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無雨的夏天,燥得人心要長荒草了。天熱得像燒紅了的爐膛,地燙得如烤軟了的砲烙。孫武的心裡燥得要發狂。
囚籠把他送到吳國邊境,車馬和甲徒把他送回了姑蘇。寧靜的山鄉家園忽然間就被大火焚為灰燼,從前的將軍府又成了他全家的棲身之處,人生的這個圓圈可是劃得太大了,轉了十幾年又轉回了原地。畢竟物是人非了,在孫武的心目中,將軍府也是個囚籠,悶得他透不過氣來。應該說,昨日的孫武已經死了,而且入了殮,出了殯了,在生生死死之後,經過一番羞辱,他更討厭現在的虛榮!他也知道,在這虛榮的背後,潛藏著可怕的危險,你看麼:吳國君王把伍子胥打了個皮開肉綻,卻讓你重新住進將軍府,是叫你飽食終日優哉游哉麼?不,吳王是讓你去行軍,去作戰,去廝殺,死,也死在沙場!可是,孫武的內心十分厭惡血腥,厭惡並且逃避著戰爭!他肯定是要在吳王面前重彈“不戰”“慎戰”那些“老調”的。一旦他掃了君王的興,一旦他拒絕了君王的任用,那麼,後果是什麼?會不會殃及帛女和漪羅?會不會家破人亡?
天太熱了,太熱了。
他們要置你於死地的。他自言自語。現在該有個結果了,他又自言自語。
你無處逃遁!他喊了一聲,喊聲令他自己也吃了一驚。
帛女應聲而出:“長卿,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哪裡有什麼事?”
孫馳也隨後來了:“父親,我要請教您關於太公兵法……”
“休要再說什麼兵法!”帛女和孫馳面面相覷。
“啊,你們——下去吧!”孫武覺察到了自己過於粗暴,盡量地和悅些。
妻和子都是無辜的。
外面,戰車轔轔,戰馬蕭蕭,從南方調集的軍隊正經過姑蘇城,到姑蘇台下集結。外面到處是兵甲,到處是長戈,瀰漫著緊張的戰爭氣氛。
吳王就要發兵攻齊了。
吳王夫差派人宣他明早五更上朝議事。
明天早晨,五更!
你對他說什麼?你說,我不干了!
他呢?他說,滅你九族。孫武又在自說自話。
帛女說:“長卿你怎麼了你到底怎麼了?”
“沒怎麼,沒事。”他的心裡太憋悶了。
他去看望伍子胥,他惦記著挨了一頓棍棒的伍子胥怎麼樣了。
畢竟是六十歲的老人了,白髮人伍子胥被杖責四十之後,險些要了命。皮肉筋骨之苦,實在苦不堪言。他躺在床上養傷,只可俯臥,不敢平躺著,碰到傷處就痛得呻吟不止。當然,伍子胥呻吟也只是在家裡閉了門呻吟,是不肯讓吳王夫差和太宰伯嚭聽見的,他生性就是這樣執拗。更苦的,是他的內心。這一頓好打,明明白白告訴他,開了打戒,殺戒也是隨時可開的。分明是警告他,要么順遂君王之意,不再提越國是什麼隱患,全力輔佐大王北上伐齊;要么,就閉上嘴,休要再引火燒身。對於剛烈,耿直,把身家性命都交給吳國的伍子胥來說,順水推舟辦不到,緘口不言也不能,那麼,夫差對他開殺戒,就僅僅是時間的問題了。這一點,伍子胥心裡明白,痛苦也就苦在“明白”二字上。
家人來報:“孫將軍來見。”
伍子胥想坐起來,奈何棒瘡在股,疼痛得受不住,孫武趕緊扶伍子胥躺下。
孫武:“子胥兄,你替孫武受過了!”
伍子胥:“哪個替你受過?”
“孫武連累了你啊!”
伍子胥笑:“將軍說這話,是拉我做你的朋黨不成?你這可是癡心妄想。”
“看來伍子胥棒傷不疼。”
“你想試一試?”
“不試也是知道的。”
“唉,”伍子胥嘆了口氣說,“大王決非為你孫武打伍子胥,乃是為伍子胥打伍子胥啊!我向來實話實說,不會昧著良心的,早已得罪了君王,也得罪了他身邊的佞臣伯嚭。他們這才尋個因由,用棍棒說話,出一口惡氣。伍子胥幾十年輔佐先王少君,不知有家,只知有國,未料到他們竟然會……叫我老朽受此棍棒之苦啊!”
“你以功臣自居?”
“冤枉!”
“你膽敢倚老賣老?”
“冤枉!”
“哪個知道你的冤枉?這就免不了挨打。”
“這麼說,伍子胥該打?哈哈,該,哈哈哈哈,活該一受!”
說畢了笑話,孫武沉吟片刻,正色道:“只怕這棍棒還是輕的呢!君王的斧子早已磨得飛快!”
伍子胥竟然忍著劇痛翻身坐了起來:“長卿,你說說看,吳越夫椒之戰,將勾踐圍困在會稽山彈丸之地,剿滅越國祇須彈指一揮,大王卻聽信伯嚭讒言,議和了,這怎麼說?”
“亡國之和。”
“如今,越王勾踐被放虎歸山,日漸成為吳國大患,來日滅吳,必是勾踐,可君王好大喜功,偏偏又要空國北上,征伐齊國,這又怎麼說?”
“亡國之戰。”
伍子胥棒瘡發作,躺下,長嘆:“好了,明日五更大王召見你的時候,你便是這番話,我看你就不只是受棍棒之苦了,只怕九族都難逃身首異處之災——伍子胥這回可救不了你嘍。”
沉默。沉重。
伍子胥兩眼閉了半晌,道:“實不相瞞,伍子胥早已看見了自己的歸宿。我已於日前把幼子送到齊國,請鮑氏撫養,改姓王孫氏了。”
孫武大驚:“有這等事?吳王伐齊,你敢托子於齊!”
伍子胥淚眼朦朧:“無奈,無奈啊,我伍子胥做此虧心之事!”
孫武拜道:“你還記得十年前你為孫武弔喪吧?我欠了你的人情呢,如今看來,孫武需要活祭子胥兄了,請受我一拜。”
“且慢。”
“你還有何話說?”
“明日五更,君王召見你我,你我剛好同路,能與孫將軍一同赴死,倒也是一件幸事。”
伍子胥笑起來。孫武也笑了。
笑得苦不堪言。
孫武道:“想我孫武,早已不願意再涉足戰事,唯一的願望便是歸隱山林,天馬行空,不受任何一國君王的羈絆,可就是辦不到。”
伍子胥:“你不願受君王羈絆,君王卻要羈絆你!一切都在淵藪之中。好了,回去準備準備吧。”
“準備什麼?”
“一斛上路的烈酒!”
……孫武回府,心情更加煩悶了。
他最惦記的,乃是全家人的安危,深怕他一人受難,殃及老小,可又沒有解脫的辦法。
漪羅和帛女帶著三個兒子來了。
孫馳,孫星,孫明,都穿上了兵甲。孫武見了一愣:“這是乾什麼?”
孫馳:“吳國正在用人,請父親恕兒子不孝,就此辭行。”
孫武:“從軍?你們三個?”
孫馳:“投在華登將軍麾下了,多虧華登將軍另眼相待,命小弟孫明在將軍帳下聽用,我與孫星編入行伍,請父親放心。”
帛女插話:“去吧,說到底也是將門之後。”
孫武不耐煩聽這話。
“什麼將門之後將門之後,什麼將門之後?”
孫馳:“父親,我們兄弟三人會互相照應的。”
孫武一時不知應該對三個從軍辭家的兒子說什麼?他知道士卒是怎麼回事,他知道。帛女在慈愛而嚴正地告誡兒子們,“不可辱沒了將軍父親的名聲,終有出頭之日的。”他知道士卒是怎麼出頭,他主張用兵的最上策是用謀略,其次是外交,再萬不得已的下策才是攻城。
攻城是怎麼一番情景?那士卒們像螞蟻一般攀附雲梯而上,一露頭,頭就被削掉了,脖腔子有多大,血窟窿有多大。他的兒子們,現在就是去做螞蟻,去幹攻城的勾當。帛女拿出三塊熟牛皮,說“帶上帶上,野地露宿可以防潮。”他清楚,無論是戈傷還是箭傷,無論是利刃斷喉還是穿胸,無論是當即斃命還是隔日而亡,士卒的死法都是一樣的,都是埋在異域他鄉的一黃土下面,千秋野鬼,永不還家。
他聽見漪羅在抽泣,說:“你們三個孫明最小,他才十六歲十六歲啊,十六歲!哥哥要照顧好弟弟。庶母不能跟你們去了,你們可要自己照顧好自己,自己照顧自己!”他看見漪羅一邊給孫明整理甲胄,一邊眼淚汪汪。他想這也許就是那個叫做“命運”的東西在作怪:你大半生南征北討,領兵打仗,到頭來你對戰爭深惡痛絕,可你的所有的兒子卻都去投軍了,都去做士卒了,從頭開始了。難道你看到的成千累萬的士卒的死還不夠,還要你嚐嚐戰爭中失去親子之痛?
三個兒子跪在地上,叩頭辭行了。
孫馳:“父親,母親,庶母,我們該走了。”
帛女:“長卿,囑咐孩子們幾句話吧。”
漪羅:“還不知哪年哪月再見呢。”
帛女:“再見的時候,都會出息了!”
漪羅:“將軍,你……不願他們走?”
孫武搖搖頭:“走,比留下好。”
帛女:“那就走吧,男兒猛志在四方的。”
三個兒子叩著響頭:“恕兒子不能盡孝!”“兒子走了!”“父親母親庶母多保重!”
漪羅嗚地哭了。
帛女的眼圈也濕潤了。
孫武說:“還不走,等什麼?”
三個兒子轉身而去。
等到孫馳、孫星和孫明已經出了門,孫武才吼了一句臨別的囑託:
“好自為之啊——”
夜深了。
天黑得可怕,四周靜得可怕。沒有風,燥熱無法消散,使這黑沉沉的夜變得粘稠。蟬一直叫到半夜,好像一下子都死掉了,再也不叫了。蛐蛐兒開始小心翼翼地在東?在西?在南?在北?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地應答。
孫武將軍府一片漆黑。
燧石在敲打,短促的聲音濺出了火星,終於,一支燭光點燃了,光焰慢慢地放大,率先顯形的是孫武那雙佈滿了青筋和點點褐斑的手,還有他額頭擠在一起的皺紋。光線開始在孫武佈滿滄桑的花白鬍鬚,几案,幔帳,懸劍和鼎之間爬行,拓出一片狹小的空間。
孫武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案上的竹簡。
八十二篇兵法!九卷陣圖!
嘩地一聲,他又把竹簡收起,放在几案上,呆呆地坐著,一動不動。
四周實在是太安靜了,安靜得孫武甚至不敢咳嗽,安靜得一切一切都似乎凝固了,連他的血液也凝固了,安靜得似乎要出什麼事兒。他的青筋突露的手撫愛著他那些寫滿了兵法的竹簡,這時候他能感覺到竹簡之上有脈搏的律動,感覺到那竹簡是有呼吸的,而且是和他的呼吸同步的。不論他在哪一片窮鄉僻壤隱居,不論他囚居在世界的哪一隅,只要展開這些竹簡,他依然是氣吞萬里的將軍。
竹簡上的每一個字,都躍動著他的一縷生命,都洋洋灑灑寫著他的豪氣和肝膽。他喃喃自語,君不可一日無我,我不可一日無此君。他說,三十幾載呵!他面前的這一卷又一卷竹簡,把三十幾載天下征戰的勝負因由都概括在此,數百年戰場的圖捲全濃縮在尺寸之間。當然,當然,竹簡之中,有閃電的光芒和驚雷的嘯叫,有千軍排陣萬馬奔騰,有磅礴地進攻,機智地迂迴,迷離地偷營,驚心動魄地廝殺。沒有這些,還可以稱之為兵法麼?
可是,可是,他,孫武,在歷經了血洗和火耕之後,高高地在雲端俯察了戰爭、戰役和戰場;俯察了死亡和毀滅;俯察了諸侯之爭與士兵之戰,他傷心慘目地驚呼“兵凶戰危”!驚呼戰爭是死生之地!驚呼久戰將喪師滅國!驚呼興兵攻城是下策!驚呼不戰屈人之兵是善之善者也!天下有幾人知他良苦用心?天下有幾個君王不好戰?也許,齊桓公曾有過不戰而勝的功績,可是齊桓公死了,爬滿蛆蟲的屍體在靈床上扔了六十七天!也許,吳國先王闔閭,早年還是可以聽從他的告誡的,他說百姓勞頓,民不聊生,伐楚戰爭就擱置了六年。
可是,闔閭已死,闔閭的兒子夫差暴戾昏庸,南伐越國沒有善始善終,又要北上征伐齊國。他們要用孫武,只要孫武去率兵打仗;他們要孫子兵法,只取其戰術戰法去殺戮,這正是孫武害怕他的兵法八十二篇和陣圖九卷落入夫差之手的因由;這正是孫武遠避王庭,隱居世外的因由。孫武抱起了他的那些凝著他精血的竹簡,像是抱著一個嬰兒。他們,夫差和伯嚭們,就是要把你孫武肢解了,就是要把你的兵法肢解了。唯有那些鼠目寸光的小人,才會把你的兵法看作是征戰和殺戮的武器,只有那些患了抽瘋病的狂躁病人,才會把你的兵法看成是食人的野獸。這些庸庸碌碌的小人為了鼻子前面的一點點小利,正如麻蠅在尋隙下蛆。這些渾渾噩噩的“正人君子”因為你的見解對他們不利,正要置你於死地。孫武你該怎麼辦?孫武你的兵法怎麼辦呢?
你這兵法的一點燭光,能照亮天下的黑夜麼?
他想狂躁地大喊大叫,也許,叫一陣,能痛快一點兒。
漪羅來了,他知道。只消聽那裙裾的聲音和輕柔的腳步聲,他就知道,是漪羅,是。
漪羅:“將軍,你怎麼了?”
“啊,沒什麼……”
“將軍睡不著麼?”
“先王闔閭死了幾年了?”
“十二年了。”
“這麼說,夫差也十二年了?”
“是十二年。”
“是十二年。十二年,是。前前後後算起來,我在吳國軍中是二十二年的東征西討,又是十年的——說是歸隱罷,不如說是東藏西躲。總共是二十二載的九死一生啊!”
忽然孫武又想起了闔閭。
闔閭在檇李的那個山口,那個雨天,那張慘白得嚇人的臉……“我要你終生寬赦孫武,”闔閭在臨死之前,這樣囑咐他的兒子夫差。
先王闔閭是知道夫差終究不會寬赦你孫武麼?他一定是知道的,不然,他怎麼不肯垂下他那隻失血的手呢?
你在吳王台上說“君命有所不受”,你下了死命令,“行刑官,斧鉞侍候!”然後,兩顆人頭,眉妃的,還有皿妃的,落在塵埃,沾滿了塵灰……闔閭失了二妃,也還是任你為將軍了。可是闔閭死了,賢德的大王到現在也沒再生出一個來。如果闔閭在世,你會還在軍中麼?
頭顱,兩顆,眉妃的,還有皿妃的。
漪羅!漪羅生得和她的同胞姐姐皿妃怎麼如此相像?
漪羅到你身邊,就是提醒你記著這個?就是老天成心在折磨你,叫你一輩子心裡不安嗎?
孫武說:“那時候,孫武太年輕!”
漪羅詫異地問:“說什麼?你說什麼?”
“漪羅,你不記恨我吧?”
“將軍你到底怎麼了,不要緊吧?”說著,來為孫武打扇子。
孫武推開了她的扇子:“先王闔閭怎麼掉了一個腳趾頭,就死了呢?先王的生命,也如此地嬌嫩嗎?”
“將軍你不對勁兒,你怎麼總是想這些不著邊際的事情?”
什麼是著邊際?什麼是不著邊際?
他又想起那些戰場了。他想起,那秋霜滿地的黃昏,他策馬從昔日的戰場上走過。他勒住戰馬,回頭去看那無聲無息的戰場,看那留下了他青春歲月的所在。這時候他能聽見驚沙撲面,利箭穿骨,白刃割斷喉嚨的聲音;這時候,他的戰馬也會豎起雙耳,驚恐萬分地咴咴嘶鳴。他永遠也忘不了那種情狀,他的鬚髮結滿了冰霜,他的犀甲涼得砭骨,他極目四望,只看見一輪渾黃的太陽搖搖欲墜,望不見一隻活的飛鳥,看不見一個人走動。他的耳邊竟然迴旋著孤魂野鬼的哭聲!這是誰,誰的哭聲?是老軍阿常的兩個兒子?是託孤給他的蔡國將軍鑑?或者是楚國名將沈尹戍?誰無父母?誰無兄弟?誰無妻女?誰又甘心撲倒在冰冷的地上,永遠不能回家?這時候他的兩眼濕潤了,他朦朧的淚眼向姑蘇方向望去,他忽然就想起了久違了的帛女和兒子,想起了漪羅,想起了漪羅的明眸皓齒和溫存……他的心一陣陣地抽搐,就是從那時候起,他決心告別鞍馬,告別軍帳,卸甲歸田的吧?可這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的事情呢?
“三個孩子是在華登的帳下?”他問。
“是,華登。”
“誰想起叫他們從軍的,誰?”
“將軍,這也許是……一條生路。”
“生路?啊——是,也許是。現在是幾更天了?”
“三更天了。”
“五更,我就奉召上朝了……”
“將軍!”漪羅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了孫武。
生離死別麼?不,還早呢,才是三更天。三個孩子都走了,他們現在是士卒了。
士卒!他忽然想起檇李之戰的那些越國的士卒。
三百條赤裸裸的年輕漢子,一齊走過來,然後,站成方隊,一齊橫刀鋸斷自己的喉嚨,割下自己的頭顱。滿地的頭顱,滿地的血腥啊……
孫武狂叫:“點燈!點燈啊!把燈全點起來!”
漪羅急匆匆去點燈。她把所有的燈燭全部點亮了,房間裡一片白花花的。
漪羅:“將軍,燈都點起來了,你看,都點起來了。”
燈光在竹簡上跳躍。
孫武:“這些竹簡怎麼辦呢?”
“有什麼怎麼辦的?”
孫武定定地看著漪羅,半晌,才說:“我走了,也就走了……這些怎麼辦?最放不下心的就是這些竹簡。吳王會來奪走這些竹簡的啊!可是他們不懂得我,他們不懂得我嘔心瀝血寫下的兵法,他們只是要殺戮,殺戮,殺戮!”
漪羅知道孫武說的“走”是什麼意思,她的心在打顫。她一下子把竹簡抱在了懷裡,似乎這樣便是抱住了孫武,抱住了可以救命的東西。
孫武神經質地把竹簡搶過來:“不!不不,沒有人能夠懂得我的兵法,我的初衷,我的用心!我怎麼著述都是白費心血,如此說來,還不如燒掉,免得為昏庸的君王利用禍及百姓!”說著,他近似瘋狂地去拆那竹簡;竹簡發出噼劈啪啪的聲音,扔得滿地都是,“我的心血全白費!白費!燒,燒掉!”
漪羅完全驚呆了:“你,你瘋了!”
孫武:“瘋了!瘋了比清醒好!”
漪羅:“你到底要幹什麼啊你!”
“在我去見那夫差之前,燒掉,利索!”
漪羅感覺到孫武在紛至沓來的壓力面前,在欲罷不能的無奈狀態中,心情煩躁,鬱悶,痛苦,悲哀,神經幾近崩潰了。誰能夠肯定這不是孫武,不是他和她的最後的時刻呢?她強忍著悲痛,耐心地,柔和地,像哄小孩子一樣地對孫武說:“好好,我們全燒了,啊?我們燒,行不行?長卿,讓我來燒,好不好!”
孫武呆呆地看著漪羅把地上的竹簡,一片一片拾起來,到帷幕後面去了,少頃,他看到的青銅鼎裡升騰起了火光。
孫武呆若木雞。漪羅回到屋子裡來了。
孫武:“燒了?”
漪羅:“嗯。”
孫武:“誰叫你燒的啊?”
漪羅差點笑起來:“不是你命我去燒的嗎?”
孫武:“啊……是,是我。就這麼一把火!好了,現在乾淨了。八十二篇,九卷圖軸……數十年的心血啊,付之一炬!”
漪羅嗔叫了一聲:“將軍!”隨之,將幔帳撩開。
八十二篇兵法!九卷圖軸!完好無損,一片竹簡也沒燒掉。
是的,漪羅怎麼肯燒掉那些竹簡呢?就是孫武在吼叫一番“燒掉”之後,真叫孫武自己去燒,他也不會去的。那八十二篇兵法,九卷陣圖,不僅僅是孫武畢生心血結晶,而且可以稱之為孫武物化的靈魂,漪羅深深地知道這些,才和孫武開了這樣一個美麗的玩笑,一個只能屬於他和她的知己又知心的玩笑。漪羅問孫武:“還燒麼?現在要燒還來得及!”
孫武淒苦地笑著:“你——呀!”
漪羅說:“只有漪羅知道,有時候你真像個小娃娃,你鬧得我燒了一條羅裙啊!”
孫武感慨地:“唉,只在你漪羅的面前是。”
漪羅:“當然,天下誰不知道孫武是凜然一位將軍!”
“你如何處置這些東西?”
“放心吧放心吧,漪羅已經安排好了,裹三層油布,再放入陶甕裡,用蠟封好,挖地三尺,埋在地下。除了田狄和夫人,便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了。請問將軍,放心不放心呢?”
“如此,我就放心了。”
“將軍五更上朝,要多多保重。”
“你去歇息一會兒吧。”
“讓我陪陪將軍……”
天依舊是黑著,夜有些涼了,燭光閃閃爍爍的,隨時都會被一陣小風吹滅的。漪羅依在孫武的懷裡。她的心難過得很,忐忑得很。她害怕這便是最後的依偎了,她實在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嚎啕一番,可是她忍住了。
“將軍,四更天了吧?”
“四更了!”
“將軍,你能聽漪羅說幾句話嗎?”
“我不是聽著麼?”
“將軍,少時見到那昏庸的夫差,能不能不再重彈那些舊調呢?”
“你叫我說什麼說什麼?”
孫武又推開了漪羅。
漪羅:“將軍,不到這個時候,漪羅是不會講這些話的——就請將軍原諒漪羅的唐突罷。將軍你執著,將軍你不改初衷,將軍你視死如歸,但請你為夫人和漪羅想想,我們是難以承受死別之痛的啊!將軍你歷經戰爭之後,力主'不戰''慎戰',你在兵法裡反反复复闡述,你在君王面前一次又一次陳情。可是,你也知道,天下諸侯為一塊玉,為一匹馬就大興兵戈,哪兒有不戰的君侯?哪兒有不事噬血的帝王?你能改變夫差的野性嗎?你能喚醒夫差的昏聵嗎?你能說動他偃旗息鼓化干戈為玉帛嗎?你能阻止他空國遠征伐齊爭霸嗎?不,不能。既然如此,將軍你何必又要妄費口舌,招致殺身之禍呢?”
“莫非你叫我稱讚夫差的亡國之戰麼?”
“不。你可以緘默,你可以不言。”
“緘默?不言?你叫孫武做唯唯諾諾的小人?”
“將軍,將軍哪!漪羅也是情急無奈啊!請恕漪羅直言吧,將軍的兵法是撥雲的日月,只可惜而今是淫雨霏霏,將軍的兵法是春天的第一聲雷,只可惜世間的君王都是聾子!今日漪羅將兵法好好地埋在地下,但願百年千年之後有君王是將軍的知音。只怕是,只怕是,將軍今日做夢,百年之後,夢亦難圓!”
“你,你說什麼?孫武是在夢中?”
“將軍,好夢難圓……”
“別說了!”孫武在咆哮。
漪羅只想著一件事,就是讓孫武能免遭斧鉞之禍,她淚如雨下,還想說下去:“將軍……”
孫武用哀求的目光看著她:“你,讓我安靜一會兒好不好?”
孫武聽到伍子胥說過,他是在做夢。可是這番話從漪羅的嘴裡說出來,卻使他感到分外的驚心動魄。可他又不得不承認,人世間,賢德的君王還沒出生;他不得不承認,今生今世也許真是難圓他的夢了。承認這個,對於他,是痛苦的,也是殘酷的。是呵,既然你在吳王夫差面前重複的都是廢話,你何必要重複呢?何必?
你不如做個啞巴!
他突然間牙關一咬,咬斷了自己的舌頭,噗地一下,把半截舌頭吐在了地上,人也昏倒了。漪羅回身看見孫武口中,身上,還有地上到處是血,看見地上那一團紫黑的肉,一邊痛哭一邊嘶叫著:“將軍!將軍!是我害了你啊……”帛女和田狄聞聲而來,帛女粗暴地叫漪羅:“滾開!去取藥來!”便也泣不成聲。
孫武醒來了,忍著劇痛動了動雙唇,已經不會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