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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三十二章父仇莫敢忘

孫子大傳 韩静霆 11608 2018-03-13
早晨起來,天色微明,夫差盥洗披衣,剛剛在宮殿庭院一露面,就有一個立在那裡的黑衣人高聲問道:“夫差!勾踐的殺父之仇,你敢忘嗎?” 夫差立刻恭謹而認真地拱手,咬牙切齒地回答:“須臾不敢忘。” 朝朝如此,或者說是時時刻刻都是如此這般的提示和回答著。夫差自檇李率領敗軍回到姑蘇,就固定了兩個黑衣人輪番立在庭院,“釘”在那裡,無論何時,只要看見夫差出入庭院,就直呼其名,問他是否忘記了勾踐的殺父之仇。這並不是一種單純的形式,也絕不是做給朝中大夫將軍們看的,這其實是夫差的內心獨白,內心憤怒和內在的驅動力。這樣一種方式,同樣對於吳國國中的男女老幼都是一種昭示,國仇家恨,誰也不許忘卻,誰也不敢忘卻。不管過了多少時日,夫差都要讓吳越之間的仇恨生根,發芽,長葉。他要把全國,全軍,全民都捲到復仇滅越的戰爭中來,剿滅了在南邊和吳國比肩而立的越國之後,才可以北上伐齊,伐晉,稱雄天下。

基於這樣一個近期目標和遠大狂想,他回到姑蘇,登上君王的寶座。最要緊的就是兩件事,第一是國殤,令上萬民眾去修築豪華的闔閭陵寢,準備把他的父王最後送到墓地;第二便是為了復仇與爭霸,重新組織屬於他的力量。儘管夫差生性蠻悍,狂野,暴戾,驕矜,儘管夫差容易為偏見和讒言所左右,他也絕不會王袍加身就無端誅殺老臣。這倒不是他在乎大夫將軍們怎麼看,怎麼說,究其根苗,他身為君王,變換了位置,他就必須用另一種眼光和胸懷去審視身邊的重臣,哪些能用,哪些該用,哪些不想用也得用,哪些慢慢瞧著用,哪些要戴上籠頭用,哪些用的是腦筋,哪些用的是四肢,如果一旦只需要腦殼,他當然也不會手軟,取了便是。其實,對於只圖官職的人來說,非血緣關係也會有此“遺傳”,更何況夫差從娘胎里便開始了胎教?他讓伍子胥繼續為吳國之相,輔佐他處理軍政事務;分封伯嚭為上大夫,兼做行人,職掌宮廷內務和外交事宜;讓華登統領吳國全部水師,加緊舟師訓練。舉凡大小官員,夫差全部重新認定,不厭其詳,不厭其煩。職掌軍隊的每“兩”二十五人的司馬中士的任命,他要過目;統領四“兩”共一百軍卒的行官上士,他要大致聽一聽這人的籍貫,家族史和戰爭經歷。

至於孫武,夫差要親自過府去拜望。身為君王,叫他如此屈尊,依他的秉性,這是一件很為難他的事情。 他還是硬著頭皮去了。 他的父王闔閭常常微服到孫武府上去,去就去,走就走,不那麼興師動眾的。夫差可不一樣,城中短短的路程,他卻是車服騎駕,侍男宮女,浩浩蕩盪,招搖過市,令整個姑蘇都為之轟動:新王夫差親自去看望將軍孫武。 離孫武府前十丈遠,侍從便開始傳遞夫差的威儀和行踪了。 “大王駕到——”一聲連著一聲,一直震盪到孫武府中的內堂。 孫武忙出門,以君臣大禮跪接。 夫差下了車,說:“愛卿請起”,邊說邊把兩手老遠地一張,絕不像他父王那樣親自去攙扶。他的“親切”永遠是有節制的。 君臣到府中坐下。

夫差坐在那裡,兩臂乍開扶膝,老大的一片,笑瞇瞇地望著先王命他終生赦免的將軍,等孫武說話。 孫武:“孫武不知何事敢勞大王駕臨,實在是誠惶誠恐。” “哈哈,將軍是先王重臣,寡人自然應當到府中看望。將軍的功德,寡人心裡是有數的。” 這便暗示夫差不介意什麼“涉嫌”不“涉嫌”的了。 孫武:“謝謝大王看重臣下。” 夫差:“寡人繼承父王基業,本應設宴款待朝中重臣,也好把檇李一役大夫和將軍們的晦氣洗掃乾淨。怎奈父王不幸駕鶴而去,如今正是國喪,服喪期間不能不免去飲宴歌舞,將軍是知道的。” 孫武:“當然。先王在位期間,從來高看孫武,宮中徹夜談國策,軍帳裡促膝問對,常常是行同車,居同床,食同席。先王乃是最知道孫武的了。如今先王逝去了,我悲傷得連飯都吃不下去,什麼樣的宴席也沒有味道的。”

夫差:“所以寡人便帶了些新鮮果品,與將軍共享。來呀,呈上來。” 夫差一聲令下,八位穿著白色裙裾,略施粉黛的宮女捧著果盤呈上,分別侍候在夫差和孫武身旁。 夫差道:“雖只是些果品,也是吳國罕有之物,多是南邊蠻荊之邦、越國所產,是越王允常活著獻的貢品,寡人叫人從冰室中拿來的。寡人從今只食越國果品,將軍定然知道其中用意。” “臣下知道。” “說說看。” “大王怕是要把越國全都吃下去吧?” “唔,差不多。” “僅僅一個越國,大王還不一定會覺得果腹。” “那麼——” “然後便是齊國靠海蓬萊仙山產的蘋果和梨子,再往下,又該去摘晉國樹上的彌桃和栗子了。這是大王日後的三番鑼鼓,未知猜中了沒有。”

夫差哈哈大笑,連叫“請愛卿先嚐嚐越國的枇杷和甜橙。愛卿定然還記得,當初在你拜將的宴會之上,父王便用桔子來說國家大事,那時候,寡人還是青春年少哇,哈哈……” 孫武咬了一口枇杷,又吐出來。 夫差:“愛卿怎麼了?” 孫武:“果子還投熟透便摘,澀而且酸,別說咽不下去,只怕牙也酸倒了,還要腹瀉,傷了元氣。” 夫差沉了臉。 他知道孫武不是說果子,而是在說他的國策。 夫差忽然向侍從喝道:“什麼人挑選的果子?” 立即,八名宮女全部跪倒在夫差腳下,瑟瑟發抖:“小女子罪該萬死”“大王饒恕……” 夫差冷笑:“爾等竟敢用些酸澀的東西來敷衍寡人,叫寡人在孫將軍面前有何顏面?推出去,斬了!” 孫武忙攔住,起身施禮道:“大王息怒,是我胃口不好,是我……”

夫差“唔”了一聲,揮了一下衣袖。 八個宮女趕緊退出。 夫差說:“寡人的胃口倒是好得很,什麼樣的果子都吃得下。” 孫武:“臣下怎敢比大王?” 夫差又道:“請將軍隨便揀幾樣嚐嚐。”說著,他大口地嚼著枇杷說話:“真是不知道將軍的口味,是喜歡甜呢,還是酸?” 孫武:“萬物都有度。過分的甜,與過度的酸,都於脾胃無益。我還是喜歡羅浮山下自家的菜瓜。” 夫差詫異地看看孫武。孫武神態平和。 夫差說:“既然如此,寡人可以分封愛卿食採吳興郡和羅浮山。孫將軍,你十年戎馬不容易,你輔佐父王創下吳國基業,現在又要你為我操勞,我心裡實在不安。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父王的血不可白流,國仇家仇不能不報,越國不可不滅,中原霸業不能不圖。我初登大寶,第一件事便是就教於父王的重臣,特別來拜望將軍。將軍,將軍!你我君臣攜手戮力,何愁不能滅越,伐齊,破晉?天降大任於將軍啊,你我君臣一起告慰父王在天之靈吧。夫差思量再三,父王臨終囑我終生赦免將軍,將軍功高蓋世,哪裡只是什麼赦免不赦免的?夫差閱世未深,還要依靠將軍吶!”

夫差的話滔滔如瀉,說得很激動。 孫武聽著,神態寧靜。 這是很讓夫差惱火的,可是他知道不能發火,至少是眼下不能。 夫差:“孫將軍,我要為你重修府邸,並在羅浮山為你築建別業,我要你來做職掌吳國水師陸軍的最高官職大司馬,將軍意下如何?” 孫武淡淡一笑:“謝謝大王了,孫武只要羅浮山下一塊菜田。” “你?!” “只要羅浮山下一塊菜田,此生足矣!” “你要捨棄寡人而去?” “孫武已經是精疲力竭了。” “你是不是對寡人心存芥蒂,耿耿於懷?” “大王的封賞,足以令孫武感激不盡。” “你到底想要什麼?” “隱於田園,放浪山林。” “你難道就沒有想到,”夫差的聲音忽然平緩下來,還笑了笑,“寡人如果不准你去隱逸什麼田園,你就走不出這府邸半步麼?”

“我自可在府中靜養,可這又於大王何益?” “倘若寡人治你違抗君命之罪又如何?” “孫武進不求名,退不避罪。” 沉默,僵持片刻。 夫差嘆了一口氣。他的失望和失落感是真實的。 “將軍你,你真是不願意與寡人共謀伐越,報勾踐一戈之仇麼?” “請大王鑒諒。孫武看遍了天下戰場,驚嘆於諸侯之間的頻繁征戰,為了一塊玉,為了一匹馬,便興師問罪,大開殺戒,真是傷心慘目。孫武無力回天,徒喚奈何,實在是再也不願意見到征伐、殺戮了。” 夫差“呵呵”冷笑:“那麼請問,將軍的《孫子兵法》十三篇又做何解?” “十三篇的精髓乃是——” 夫差:“不必說了,寡人知道將軍的兵法是簡上談兵。” “大王可以聽聽孫武兵法中所說的不戰而勝與慎戰的道理麼?”

夫差不耐煩了:“將軍可以解甲歸田了。” 說著,夫差便向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道:“將軍原來是個喜歡夢想的人,如今天下諸侯,孰能不戰?孰能止戰?孰能罷戰?將軍可以回羅浮山過些日子,暫居田園。寡人不定何日還要召將軍來,聽將軍高見的。去吧,寡人為你在羅浮山修建別業。倘若將軍到別國去——助他人威風,那可要請你恕寡人無情了,起駕回宮!” 夫差怒沖沖走了。 他十分掃興,而且憤怒。他對孫武歸隱的理解是:孫武對他心懷仇恨,不肯合作;他對孫武最擔憂的是逃奔他國,投靠敵邦;他對孫武實行的策略是軟禁,這當然是最佳方案。他這時初為國君,不能隨便將孫武投入大牢,也不可將孫武的項上人頭取下來,雖然他很想這麼做。然而,這樣做的結果,將是令先王老臣兔死狐悲,人人自危,眾叛親離,同時也無法謝天下百姓。他的根基還不牢,他登上王位才幾日,猶如陶坯,還沒有風乾,更不曾經過烈火煅燒。他要通達羅浮山外的南北西東城關哨卡和周邊城鎮,不准將軍孫武出行,劃地為牢。讓孫武在山中老死吧,老死!他咬牙切齒地想。

他回到衛宮。 他走過庭院,走得很快。 庭院裡,黑衣人見到夫差,立即恪盡職守地問道: “夫差,勾踐的殺父之仇,你敢忘嗎?” “我——不——敢——忘!” 夫差扯直了嗓子,拼命地吼叫。 宮中的人,全嚇壞了。 漪羅不知新王夫差與孫武談些什麼,特別擔心會有不測,一直在帷幕後面提心吊膽地偷聽。 夫差一走,漪羅就踮著腳尖,悄悄地來到了孫武身後。 漪羅欣喜地從後面用柔軟的兩臂,抱住了孫武。 孫武一動不動,立在那裡。 漪羅:“將軍,我們要回羅浮山了,真是要回羅浮山了!” “……” 漪羅把她的臉緊緊地貼著孫武的背,感覺著只有她才可能感覺到的溫暖,踏實,強大,可靠和幸福。她的心已經飛到她所喜歡的,可以自由自在生活的羅浮山中去了。她喃喃地說:“將軍你知道上的那首詩麼?'采采苤苜,薄言采之——'說的是在那花草明媚的原野上,去採車前子啊,手提著衣襟兒,再把衣襟兒掖在腰帶上,成把地採呀,採呀,拾呀……到了羅浮山,我要你陪我去採車前子,啊不,我叫你看著漪羅採車前子……” 漪羅的喜出望外和孫武的沉重的心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孫武盡量不傷害漪羅,只默默地把那兩隻圍在他腰上的手移開。 漪羅:“怎麼?將軍,您不高興麼?” 孫武長嘆一聲,兩眼茫然。 老軍常佝僂著腰,踢踢踏踏地來了,老人眼已昏花,行動遲滯,口齒不清:“唔將軍要回唔山哪,那些烏龜王八留下了。夫差也成精了,哼!他的人,還胡謅少夫人是奸細,這些騾子養的王八兒子!將軍你不能走。我阿常知道吳國能領兵打仗的,一個是將軍,一個是伍子胥!我在打仗的時候丟了兩個兒子啊。我兒子不怕死。將軍你要回山哪。我阿常是身經了幾回生死的了。將軍你不能走。吳國能領兵打仗的……” 孫武皺了眉:“行了行了,阿常你不要再說了!” “將軍你不能解甲歸田哪!” “好了!” 漪羅忙攙老軍常出去:“阿常老爹,你不是要洗澡麼,水燒好了。” 離開戰場八個春秋了,老軍常還是覺得自己洗不干淨。 漪羅返回身來:“將軍你不願意回羅浮山嗎?有什麼不痛快的事情,說出來,漪羅也好分憂。” 孫武苦笑著道:“也有兩句詩,說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帛女來了,站在門口:“將軍肯聽我幾句話麼?帛女隨將軍自齊國到吳國,從羅浮山到姑蘇,從無怨言。將軍如果現在說到天涯海角去,我自會拔腿便走的。今日將軍說要回到羅浮山去,帛女可是喜出望外了。有什麼比淡泊和寧靜的日子更好的呢?住在羅浮山中,就像人們說的小國寡民哪,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沒有什麼期待,自會達到逍遙的境界。將軍回到羅浮山一切都順其自然,有功卻不居功,正因為不居功,才是最有功的人哪!不知帛女說的對不對?” 孫武聽了帛女這話,感慨萬千:“夫人這樣說,孫武日後豈不像那不知四季的朝菌,朝生暮死一樣嗎?豈不像那不知春秋的寒蟬,春生夏死,夏生春死一樣嗎?孫武活著不是和死掉了一樣嗎?” 帛女:“那麼,將軍還是要去征戰和殺戮嗎?” 漪羅:“將軍在羅浮山中可以靜下心來著述兵法的啊!” “好了好了,誰也不要再說了!你們叫我安靜一會兒吧!” 他的心裡煩躁得很,矛盾得很,沉重得很。他已經決定解甲歸田,歸隱羅浮山了,可是,這個決定,對他來說,實在是痛苦的抉擇。當初,他懷著一腔熱血獻給吳王闔閭兵法十三篇;他帶著一瀉千里的銳氣在姑蘇台上演試兵法,殺了二妃;他背負著實踐兵法、振興吳國的大任率師出征,破楚入郢,現在,他正是精力旺盛的年華,卻要解甲歸田,離開軍中了。這是一件萬不得已的事情。 經過反复思慮,經過回眸往昔與預測未來,他清醒而睿智地看到,隨著闔閭時代的結束,夫差登上王位,他所倡導的“不戰而屈人之兵”也罷;“全爭”,“安國全軍”謀略也罷;“慎戰”,“修道保法”也罷,都將難以實現。闔閭算是能聽得進忠言諫議的,可那也大多是在初登王位的時候,不敢囂張。夫差可是大不同了,他從小蠻野,狂妄,剛愎自用。夫差已經明確地說他是活在“夢想”之境。夫差王袍加身,就已經確定的伐越伐齊伐晉三部曲,意味著夫差的專斷和窮兵黷武的時代的開始。 夫差重用他,挽留他,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他征戰,征戰,還是征戰!他已厭倦了戰爭,再也不願看到流血和拼殺了,無可奈何,他只有拂袖而去,以拒絕戰爭的方式抗議無端生起的戰爭和只為滿足君王野心、嗜好的戰爭,也抗議對於他十三篇兵法的曲解和肢解。 他是成功的呢?還是失敗的?他的心裡一片惆悵。 夜裡,他翻來覆去,無法入睡。三更時分,他悄悄披衣起來,走出府邸。 又到姑蘇台來了,這和他的命運緊密聯在一起的地方,這讓他開始將軍生涯的地方;這融鑄著他的夢想的地方;這讓他激情滿懷又讓他傷心透頂的地方,在即將離去的時候,怎麼會如此牽動著他的魂魄和思緒?他不知道。他到底要在姑蘇台印證什麼?尋找什麼?又失落了什麼?他也不知道。 無言的告別麼? 他默默地在姑蘇台上踱步,似乎是在丈量姑蘇台的長短。他站住了,月光把他與姑蘇台融在了一起。哦,天上,是在風暈裡蜷曲著的半個月亮,明天有風啊,他想。瞇上眼睛向遠處望去,太湖揉碎了半個月亮,吞吐著那些白色的光斑。再遠些呢,迷迷茫茫的,什麼也看不清,山川,阡陌,湖岸,村落,全都迷失了。 天上有孤雁在叫,可是不知雁影何在。 午夜,很涼…… 有人咳嗽了一聲,誰?是伍子胥。這人沒有靠近,保持著三丈遠的距離,與孫武在夜色裡的姑蘇台上面面相覷。 “真要走了麼?”伍子胥的聲音打不起精神。 “是啊,真要走了。”孫武的聲音也低沉。 “不可以再斟酌了麼?” “休要再說什麼了。” “可是,孫將軍為什麼當初在這個台子上受難之後不走?” “唔,那不是避罪逃跑麼?” “既然要走,當初何必來,何必要登台拜將?” “既然人終歸要死,為何要生?何必讓母親受難?” “我知道你厭倦了戰事,既然如此,何必又要作《孫子兵法》?” “沒有《孫子兵法》,世人如何知道不戰而屈人之兵是善之善者也?” “孰能號令天下諸侯就此放下斧鉞,孰能約束各國君侯永不征戰?” “所以孫武要隱去了。” “將軍是回到羅浮山呢,還是回到你自己構築的夢境之中去呢?” “有夢者活著,無夢者死掉了。” “如此說來,你做你的夢去就是。伍子胥不進家門,不親妻子,日夜操練徒卒,只求不愧先王,是一定要為先王報勾踐一戈之仇的了。為了剿滅越國,伍子胥食無味,夜難眠,哪裡還有什麼夢?可是伍子胥活著,活在沙場上!” “伍相國可以聽孫武幾句話麼?” “……” “孫武聽說,戰馬睡覺的時候三足站立,隨時可以奔跑;蝙蝠睡覺的時候兩爪吊掛,張開兩翼,隨時可以飛遁;鰥魚睡覺的時候,睜著眼睛;刺猬睡覺的時候,乍撒起渾身鋒利的尖刺。伍相國,新王比不得先王,宦海多有風浪,還要多多保重。” “伍子胥早已置生死於度外。” “那麼,就此拜別了……多年來,孫武有幸得到伍相國的舉薦和鼎力相助,今日一別,分道揚鑣,不知何日再見?請受孫武一拜,孫武要叫你一聲兄長!” “伍子胥不是你的兄長!” 伍子胥回身便走,頭也不回。 姑蘇台上只剩了孫武一個人。他呆呆地站在蒼涼的台子上,一直到天色泛青。 先王闔閭的葬禮,整個姑蘇城從早到晚勞煩了一天。闔閭的陵寢在姑蘇城的閶門外邊,送葬的隊伍繞城一周,前隊到了閶門,後隊還沒出王廷。槁素的喪服充斥里巷,一片白花花的。不算君王“五服”之內的親屬,僅牽引柩車“執紼”的,就是五百人,每一條“紼”,都用整匹白布搓成,僅“紼”就用了五百匹布,整個葬禮,誰也說不清用了幾千幾萬匹布。喪車大得驚人,四個車輪都狀如整木,長長的軸穿透死心兒的木軲轆。喪車緊迫地面而行。喪車又叫“蜃車”,“蜃”是大蛤蟆的意思,那車可真有些像老大的蛤蟆爬行。棺槨也非同一般,三重棺,每重槨上的裝飾豪華之極,難盡其詳,一層素錦的棺罩叫做褚,一層竹編叫做池,還有一層黃絹叫做帷荒,三層加在一起叫做“柳”,所以柩車又稱之為柳車。闔閭的靈柩四面還圍著叢木,叢木在棺槨的上方合攏,近看像屋頂,遠看可就像一座小山了。 喪車後面有遣車,就是饋贈和祭奠的意思,把祭奠闔閭的豬,羊,果品什麼的,裝在遣車上,送到墓地去。裝得滿滿噹噹的遣車一共是七輛,轟轟隆隆輾壓著姑蘇城。闔閭的遺體已經有味兒了,所以,那柩車,遣車,全都嗡嗡嚶嚶跟著成群的蒼蠅,揮之不去,拂之又來。 夫差在儀仗隊之後徒步行走,手執招魂幡,哭得滿臉都是些黑氣。他後邊的將軍大夫個個哭喪著臉,按資排隊,踽踽而行。再往後,數不清是多少人,都捧著即將隨葬的明器。明器又叫做盟器,是些個布帛,珠寶,玉器,陶器,銅器,還有戈戟盾牌之類,保證闔閭在另一個世界亦可以足食豐衣,也可以征伐作戰。看上去觸目驚心的,則是喪葬大軍中的活人抱著的俑,那陶俑亦稱為“像人”,果然如真人一樣眉眼欲動,栩栩如生,有男有女,一共有一百七十七位,等於闔閭從陽世一次帶走了一百七十七個侍從,照顧他老人家飲食起居。不由不讓觀者感嘆:活著多大威風,到陰冷的那邊也有多大威風,活著的時候沒享完的福,是可以帶到遙遠的陰世去享的,到底是君王之家! 葬禮隊伍中最精彩的場景,是十六隻仙鶴踏著悠閒儒雅的步伐,驕傲地鼓動雙翅,引吭高歌,翩翩起舞。它們全然不管死者的死相如何可悲可嘆可憐,也不管死者如何尊為一國君王,更不管喪父的新王怎樣哭喪,不管此時此刻全吳國的人都會因一點點歡顏而丟了腦袋。它們破例被允許跳著歡快的舞,它們的頭上戴著鮮紅的“冠”。城中不得不身著白衣孝服的民眾,紛紛湧到鶴舞的這一段落,興趣盎然地觀看,捂著嘴誰也不敢笑,眼睛裡卻流露出難以遮掩的驚喜,擠著,攢動著,跟著跑。那些鶴們,越是有人觀看,越是精神抖擻,舞姿越發地動人了。 十六隻仙鶴的後面,還有一隻梅花鹿,一副驚恐的樣子,不知想到了什麼,得知了什麼,它那純真無邪的眼睛裡盈滿了淚,走走就停了,身上挨了皮鞭,就又往前走。 這一支活人,死人,假人,還有鶴和鹿混雜的隊伍,從大早起祭奠開始,直到全部到達墓地,已經是太陽西斜了。大隊人馬與其說是送葬,不如說是一回富豪的展覽,威風的展示。這樣一番展遊之後,果真讓人茅塞頓開:原來,不論活人做出怎樣的悲傷痛苦狀,看來,死亡對於死者沒什麼不好的,說不定,把福帶到另一個世界,重新開頭兒,可是更懂得怎麼享福了。原來,死亡,也就和出遠門兒差不多。 墓地上,除送葬的,參觀的,還有兩千徒卒荷戟參加哀痛,人山人海。 盛大的下葬典禮。繁瑣冗長的禮節禮儀。 送葬隊伍當中第一個去死的,是那頭梅花鹿,它被趕入墓道,捺到墓穴前方的墓坑里,蓋上了頂。憑那鹿怎樣噗嗵也沒用了,它與另一邊的怪裡怪氣的青銅鎮墓獸,遙遙相對。之後是陶俑們和明器落入墓坑,俑們無悲無哀,無牽無掛,都是不計生死的。高潮自然是吳王闔閭被放進墓穴的時候,整個送葬大軍一齊大放悲聲,十六隻鶴也驚得唳叫不止。夫差跪在墓穴前邊搥胸頓足,嚎啕得要死要活,圍觀的人等也都騷動起來。鬧得安放靈柩的人手忙腳亂,好不容易才把棺槨陳於墓穴正室,又撒好了給螞蟻們吃的煎熟的穀物,蓋好了墓穴頂蓋。 夫差站了起來,轉身面向參加葬禮的朝臣,百姓和徒卒。那張扭曲著抽搐著的虛浮囊腫的臉,看上去很嚇人。眼睛,紅得好像要淌血。 葬禮還沒完,他要做什麼?伍子胥:“大王,你這是做什麼……” 伯嚭悄聲:“恭請大王節哀啊……” 夫差沒有理會他們,徑直向兩千徒卒前面走去。朝臣趕緊向兩邊分開,讓了路。誰也不知道吳國的新君打什麼主意,墓地上鴉雀無聲。 夫差在徒卒面前站住了。他的紅眼睛,掃視著一張張年輕的徒卒的臉,仰看那獵獵翻捲的旌旗。 他嘶啞地號叫道:“今日……葬了先王。先王入土為安了麼?不,不,不——先王一生披著甲胄,南北征戰,創下吳國基業,不料被豎子勾踐所害,飲血檇李,先王閉不上眼睛呵!如今父仇未報,寡人有何臉面告慰父親在天之靈?寡人之家仇,便是國仇,便是吳國子子孫孫之仇,不報此仇,天公會降怒於吳國的啊!夫差在此向天盟誓:生,則與豎子勾踐血戰,剿滅越國;死,則隨先王而去,無怨;無愧,無悔!寡人今日在此問爾等一句,敢不敢戰?” 兩千徒卒一個聲音:“敢!” “敢不敢死?” “敢——” 瘋狂的夫差提高了聲音,嘶叫著又問了一遍:“敢不敢?回答先王,回答寡人,回答皇天厚土!” 這回是山搖地動一般的一個“敢”字了。 夫差已經是熱淚盈眶了,他上前幾步,來到前排徒卒面前,指點著:“你,你,還有你,你們,站將出來。”他點到的徒卒有的激昂,有的詫異,有的膽怯,也有的不知為何受寵,可是這些唇上長著茸毛的年輕士卒,沒有人敢違抗君王親自下的命令,紛紛出列,站成一排,一共是三十六人。 忽然向他們一拱手:“軍中從無戲言,既然你們回答了寡人,敢戰,也敢死,敢隨先王而去,爾等現在便隨先王而去,給寡人看看,也給天下人看看,吳國之軍舉世無雙!你們家中的父母妻兒,寡人自會撫卹。去吧,去,以死明志!” 墓地上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三十六個年輕的士卒,則簡直如同做夢一樣,沒想到活得好好兒的,頃刻間死到臨頭了。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甚至只聽清楚,只弄明白了一點:新登王位的君王,是叫他們去死,去陪伴殭屍,去做殭屍。這一切怎麼來,怎麼去的呢?大王夫差是如何把這一次葬禮變成了誓師——不,誓死的儀式?夫差的確是讓復仇和征戰的慾望弄得昏了頭,瘋了麼?如果?來日那勾踐不死,夫差會氣死的吧?誰知道呢?三十六個年輕士卒懵懂了一霎,立即明白了他們死的方法了——墓穴頂上的蓋板蓋上了,墳墓的入口還沒有封死。 從入口處進去,便是長長的墓道,大約那墓道,便是他們的歸宿了。現在,黑沉沉的墓口邊上,人們正在把十六隻鶴往墳墓裡驅趕。被剪了翅膀的白鶴無處可逃,正在兜圈子,引頸做最後的歌唱,鶴的叫聲從來沒有像這會兒這樣淒厲,悲涼和絕望。十六隻白鶴一起叫起來,簡直驚心動魄。活蹦亂跳的鶴還沒有全部塞入墳墓,就輪到三十六個年輕士卒了。他們的司馬中士執戈喊了一聲“走”,就有人一下子癱倒了,癱倒的立即被拖起來,隨著“隊伍”走向墳墓。確有勇往直前的,也確有淚流滿面的,可是無論此刻是勇敢,是懦弱,是悲傷,是留戀紅塵,是惦念親人,是默默祝禱,是仇恨滿懷,都不可能被允許停下走向墳墓的步履。 他們,三十六個,一個又一個被黑沉沉的墓口吞噬了。他們立即在黑暗中擠成一團,人與人,人與鶴,擠成一團。外面的人可以聽到裡面發出模糊不清的混雜的人聲和鶴叫,接著,墓穴的入口就被巨大的石板封住了。也許,等不到用粘土把墓封死,蜷縮在墓道的三十六個年輕人的生命就結束了,只有他們自己知道,被陰世吞噬的滋味,窒息的痛苦和自己走向別人墓穴時的巨大的悲慟。人的生命是十分脆弱的,墳墓裡立即無聲無息了。 夫差又紅了眼對伍子胥道:“伍大人,寡人命你立即把孫武拿來。” “大王,這又為何?” “誰不與越國為仇,便是與寡人為仇!” “大王,孫武昨夜已經走掉了。隱逸山林的孫武,不再是昨日之將軍孫武了,大王何必為此勞神?” 夫差咕嗵一聲又跪回闔閭陵前,痛哭失聲…… …… 孫武確實在先王闔閭出喪的頭天夜裡走了。也可以說逃了。 他知道夜長夢多,也知道夫差對於他的隱逸不滿,恐怕再生不測,便匆匆地帶上家小,離開了姑蘇。他只帶上了書簡,琴,劍和一些舊衣裳,壇壇罐罐,青銅器皿幾乎全都丟下了。此一去羅浮山,他是決意過平平淡淡的清貧的日子了。 兩輛馬車夜半出發,一路在昏的夜裡奔跑,天色微明,到了羅浮山前。一路上孫武茫然地睜著眼睛,一句話也不說,不管離開姑蘇多遠,他的心上都沒有那種解脫了的感覺,只是悶悶不樂。一直等到車馬到了羅浮山前,黑夜抽身而去,但見天也寬了,地也闊了,樹也綠了,霧也白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紫雲英,嫩黃的油菜花,撲入眼簾,許多許多的鳥兒,叫著,鬧著,無一不醒神養眼。這時候,三個孩子,孫馳,孫星,孫明,大的十二歲,次子八歲,幼子六歲,全跳下了車,和漪羅一起奔跑。那漪羅,竟然還像個天真的小女孩,打了赤腳,一隻手拽著裙裾,一隻手提著鞋子,在田埂上擺著腰肢,一邊同孩子們跑著,一邊回頭來招呼:“將軍來呀,你來呀!”忽而,漪羅看見一個牧童和一頭老水牛,竟然騎上了牛背。漪羅摟著兩個孩子,後邊一個大的,抱著漪羅的腰悠然地騎牛嬉耍。 孫武的心裡稍許豁朗了一些。 帛女卻流淚了,為什麼? 駕車的田狄說了一句:“將軍,咱們回家了啊!” 孫武的眼淚奪眶而出。他忙擦了淚,不讓帛女看見。兩軍陣前,即使咫尺生死,他沒流過淚,姑蘇台上,即使斧鉞在頭上懸著,他也沒流淚;現在是怎麼了?是喜?是悲?是感嘆從此輕鬆了?還是忽然更沉重了?他自己也說不清。也許田狄說的對,這才是家,現在是“回家了”,這就是說,他,吳國的將軍,在先王闔閭在位的十九個年頭里,在血與火裡劃了一個很大的圓圈兒,而今又回到了原地。 你改變了初衷了麼? 不惑之年,你就老了麼? 那麼,前面,果然是你的舊巢,你的歸宿,抑或說是你的墓地麼? 帛女說:“長卿,你看,怎地修起了圍牆?” 孫武“啊”了一聲。 遙遙望去,“舊巢”變了樣子。從前那竹籬柴門不復存在,換成了石砌的高牆。一道牆矗在山川阡陌之間,破壞了那種田園氣氛,顯得格格不入。當然,這一定是大王夫差的“恩典”。說話間,車已到了高牆之下,孫武四下里看了看,到底是歲月滄桑,大模樣還是那個家,細看不一樣了。當年那綠荷搖曳的池塘,已經是個生滿綠苔蒲草的死水潭了,水田裡也不再生稻穀,只生著雜草,田埂也是輪廓不清了,看來,整治起來,還要費些時日。走進院子,倒是發現舊巢修繕過了,而且煙囪還舉著乳白色的炊煙。院子裡很乾淨的。菜畦還是菜畦,移種了些瓜菇幼苗。那口老井旁邊,正有一老者用桔槔打水澆菜。 是誰? “頡乙!” 孫武喜出望外了。 頡乙放下桔槔:“老朽候將軍多時了!” 孫武:“你怎知孫武將至?果然神算哪!” “神不神,你知,我知,天知,地知。”頡乙愈發表現得玄妙。頡乙與孫武在楚國舊戰場遊歷時一別,八年過去了,頡乙除掉添了些許白髮之外,神色卻比當年還好。 孫武:“先生別來無恙?” 頡乙:“一人浪跡天下,全家不餓,倒也沒病沒災的,這才可以在八年之後來同將軍決一雌雄啊!” 孫武笑了:“好哇,你還惦記著那盤沒下完的棋啊!” 說話間,漪羅,帛女和孩子們都跑到屋子裡去了,少頃,漪羅又從屋內出來,興高采烈地喊道:“將軍,你看誰來了!” 聲音沒落,從屋子裡走出一個抱著琴的人。這人鬚髮皆白,骨瘦如鐵,滿臉矜持,見了孫武只笑不答話,空出手來在琴上一掃,“嗡”地一聲,就算問候。 孫武又是一驚:“公孫尼子!” 公孫尼子又拂了一下琴,這回才哈哈大笑。 三個老朋友見了面,孫武心上的陰雲這才飄然遠去。公孫尼子說頡乙的神算這回不神了,前兩日便說是孫武要回家來,今日才到。頡乙說既然不出三日,神還是神。孫武說,頡乙乃八年前的敗將,今日前來復仇,恐怕敗將畢竟是敗將。說得頡乙性起,抓了棋子便要立即決出高下。公孫尼子連勸頡乙心平氣和,先嚐一嘗他煮的黃粱米飯再做理論。 吃飯了。一餐充滿鄉情的“盛宴”。 北方的黃粱米飯,本地的茄子辣椒萵苣。無論頡乙,公孫尼子,還是孫武的家小,都吃得很香,唯獨孫武吃不下去。 公孫尼子說:“長卿,難道還留戀那些富貴榮華麼?都是身外之物。” 頡乙說:“公孫怎麼這樣說話?孫將軍這叫做壯志未酬。” 帛女說:“讓長卿隨你們滿天下走走,疏散疏散,百病皆無。” 孫武說:“只怕是軟禁在此山中,夫差不會放我遠走的。” 頡乙說:“羅浮山之大,什麼樣的鳥兒不可棲樂呢?鯤鵬扶搖而上八萬里,斥翱翔只在蒿草灌木之間,只要有所期待,都是不能逍遙自得的。唉,長卿不思茶飯,頡乙的手段也只能治表,不能治裡啊!可是,長卿的病還是要治的。漪羅,你且記下了,一日三次,水煎服——龍膽瀉肝湯。” 吃罷了飯,公孫尼子說“改日再來為長卿解鬱”,正要拉著頡乙告辭,田狄來報,說:“伯嚭大夫派的人到了,送了些綢緞玉器和銀子來。”孫武冷笑一聲說:“耳目跟得如此之快!告訴來人,孫武已經解甲歸田,休要煩擾。”田狄問:“帶來的東西怎麼辦?”孫武說:“還用問嗎?帶回去就是。”正說著,伯嚭派來的人已經把東西抬進院子,管事兒的向孫武打了一躬:“伯嚭大夫再三叮嚀要小人來問安,問還缺不缺什麼物件,將軍還是把禮物收下吧,不然,小人無法回去交差。”孫武說:“田狄,把帶來的東西隔牆扔將出去!”伯嚭的人還要力爭,頡乙走上前來,一邊把那人往外推,一邊勸道:“好了,走吧,回去可對伯嚭大夫說,孫武是個不識抬舉的山野村夫,不要再理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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