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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章王霸起紛爭

孫子大傳 韩静霆 10141 2018-03-13
渡了淮河,孫武驚訝地發現,夾岸的開闊地,淮南的山野,一直到大別山,竟然還是八年前的老樣子。極目望去,一片荒蕪!這昔日的戰場,這徒卒用血灌溉過、用戈耕過的土地,在這夏天的午後,看不見人影,到處是榛莽,榛莽,榛莽。偶爾是一棵生得怪模怪樣的老樹,還有一棵,還是老樹,怪模怪樣。他路過在掃蕩般的戰爭中被燒掠過的小村,看見那無人重整的殘垣斷壁,都埋沒在深深的蒿草之中。村里的井,水里是厚厚的綠苔,聚集著孑孓和蚊蠅。桔槔絕望地揚著臂,吊著一段井繩。有一個尚還保存完好的煙囪,孤單而茫然地嘆著冷氣。誰知道這片土地上,這個小村莊,多少人死於兵燹?多少人背井離鄉逃亡在外?只知這裡成了“死村”。是不是活著的人不敢回到這兒來,是不是陰沉的夜裡,這兒會聽見鬼哭?戰爭淋下的血跡,被雨水稀釋,潤到土裡了,白骨也隱沒在蒿草里了,專食腐屍的禿鷲,還是想尋到什麼,張開雙翅低低地盤旋著。

難道你的身上還是沾有腐屍的臭味和血腥氣麼? 鷲落在煙囪上了,頭來迴轉動,惡狠狠的眼睛四外尋覓。 孫武與禿鷲對視了一會兒。禿鷲飛走了。 寂靜。這種沒有生氣的寂靜,讓人心裡沒著沒落的,讓人懷疑自身的存在。 孫武趕緊離開。 這是孫武的第三次出遊了。 吳王闔閭儘管覺得孫武的話不入耳,最後還是採納了他的國策,再加上伍子胥的力諫,吳國八年沒有發動戰爭,贏得了八載的和平。和平的歲月,大王闔閭終日忙於大享其樂,很少向孫武問策。孫武除了著述和整理、修定他的八十二篇兵法,繪製戰爭圖軸,便離開姑蘇,只帶僕人田狄,遍訪天下古戰場。這一次,重蹈當年作戰的柏舉,看此地時過境遷,蒼涼依舊,想想自己到吳國來時,青春年少,二十餘歲,如今已經是不惑之年,是中年了,不免感慨萬千。

一路上,孫武很少開口說話。 田狄也默默地跟著。 孫武是一身藍粗布的衣裳,一把油紙傘,一路的粗茶淡飯。 忽一日,夕陽將沉的時候,來到了長江邊上。 恍惚看見那泛著白沫的江濤之中,有一個小小的黑點兒浮沉,忽上,忽下。 怎麼?是勇士要離麼? 當年他推薦的要離浪跡在慶忌的行伍中,這矮小的侏儒,聽命於他,竟然在戰船之上,拼命躍起,以戈穿透了慶忌的胸背。之後,要離卻不逃命,向江中走來。他,孫武,正在對岸活祭要離。 他聽見要離在喊:“孫先生是活祭要離嗎?” “孫先生是早知道結果的呀……” “孫先生,這都是你叫我做的呀……” 就是這兒了,慶忌在這兒葬命於青銅之戈,要離在這兒沉沒。 現在,澎湃的江濤聲中,他好像又聽到了那淒淒慘慘的悲鳴。

“田狄,可是有人在喊叫?” “沒有,沒有啊,將軍,是江水的聲音,江水嗚嗚咽咽的,像哭。” 是的,像哭。 “田狄,你看見那江上漂的是什麼?” “怕是一段木頭罷。” “噢。” “是木頭。從上游漂來的。” 是的,不是要離,當然不是。當然是木頭。 可是他打了個冷戰,也許是江風襲袖,有幾許涼意? “將軍,” “我對你說什麼來著?” “啊,先生。叫將軍叫順了,還真不好改口。先生,走吧。” 他一回身,又站住了。 蘆花! 蘆花依舊,蘆花依舊!紛紛披披的蘆葦,如千萬支亂縱的銅戈相搏。而那蘆花,層層疊疊的,在夕陽的照耀下,像一群染著血的白鶴。他呆呆地看著,心頭升騰起一種悲壯的情緒,悲壯之中,又有一些悲哀。

悲哀是因為要離麼? 。 “先生,天晚了。” “……” “先生真是要看遍天下戰地麼?離開姑蘇日子不少了,夫人和少夫人會惦記的。是不是……” “走吧,不要嗦。” 田狄只好跟著孫武漫遊,向東,又向西。 姑蘇,越來越遠了。 走了多少路,田狄也說不清楚。 一日,孫武二人投宿黃河壺口附近一小小的館驛。 孫武一進館驛的門,主人便上下打量著他們,聽孫武說了一句:“請備幾樣小菜下飯,收拾一干淨去處安頓我們主僕兩個。”主人便喜形於色,問:“敢問先生可是姓孫?” 孫武詫異,道:“你從何得知?” “這麼說,是孫先生了?” 孫武:“敝姓陳。” 田狄說:“我家先生姓陳,不姓孫。你搞錯了。”

主人:“姓陳也罷,姓孫也好。酒菜已準備好,房間也已準備停當,小人在此恭迎先生多時了,請吧。”說畢,躬身作一長揖,便忙不迭地跑到後堂,將早就準備好的菜端將上來,瓜菇菜豆之外,還有黃河鯉魚。也有酒,陶罐蠟封,罐上刻工刻了三個字“姑蘇紅”。 孫武看見“姑蘇紅”三個字,笑了,笑沒了眼睛。 主人:“先生,還中意罷?” 孫武:“且請懸壺人前來陪我飲酒。” 主人:“懸壺?什麼懸壺?” 田狄:“我家先生是說,把你館驛中的江湖郎中喚來吃酒。” 館驛主人“啊”了一聲,目瞪口呆。 孫武還在笑,喊了一聲:“頡乙,還不出來吃酒,還等什麼?” 一聲呼喚,那張生得奇奇怪怪的臉,從後堂閃了出來,正是頡乙!

“頡乙在此恭候孫將軍!” 孫武哈哈大笑,隨即便開了酒罐的蠟封,姑蘇紅的醇香,立即在小小館驛裡鋪展。孫武瞇眼作出陶醉狀,斟了兩盞酒,道:“好你個頡乙,總是如此這般的神出鬼沒!你從何得知孫武到此小小的館驛來投宿?莫非又是神算?” 頡乙道:“不不,這次不是神算,不是。頡乙在山中採藥,偶見將軍飄然而過,便尾隨在後,要在此館驛給將軍一個驚喜。” 孫武:“那麼,館驛主人怎地會認出我來呢?” “將軍,身後有眼!” “你頡乙便是他身後之眼?” “頡乙囑咐這館驛主人,但見一身材奇偉,聽得口中是齊國口音,便是孫武孫將軍了,我這裡是眼耳並用。可是將軍一下子便吼出我的名字,未知是否在戎馬倥傯之餘,又通了卜筮之數?”

孫武說:“你是眼耳並用,孫武乃是眼耳口鼻五官,上下同欲。兵法雲,上下同欲者勝。孫武眼見這館驛之院落,有黃芪,當歸,鼻子便聞到了你頡乙的味道;耳聽得館驛主人聽到'郎中'二字便驚嘆了一聲,便知你頡乙又在弄些神秘;再見這'姑蘇紅',不是至友,誰人知道孫武偏愛?你我在郢都相見之時,每餐必有此君。還有,我口中直呼你頡乙之名,實在是一詐啊!” 頡乙:“哈哈,孫子兵法曰,兵以詐立!來來,難得他鄉相見,今宵一醉方休!” 兩人說說笑笑,把姑蘇紅全部吸乾,孫武搖搖陶罐不響,才遺憾地作罷。 頡乙:“孫將軍,你道是頡乙只是來此請你吃酒麼?” “該不是勸我'當歸'吧?”

“不是。頡乙得知,明日傍晚,將有當今世上兩位奇人相逢,將軍不可錯過了機會。” “奇人?比你頡乙還要奇嗎?” “頡乙在這二位奇人面前,哪敢言一個奇字?他們二位,高山仰止,頡乙不過是一粒塵埃;他們是海上鯤鵬,頡乙不過車轍中之一小魚耳。” 孫武:“哦?到底是誰?” “老子,還有孔子。” 孫武:“啊!” 頡乙:“老子,孔子,再加上你孫子,三'子'之會,豈非天下一大幸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世有老子,孫子,孔子,才有禮樂,有兵經,有大道,頡乙成全這一件大事,實在是三生有幸。” 孫武:“田狄,告訴館驛主人,我要沐浴更衣。” 次日傍晚,夕陽化在霞雲之中,滿天如熔了金,亮得閃眼。黃河挾帶著泥沙,自天而落。渾黃的激流砰濺,像花兒頃刻間開了又謝,表現著瞬間的生死和輝煌。而黃褐色的山岩卻是嚴峻地,嚴肅地,永恆地註視著黃河之水奔騰,拋舉和跌落。

孫武與頡乙在一巨大的石板上坐著,以五子棋為戲。 孫武望瞭望移動的日影道:“頡乙先生,你賺我在此已有兩個時辰了,怎麼還不見人影兒?” 頡乙:“稍安勿躁。” 孫武把手中石子投入奔騰的壺口瀑布,連一個聲響也無。 孫武呆呆地望著瀑布,若有所思。 頡乙到高處,引頸而望,忽然喊了一聲:“來了!” 孫武放眼望去:但見一東一西,一位駕車而來,一位騎牛而行,兩位老者,行至一個三岔路口,駕車的下了車,騎牛的下了牛,坐在三岔路口。黃河瀑布的聲音,如雷霆疾走,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 頡乙:“孫將軍,待我前去通報一聲。” 孫武:“不必了。” 說著,孫武便向那三岔路口走去。 瀑布聲漸漸拋在了身後,琴聲升起來了。孫武看見,彈琴的老者大約是孔夫子,身邊侍著的不知是哪位弟子。那老者生得精瘦,花白頭髮,天靈蓋處發已脫個乾淨,看得見光光的頭頂,四周是“丘陵”起伏,中央卻是低谷。眼睛瞇著,肅穆沉靜。嘴唇包不住上牙齒。坐得很直。手指在七弦之上疾徐有致地彈奏。不遠的地方,又有一老者坐著,想這位便是老聃,說不清這老者年高幾何,只見老者滿臉皺褶,稀落的白髮,很長的白鬍鬚。他的樣子好像是在睡覺,面容安詳,無悲無喜,兩手放在腿上面,右手在下,左手在上,兩手的大指互相抵著。老子身後不遠處,是一個小童,在看著老牛吃草。

頡乙欲上前通報,孫武示意不必驚動彈琴的和聽琴的。 孫武坐下了。 老子,孔子,孫子,各在一條路口。 老聃的僮僕走過來,悄聲問頡乙:“爾等何許人也?” 頡乙:“在下乃扁鵲先生的弟子。” 僮僕:“算你們赶巧了,才有這等幸運。看見了嗎?一個是老子,一個是孔子。孔夫子今日'陳',明日'蔡'的,走遍天下,踪跡不定;大師老子,隱居在太華山雁落峰的,他和夫子有此一緣,才得一會。哎,你家先生尊姓大名?” 頡乙:“說出來恐怕嚇你一跳,你先站穩了,知道《孫子兵法》麼?” 僮僕一驚:“啊!孫武?” 頡乙笑了。 這一剎那,老子的眼睛倏然張開,一亮,看了看孫武。 三個人,孔子,老子,孫子,在三條路交叉的路口,坐著,品味著琴聲。 晚霧在他們身前身後浮走,升騰。 孔子的琴聲住了。 老子:“夫子,您的琴聲裡好像有遠大之志。” 孔子:“這首曲子是樂師師襄傳授給我的。我每回彈奏這首樂曲,都想像著作曲者的樣子。他膚色黝黑,身材高大,目光明亮而深邃,除了統治四方諸侯的周文王,俗人是製不出這樣的樂曲的。” 老子:“便是《文王操》了。” 孔子:“是呵。嚶其鳴矣,求其友聲,我以這首曲子做媒介,是想請教您周禮的學問的。” 老子:“你所說的禮,倡導它的人和骨頭都腐朽了,唯獨他的言論還在呢。君子時運到了,就駕車去作官;生不逢時,就如蓬草一樣隨風飄零。我聽說,善於經商的反而隱藏起貨物,品德高尚的君子卻謙虛得像愚鈍的人。拋棄驕氣和過分的慾望,拋棄做作的神態和過大的志向,拋棄這些無益於夫子的東西,一切順乎自然。我能告訴夫子的,就是這些。” 孔子:“鳥,我知道它能飛;魚呢,我知道它能遊;林中的野獸,我知道它能跑。會跑的可以張開網羅捕獲它,會遊的可以拋出釣鉤去釣上它,會飛的可以張弓搭箭去射中它,只有龍,我不知道該對它如何是好,龍是駕馭風雲屬於天空的。老子或許是可以稱作龍的吧?” 老子:“我藏匿在深山,隱居在岩洞,不求聞達,見周朝已經衰微,這就要到遠方去了,夫子還有什麼話要說麼?” 孫子一直在靜靜地聽著。 聽說老子要走,孫子忙向孔子和老子施了禮,道:“吳人孫武今日有幸見到二位尊敬的長者,請兩位長者就教孫武關於兵法的學問。” 老子:“你就是善於韜略的孫將軍啊,可是,道既然不同,是無法說到一起的,我實在不知道能對你說什麼。夫子精通六藝,你還是問他吧。” 孫武說:“請問夫子,吳國和越國作戰,得到一節骨頭,足足有一輛車長,這是什麼骨頭呢?” 孔子:“大禹召集群神到會稽山,防風氏卻遲到了,大禹盛怒,就把防風氏殺死,陳屍示眾。他的骨頭足有一車長。我知道孫將軍大約是舜的後代,先祖乃是齊桓公時的公子陳憲,後來賜姓田的吧?如果沒有說錯的話,齊國聲名赫赫的司馬禳苴將軍是你的叔父。司馬禳苴集結三軍,齊王寵臣莊賈遲到,被司馬禳苴將軍腰斬了,我想,這便是繼承和仿效了大禹的作法。” 孫武肅然起敬:“夫子真是無所不知。” 孔子:“不要這樣說。我一向有四條禁律律己:'不揣測,不武斷,不固執,不自以為是。'我的確是不懂排兵布陣的,而且,我很少談到'利',談到'利益'的時候,也要和仁德聯繫起來,不像你一樣言必稱兵家之利,講用兵之詭詐,對於詭詐之道,我是不敢恭維的。” 孫武知道兩位聖賢不願談兵,可他不想失掉這樣一個切磋的好機會。便笑了笑,道:“孫武孤陋寡聞,可是在見到二位長者之前,便已經仰慕二位的學問。我知道孔子提倡周禮,倡導仁義,我也知道老子崇尚清靜,主張無為而治,二位的主張似乎與孫子兵法水火不容,其實不然。” 老子說:“將軍這裡說到水火了,知道世上有水火,剛柔,陰陽,上下,天地,還要知道在有天地之前,就有一種東西無聲,無形,獨立存在而永遠不變的,循環往復而永不休止。我實在不懂得這種東西叫什麼,勉強把它叫做'道'吧。道大,天大,地大,人大,宇宙間這四樣大的東西,人是其中之一。人呢,要遵循地的法則,地要遵循天的法則,天遵循道的法則,道遵循自己生成的樣子。將軍,我所說的這些,恐也於你無益,我還是趁這夕陽將盡的時候,趕路吧。” 僮僕牽了牛,走過來。 孫武向老子作了一個揖道:“先生,請小坐片刻。孫武實在是從您的學問中,取得了不少的東西,用於兵法韜略的。” 老子:“說與我聽。” 孫武:“您主張善於當統帥的,不逞勇武;善於作戰的將軍不發怒火;善於克敵制勝的人,不待交戰。” 老子:“是的。” 孫武說:“孫武之理想的用兵境界,乃是'屈人之兵而非戰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破人之國而非久也,必以全爭於天下,故兵不頓,而利可全。'說到底,便是不用兵車,而全勝敵人之兵。孫武難道不是對先生的學問有所借鑒麼?” 老子:“唔,有些意思了。” “先生您還說'災禍沒有比輕敵更大的',您說'駐紮軍隊的地方,長滿荊棘;戰爭之後,一定是大凶的災年'。” 老子驚訝地說:“唔,沒想到將軍熟知,將軍無書不讀麼?” 孫武:“先生和孫武,都是遵循天地自然法則的啊!孫武從來都是告誡君王慎戰的,戰爭乃國家生死存亡之大事。” 老子:“我們可以談下去了。可是孫將軍你是主張全爭於天下的,我則主張不爭,這是根本不一樣的。” “是呵,不同的地方,就讓它不同,相似之處互為鑑借,老子之所以為老子,孫子之所以為孫子。” 孔子說:“我知道將軍之所以為將軍了。但是我不知道我可以和你切磋什麼?” 孫武:“夫子您編撰的《易傳》,我粗略地讀了,比方說其《易·同人》九三,說'軍隊要隱蔽在草莽之中,搶先佔領有利的製高點,讓敵人元氣大損,三年無法恢復',這不正是談兵麼?可惜,戎馬倥傯,孫武對《易》不甚了了,今日正好請教於二位長者……” 僮僕又牽牛走近,對老子道:“先生,天色將晚,我們該上路了。” 頡乙攔住僮僕:“努,你沒見三位大師談興正酣麼?” 老子對僮僕揮了一下手,道:“將軍博採百家而成一家之言,而又如此謙謙,真是大成若缺,大盈若盅,大直若詘,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倘若將軍再能懂得併且做到清靜無為,真可為天下之首了。” 孫武:“恕我直言,清靜無為與孫武無緣。” …… 太陽隱去了,月亮升起來了,無邊無垠的曠野上,這三條路交叉交彙的地方,一片霜華。 瀑布,還在奔騰,落天直奔東海。 孔子,老子,孫子,還在侃侃而談。 正當孫武遍訪天下戰場,拜會哲人名士的時候,吳國國內突然調集兵馬,大王闔閭欲親自率領太子夫差和王兒終累討伐越王勾踐。 這時候,終累在大病期間已經失掉了太子的位置,夫差立為太子了。也許是命該如此,終累被廢掉之後,心上就不那樣日夜鬱悶沉重了,心病去了,人就轉危還陽了。 這時候,越國君王允常病死,越國舉國在舉行國喪,越太子勾踐即位。勾踐這年,才是個二十四歲的年輕人。 楚昭王當年被吳軍逼迫逃亡時是十七歲,現在,越王勾踐比那時的楚昭王大不了多少,何況又是全國服喪,按照禮制,國家有喪別國是不興兵討伐的,剛剛即位的勾踐絲毫沒有準備。 這時候,不僅將軍孫武不在朝中,伍子胥也不在姑蘇。伍子胥出將入相,戰事一畢,便為吳國的興盛,辛勞奔走,正在監督修建連接淮水與長江的天下第一運河胥河,並且疏浚皖南的宣水、歙水,使其與太湖連通,三個月,沒回姑蘇,沒進家門。 大王闔閭的決心是不可改變的。 他並不因為孫武與伍子胥不在近前遺憾,也不因為這兩員戰將不能一同征伐有絲毫的猶疑,相反,他倒是因此暗暗自喜。無論孫武,無論伍子胥,自伐楚凱旋之後,一論及出征伐越,就一千個不是,一萬個不對,總是乾預。現在,耳不聽為靜,可以免卻那些麻煩了。他周圍的朝臣,文武雙全的伯嚭,華登,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太子夫差早巳急得不耐煩,要一逞智勇,建立偉勳;就是被廢黜的太子終累,如今也渴求一戰,舒展舒展拘謹的筋骨,證實自己是個血性男兒。孫武不是說過“上下同欲者勝”嗎?這會兒,除了孫武和伍子胥——沒有他們的羅唣,上下一樣的心思,上下一個聲音,不戰更待何時? 他實在拿這孫武沒有辦法,他不能不留住孫武,以備急用,可是又因為孫武常拗著他宣教什麼“不戰”“慎戰”,心裡著實窩火。他不能不重視孫武和伍子胥富民強兵的國策,可是又因為完成霸業迢迢無期心急如焚。轉眼已經是八年過去了,八年的鶯飛草長,八年的花謝花飛,他自然極盡聲色犬馬之樂,興建豪華的“華池”和“長樂”之宮,在城內城外,到處建起離宮貯藏絕色的美人,建造冰室貯藏佳餚珍饈。秋天和冬天,他在城內取樂享受;春天和夏天,他在城外射獵,在太湖泛舟。不這樣,又如何顯示他大國諸侯的氣派和氣象?這一點,不管孫武他們怎樣進諫,怎樣回憶那“食無二味,居不重席”的艱苦創業時期,他都不聽的。你們還要寡人如何?他憤憤地想,難道寡人刺王僚,戰柏舉,破郢都,殺夫概,為的就是苦不堪言地腐朽在姑蘇城中麼?他也曾想過,如何讓孫武能分享一份奢華,讓孫武感恩戴德,早日輔佐他征伐越國,之後再北進中原,稱霸天下。為此,大王闔閭確是用了一番心思。 一日,闔閭早早地召孫武進宮,並且早早地在宮中等著。孫武立即應召而來,見了禮,問道:“大王今日召我,是不是有什麼要緊的事?”闔閭說:“寡人好久沒與愛卿敘談了,寡人今日要問對於將軍。”孫武聽了,心裡很是喜悅,便道:“大王,這正是孫武所企望的呀,大王有何疑惑,盡可以對我說,願為大王分憂。”闔閭笑瞇瞇地說:“不忙,請先隨寡人走走,再論國是,也不為遲。”說著,便命人備了車馬,闔閭拉著孫武的手,共乘一輛馬車,做出些親密無間的樣子來。 早餐早已命人備好,在鱔山,美味佳餚,山珍海奇,侍者魚貫送來。闔閭見孫武只揀了幾樣兒素食,便關切地說道:“愛卿原來喜歡食素,待寡人命庖廚做一席素宴如何?”孫武趕緊擺手:“不必,不必了。謝謝大王恩寵,孫武早餐習慣了稀飯小菜,一改舊制,胃腸就要鬧不和了,正如孫武習慣了大王戒奢求儉,如今大王一改風習……”闔閭知道他“又來了”,便打斷他的話:“如此說來,就算了。”遂命孫武跟他離了鱔山,去遊姑蘇台,觀賞煙波浩渺的太湖,又到鷗陂去玩了一陣騎射,隨從人等浩浩蕩盪,帶劍的侍衛,送珍饈果品的庖廚,捧笙簫琴瑟的樂工,還有成群打伙的美人兒,簇擁著,圍攏著,歡呼著,表演著。孫武偶爾插上幾句話,也都被闔閭的閒話打斷,或被樂工的音聲淹沒。中午食在一座離宮,侍從便從離宮冰室中取出珍奇,從離宮帳後喚出一隊明眸皓齒;晚宴又在太湖之上的一座畫舫裡,畫舫也有冰室,自然不缺少江河湖海的鮮蝦鮮蟹鮮魚,乃至燕窩,魚翅,還有美女。酒是特製的陳釀“姑蘇紅”,入口綿軟,噴口醇香,只聞酒氣,便讓人朦朧若仙,不知身在天上人間。闔閭一再勸孫武飲酒。孫武呷了兩口,道:“大王早晨召我來,整整一日,孫武還沒有明白,大王到底有何事疑慮?”闔閭哈哈大笑,“愛卿,無事就不能陪寡人遊樂麼?”孫武說:“我從來清心寡欲。”闔閭:“是不是要修煉哪?”孫武:“不是,大王,只恐怕過於奢華……” 又來了!闔閭不耐煩地想著,立即打住孫武的話頭:“寡人只有一件事,請你為我謀劃——寡人想在越國國都會稽也可如此享樂,怎樣才辦得到呢?”孫武說:“大王莫非是要用兵麼?”闔閭:“不用兵,將軍那《孫子兵法》只好束之高閣,有何用處?”孫武:“《孫子兵法》亦可用於大王治國。”闔閭:“你還沒回答寡人的問題。”孫武起立,說:“大王,臣下自己也說絮煩了,大戰之後,吳國要休養元氣。用兵征伐,是關係國家存亡的大事。臣下知道大王對越國君王早有仇恨和憤怒,可是這也不可輕易用兵。否則,不要說越國哀兵死戰,結果難料,只怕吳國載此畫舫之水,也會翻覆畫舫的啊……”“好了好了,寡人知道了,”闔閭也站了起來,老大不高興,“寡人累了,改日再聽將軍理論。來呀,送孫將軍下船。”闔閭不再理會孫武,拍了兩下手,樂工美人立即來到了跟前,歌舞聲色,充斥了畫舫。另有侍從引來一條小船,送孫武離了畫舫,登上小舟。小舟之上,早已按大王闔閭吩咐,也備有珍饈醇酒,也有兩個美人侍候。闔閭到底不相信會有人過得了紅粉佳人布下的關卡,不相信那孫武真會坐懷不亂,不相信會有軟化不了的心腸。於是,那兩位受命於大王的宮中美人一見孫武上了船,立即過來攙扶,用一陣香風包圍了孫武。孫武一愣,喝道:“閃開!爾等是何許人也?糾纏什麼?”兩個宮女嚇了一跳:“大王命小女子服侍將軍的呀!”“將軍你嚇壞了小女子了!”孫武連道:“不必了,不必了。”但見小舟並不是搖向岸邊,卻向江心搖去,又道:“為何不靠岸?怎地向湖心劃去,這是做什麼?” 艄公說:“將軍息怒,大王命我等今夜一定要侍候將軍盡興,否則便要重重地責罰,小人實在不敢違拗。”說話間,兩位宮女又過來執酒相勸,孫武呵呵冷笑:“你們兩個小女子,不必再為本將軍費心了,相安無事,便是我盡了興。”兩名宮女哪里肯“瀆職”?湊過來,溫聲軟語,一味地勸孫武吃酒。在跳躍著的燭光裡,宮女的粉頸伸過來了,紅唇逼近了,玉臂不住地在孫武眼前來來回回地晃。有一個宮女豐滿的身體竟然來擠靠,胸前老大的兩塊肉,在他的身上揉搓,那誘惑咄咄逼人。 孫武的身上出了汗。 面對兩個受命於君王的弱女子,他怒不得,惱不得,打不得,殺不得,心裡十分煩躁。 “去吧你們!你們道本將軍是哪一個?”說著,他苦笑起來,“我便是姑蘇台上連殺大王兩個妃子的殺人魔王啊!” 宮女這回的的確確是嚇呆了。他還是苦笑;笑著,又兀自搖了搖頭。 “我無意傷害你們。且讓我自己飲酒好了,你們可以自便。” 他不再理會兩位宮女。 自酌自飲。 時而停下來,茫然地望著船艙的外面。 可以感覺到湖上瀰漫著濕漉漉的霧氣,湖上一片昏。唯一可見的,是大王闔閭的王船,燈燭醒目如星,漸漸流弋向岸邊,是去靠岸了。 可他乘的小船卻奉大王之命,不停地搖著。 搖到哪兒去?這又是乾什麼?他吃不消也不喜歡接受這番恩寵的。 船槳有節奏地拍打著湖水。 嘩嘩。嘩嘩。 他開始大口地吃酒。 他忽然想把自己灌醉,希望自己吃個爛醉如泥,然後,倒頭便睡到月落日出。漸漸地,那姑蘇紅果然泛上了勁兒,漸漸地他真就覺得兩眼朦朧了,覺得船搖得越來越厲害了,好像要搖到天上去。 忽然聽見有人喊:“將軍。” 他睜開朦朧的醉眼,這人他認得,是漪羅! 他不明白漪羅怎麼會到船上來,此時此刻,他也不可能弄明白漪羅是怎麼來的,怎麼去的,他真是有些醉了。 漪羅見孫武到晚不歸,便尋踪而來,在靠岸的王船哪兒打聽到了孫武在湖上“泛舟”,便和家僕田狄一起,撐了一葉小舟,在太湖上尋找了好一陣,才追上了孫武的船。田狄用鉤鉤住了那船,兩船並在一處,漪羅不由分說,就跳上了船。 漪羅也不明白,大王到底是要做什麼。 不管大王要做什麼,漪羅只是惦記孫武,生怕他有什麼不測。姑蘇台上孫武險些被腰斬的風波雖然過去很久了,漪羅頭上的傷雖然已經好了,可是她仍舊心有餘悸。 不由得兩位宮女攔阻,漪羅把孫武攙到自己的小船上。 孫武心裡讓酒鬧的,兩腳不那麼聽使喚,笑道:“唔,我……這兩腿如何輕飄飄……飄飄地,哈哈……” 漪羅微嗔地說:“將軍今夜又收了兩個美妾,如何能不輕飄飄的?” 這話酸溜溜的。 孫武醉歸醉,心裡卻是很明白的。 “倘若……本,本將軍收……收了兩個美妾,漪,漪羅你……將如何?” “漪羅便跳到湖里去!”漪羅笑笑說。 “使不得!夜,夜裡……湖水涼。” 說著,漪羅在自己船上把孫武安頓躺下,又嘆了口氣,解下羅裙給孫武蓋在身上。 孫武打起了酒呼嚕。 田狄奮臂使篙,船行如箭。 船篙撐開湖上夜幕,天說亮就亮了。寬闊的太湖湖面上,這只歸舟折騰半夜,孫武的酒半醒半不醒的,而且酒後有些頭痛。 船靠了碼頭,孫武在漪羅和家僕攙扶下,棄船上岸。大王闔閭已經“恭迎”在岸。 孫武:“臣下謝謝大王賜酒。” 闔閭:“謝什麼?寡人缺少的是愛卿這樣的將軍,不缺少美酒佳餚。將軍如若還不盡興,寡人再陪你豪飲一番如何?” “盡興了,盡興了。” “果然盡興了麼?” “大王您看,”孫武佯做暈眩狀,說話也嚕嚕地含混起來,“臣下已經醉得天眩地轉,舌根發硬,不認得南北了啊!” 闔閭笑道:“唔,看孫將軍醉成如此模樣,昨晚你與寡人談到的不可'用兵'之事,想必全是醉話?” 孫武忙正色道:“不不,大王,孫武論及國策,從無醉話!” 闔閭看看孫武,再看看漪羅,“哼”了一聲:“將軍,切不可泡在溫柔鄉里,讓溫香軟玉酥了骨頭,不思征戰,不思進取啊!” 孫武:“臣下不敢。” 闔閭邊說,邊回頭就走,起駕回宮。 …… 大王闔閭知道孫武是不會輕易同意用兵遠征的。 等?等到什麼時候? 他對著銅鏡,看著自己臉上爬著的皺紋,鬢邊瀰漫的白髮,不免感嘆,人生苦短,歲月不饒人,他已經整整六十歲了!他還能再等十年八年麼?不,他的頭全等白了,他剩下的時日不多了。 而今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想他無論如何不可錯過,越王允常死掉了,勾踐剛剛即位,忙於國喪,朝中的事定然還理不出頭緒。他想他此刻興兵,突然襲擊,大兵壓境,肯定是勢如破竹,這回出兵攻越,自然應當比破楚輕鬆得多。他躊躇滿志,已經可以想像得到那掩殺越軍、活捉勾踐的勝利情景了。是呵,破楚之後,他,吳王闔閭,已經堪與強盛的齊國,晉國爭雄,無論秦國,晉國,楚國,齊國大國君王,還是小國君侯,提起他和他的吳國,都稱之為野蜂毒蠍,莫不惴惴不安。他的吳國,在戰後八年,在伍子胥,孫武,伯嚭,華登的經營之下,府庫算得上充實,兵力算得上強壯,此時不戰,蒼天還會給他機會麼? 戰,自然是選擇陸師作戰;兩軍相搏的第一個回合;自然是在吳越邊境檇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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