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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檇李山河夢

孫子大傳 韩静霆 8110 2018-03-13
盛夏。檇李。開闊地。 吳越兩軍迅速地重新排陣,互相都能聽得見呼號,看得見旌旗在搖,人馬在移動。兩軍在檇李相遇是必然的。越軍率先發起強攻,接連沖擊了兩次,兩次沖鋒陷陣的,都是越王勾踐精心挑選的亡命徒,敢死隊。這些不怕死的越軍徒卒,嗷嗷叫著衝到吳軍面前,還沒來得及揮動戈戟,就被吳國的甲徒“吃”掉了,死的死,傷的傷,剩下的全被俘虜了。 闔閭瞇著的眼睛,彎成兩條窄窄的縫兒,在戰車上巍然屹立,望著正在重整旗鼓的越軍,笑了笑。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一切都在他的指掌之上。他嘆服孫將軍孫武的兵法之神力,也為伍子胥、孫武訓導出來的這支善戰敢戰的軍隊驕傲。孫武不在陣前卻又何妨?兵是孫武的兵,陣是孫武的陣,這就足夠了。

當越軍敢死徒卒挺戈衝過來的時候,他看見自己這方的士卒毫無懼色,陣腳一點也不亂。他的戰陣有“奇”“正”之分,主戰陣“正”兵,兵卒呼應,行伍呼應,無隙可乘,無懈可擊。 兩翼“奇”兵,一隊是伯嚭率領,一隊是夫差統率,靈活機動,突然如二龍出水,就把越人“敢死隊”的後路切斷,殺得越軍片甲無回。這兩次短兵相接,給予大王闔閭的感覺好像是青蛙撲蝗,舌頭那麼靈活地一卷,蝗蟲便進入青蛙的腹中了,又像是平地裡刮起了一陣龍捲風,把那些枯枝敗葉倏然掃了個乾淨,拋棄在半空。簡直是一場角羝戲啊,他想。他知道年輕的越王勾踐心裡是發慌了。這個乳臭未乾的娃娃,兩軍相遇,便來衝殺,只想著把他吳軍的前列衝亂,然後大隊掩殺過來,趕緊完事,好回去為允常服喪。小兒勾踐既無作戰經驗,又沒有耐性,豈是他闔閭的對手?他笑勾踐還沒有來得及指揮大隊人馬殺過來,就像蝸牛一樣把頭縮回去了,這個蝸牛!

他咬牙切齒地要與越王勾踐決戰,要在檇李把勾踐嚼碎了,嚥下去,然後一舉征服越國。 他六十歲了啊! 他重新佈置了戰陣,命王兒終累和將軍華登和他一同率領中軍正陣,以逸待勞,等越軍再來衝擊的時候,旋風一般反沖鋒。命左翼伯嚭,右翼夫差,率領“奇”兵,將越軍大隊人馬截成數段,分而食之。 他焦急地等待著成功的時刻,他要親自擊鼓命令全線總攻。 這個時刻就要到了。越軍又衝出三排士卒,又來了,來送死麼? 那隊越國士卒漸漸在他的視野裡放大了,面目清晰了。他驚呆了! 這是怎樣的一些亡命徒啊!無論是歷經征戰的闔閭,還是久經生死的將士全都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邁著整齊的步伐,手執短劍,從越國兵馬中分離出來的這三排士兵,大約是三百人,不像是來衝鋒陷陣的,不像是來生死搏鬥的,反而像是來完成一個悲壯的儀式。三百人,全部都脫得赤條條,不僅是沒有披掛甲胄,連一根布條也沒掛。人人的頭髮都扎著一個朝天的尖錐,身上則差不多都刺著圖紋,以錐刺出圖形,再揉進硃砂和石青,那青的,紅的文身,有的是餓鷹,有的是猛虎,也有的是饕餮獸面。在正午的陽光下,滲著油汗的赤裸的軀體閃閃發光,胸毛和陽器毛全都乍開如針,歷歷可見。這三百具行走著的男性裸體,拋棄了一切護衛和防範,不知羞恥,也彷彿不知死之可怖,透露出一種原始的蠻野,悍,迅速地逼近了吳國的軍陣。

三百赤身裸體的人,在距離吳軍兩丈多遠的時候,在吳人瞠目結舌的時候,忽然站住了。 吳國軍卒愣愣地立著,不知怎麼辦。 他們只要拿起武器,輕易就可以將這些裸體越人斬殺的,越是容易斬殺,他們反而一時忘記了斬殺,完全被這別出心裁的“表演”所吸引,張大了嘴等著看下面的戲文。 三百裸體越人中,一個高大的漢子向大王闔閭一拱手,作了一個揖。 這又是做什麼? 一片寂靜。只有大旗獵獵翻捲的聲音。 那漢子道:“吳越兩國唇齒相依,本來是兄弟的啊,可是現在兩國君王兵戎相見,我們這些無知的人,刀刃已經架在脖子上了。”說著,竟然真地把鋒利的劍刃橫在了脖子上。 彷彿是一聲號令,三百人全都把劍壓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怕死,沒有任何一個人是逢場作戲,三百支劍壓在三百人的脖頸上,可以看到有人的劍刃下邊,已經在滲出了粘乎乎的血漿,可以聽到沉重的銅劍,壓迫動脈血管發出的沉重的噗噗的聲音。

漢子說:“我等如實禀告大王,我們三百人,全部都是觸犯了軍規的罪人。三百罪犯,戰也是死,不戰也是死,害怕作戰,也害怕軍法的處置,我們只有在這兩軍陣前,割下自己的腦袋來謝罪了啊!” 漢子一手提著自己的頭髮,一手執劍,向前邁了兩步,劍用力一橫,自己的頭就在自己的手裡了。少頃,在那顆淌著血的頭顱擲到吳軍腳下的同時,血葫蘆一般的軀殼也重重地撲倒在塵埃。這時候,剩下的二百九十九個赤身裸體的中青年大漢也都開始如法炮製,動作有快有慢,劍刃有利有鈍,膽子有大有小,特別是這些強壯漢子,有的沒有牽掛,可以抽身便走,視死如歸;有的則未免要最後默念一番嬌妻老母,禱告一下上蒼,因此,那割斷脖頸,割斷塵緣,割斷自己生命的速度便參差起來,無法整齊劃一了。他們有人利落地割斷喉管,有人則瞪著眼,起勁兒地反反复复鋸割自己的皮,自己的肉,自己的血管。三百人,有人低聲悲嘆著完事,有人大叫一聲倒地,有人則在悲鳴狂喚自己家裡親人的名字,有人淚如雨下,跪倒之後,再自己為自己行刑。

正面與這慘烈情景相對的吳國三軍,全都驚呆了。全軍為之擠出了一聲短促的發自內心震顫的一個“啊”字,立即亂了營,爭相上來圍觀三百人不戰自斃。三百人哪,黑壓壓一片,頃刻間鮮血亂濺,頭顱在地上亂滾,活著的人,沒有辦法不為之震駭。這與戰場上的搏殺不同。戰場上的搏殺,結束一條性命要冷鐵搏擊一陣,而且是互有傷亡。眼前卻是一次三百壯漢的集體自殺,三百人死給人看,三百人把死亡的過程,死亡時的各種哀傷,絕望,訣別,痛苦及各種難以描述的齜牙咧嘴情狀,一點一點剝給吳國徒卒看,看個明白。把還鮮活的頭顱拋擲到敵人腳下,讓血點,血流,血塊,向四外飛迸,把正午的太陽也濺成了一片血紅,讓天地之間橫滿了裸屍,充滿了腥氣。吳軍的將軍們,包括大王闔閭在內,也都為之驚駭,等到發現全軍驚駭,前列爭相圍觀,後隊向前湧來的時候,已經控制不住局面了。

越王勾踐的軍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惡狠狠地撲了過來。 闔閭的第一個反應是鳴鑼撤退,只有撤退是唯一的生路。可是,全無戰鬥準備的,正在觀看三百越國罪犯死相的兵卒,是撤不回來了。在猛撲過來的勾踐軍兵的戈戟之下,現在,輪到了他們一個一個,一群一群地去死了。闔閭麾下的後隊徒卒,聽到鑼鳴,雖然轉回了身,開始後退,卻又把屁股交給了越國軍兵,越國徒卒把戈揮灑在他們的後背上,他們紛紛倒下。 吳國軍兵死傷無數。遍地橫陳著屍體,丟棄著旗戈。 戰車上的闔閭看得明白。他倉皇失措地看著自己強大的軍隊,先是從精神上潰敗,接著潰不成軍。看著他的士卒已經完全成為一窩被火燎了蜂房的馬蜂,爭著逃命。整個戰場上,只有一股軍隊還在與越國軍隊對抗,廝殺,他看見那挺戈在前的,是太子夫差。可是這對於全線有何益處?全線的潰敗來得如此突然,乃至於他鳴鑼撤退的命令剛剛通達全軍,位置本來在中央的闔閭,就裸露在隊前了。

闔閭趕緊命令自己的戰車掉轉頭來。他也只能逃跑了。 笨重的四匹戰馬拖著的戰車,正在掉頭,駕車的馬被砍傷倒下了。 車轅咔地一聲掉在地上,折斷了。 這是凶兆!闔閭一聲“完了”還沒叫出來,便也栽倒在地。一員越國的戰將,從馬上一戈砍過來,闔閭的大腳趾被斬斷了,鮮血如注,疼痛難忍。 所幸身手敏捷的伯嚭,飛馬前來救駕,以死與敵將相拼,不然,他就沒命了。 所幸忠實於他的王兒終累,將他攙上了一匹戰馬,否則他是逃不出戰爭的漩渦了。 難得他仍然還是清醒的。他的清醒表現在他的手中始終攥緊了戈,不撒開,還表現在他能在亂軍之中審時度勢,向終累大吼: “終累!快去叫太子帶兵來護駕啊!” 唯一有戰鬥力的,只有夫差了,這點他清楚。

終累打馬而去,那情狀全然不像往日那樣的懦弱,而是十分驍勇,不計生死,左砍右殺,殺出一條血路,去請太子回馬護駕。 伯嚭不敢戀戰,策馬到了闔閭身邊,保護著君王,向後逃跑。受傷昏厥在馬上的吳王闔閭和十幾名將士生還的希望微乎其微,越國年輕氣盛的君王勾踐,已經率軍追將上來,他叱吒著,紅了一雙鷹眼,士卒也氣焰沖天,誰也不會輕易放還吳王,誰都恨不能立即把吳王剁成肉醬,奪得吳越之戰的決定性勝利。 太子夫差在亂軍之中獨樹一幟,率領他的“奇兵”,從側翼殺向了不可一世的越國軍隊。他本來的目的便是箝制越國軍隊主力,以解吳軍燃眉之急。在他的周圍,立即開闢分割出了一個獨立的戰場。夫差悍蠻勇,他的軍隊也同他一樣的蠻野。在兩軍平等對抗的情況下,越國軍隊的一支分支是不堪打擊的,很快便退敗下去,向越國縱深地帶逃去。

夫差在準備追擊這股越國殘兵的時候,勒馬回首望了一眼主戰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越國軍隊正在狂追吳軍。 終累策馬跑來。 終累翻身下馬,攔在夫差馬前,渾身是累累的傷痕,跑得臉上汗血流在一處,只剩了眼白和牙齒是乾淨的。 終累:“太子殿下,父王已經被戈擊傷,你快快率兵去護駕啊!” 夫差大怒:“終累,你叫我去護駕,可你怎敢離開大王?” “終累來傳父王之命!” 夫差冷笑:“只怕是你嚇破了膽,逃到這裡來的吧!” “終累不值一顧,父王危在旦夕啊!快快去救護父王,不得遲疑!”終累見夫差並沒勒住馬韁回馬,那馬還在向前走,便去拉住了馬的轡頭。 “懦夫!休要延誤我追擊敵兵!”戰馬推著終累趔趔趄趄後退。

在這一剎那,夫差的心上倏然閃過了一個積鬱了很久的念頭:他已經二十六歲,他早已成年,他破楚和誅殺夫概已經證實了他的力量,吳國文治武功皆有他的一份兒,他自信如果繼承了君王之位,功德不會在父王之下,他渴望享有君王的權力、威儀和所有的宮殿,冰室,車船,還有美女。可是,他的父王雖然是年已六十,還是把持著王位不肯放手,而且,父王闔閭身體極好,尚可披掛征戰。他繼承王位遙遙無期,卻又不能輕舉妄動,不能有半點兒覬覦王位的眼神兒。他用自己的蠻勇和耐性,總算逼迫得終累丟了太子的名份兒,可他知道終累的內心並不平靜,甚至充滿了嫉妒和仇恨。 夜長夢多,他不知道時局會發生怎樣的變化,他會不會與終累還有一戰,有一場火併?他一直渴望著得到一個機會,讓他順理成章地繼承和登基。現在,這瞬息萬變的戰場,說不定就是天賜機緣。他決定暫不回馬去救護父王,讓時間、戰爭來裁決已經受傷流血的大王,這樣,也許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了,也許時間和戰爭自會結束了他父王君臨吳國的生涯,那就怪不得他了。至於終累,他只要催馬一跑,便可完結這位前太子的所有的思慮和煩惱了。 夫差大喝一聲:“滾開!我要去追殺敵兵!” 夫差狠狠地用戈擊打馬臀。戰馬咴咴鳴叫著,瘋狂地跑了起來。 轉眼之間,終累已被夫差的戰馬踏在地上,踏爛了胸膛。後邊,夫差的徒卒,依次從終累的身上踏過。 當夫差的馬隊和徒卒,一一從終累身上踏過之後,終累已經奄奄一息了,他拼力蠕動了血肉模糊的身軀,望著夫差馬蹄捲起的塵埃,嘴唇開合幾下,似乎罵了一句什麼,就永遠地離開了塵世,永遠不會去爭什麼權柄和是非了。 天陰沉了。 陰雲吞吐著下午的太陽,老天的臉忽閃忽閃的,一會兒白,一會兒黑。起風了,風嗚嗚地悲鳴著,吹得河渠裡的水,一陣兒皺,一陣兒平。距檇李七里外的這一片荒郊野外,疲憊的吳軍,傷痕累累,沮喪地坐在野地上。到處扔著戈,丟著殘損的旌旗,還有盔甲,戰車。戰馬也疲憊不堪,垂頭喪氣,噗嚕噗嚕地喘著粗氣。吳王闔閭大趾被砍斷,流了很多的血,現在血已止住。可是,突然間戰局的變化,在勝利的高峰上忽就跌到了低谷,轉瞬之間慘敗,敗得覆水難收,吳王的心裡難以承受和接受。六十高齡,久經沙場的聲名赫赫的大王闔閭,慘敗在了二十四歲乳臭未乾的在君王位置上還沒坐熱的勾踐,在他是難以想像的奇恥大辱。他被伯嚭扶上馬背逃命,急火攻心,哇哇地吐了幾口血;粘稠的血吐得馬脖子上,鞍韉上,到處都是。伯嚭的粉臉驚得煞白,連聲叫:“大王,大王!你可要保重啊!”後有追兵,前路迷茫,吳王生死未卜。正在這個時候,赤面白髮的伍子胥率領五百徒卒來了。伍子胥瘋狂地揮動手中的大斧,攔住了勾踐的追兵,一場迅疾而又震駭人心的搏鬥,勾踐終於被殺退了。伍子胥立即又策馬回還,去護衛闔閭,到了距檇李七里之外的山口。 闔閭流著淚,看著伍子胥為他裹傷、含著眼淚把他的腳抱在懷裡。闔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四外安靜下來了。陰風肆虐地打著呼哨,天邊,太陽漸漸被墨黑的雲蝕掉。遠處,沉悶的雷聲,滾滾而來。 下雨了。卷地的悲風,攜來急雨,如萬箭齊發,斜掃在吳國潰敗的君臣、將士頭上,身上,嘩嘩作響。 伍子胥叫道:“還愣著幹什麼?把旗子撐起來,給大王擋雨啊!” 立即有將士用旌旗在四周圍起來,有人用手撐著旗子,為吳王擋雨。人的“帳篷”,繡著老大的“吳”字。四周掘了淌水的溝,給吳王一塊最後的干爽的地方。 吳王闔閭昏過去了。 吳國將軍、徒卒,守在旌旗圍成的“軍帳”外面,焦急地聽著裡面的消息。吳王闔閭,對於吳國,對於將士們,是至關重要的。他已經在位一十九年。十九年裡,他畢竟使得吳國振興了,昌盛了,成為諸侯間的大國;十九年中,他任用了許許多多為天下矚目的賢人名士。他,是一棵大樹,這棵大樹如果倒下,誰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啊! 雨聲。雷聲。 吳王恍惚間走進了一個高大而輝煌的府邸,樓簷下掛著晃晃悠悠、明明滅滅的燈籠。殿堂裡空蕩蕩的,只有帷幕在飛。他看見一群蝙蝠,全都倒掛著,在他走近的時候,那些蝙蝠,噗噗地亂飛,盤旋著,在緊閉著的門窗上亂撞。他心裡發怵,叫了一聲“來人哪”,迴聲嚇了他一跳。 “公子光!”誰在叫他?如何是從前的稱呼?那麼,他是又回到從前的府邸來了麼? 果然,他聽見了十分熟悉的笑聲,從半空里傳過來。那笑聲讓他毛骨悚然,汗毛直豎。 是——胞兄王僚? 是的,是那個殺氣騰騰的王僚,頭上戴著王冠,正在姑蘇台上食魚。他走過去,近了,卻看見是夫概在吃魚,頭上戴著王冠。夫概的左右,是阿婧?是眉妃?是皿妃?全是一身的槁素,白的裙裾,打著旋,來了,一群女人來架著他的兩臂,拖著他走,請他去吃魚。他想說不,可是喉嚨裡如塞了濕漉漉的蠶絲,說不出話。他拼死掙扎,忽然從那姑蘇台上跌了下來,忽忽悠悠地,跌在半空裡,腳也找不到地,手也抓撓不到任何東西。在半空,他看見姑蘇台下面,是五個血窟窿,仔細看去,原來是他在雍大戰之前誅殺的五個將軍,五個沒有頭顱,脖腔子冒著血泡和熱氣的將軍,舉戈來砍他的腳,還惡狠狠地叫著:“大王!” 吳王“啊”地大叫一聲。 他睜開了眼睛。 面前是一張又一張晃動著的黃臉和白臉,每張臉上都有一個血窟窿。那些血窟窿發出的是焦急的聲音:“大王!”“大王!” “你醒醒啊大王!”…… 他感到了暴雨的寒氣逼人,聽到瞭如刀槍搏擊的雨打“帳篷”的聲音。他看見了他的臣下,伯嚭、伍子胥急壞了的樣子,也看見了跪在他的身邊,最痛苦,最痛心,最絕望的,涕淚交加的太子夫差,在搥胸頓足地哭嚎:“父王你不能扔下夫差而去呀父王!……” 闔閭那迷迷登登的心裡,忽然開了一條窄縫兒,忽然明白了。 他回憶著剛才的噩夢。他想到他剛才是遊蕩在鬼魂之間了,夢裡見到的那些人,久違了的王僚,夫概,眉皿二妃,五位將軍……都已經是死人了。他想他之所以沒有跟那些死人而去,全是因為等著夫差回到身邊來,等著再見夫差一面。 他也明白了,夫差之所以遲遲不回馬保駕,定然是盼著他速死。他懂得他的這個兒子的又狠又辣又狂傲的心腸,他懂得,知子莫若父。 這個逆子! 毫無疑問,夫差嚎啕的樣子,是感天動地的,是嘔心瀝血的,是悲愴欲絕的,是淋漓盡致地傾吐了對父王之愛的,甚至是情願毅然地替父王去死的樣子。他頂著暴雨,趕到“帳篷”裡,噗嗵跪倒之後,就一直悲痛。鬧得伯嚭反而來勸夫差了:“太子殿下,大王已經醒了,殿下可要為國珍攝啊!你可不能沒了主張!” 可是,吳王闔閭不知道,夫差他能繼承吳國的基業麼?他能會合諸侯一匡天下麼?他能夠與老臣孫武、伍子胥同舟共濟麼?能麼? 吳王闔閭閉上了眼睛。一閉眼睛,他就覺得身體輕飄飄地在向一個隧洞裡游走,前面,有一豆燈火,桔紅的,在導引他,誘惑他,不叫他停止穿越這隧洞。 他心裡還有很多事情放不下,他趕緊吃力地睜開眼睛。 孫武!孫武剛剛從域外回到姑蘇,聽說大王闔閭已兵發檇李,心裡驚呼“不好”,趕忙上馬向檇李狂奔,可還是來晚了。 吳王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見到渾身上下都是泥水的孫武,就想抬起身來,嘴幹張著想說什麼。孫武忙過去,扶闔閭躺下:“大王!孫武來遲了!” 闔閭苦著臉,搖搖頭。 他已經不可能再抒發感慨了,自己後悔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倘若當初聽從了孫武的大謀略,還會飲血檇李,飲恨沙場麼?倘若軍中有孫武在,還會潰不成軍,一敗塗地麼?人之將死,不僅是會善心大作,同時也要重新審視一番與他命運攸關的人和事的。吳王闔閭早就知道,他的強悍野性的兒子夫差,因為孫武涉嫌夫概謀反,險些開了殺戒,夫差是不會不心存芥蒂的。有他在,尚可把握夫差,夫差為王,後事便難以預料了。 不,他不想死。他不能死,至少是現在。 他失血的嘴唇翕動著,要說話。 夫差把耳朵貼近闔閭,問道:“父王有什麼話要說?” “你,我……要……你永世寬赦……赦免……孫將……軍啊!” 夫差:“兒臣記下了。” 孫武:“大王不必為孫武操心,大王多多保重!” 闔閭又伸出那隻實難舉起的手,抖抖索索地去抓夫差身上佩帶的天下獨一無二的屬鏤之劍。 夫差:“父王你要幹什麼?” 闔閭伸出另一隻手,似在招呼伍子胥。 嘴裡卻是有氣無聲了。 夫差:“父王,是要把屬鏤之劍,賜給伍相國麼?” 闔閭點了點頭。 夫差把佩劍取下,雙手遞給伍子胥。 伍子胥淚如雨下:“大王放心,子胥一定把一腔熱血潑給吳國霸業!大王放心啊!” 闔閭一手拉著夫差的手,一手攥住伍子胥的手,看樣子是想把兩人的手拉在一處,可惜他已經沒有這個力量了。他閉上眼睛,大張了口地喘氣,忽然,大叫了一聲: “夫差,勾踐殺你父王之仇,你會忘嗎?” 夫差跪倒在地:“兒臣須臾不忘!” 再看吳王闔閭,已經氣絕身亡。 老天發了瘋,雨還是嘩嘩地下個不停。守在“帳篷”外面,淋在雨中的吳軍將士,一直在註意地諦聽著“帳”中的消息。當聽到夫差失聲地喊叫“父王”! “帳”中一片混亂的時候,雨中的將士也一片唏噓,面面相覷,六神無主了。伍子胥又痛苦又激憤,攥著“屬鏤”之劍,走出“帳篷”,面對雨中的軍卒道: “大王他……”伍子胥泣不成聲。 吳軍將士呼地一下子全部跪倒在泥水之中。 伍子胥:“勾踐小兒弒我君王,殺我徒卒,吳越不共戴天!今日伍子胥以先王所賜屬鏤之劍為證,輔佐新王,重新集結三軍,誓為先王報仇!打到會稽去!三軍列隊!” 軍卒們從泥水里站起來,群情激憤。 孫武忙來攔阻:“慢!伍相國,且請從長計議!我軍已經敗潰,這是不可迴避的。三軍重新集結,頗費時日。倉促出戰,司馬中士不熟悉伍長,伍長不熟悉徒卒,如何協同作戰?即便攻入越國境內,勞師襲遠,後勤糧草也要重新籌劃。再說,國君新喪,民心急需安撫,將軍切切不可因為慍怒而貿然出戰哪!依我之計,第一,嚴格封鎖先王逝世的消息,不許走漏風聲,我等護送先王回姑蘇城去,再行國殤;其二,虛讓檇李十里,分兵固守邊城。如此這般,以實為虛,以虛為實,虛虛實實,勾踐才不敢妄動。” 夫差拭淚道:“傳我的命令,一切就依孫將軍之計行事,立即班師回朝。” …… 次日清晨,天終於放晴了。 在雨中枕戈待旦的吳軍,重整了旌旗。伍子胥率領士卒,把陣亡的將士屍體抬到一處,伍子胥親自為死掉的將士擦乾臉上的血跡,一一親手葬埋,淚灑檇李,之後,大隊人馬從檇李戰場退出。 這是數万哀兵的大撤退!戰馬掩了鈴,不發出聲音,馬嘴裡也銜著枚,不讓嘶鳴。破損的、染著血蹟的旌旗,低垂著,不再獵獵飛揚。一路上不再用戰鼓指揮行止,需要傳達命令的時候,便是徒卒們口對著耳朵,耳對著口,用嘶啞的聲音互相傳遞。伍子胥、伯嚭和徒卒們一起,肩扛著臨時製成的“床”,抬著曾經是叱吒風雲的一代梟雄闔閭。闔閭的身上蓋著一面吳國的軍旗,看上去,那張整過容的臉,蠟黃的,卻依舊栩栩如生,大睜著兩隻乾澀的眼睛,望著蒼天。 全軍默默地在泥水里行走。 勾踐得到吳軍撤退的消息,從來未想到吳王闔閭會因丟了一個大趾已暴死沙場,反而深信吳王闔閭仍在軍中,勾踐便沒有窮追,之後,得到吳國邊城又增添了兵力的情報,更不敢貿然反攻,再加上他的父王允常屍骨未寒,還要舉行國喪,葬殮先王,也就退兵了。等到他回到都城之後,得知闔閭死在檇李的消息,實在是後悔莫及。不過,勾踐畢竟年輕氣盛,轉念一想,到底老謀深算的闔閭死在他的手上,吳國再也沒什麼好懼怕的了,又不免洋洋得意,忘乎所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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