表情中。馬擴看得出孩子完全理解他們說話的意義,不禁讚許地向他點點頭。孩子膽怯地朝叔叔偷看了一眼。叔叔的讚許,使他陷入狂喜之中,他抓住機會大膽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侄兒多次請纓,”亨祖停頓了一下,又偷眼去瞅著嬸母,似乎向她徵詢這個典故用得是否確當。典故是用對的,用在這裡,恰到好處,不過它文縐縐的,不是他們馬家用的語言。馬擴截獲了妻子無言的答复,才弄明白原來正是她把他弄得這樣文縐縐的,對此他保留著自己的看法。不過不急於說出來。

“侄兒多次請纓,叔叔總是說侄兒年紀還小,過兩年再說,如今戰禍已迫在家門,侄兒再也憋不住了,這番叔叔上前線,務必要把侄兒帶走。” “你上前線去幹什麼?” “殺番子!” “前線殺敵是你爺爺和三叔的事。如今家裡沒個男人,你要留下來保護奶奶、娘和嬸子,這個差使可也不輕哪!你倒問問奶奶,她肯放你出去?” “奶奶,你放孫兒出去不放?”他一頭撲進祖母的懷裡,非要她支持他不可。祖母摟著他,也在思想鬥爭,不肯定地說。 “是時候了,是時候了,你三叔也是這個年紀出去的。可是三叔的話說得對,如今家裡沒人,你要留在家中保護娘和嬸子。再過兩年出去不遲。” “過兩年出去?”亨祖急起來,叫道,“到那時。番子都叫爺爺和三叔殺絕了,叫孫兒怎生為爹報仇?”

這個稚氣的想法,使馬擴笑了出來,然後一本正經地告誡道: “侄兒,你在家好生聽奶奶、娘和嬸子的話、聽趙大娘的調度行事,先要學好本事。戰爭真要來了,哪兒都有仗可打,有的是番子叫你去殺哩!只怕你沒有本事殺他們。從叔叔上回離家後,你的射力加了幾個?還有趙大叔指點你的楊家槍法,你都練熟了沒有?” “箭力增加了兩個,如今箭靶已放到一百五十步外。槍法天天練,已記熟了,前些日子又跟趙大叔學了馬槊,還在練習。” “他上午練弓、練槍、練騎,”馬母急急表揚孫子道,“下晝跟嬸子讀詩讀文,文武兩藝全不荒疏,你看他不是瘦下來了?” “還早著哩!”馬擴搖搖頭,“侄兒你可聽說過完顏阿骨打箭射三百步,矢無虛發,你隻及得他的一半。明兒有空,要下場看看你的箭法和槍法。” 然後馬擴又詢問侄兒的詩文,一般都還過得去,他只糾正侄兒一個錯誤說: “剛才侄兒說要為你爹報仇,志氣可嘉。你爹當年戰死在河西戰場,死在羌人手裡,死得轟轟烈烈。如今在北邊動兵的金虜是女真韃子,與河西羌人不是一家。你跟嬸子讀了幾年書,想來還沒有把這兩家弄清楚。對當前的許多事情還弄不清楚,那就讀了一百篇文章、一千首詩也頂不了用處。你知道張巡許遠死守睢陽,慷慨擊賊,那睢陽城在如今的什麼地方?為什麼守住睢陽就能保住江淮?還有與張、許一時擊賊的顏杲卿,他就是顏魯公的哥哥,他以常山太守起兵,阻絕了安史南下的道路,那常山在如今的什麼地方?為什麼能阻絕賊兵南下?這些在讀書時都應知道。博古為的是通今,知古而不知今,讀書尚有何用?” “他還小哩。”對第三代的愛憐超過第二代的馬母不禁在旁嘀咕了一句,“一時間能記得這許多?” 馬擴也意識到自己的教訓過於嚴厲了,這才伸出手去,把侄兒的下巴輕輕托起來,把他的臉仔細看了一遍。他確是瘦了,比上回看見他時瘦了下少。一種親密的親族感,忽然湧上心頭,那嚴格的要求也轉化為柔情的期望了。他拉起侄兒的手,殷切地說: “亨兒,這文武二藝,全靠勤學苦練,還要多動腦筋,你可不能放鬆啊!” 在他長篇大論教導侄兒的時候,嚲娘惝惝恍恍地在一旁聽著,在一句話中間她忽然感到自己也受到連帶的責備了,因而臉紅起來。捫心自問,她雖然成天家聽人說河西家、契丹家、女真家,到底他們間有什麼區別,她自己也沒能弄清楚。還有,她又何曾知道睢陽在哪裡,常山在哪裡?為什麼守住了常山,河北的賊兵就無法南下?她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怎麼去教侄兒?學生的錯誤,可不是她老師的失職? ” 可是他過去也沒有把這些事情跟她講過,或者是講過了,沒有引起她的注意。她不知道這些,總之就是他的失職。有了這一點能為自己辯解的理由,她又敢於微微地抬起頭來。 馬擴注意到嚲娘今天已經有兩次紅過臉,兩次紅臉都眼自己的談話有關,因而他對年輕的妻子的一再赧然感到歉意。現在他開始把注意力轉向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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