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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陰霾起江東

孫子大傳 韩静霆 8946 2018-03-13
從太宰伯嚭的軍帳向外望去,就可以望到會稽山。山不大,卻算得上草木蔥蘢。越國國王勾踐十五萬大軍,只剩下五千殘兵了,都困在這彈丸之地,像鳥雀一般地散落在榛莽和草叢之間。天很熱,勾踐的徒卒在山中飽受蚊蟲叮咬之苦,時見越軍士卒的身影匆匆一閃,又伏落於草木之中,大約又是在挖採可以填飽肚子的山草,或者是用兜鍪舀些爬滿孑孓的死水解渴。越國殘兵敗將退守的會稽山,在精銳無比的強大吳軍圍困之下,像一座死寂的小小孤島。勾踐已經走投無路了,派大夫諸稽郢前來求和,表示勾踐願叩頭於邊境,並讓親生的一子一女到吳宮拿著畚箕,端著洗盆服役。吳王雖心有所動,無奈伍子胥堅決主戰,便沒有應允。有消息說,勾踐在和談破裂之後,絕望了。勾踐打算殺死自己的妻子,放火燒了越國的寶器,孤注一擲,與吳國決一死戰……

伯嚭現在可沒心思管那會稽山的越王勾踐和揮師圍剿越國的吳王夫差孰勝孰負,是戰是和。他忙得很,興奮得欲仙欲死,而這一切刺激不是來自吳國吳軍和吳王,卻是越王勾踐帶給他的。瀕臨滅頂之災的越王勾踐把他——吳國最高軍政長官,處理王家日常事務的太宰,當成最後一棵救命草了,派人帶了國中最好的金飾玉璧明珠綢緞,偷偷來“求和”。來的是一男八女,女人都裹著面紗,進了伯嚭的大帳,就跪下不再起來。那使者說:“越王勾踐命我代替他向伯嚭太宰叩首,請求太宰能夠恩准吳越議和。太宰千萬不要推辭,天下誰不知道太宰可以當吳國半個家,在吳國君王面前是一言九鼎啊!”伯嚭說:“越王勾踐已經是甕中之鱉了,當此之時,妄想藉我之力苟延殘喘,是辦不到的。伯嚭身為吳國太宰,以效命吳國君王為畢生之志,爾不要耗費口舌了。”那人又道:“這麼說,伯嚭太宰不肯向大王進言寬赦越國了?”“算你明白。”那人說:“這可太可怕了。吳國君王如不能寬赦越國君王,越王已經決心殺了妻子,焚燒了國之寶器,率軍死戰到底,戰到最後一人。太宰不會沒聽說過'困獸猶鬥'這句話吧,屆時,難免吳國也會有大的損傷啊!”“吳國雖有小傷,越國卻是不復存在了。”“那麼,誰還會向太宰進獻美女寶器呢?越國君王已經對天盟誓,如得到太宰的幫助,越王沒齒難忘,年年向吳王進獻國寶,年年也少不了向太宰您貢獻一份兒寶器……”伯嚭大怒:“爾竟敢賄賂本太宰,速速滾出帳去!有話可面見大王。”吳國太宰伯嚭在越人和帳中親信面前,表現了高風亮節和軒昂的氣勢,可是,卻並沒有謝絕那些眩目的寶器。伯嚭文韜武略,聰明絕頂,深知什麼時候扮演什麼角色,這是絕不會弄錯的。他心裡面盤算的,和外在的表象,往往大相徑庭。那張雖年過五十,但是卻依舊眉清目秀,有紅有白的臉,是一篇難以破譯的文章。他把越國派的男性使臣轟出軍帳之後,厲聲問那八個戴面紗的越國女子,“爾等還不走,留在這裡做什麼?”立即有女子悲傷地哀求:“請伯嚭太宰收留我們這些無依無靠的小女子吧,我們久經喪亂,都是無家可依的了。越王勾踐不招我們來,我們也會偷偷跑到您的帳中的,如果我們回去,就免不了殺身之禍。懇請太宰可憐,小女子願早早晚晚服侍太宰……”說著,扯了面紗,軍帳中似乎嘩然一亮,八個竟一律都是絕色女子!伯嚭的心一動,卻盡量表現得無動於衷,沉吟片刻,道:“爾等婦人何罪?竟也遭此不幸,唉,暫且在我帳中避禍罷……”便順理成章地納了八位越國女子。伯嚭等不到晚,便在軍帳之外加了崗哨,到帳中讓八個越國絕色粉黛“服侍”一回。不料,八個都是經過越王勾踐調教過的,一上手,揉捏溫存,就讓伯嚭渾身酥了。等到輪番顛鸞倒鳳,越國女子柔媚中透露出來的野性,時而呻叫時而表現出的暈死過去的嬌滴滴的姿勢,都是伯嚭從吳國美女身上沒領略過的。伯嚭恨不能化在這些美人兒身上,一時征服欲大長,竟自覺得又年輕了一回。在他的感覺裡,彷彿正在君臨整個越國,簡直是做了一夜的越國國王!哪裡還管得了什麼征戰服越?

次日,伯嚭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爬起來,未免感到兩腿發軟,可還是趕忙穿戴整齊,去見吳王夫差。自然,這時的伯嚭心裡已經有數了,他是堅決主張議和的了。彼時,越王勾踐的使節文種已從帳外開始跪著,用膝蓋行走,來到夫差面前。文種滔滔不絕地直陳寬赦越國的理由和議和的好處,懇求吳國君王能免卻一場最後的死搏,代表勾踐表示願意把女兒獻給夫差使喚,大夫的女兒都歸吳國大夫使喚,士的女兒都讓吳國的士驅遣,越王勾踐也將率妻子到吳國宮中為奴。夫差沉吟著,似有應允之意。伯嚭做深思熟慮狀,說,“如果是死戰之後臣服越國,的確不如這樣安安逸逸得到越國,既然越國已經歸屬為臣,君王赦免寬宥了勾踐,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 伍子胥急得暴躁難耐。

伍子胥正在興頭上。他悄悄放了孫武之後,回到姑蘇,便和夫差一道率兵迎擊勾踐之軍。戰事緊急,夫差和伯嚭聽說孫武已葬,孫氏門中家人已散,就沒再追究。吳越兩軍相遇在太湖邊的夫椒,在湖上鏖戰。在勝負難分的關鍵時刻,伍子胥夜襲敵船,指揮兩隊舟師,讓士卒全都舉著火把,沖向越船。越國舟師看見滿湖的火光,聽見殺聲震天,嚇得屁滾尿流,士氣全無,一敗塗地。現在,那越王勾踐已被困於會稽山的彈丸之地,只消彈指一揮,越國必滅無疑,偏偏又談什麼“寬赦”“和解”,伍子胥真是氣不打一處來,便力主再戰,說:“大王,大王!太宰此言大謬!吳越兩國世世代代都是仇敵啊!大王您忘了勾踐殺父之仇麼?” 文種忙道:“越王勾踐自知得罪了大王,知道吳國君王對於越國是可以叫死人復起,白骨生肉的,勾踐此時此刻正面向著君王,跪在會稽山上,誠惶誠恐,敬請大王寬赦呢!”

伯嚭深知夫差的心思,一語道破:“伍大夫,你不會不知道君王只是要越國臣服歸屬,而不是要消滅它,你不會不知道,君王的鴻鵠之志,乃是北上中原,稱雄天下吧?” 伍子胥:“吳越兩國,三江環繞,勢不兩立。徹底取了越國,可以佔有它的土地,乘其舟船,駕御其車馬,這是吳國的大利!北上中原,即使戰勝了那裡的諸侯,也不能佔有其地,駕御其車馬。孰重孰輕,君王三思!大王不可坐失良機,速速破滅越國是大計!” 夫差:“太宰所言極是,孤王的大業乃是北上中原,征討齊國!” 伍子胥:“大王!南破越國才是根本!” 伯嚭忽然插了一句:“伍大夫,前不久在您為孫武弔喪之時,曾經反復大講'仁德',如今你的'仁德'何在?”

伍子胥被噎住了。 夫差不耐其煩:“寡人主意已定,文種,你可回复勾踐,越國既然臣服於我,勾踐即可為寡人奴僕,我便以仁德為懷,權且寬赦!” 伍子胥大驚。 夫差拂袖到內帳去了,伯嚭緊隨其後。 文種依舊是跪著,用膝蓋行走,出了吳王大帳。 伍子胥跳著腳吼道:“夫差!夫差!你忘了勾踐殺父之仇了嗎?” 無聲。伍子胥淚流滿面: “夫差!你……忘了!你養虎遺患哪!完了,完了!二十年後,吳國王宮就會變成污水池的啊!” 夫差在內帳聽了怒不可遏,嘩地抽出了佩劍,伯嚭忙按住了夫差的手。夫差收了劍,吼道: “來人,把瘋子伍子胥轟出去!” 伍子胥聽見了。他拭了腮邊的淚,回身退出大帳。 他喃喃自語:“天毀吳國社稷啊!孫武安在?孫武如在,也許不會是這等結局啊……”

…… 吳越未訂歃血之盟,夫差就草草與越國和解,罷兵回國了。 之後,勾踐果然帶上妻子,到吳王夫差階下為奴,同去為奴的朝臣三百人。 勾踐夫妻穿著破衣爛衫,住入石室,灑掃庭院,清除馬厩糞便,乾著粗活。甚至在夫差患病拉痢的時候,勾踐親口去舔食夫差稀屎,判斷病況如何。整整三年做牛做馬做奴僕,勾踐贏得了夫差的信任,才被放虎歸山。 勾踐歸國之後,臥薪嘗膽,富國強兵,採納了大夫文種破吳的九種謀略。勾踐繼續做出極其謙恭的姿態,夫差喜歡服飾,便專織素細布進貢;夫差要修建宮室,就命三千木工伐木進獻;夫差喜好美色,就選絕代佳人西施和鄭旦去服侍。每每朝貢,都秘密地進獻給伯嚭一份兒……只待時機,滅吳復仇。

時光荏苒,彈指之間,孫武逃離吳國,在陳國已經過了十年的田園生活,八十二篇兵法已經修訂完畢,九卷戰陣圖軸也都繪製結束,樂得種菜灌園,過優哉游哉的日子。其間,也聽說過一些吳越之間關係變遷的事情,看破越王勾踐的野心和吳王夫差的腐敗昏庸,不免面向東風,唏噓一番,惦念著伍子胥的安危。孫武雖在小國山野隱居,時間久了,孩子們嘴不嚴,到底真名實姓還是被陳國諸侯知道了。陳國君侯也曾微服來訪,贈些禮物,知道孫武是“詐死”離開吳國的,懾於吳王夫差的威勢,也不敢起用孫武,孫武自己也無意出山,也就相安無事。 陳國所處的地理位置,在吳楚之間,是楚國北上進攻吳國的門檻儿。吳王夫差北上征伐齊國之前的第一役,就是要把陳國打得服服帖帖,關閉楚軍進攻吳國的門戶,免得吳軍北上了,楚軍從南邊打來,國中空虛,會有不測。於是,夫差以華登、伯嚭為先鋒,親征陳國。吳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過陳國邊城,陳國軍隊兵敗如山倒。前來救援的楚國軍隊,還沒與吳軍接刃,楚昭王已經病死軍中。楚軍一退,陳國諸侯徹底絕望了,只好跪伏在都城十里之外,乖乖稱臣,迎接華登伯嚭入城。

孫武一直在山野之間蝸居,沒有拋頭露面。萬萬也沒有想到,他作為這場吳陳戰爭的局外人,竟會大禍臨頭!這日三更,陳國徒卒五百餘人,舉著火把,團團圍住了孫武的農舍。一時,雞飛狗叫,大人孩子惶悚萬分,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孫武忙披衣而起,去看個究竟,漪羅追上來,捧著依劍: “長卿,帶上劍哪!” 孫武說:“晚了。”說著,推開了屋門,還沒來得及環視四周,立即就有十幾支青銅的戈,指向了他。 一位陳國大夫,深深地作了一個揖,道:“孫將軍,久聞大名了!如此不期而見,請恕我失禮了!” 孫武拱了拱手:“孫武哪裡還是將軍?區區一個菜農而已,哪敢勞煩這樣興師動眾?” “本大夫實屬無奈,奉陳國國君之命,來請將軍。”

孫武:“君侯如此厚愛,孫某實在消受不起。想我在此僻野山林耕地灌園,自食其力,安分守己,不曾冒犯君侯啊,今日派兵前來'請'我,有何見教?” “送將軍回姑蘇!” 孫武:“我明白了。” “將軍聰明絕頂,自然明白。” 孫武感慨萬分:“老天如此不公,天地之大,竟然找不到孫武可以安身之處!不過——君侯也忒厚愛孫武了啊,想不到我這菜農還可一用。孫武成了陳國君侯獻給吳國國君的貢品了!哈哈,貢品!犧牲!哈哈……” 這時,孫氏門中一家,二十五歲的孫馳,十八歲的孫星,十六歲的孫明,還有帛女和已是耄耋之年的田狄,手執著幹活用的雙齒銅,鐵鍤,鐵鋤,木棍,不顧一切地衝出房門,要與陳國士卒決一死戰。漪羅則是唯一手執兵器的,她攥著那柄依劍,迅速地衝到孫武的身邊,儼然孫武的保護神。頃刻之間,農具和兵器乒乒乓乓打在了一處,陳國徒卒人多勢眾,經過訓練,輕而易舉地把孫武的妻兒逼到了牆角,老田狄沒用徒卒費力就已倒下了,漪羅執劍亂砍一氣,想殺出一條血路,可是徒勞,根本近不得對方徒卒的身。

“別打了!放下武器!”孫武拼命地吼叫。 “戰鬥”停止。孫武的妻子兒子,除掉漪羅不肯撒手手中的劍之外,都扔了那不中用的“武器”,圍攏到孫武身邊。 孫武茫然地望瞭望四周。 五百身強力壯的甲兵,舉著火把,執著武器,團團圍住了孫武小小的農舍,圍得個水洩不通。甲兵踏翻了竹籬,踏破了柴門,也有爬上屋頂,焚燒屋上茅草的。漪羅噢地叫了一聲,和帛女一道跑回起火的屋中,搶出了那些竹簡,圖軸和依琴,緊緊地抱著。火光肆無忌憚地跳躍著,噼劈啪啪響,灼得孫武的臉生疼。濃煙亂撲,他瞇了眼睛,看了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火舌和那即將焚成灰燼的家園,看看剎那間無家可依的一家妻小,心裡一陣愴然。 陳國大夫說:“請將軍上路吧!” 一家人,叫“長卿”“將軍”的,叫“父親”的亂成一團,七嘴八舌喊著,圍上來,不讓走。 孫武:“他們——數百徒卒如臨大敵,還是別讓他們勞心費力了。” 陳國大夫:“如此甚好。” 孫武:“也罷,倘若孫武一家罹禍,就可以令吳陳兩國的戰爭平息,倒也是孫武的榮耀,做一回貢品卻又何妨?” 漪羅:“不!——吳王夫差這回是不能放過你的啊——長卿!” 當然。孫武知道此一去兇多吉少。 陳國大夫說:“請孫將軍但放寬心,您對吳國是有大功的,先王的老臣,不會有事的。所以,我雖然帶了五百甲兵,卻早已囑咐手下,不敢傷了將軍半根毫毛!” 孫武哈哈大笑:“哈哈,謝謝爾等賞我一個全屍!哈哈……多謝啦!” 說話間,士兵已經把事先備好的囚車推了過來。 孫武在走向囚車之前,回頭望瞭望漪羅、帛女和三個兒子。他濕漉漉的眼睛裡似乎藏著很多的話,卻又無從說起。他年已過五十,兩鬢花白,多少滄桑?一時三十年來的往事一齊湧上心頭。三十年他帶給帛女和漪羅多少劫難與不幸?他有多少難言的歉疚?不是語言所能表達的,而她們又給了他多少愛?多少溫存?也不是能夠說清的。他走向了囚車,全家妻妾兒子,也將被押送回吳國,對於這一點,他無計可施,也無能為力,更是無言以對的啊!他看見房子在熊熊大火中塌了下來,看見他的妻妾什麼也沒有帶出來,什麼也不去搶,只緊緊摟著三樣東西:劍、琴和竹簡!他承受不住這般的厚愛,心在顫抖,趕緊轉回了頭,登上了囚車。他聽見身後漪羅、帛女和孫星、孫馳、孫明的呼喊聲,聽見士兵們的叱吒聲,看見又是兩個大囚車推過來了…… 囚車,三輛,由五百甲兵們押送著,向吳國邊境進發。 天,亮了,天色一片慘白。 路上,到處是戰爭留下的創痕:士兵的屍體,戰馬的遺骸,焚燒著的戰車…… 忽然看見一彪兵馬迎面而來,約有一千餘騎。旌旗上赫然是“吳”字,大約是奉命向陳國縱深進發的一支吳國軍隊。鎖著孫武的囚車和大隊,都停了下來,吳國軍隊的將領正在問訊著陳國大夫什麼。一會兒,囚車重新開始轟轟隆隆向東北方向開進,這時的吳軍全部閃在道路的一旁。 近了,孫武可以看得清吳將那張臉了。 他不認識這位將軍,這位驍將實在太年輕了,唇上生著的,還是茸毛呢。 年輕的吳國將軍看到囚車中的孫武的時候,顯得很激動,忽然跳下馬來,回過頭向他的軍隊喊道: “全軍速速見禮!這就是西破強楚的孫將軍孫武啊!” 吳軍將士忽拉一下子全部下了馬,拱手向囚車中的孫武致以莊嚴的拱手之禮。 吳將單膝跪倒:“孫將軍!我雖無緣在將軍麾下,可是,吳軍服越破陳,東征西討,戰陣常是將軍的戰陣,兵法還是將軍的兵法,將軍的威風依舊在旌行兩伍之中啊!請將軍受晚輩一拜!將軍多多保重!” 孫武把眼睛閉上了。這算什麼?是檢閱麼?如此檢閱! 囚車似乎也變得莊嚴了起來,囚車的速度似乎慢了,軋軋作響的輪輻也似乎變得沉鬱了。孫武巴不得囚車快些與吳國軍隊擦肩而過,偏偏這時間和道路好像全都拉長了。路邊,又是一代將軍和徒卒了,他能對這一代生氣勃勃的將士說什麼呢?保重?誰保重?誰更需要保重?孫武無奈地想。你也許談不到什麼“保重”不“保重”了,可是你畢竟在世上活了五十餘年!他們呢?他們還是牛犢,還是乳虎,即便他們僥倖沒作楚國沙場之鬼,僥倖沒做陳國沙場之鬼,僥倖之後還會再僥倖麼?吳國君王夫差窮兵黷武,正在策劃北上中原,你們,年輕的將軍和徒卒們,南下,北上,終於還能回家嗎?是在晉國做鬼?是血灑魯國?還是飲恨齊國?你們敬仰的孫武,只是“善戰”的孫武,你們之中,誰知道孫武用兵的最高境界是“不戰”呢?誰知道,誰?正因為這些,孫武的八十二篇兵法和九卷圖軸可以交與誰,誰? 囚車,終於和吳軍告別了。 囚車到了吳陳邊境。 陳國君侯畢恭畢敬地向吳王夫差深深地叩頭施禮,獻貢品:“大王在上,小國之侯不過是草野邊僻之人,雖然自不量力冒犯了大王,承蒙大王寬仁厚德,不計小怨,歃血為盟。陳國本來是向大王貢獻物品的小邑,承蒙不棄,仰戴鴻恩,勞煩大王今命貴國軍士用鞭子抽打小國臣民。小國之侯從今賓服大王,願臣屬,年年朝貢,歲歲來獻,恭祝大王延壽,永受萬福!” 夫差道:“寡人今日寬赦了君侯你,你當有自知之明,知道什麼是天,什麼是地,什麼是樹,什麼是草,什麼是鷹,什麼是雞,什麼是石,什麼是卵。” “請大王放心,我知道了。” 夫差:“你當有始有終,休要朝三暮四,日後應當自勉。” “是。” “有什麼貢獻,呈上給寡人看看。” “小國雖然窮鄙,但願罄其所有,按天下諸侯盟會貢獻最高的約束自己,今日敬獻給大王的是一百套太牢!” 一套太牢,即是一頭牛,一口豬,一頭羊,一百套太牢,乃是三百頭牲畜。按照禮制,吳王向小國諸侯徵收貢品,數字不得超過十二,陳國君侯奉獻一百,超過數倍了。可是,當三百頭牲畜趕將過來的時候,吳王夫差受之心安理得,臉上根本沒露出一點兒喜悅。 陳國國君又道:“大王,我這裡,還有一樣兒東西,可以還給大王。” 這就是孫武! 作為陳國諸侯貢品的孫武,在囚籠裡痛不欲生。在等待著奉獻出去的時候,他透過徒卒之間的縫隙清清楚楚地看見,全家一共是三輛囚車,他自己獨占一輛,頭和手都鎖在木頭囚籠裡,動彈不得,帛女和漪羅共一個囚籠,三個兒子共一個囚籠,老家僕田狄甚至連囚籠也無權“享受”,只捆綁著,在一匹馬屁股後面,全家無一倖免。他們候在一條乾涸的河道裡,和一百頭豬,一百頭羊,一百頭牛混雜在一起。終於輪到他們去“奉獻”了,乃是跟在運載豬、牛、羊的後面。浩浩蕩蕩的牲畜“大軍”,在去“貢獻”的途中,隨意拉著糞便,臭氣沖天;互相自由地擠撞著,並沒有捆縛;哞哞地亂叫著,並無哀痛。而他,當年赫赫揚揚的將軍孫武,這會兒可以等於一頭羊?一口豬?或是半頭牛?甚至可以說連那些家畜都不如,豬牛和羊,在車上是用“欄”圍著,他是在籠子里關著。 囚車到了吳王夫差面前。夫差果然一驚。 夫差:“你?!”孫武不言。 夫差:“寡人真是活見鬼了!” 陳國國君忙道:“大王,這孫武十年之前叛離吳國,遠避塵囂,一直在陳國山野隱居……” 夫差:“好你個膽大包天的孫武,竟敢騙了寡人十年之久!你可知罪?” 孫武還是不說話。夫差大怒:“伍大夫何在?” 伍子胥應聲而來:“臣在。” 孫武一見吳王夫差要問伍子胥之罪,不能不開口了:“孫武的死活不關伍子胥的事。孫武十年前以死為由,瞞天過海,離開吳國,伍大夫全然不知。” 夫差冷笑道:“你這樣處心積慮地要替伍大夫洗刷個乾乾淨淨,寡人反而無法相信伍大夫乾淨了。如此看來,二位是早有盟誓在先了吧?” 伍子胥直言不諱:“任憑大王治臣下之罪。” 孫武:“大王,我早已決心不問政事,不披甲胄,對於大王來說,孫武雖生猶死,早死晚死還不是一樣,請大王即刻賜孫武一死就是,不必罹禍他人!” 伯嚭來插話了,他的目標總是伍子胥:“大王,依臣看來,孫將軍欺君罔上,藐視王庭,恐怕不是他一個人辦得到的,其中的來龍去脈,必須弄得清清楚楚,以罪量刑才是。” 夫差:“唔。” 伍子胥:“伯嚭太宰何必繞彎子?此事還有何不清楚?如若治罪,便請君王將伍子胥與孫武一同治罪就是了。說伍子胥欺君也可,說伍子胥罔上也無不可,可是伍子胥的的確確是為君王做了一件好事啊!孫武本是吳國的功臣,先王的愛將,先王在臨終時曾有遺訓,要終生寬赦孫將軍。伍子胥為大王宣示仁德,恪守先王遺訓,以告先王在天之靈。孫武在吳二十餘載,南征北討;孫武去吳整整十年,隱姓埋名,何罪之有?只怕是大王如治孫武之罪,天下不服,有礙大王的好名聲!治罪只可治伍子胥之罪,伍子胥領了!” 夫差:“如此甚好。伍大夫犯下欺君之罪,罪當誅殺,念你是先王老臣,便去受杖責四十吧!” 孫武:“大王!” 夫差:“杖責四十!” 年逾花甲一頭白髮的伍子胥,被按在地上受杖打皮肉之苦。木棒掄打在他那已經鬆弛了的毫無彈性的皮肉上,發出噗噗的響聲。伍子胥並不呻吟,只是亂叫:“該打!打得好!”“為大王的仁德,受一杖!再一杖!”“先王在天,看伍子胥挨打了!三十一,三十二!”伍子胥生性耿直,又一向忠烈敢諫,近來在是否應當滅越國和北上的戰略問題上,屢屢與吳王夫差衝撞。他自恃是開國元勳,自信是為吳國大計盡忠,料吳王夫差不會把他怎樣。他從沒想到夫差小兒會開打戒,心不服,口亦不服,雖皮開肉綻,仍亂叫一氣。可是,不論他怎麼亂叫,都無法使那木棒不落在皮肉之上,他的心裡一片蒼涼,失望和失落,終於,“唉”了一聲,落下淚來,再也不作聲,也不呻吟。 吳王夫差杖打伍子胥,一半是為孫武這一段公案,一半是為了打下伍子胥氣焰,叫他順從。這是一頓殺威棒,他指望伍子胥不敢再以功臣和老臣自居,他日伐齊別再有微詞,別再橫豎阻攔,讓他掃興。他心裡暗暗記著數兒,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一棒也不准少的。孫武看見棍棒交加,看見伍子胥那頭白髮和身上的血跡,感到一陣陣心痛,也感到一陣陣心寒,可是他唯有喊幾聲“伍大夫!伍大夫!你替孫武受過了!”,唯有在囚籠裡急得跺腳而已。伯嚭見夫差命人責杖伍子胥,也是一驚,接著竊竊心喜,巴不得看到這位“驕橫的老兒”受皮肉之苦,及至那棍棒撩起血肉來,也不免倒吸一口冷氣。作為夫差近臣,他的心頭也有一種兔狐之悲,有點兒後怕。伯嚭忙跪下叩首道:“大王,念伍大夫年邁,請大王寬恕罷!”夫差哼了一聲,把脊梁給了伯嚭,不數到四十整,他是絕不會半途而廢的。 打完了。伍子胥被抬下去了。 輪到孫武了。夫差一揮手:“把孫將軍和家小全放了,送將軍回姑蘇!” 所有的人都為之一愣。這是真的嗎? 風拂旌旗,呼啦啦響。那一百套“太牢”,牛們,羊們,豬們,在咩咩哞哞地叫著。 夫差:“還愣著做什麼?” 這才有徒卒去開囚籠。伯嚭忙上前:“將軍受苦了!”陳國君侯也惶惑地施了一禮道:“請將軍千萬鑒諒,小國君侯實出無奈。”孫武沒工夫理會伯嚭和陳國諸侯,他想這吳王夫差放了他,反而麻煩了,不知道以後又要弄出什麼事情來。 孫武喊道:“大王,孫武實在是有欺君之罪的啊,大王為何不治我之罪?” 夫差:“將軍想自尋不痛快麼?” 孫武:“若承蒙大王恩澤不問孫武之罪,就請放還山野!” 夫差冷笑:“休要執迷不悟!寡人念先王有話,權且寬赦你一回。孫武你須記著,有其一,沒有其二,其三,下不為例。寡人即將發兵伐齊,要爾戴罪立功!” “大王!” “送孫將軍全家回姑蘇!” 君王之命不可違,雖然拆了囚籠,孫武沒有被鎖著,一家老小還是被押送著回姑蘇去了。 誰也不知道,吳王夫差為何會如此開恩,也許,吳王還是幻想著要孫武率兵作戰?這只猜對於一半兒。對於夫差,這個決策卻並不是那樣簡單的,剎那間他忽然想起了若干年前父王的一段教訓,大意是:孫子兵法不僅是治軍之道,也是用人之道。用兵貴在曲,不在直,你懷疑他,也要用他;你用他,再給他戴上嚼子;你給他戴上了嚼子,再賜他些俸祿;你賜了他俸祿,再削平他的氣焰,你就是砍了他的腦殼,也要用楠木之棺槨,金銀寶器陪葬,厚厚地埋葬他。如此這般,寡人之所以為寡人,大王之所以為大王也……當然,夫差根本沒能從孫子兵法中找到這些意思,也無法得知他的父王闔閭是怎麼就悟出了這一層帝王之道,可是,他為今日能用這番訓導來對付孫武,感到得意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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