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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三章謀變出草堂

孫子大傳 韩静霆 8319 2018-03-13
一日黃昏,老軍常、漪羅正帶了十歲的孫星和八歲的孫明,在羅浮山下的桑林采桑,忽然間,見兩個騎馬的漢子策馬而來,其中一人把路邊玩耍的兩個孩子一邊一個夾在胳肢窩裡,又捺到了馬上,打馬便跑。漪羅驚叫著“站住!”扔了籮筐和桑葉,趔趔趄趄奔到路上,邊喊叫邊追,沒提防,另一個騎馬的漢子,從後邊伸過手來,像老鷹捉小雞一樣,把她也捉到了馬背上。她俯臥馬上,任怎麼踢打,哭喊,叫罵,全都無濟於事。老軍常跟在馬屁股後面跑了一陣,嘴裡不住地罵烏龜王八,眼瞅著兩匹馬越跑越遠,連塵埃都散盡了,老軍常最後跌倒在了路上。家裡的孫武和帛女,等到天色全黑也不見漪羅和兩個孩子的踪影,這才知道著急。全家上下便提了燈籠四處去尋。黑黝黝的羅浮山,只有風徊空谷,松濤喧響,哪裡有人答應?孫武去叩了頡乙住的柴屋,公孫尼子臨時棲身的洞府,又尋遍了羅浮人家,都無漪羅和孩子們的下落。空跑了一夜,空忙了一夜,到了天明,老軍常才踉踉蹌蹌摸回家來,老阿常蓬頭垢面,臉磕得盡是血污,鞋子也跑丟了,進了門,淚流滿面,撲倒在地就連連“請將軍責打”,罵自己是個“無用的東西”,顛三倒四地亂說些“白讓將軍養個廢物”,“連一條看家犬也不如。”孫武聽得著急,喝道:“阿常你裡嗦說些什麼,漪羅和孩子到底到哪裡去了?”

阿常:“狗日的,我阿常要是知道掠少夫人去的狗日的是誰,我老命也捨得拼的。” “少夫人被人掠去了?” “兩個騎馬的王八,想當年我在馬上……” “騎馬的人,向什麼方向去了?” “吳興城啊,我說我爬也要爬到吳興城找少夫人哪,守城的娃娃不讓爺爺進哪!他們……” 孫武:“我知道了。你去吧,去吧,先去洗一洗。” 老軍常:“洗?是,是該洗一洗。怕是洗也洗不干淨嘿……” 孫武心煩,叫田狄把老軍常帶走。 帛女垂淚道:“到底是什麼人掠去了呢?掠去了婦人孩子又做什麼呢?” 孫武嘆了一口氣:“都是孫武害得一家老小不安生啊!” “長卿你說什麼?” “夫人還不明白麼?漪羅和孩子都被捉去做人質了。想我們家徒四壁,除了琴劍和竹簡,別無長物。那麼,劫掠漪羅和孩子便不是為的金銀玉帛,只能是為了孫武,只要孫武的項上人頭尚在,吳國便無一個可以安生之處。”

“你是說——” “正是。” 帛女臉都白了:“夫差不肯放過婦孺孩子啊!” 孫武說:“這便是說,吳國又要打仗了。” 孫武的判斷沒錯。 吳國經過三年的準備,府庫充實,國力大增,伍子胥三年不見親眷,終日訓練士卒。夫差也日夜勤兵,終於到了再不興兵伐越,就要抑鬱成大病的地步。一提起興師征伐,夫差就想起了孫武。他現在躊躇滿志,驕矜得意,並不是一定要請孫武再度出山,他想他憑藉自己的文韜武略,再加上伍子胥的能征善戰,更有將軍皆知的孫武兵法,足以橫行天下,他唯一擔心的,乃是孫武趁他興兵作戰的時候離開姑蘇,會逃到別國去,成為他的對手的將帥。這個擔憂也不是沒有因由的。孫武不在吳國朝中,隱居田園的消息,逐漸不脛而走,為天下周知。齊國,晉國,秦國都有說客潛來吳國,要請孫武去,委以大任。這些說客,有的已經被夫差命人擒獲,有的逍遙四方,去了又來,更有一些浪跡江湖的異人,與孫武過從甚密,誰知道是不是在策劃孫武成為反叛?夫差覺得這實在是一塊心病,便同已經升任吳國最高行政長官的太宰伯嚭商議。夫差說:“孤王想把那孫武重新招來,太宰以為如何?”伯嚭道:“大王莫非不相信伯嚭、伍子胥能夠率兵打仗與戰勝攻取?莫非除了狂妄自大的孫武,吳國真就無將了麼?”夫差說:“寡人哪裡不相信愛卿的才能?只是擔憂孫武會擇木而棲,投靠敵國。”伯嚭:“大王即便強招孫武入朝,怕那孫武也不會像從前那樣效力。”“只要把孫武放在手心兒里便好。”夫差說。伯嚭一笑:“大王把孫武放在手心兒裡麼?只怕五指攥得緊些,捏死了;手指攥得鬆些,又跑了,反而不妙。”夫差:“所以寡人才叫你來獻一良策的。”伯嚭說:“這有何難?只消把孫武的心肝摘取了一塊放好,孫武便哪裡也去不得了。”夫差不解其意,問:“寡人不懂愛卿說些什麼?”伯嚭淫邪地笑說:“休看孫武自稱什麼淡泊,他可是金屋藏嬌啊!那紅粉佳人不是他的心肝又是何物?好了,大王寬心,這事交給伯嚭萬無一失。”夫差哈哈大笑:“哈哈,此計甚妙,醫了寡人的心病,去吧。”

就這樣,才有了伯嚭手下親信劫持漪羅和兩個孩子的事。那兩個孩子,算是辦事的人額外收穫。伯嚭給夫差回了話,不辱使命。然後,夫差命令把漪羅和孩子安頓在一個秘密的離宮裡,讓這三個“人質”豐衣足食,如同籠中之鳥。除掉侍候漪羅起居的使女和防範漪羅逃跑的看守衛士之外,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再知道漪羅和孩子的下落了。 漪羅和兩個孩子丟失之後,孫武坐立不安,心情鬱悶。挑燈著書,發現硯瓦中無墨,看到依琴依劍,睹物思人。帛女平時看上去如無波古井,這回丟了兩個孩子可是讓古井裡也掀起了波瀾,時常坐在那里呆若木雞或暗自垂淚。老軍阿常那日早晨回來報了信兒,之後,又兀自出去尋找漪羅和孩子了,也不知他是到吳興城去了,還是迷失在羅浮山了,竟然也杳無消息,不知踪跡。

孫武決定到姑蘇城去走一趟。 帛女擔心:“將軍既然已經知道劫持漪羅和孩子的,定是夫差所為,現在自己送上門去,兇多吉少,還回得來麼?” 孫武說:“一國之君要孫武性命,還不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輕而易舉?倘若他要下手,你不送上門去,他自會打上門來。他們劫掠漪羅的本意就不是要謀害於我,或許是要給孫武顏色看看,或許是要警告孫武不能去效力於別國諸侯,僅此而已,夫人放心吧。” 還有,即便那吳王夫差要他用性命換得漪羅和孩子平安還家,他也不會遲疑的。這一層,他沒有對帛女說。 他和田狄打馬直奔姑蘇。 他們先揀一個小客棧棲身,不顯山,不露水,孫武打算先打聽一下漪羅的下落。他們當晚便到酒肆茶樓去,混跡百姓之間,問訊城中父老,是否看見一個婦人和兩個孩子被人劫持,回答總是千篇一律的,沒有人看見,也沒有人聽說。無奈,孫武便到伍子胥府中去問個究竟,這才知道伍子胥自檇李之戰以後,根本就不進自家的門,正在太湖之上訓練水軍,據說,近日正調兵遣將,準備伐越,大戰在即了。

毫無所獲。 夜裡,孫武僵臥在小客棧的竹床之上,翻來覆去不能入睡,睡不著要翻身,一翻,竹床便咯吱咯吱慘叫一陣,弄得心更煩。這還不要緊的,最無奈的乃是跳蚤肆無忌憚地向他進攻,悄悄攻將上來,狠狠叮一口就逃。當年威風赫赫的將軍,開始認認真真地和小小跳蚤叫勁,鬥智斗勇,鬥法。他以手來捫,十回是十回空。跳蚤叮咬之處,留下一個小小的紅點兒,癢得難熬。他被折騰得十分惱火,便移了油燈,照著,去撲殺,口中念念有詞:“爾等竟也敢欺侮孫武!”“小小跳蚤實在詭詐!”“本將軍和爾等周旋到天明!”“看你哪裡逃!哈哈,到底是手下敗將……” 孫武終於撲得一個跳蚤,拿手指去捻,捻出粘粘的一絲兒血來。望著手上一星血跡,他自己嘲弄自己道:“死的是你,血卻是我的……”他哼了一聲,苦笑一陣,想想也實在是無聊,無奈,無用。孫武哇,孫武,你不是曾經號稱統率千軍萬馬的將軍麼?殺死幾個跳蚤,能解了你心頭的憤慨麼?也許你如今只有對付幾個跳蚤的本事了,你連漪羅和幼子都無法保護,無力救助!離開了軍帳,鞍馬,你無計可施,如大千世界之一葦,一芥,一蟻,一粒砂……

他愣愣地獨坐了一陣,忽地用被子蒙了頭,挺“殭屍”。他的心裡苦得很,回想在吳國二十二個年頭,二十二度春秋,十九載南征北戰,自己尚且輕生死,哪顧得上許多的兒女情長?三年歸隱羅浮山,到底因為難以說服君王實現他的初衷,心情鬱悶,日子並不逍遙。正是槐柳欲靜,卻禁不住風起天外,如今又讓妻妾兒子受了連累。兒子孫星孫明何罪之有?漪羅如今被囚何處?是死是活?毫無消息,叫人把心懸在半空。想想這漪羅自來到他身邊,就吃盡了酸苦。怎麼那吳宮教戰他偏偏斬殺的是漪羅的姐姐呢?怎麼他就讓漪羅嘗盡了失祜之痛呢?而後,又是在羅浮山間冶煉火烤;又是遠赴郢都舟車勞頓;再下來還纏繞在夫概的事情上,險些就是他要了她的命;再下來還有姑蘇台上頭撞石碑血流如注……他忽然就看見那漪羅了,正是他稱之為紅粉知己的漪羅,是善解人意的漪羅啊!漪羅飄然而至,穿著一件薄如蟬翼的長裙,水紅的褲子和水紅的兜肚在刺眼的光線裡,都看得一清二楚。 “漪羅你到哪兒去了?”“將軍,我冷……”“如何會不冷?如何可以這般裝束?”他看見那薄紗和水紅,心裡不自在。漪羅說:“漪羅這樣兒裝束,都是為將軍的啊!我冷,我好像生下來就冷,暖暖漪羅吧。”他便去用臂暖了漪羅。可是漪羅哭了,說“我得走了,將軍,我得走了!”於是,漪羅真地走了,站在一個高高的山頂上,逆著光,背後是雲起雲飛。他忙去追漪羅,駕著戰車去追。似乎又不是在追他的漪羅,不知是去做什麼。那戰車,四匹馬排成一列拉著。戰車是一個車輪,所以傾斜著,隨時有顛覆的危險,獨輪之下碾過的,是架在峭壁陡崖之間的一根枯木,獨木橋。跑起來一路是咯吱咯吱的聲音,顫悠悠的。向下一看——下臨無地,他不由地驚叫了一聲,夢就醒了,一頭一身都是汗。

睡意全無。瞪眼看著小客棧熏得烏黑的牆壁上,彎彎曲曲的雨漏痕,心裡琢磨著夢和實在,他知道,要想尋得漪羅和孩子的下落,只有硬著頭皮去見吳王夫差了。 孫武早早地起來,進宮去。侍衛把他擋在王宮門外。 他自報家門,煩請王宮侍衛通報。一直從日出到日落他等在門口,夫差也沒叫人傳出什麼話來,沒說見還是不見,侍衛總是在門口橫著戈,闖是闖不進去的。孫武清楚,這是吳王夫差故意冷落他,讓他明確自己的名份兒已經不再是什麼將軍了,而是無足輕重的庶民,讓他消了銳氣,讓他俯下首來服軟兒,讓他像熱釜上的螞蟻在王宮門口焦灼,讓他上火,又讓他瀉火。 這日他掃興而歸。他命田狄連夜為他謀到一副甲胄。 次日五更,他戴上了久違的兜鏊,穿上了久違的鎧甲,把自己弄得像個老軍的模樣。他腋下夾了一柄大掃帚來到王宮門前,不再勞煩侍衛阻擋和通報,兀自打掃王宮門前的塵土,把掃帚揮動得盡可能地唰唰喧響,把塵灰盡可能地拋舉到半空。持戈的侍衛,早已認識這位功勳赫赫的先王舊臣,昨日又同這位昔日的將軍打過了交道,也不敢對他怎樣,只是畢恭畢敬地求他離開,說“這些打掃庭院的粗活,焉敢勞煩將軍!”“將軍請把掃帚交給我等徒卒!”“將軍請歇息吧!”“怎能讓將軍掃街,大王怪罪下來,小的們可吃罪不起啊……”任侍衛說什麼,孫武連頭也不抬,不卑不亢,也不答話,只是亂掃一氣。漸漸有好事的百姓圍觀,侍衛轟走了一些看熱鬧的,又有一些路人佇足。孫武從天色熹微,掃出一輪早晨的太陽,姑蘇城中已經沸沸揚揚地都在交頭接耳地說著“孫將軍掃街”的奇聞了。人們感到蹊蹺,不知絕頂聰明的孫將軍孫武玩兒的什麼把戲?用的什麼“兵法”?何以到了掃街的地步?這事緣何而起,又如何而終?

王宮侍從只好把孫武掃街的事報與夫差:“啟禀大王,那孫武今日又來了。” 夫差不耐煩:“隨他來去,寡人今日不見。” “大王,他在王宮門前掃街呢!” 夫差一愣,心說這孫武實在是可惱,可氣,又可恨。孫武哪裡是掃什麼街,分明是讓他君王的臉上過不去,分明是在“造勢”,諷喻,出難題,便道:“把孫武給寡人轟出姑蘇——”轉念一想,這樣做恐怕正中了孫武的“詭道”,反讓天下人說吳王容不得先王老臣,心胸狹窄,而且,不定那孫武又會做出什麼出人意料的事來,更讓他難堪,想到這,便硬著頭皮道:“慢。宣孫武上殿。” 立刻,“宣孫武上殿”的吼聲,從宮內傳遞到了宮門之外。 孫武心裡一樂,心想此乃“首戰告捷”。 孫武上殿,參拜大王夫差。

夫差見孫武披著甲胄,問道:“孫將軍想是知道寡人正在調集兵馬,與勾踐決戰在即?” “臣下知道。” “那麼,你披掛整齊,想是要隨軍去作戰麼?” “臣下已經告退。” “既然你已經告退,為何穿上了甲胄,到王宮門前取鬧?難道你是來戲弄孤王的嗎?” 夫差說著,眼睛就立了起來。 孫武忙道:“臣下怎敢戲弄大王?” “不是戲弄孤王?那麼寡人問你,你在王宮門前弄個掃把譁眾取寵,意欲何為?” “臣下心勞力拙,隨大王征戰是力不從心了,只能做個掃地的老軍,以盡微薄。” “哪個叫你做什麼掃地的老軍?寡人這裡正在緊張備戰,無暇和你玩笑,去吧,速速回你的羅浮山去吧。” “孫武是奉召前來的,大王!”

“越說越沒譜了。” “大王,孫武也是個明白人。大王前日命人把臣下的家眷帶到了姑蘇。想那婦人孺子對於大王的偉業是毫無用處的,當下孫武就明白了,大王乃是看重臣下,先接了我的家眷!孫武豈敢辜負君王之命,星夜趕來,不能隨大王征戰,只好自告奮勇做個掃街的老軍,個中情由,謹望大王能夠理解,請大王把臣下的家眷,漪羅和兩個小娃娃,發落給孫武。” 夫差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半晌說不出話來,忽然,問道:“哪個說寡人命人帶了你的家眷?” “全憑臣下判斷。” 夫差大怒:“胡說!” 孫武忙跪倒:“臣下不敢。” 夫差:“你的家眷現在何處?寡人何曾命人去帶你的什麼家眷?孫武你信口雌黃,知道這乃是欺君之罪麼?” 夫差變臉了。 一國之君,矢口否認劫持孫武家眷,孫武是無計可施的,而且,至高無上的君王發了怒,若要問罪,治罪,別說救漪羅,恐怕孫武自身也難保了。孫武無奈,只有按規矩和程序俯首道:“臣下罪該萬死。” 夫差呵呵冷笑:“孫武你好大的膽子!當初孤王要重用你,你不識抬舉;放你歸隱,你又不安分。穿上這身甲胄,拿了掃把,到王宮門前戲弄寡人,上殿來信馬由韁胡說什麼寡人帶了你的家小。一而再,再而三,與寡人作對,莫非你的脖子不是肉長的?莫非你不怕丟了腦殼,你有三頭六臂麼?” 孫武:“大王,您是知道的,孫武不懼死,孫武也知道,不會死在大王階下。我實在是心急如焚,萬般無奈,才來……” 夫差:“噢,你自恃是先王老臣,敢來欺慢孤王是不是?” “大王……” “不要說了!寡人正是念你是先王老臣,也罷,放你一條生路。日後你只有安分守己在你的田園之中,寡人可以命人替你查詢家小下落,寡人保你家小無恙。倘若你再來無理取鬧,燒紅的砲烙是現成的!下去!” “大王!” “來,送先王舊臣出宮!” 戈戟橫過來了。 徒卒們半“請”,半推,把孫武“送”出了宮門外。 田狄擔心孫武會觸怒君王,生出不測,正焦急地等在宮門外,終於看見孫武被手持青銅戈戟的徒卒送了出來。 孫武茫然地站在宮門外。 田狄:“將軍,有下落麼?” 孫武無言。 “我就怕——唉,將軍安然無恙也算不幸之中的萬幸了。” “……” “回客棧去吧,將軍!” 孫武忽然叫道:“以後不許再叫什麼'將軍'!我哪裡是什麼'將軍'?”說著,他摘了兜鍪,脫了鎧甲,把那些東西狠狠地擲在地上,又踢了一腳,攪起一片塵灰。在飛揚的塵灰中,他抬頭看了一眼高大的、黑沉沉的王宮,宮門深似海,這話是不錯的。那虎踞龍盤的輝煌的王宮,分明要擠壓得他認同自己的渺小和卑微,認同這樣一個順理成章的事實:君王用你,你是征戰的戈戟,你是殺戮的斧鉞,你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將軍,你是王宮的座上客;君王不用你,你是什麼?什麼也不是,或者說,隨時只可做階下囚,他把你轟出宮門,你休想再去進一言。今日,夫差說你信口雌黃,其實那信口雌黃、翻雲覆雨的,正是夫差他自己。他矢口否認劫持了漪羅和兩個孩子,他又承諾可保你的家小“無恙”,真是欲蓋彌彰。說到底,原來那君王的目的只是要你“安分守己”,要你像蝸牛那樣把頭縮在蝸殼裡,要你像烏龜那樣,把生命伴在泥水里。 可是,可是,漪羅和孩子如今到底何在? …… 那日,漪羅和兩個孩子,被不知來路的人劫持到了馬背上,大人孩子就各自逞各自的本能哭罵“強盜”,高呼“救命”,拼命掙扎。一切努力都無濟於事,他們很快就聲嘶力竭了。馬跑一陣,騎馬人又勒住了馬韁,叫馬停住,這時候路邊早有人備了車接應。幾個大漢,把漪羅,孫星,孫明捺入了帶篷兒的車裡,他們就又哭鬧一陣。大漢們不由分說,用黑布蒙了大人孩子的眼睛,反翦了他們的雙臂。四匹馬拉著馬車,飛快地奔馳起來。 漪羅只聽車輪轆轆,不知東西南北。車到底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車停了,才算是跑到了目的地。他們懵懵懂懂被弄下車,在顛簸中懨懨的孩子還沒全睡醒,又被人推進了一所房子,漪羅感到了一陣陰冷和濕氣,打了一個寒噤。她聽見門吱扭地開了,又呻吟著沉重地關上了。這時候,她和兩個孩子才給鬆了綁,去了眼罩。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回身撲向那關嚴了的門,去捶,去踢,喊叫:“放我出去!”孫星,孫明也跟她一起去踢打叫喊。他們的叫鬧聲在空蕩蕩的大房子裡迴旋,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反應,裹挾他們入室的人,也不知去向了,躲起來,任他們瞎折騰。 漪羅絕望了,孩子們也停止了奮鬥。她這才環顧陌生的囚籠,看到沒有窗櫺的窗口織著蛛網,有一個老大老大的黑蜘蛛,蜘蛛一動不動地懸在半空。蛛網分割的天空,是一塊青蒼,可知車是跑了一夜,如今天已微明。漪羅注意到,這裡並不是什麼牢獄,彷彿是一座廢棄了的離宮,說不清曾經在何年何月有君王在此沉溺於酒色,何年何月棄置不用了。宮殿高大而宏偉,有失修繕,牆壁斑斑駁駁的。帷幕陳舊,是暗淡的褐色,無言地垂著。竹屏風上的鉤佩環錦的圖畫,還有蠟盡淚幹的枝形燈,透露出失盡了輝煌的悲涼和無望。 几上竟然還有一面銅鏡,已經有些鏽斑了,大約很久未見人面了。鏡邊是一隻牛角篦,漪羅在那上面發現了一根頭髮,長長的,是灰色。漪羅不明白,這到底是什麼地方?是在吳國嗎?什麼人把他們劫持到這裡?劫持的目的何在?全是未解之謎。她發現窗子早沒了窗櫺,可能給他們提供了一個逃掉的機會,就急匆匆來到窗前,踩了几案向外望,望見的是浩浩蕩蕩的湖水,向下一看,刀削斧劈般的懸崖和牆壁連成了一片。那麼,這座廢棄的離宮,是修在水上的了,這片水域又是哪兒?太湖?寶應湖?正因為窗下水連天,天連水,窗子才這樣開著,逃掉,是無望的。誰能來救助呢?誰?誰又知道她和兩個孩子身在何處?只怕是孫將軍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徒喚奈何了。自然,她不能尋死覓活,也不可拼死拼活,因為身邊依偎著兩個孩子!為了兩個孩子,她必須熬下去,活著。正這麼思前想後,有人來送飯了,是個白髮蒼蒼,佝僂的老軍,提著食盒。她問老軍:“請問老伯嚭父這是什麼所在?”“何人命你為我們燒飯?”回答是胡亂“哇哇”一通,老軍是個啞巴。 飯菜也還不錯。兩樣兒菜餚,還有一樣兒是葷,米飯也可隨意去吃。漪羅給孩子們盛了飯,看兩個孩子吃,自己端了空空的陶器發呆。直到啞巴老軍哇哇地來催促她吃飯了,孫星孫明也看著她,她才不得不盛些米飯,做吃的模樣,吃得味同嚼蠟。看樣子,劫持她的人,是準備讓他們長期囚在此處了。就這樣被囚到老,囚到死麼?吃罷飯,啞巴老軍為他們打開通向後園的門,嘰哩哇啦地拉著兩個小孩出去,漪羅倚門向後園一望,在高牆之內蓬蒿遍地,園中小路苔痕相疊,還有一處破敗的水榭,下面是一潭死水。兩個孩子在牆角掘起了螞蟻窩,啞巴老軍默不作聲地去幫他們。 漪羅的心裡一片暗淡。 廢宮裡夜來得早,又沒有燈燭,一下子就昏黑了。 漪羅躺在床上睡不著,默默垂淚。 第二天早起,又是送飯,吃飯,到後園曬太陽。 總不能這樣耗掉生命和時日。 總要做點事情。 漪羅嘆了口氣。 “星兒,明兒,你們過來,我們上早課。” 孫星:“庶母,什麼都沒有,怎麼上早課呢?” 漪羅:“用木棍在地上劃字,不是可以嗎?” 孫明:“庶母,父親怎不來接我們?” 漪羅沉默少頃,說道:“父親現在不來,是命你們在此好生上課,聽著,《孫子兵法》乃是傳家之寶,我先背給你們聽。孫子曰……” 漪羅的心被觸動了,忽然想起了將軍,話就說不下去了,眼睛濕潤了。 孫明摟著漪羅的脖子:“庶母,迷眼睛了麼?” 孫星去拉孫明的臂:“坐好!” 漪羅:“孫子十三篇之第一篇,《計篇》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 她那清亮的聲音,在廢棄的離宮庭院迴旋。 啞巴老軍專注地瞧著母女三個。不知道這啞巴聽得見,還是聽不見。 這一天過得似乎不那樣漫長了。 入夜,漪羅見孫星孫明都已睡熟,找到白日藏好的一個舊燭台,自己悄悄跑到了後園已勘察好的地方,用燭台去鑿糟朽的牆角。她幹得十分積極,甚至有些瘋狂,汗流浹背。她妄圖把園牆打通,然後帶上孩子逃出囚籠。青銅燭台鑿打牆壁的聲音,在這午夜響得驚心動魄,起初,她鑿幾下,便豎了耳朵聽聽周圍的反應,後來就忘我地干了起來。 忽然那啞巴老軍就到了她面前。 她驚惶地抬起眼睛,拿燭台的手藏在身後。 在月光之下,啞巴老軍的身影顯得黑沉沉的,遠比實體要高大得多。啞巴老軍哇哇地叫,奪了燭台,又推又搡,把她推了一個跟頭,把她推回了廢宮。 通向後園的門,惡狠狠地關了,上了鎖。 她靠著門坐下,哭了。怕吵醒了孫星和孫明,就無聲地啜泣,少頃,她又聽見園中喧嚷,扒著門縫兒一看——十幾個徒卒持著戈,提著燈籠跑過來了,問啞巴出了什麼事,啞巴擺手哇啦了半天,徒卒們才善罷幹休。她這才明白,在這廢宮周圍,不止是一個啞巴看守,還有全副武裝的兵士神出鬼沒。 逃掉,並非易事。第二日,啞巴老軍照常執行公務,並且,把那窗子也用木頭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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